擬古九首

譯文

茂盛幽蘭在窗下，依依垂柳在堂前。

當(dāng)初與你告別時，未講此行很久遠。

出門萬里客他鄉(xiāng)，半道交朋結(jié)新歡。

一見傾心似迷醉，未曾飲酒盡言談。

幽蘭枯萎垂柳衰，背信之人違誓言。

告誡世間青少年，相知未必心不變。

你為情誼愿獻身，他將你棄無情感。

辭家早起備車馬，準備遠行去無終。

請問前行欲何為？不經(jīng)商也不當(dāng)兵。

聽說有位田子泰，節(jié)義崇高稱豪英。

雖然此人久已死，鄉(xiāng)里承襲其遺風(fēng)。

在世之時名譽高，死后美名傳無窮。

不學(xué)奔走逐名利，榮耀只在一生中。

二月喜逢春時雨，春雪陣陣發(fā)東邊。

冬眠動物皆驚醒，草木潤澤得舒展。

輕快飛翔春燕歸，雙雙入我屋里邊。

故巢依舊還存在，相伴相隨把家還。

你我自從分別來，門庭日漸荒草蔓。

我心堅定不改變，君意未知將何如？

登上高高百尺樓，清晰可見遠四方。

夜間云聚棲其內(nèi)，白日鳥集作廳堂。

遠處山河盡在目，平原一片渺茫茫。

古時熱戀功名者，慷慨爭逐在此場。

一旦喪身離人世，結(jié)局一樣葬北邙。

墓邊松柏被人伐，墳?zāi)垢叩蜕跗鄾觥?/p>

無主墓基已毀壞，誰知魂魄在何方？

生前名利實可貴，如此凄涼堪悲傷！

東方有位隱居士，身上衣服常破爛。

一月才吃九頓飯，十年總戴一頂冠。

辛勤勞苦無人比，和悅面容樂貧寒。

我欲前行訪問他，清晨出戶越河關(guān)。

青松生長路兩邊，繚繞白云在檐間。

知我特地前來意，取琴為我來輕彈。

先彈凄怨別鶴操，又奏高潔曲孤鸞。

我愿長留伴君住，從今直到歲暮寒。

蔥郁蒼青山谷樹，冬天夏日常如此。

年年經(jīng)歷霜和雪，更變四時豈不知？

已厭聽聞世上語，交結(jié)新友去臨淄。

齊國稷下多談士，指望他們解我疑。

備好行裝已數(shù)日，且同家屬告別離。

欲行又止心猶豫，還坐重新再三思。

不怕此行道路遠，擔(dān)心談士會相欺。

萬一相互不合意，永遠為人所笑嗤。

心內(nèi)之情難盡訴，為君寫下這歌詩。

日暮長天無纖云，春風(fēng)微送氣溫和。

佳人喜愛清澄夜，到曉酒酣歡唱歌。

歌罷凄然長嘆息，此情此景感傷多。

皎潔明月在云間，綠葉之中鮮艷花。

雖有一時風(fēng)景好，好景不長當(dāng)奈何！

少時健壯性剛烈，持劍只身去遠游。

誰講此行游不遠？我從張掖到幽州。

饑食野菜學(xué)夷叔，口渴便喝易水流。

不見心中知音者，但見古時荒墓丘。

路邊兩座高墳?zāi)?，乃葬伯牙與莊周。

賢士知音難再得，遠游還想何所求？

種植桑樹在江邊，指望三年葉可采。

枝葉長出將茂盛，忽然遇到山河改。

樹枝樹葉被摧折，樹干樹根浮大海。

春蠶無葉不得食，無繭寒衣哪里來？

不把根植在高原，如今后悔亦無奈！

注釋

榮榮：繁盛的樣子。這兩句寫當(dāng)初分別之景，有起興的作用。蘭取其貞潔，柳取其惜別。

君：指出門的游子。不謂行當(dāng)久：沒說此行要很久。

中道：中途。嘉友：好友。

心相醉：內(nèi)心已為之傾倒，即一見傾心。這兩句是說，尚未飲酒交談，便一見傾心。

言：指臨別誓約。負：違背，背棄。

多謝：多多告誡?！豆旁姙榻怪偾淦拮鳌罚骸岸嘀x后世人，戒之慎勿忘?！毕嘀恢液瘢寒?dāng)面相知的朋友未必就是忠厚之人。此句及按下兩句皆為告誡之辭。

意氣：情誼，恩義。傾人命：送性命。離隔：分離，離棄。這兩句的意思是說，你為情誼可以不惜獻出一切，可當(dāng)那位不忠厚的朋友棄你而去之后，又有什么情誼存在呢？

夙：早晨。嚴駕：整治車馬，準備出行。曹植《雜詩》：“仆夫早匹駕，吾將遠行游。”志無終：向往到無終去。志：一作“至”，亦通。無終：古縣名，在今河北省薊縣。

今何行：現(xiàn)在到那里去做什么。商：經(jīng)商，做買賣。戎：從軍。

田子泰：即田疇，字子泰，東漢無終人。田疇以重節(jié)義而聞名。據(jù)《三國志·魏志·田疇傳》載，當(dāng)時董卓遷漢獻帝于長安，幽州牧劉虞派田疇帶二十多人到長安去朝見獻帝。道路阻隔，行程艱難，但田疇等人還是到達長安朝見了獻帝。獻帝拜他為騎都尉，他說：“天子蒙塵，不可受荷佩?！鞭o不就，朝廷對他的節(jié)義很欽佩。當(dāng)他返回時，劉虞已被公孫瓚殺害，但他仍到劉虞墓前悼念致哀，結(jié)果激怒公孫瓚，將他拘捕。后公孫瓚怕失民心，又將他釋放。獲釋后，田疇隱居于徐無山中，歸附他的百姓有五千多家，他就定法紀、辦學(xué)校，使地方大治。節(jié)義：氣節(jié)信義。士雄：人中豪杰。士，是古代對男子的美稱。

斯人：此人，指田疇。習(xí)其風(fēng)：謂繼承了他重節(jié)義的遺風(fēng)。

生：生前，在世時。高世名：在世上聲譽很高。既沒：已死之后。

狂馳子：指為爭名逐利而瘋狂奔走的人。直：只，僅。百年中：泛指人活一世的時間。

仲春：陰歷二月，遘（gòu）：遇，逢。東隅：東方。古人以東方為春。

眾蟄（zhé）：各種冬眠的動物。蟄，動物冬眠。潛駭：在潛藏處被驚醒。從橫舒：形容草木開始向高處和遠處自由舒展地生長。從：同“縱”。以上四句描寫季節(jié)變化。《禮記·月令》：“仲春二月，始雨水，雷乃發(fā)生，蟄曰咸動，啟戶始出。”

翩翩：輕快飛翔的樣子。廬：住室。

先巢：故巢，舊窩。故：仍舊。相將：相隨，相偕。舊居：指故巢。

我心固匪石：語本《詩經(jīng)·邶風(fēng)·柏舟》：“我心匪石，不可轉(zhuǎn)也?！笔钦f我的心并非石頭，是不可轉(zhuǎn)動的。比喻信念堅定，不可動搖。固：牢固，堅定不移。匪：非。君：指燕。

迢（tiáo）迢：本義指遙遠的樣子，這里形容高高的樣子。分明：清楚。四荒：四方荒遠之地。

歸云宅：是說白云晚上把它當(dāng)作住宅。形容樓之高?！豆旁娛攀住分澹骸拔鞅庇懈邩?，上與浮云齊?！憋w鳥堂：飛鳥聚集的廳堂。

茫茫：遼闊，深遠。

功名土：追逐功名利祿之人。此場：指山河、平原。

百歲后：去世以后。相與：共同，同樣。北邙（máng）：山名，在洛陽城北，東漢、魏，西晉君臣多葬此山。這里泛指墓地。

互低昂：形容墳堆高低不齊。昂：高。

頹基：倒塌毀壞了的墓基。遺主：指墳?zāi)沟闹魅?，即死者的后代?/p>

“榮華”兩句：是說對于那些生前追求功名的人來說，榮華的確是珍貴的，但死后一無所得，且如此凄涼，也實在可憐可悲。

被服：所穿的衣服。被，同“披”。不完：不完整，即破爛。

三旬九遇食：三十天吃九頓飯?！墩f苑·立節(jié)》：“子思居衛(wèi)，貧甚，三旬而九食?！敝捍?。冠：帽子。

好容顏：愉悅的面容，這里有樂貧之意。

觀其人：訪問他。越河關(guān)：渡河越關(guān)。

“青松”兩句：寫東方隱士的居處，在青松白云之間，形容高潔。

故來意：特地來的意思。

上弦、下弦：指前曲、后曲。別鶴：即《別鶴操》，古琴曲名，聲悲凄。孤鸞：即《雙鳳離鸞》，漢琴曲名。這兩句所舉琴曲，意在比喻隱士孤高的節(jié)操。

就君?。旱侥隳抢镆黄鹱?。至歲寒：直到寒冷的冬天，這里是喻堅持晚節(jié)?！墩撜Z·子罕》：“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調(diào)也?！?/p>

蒼蒼：深青色，猶言“青青”。樹：指松柏。常如茲：總是這樣，謂郁郁蔥蔥，不凋零。

時：季節(jié)的變化。暗寓時世。以上四句起興，以松柏的堅貞自喻。

世上語：泛指世俗流言。臨淄：地名，戰(zhàn)國時齊國國都，在今山東省。

稷（jì）下：古地名，戰(zhàn)國齊都臨淄城稷門（西邊南首門）附近地區(qū)。齊宣王招集文學(xué)、學(xué)術(shù)之士在此講學(xué)?！妒酚洝ぬ锞粗偻晔兰摇罚骸褒R宣王時，稷下學(xué)士復(fù)盛?！奔庖齽⑾颉秳e錄》：“齊有稷門，城門也。談?wù)f之士，期會于稷下也。”又《史記·孟子荀卿列傳》：“齊之稷下，如淳于髡（kūn）、慎到，環(huán)淵、田駢、鄒奭（shì）之屬，各著書言治亂之事，以干世主。”談士：善于言談?wù)撧q之人，指稷下之士。謂這些人善空談而不耐霜雪的考驗。指彼：指望他們。決我疑：解決我的疑問。

裝束：整備行裝。既有日：已經(jīng)有好幾日。

“行行”兩句，寫臨行時又徘徊不前，猶豫再三，表示內(nèi)心復(fù)雜矛盾的狀態(tài)。

道里：道路里程，即路程。人我欺：即人欺我。人，指“談士”。

不合意：見解不同。嗤（chī）：譏笑。逯本作“之”，今從焦本改。

伊：此。難具道：難以詳細他講出來。君：泛指讀者。

扇：用作動詞，吹動。扇微和：春風(fēng)吹拂，天氣微暖。

佳人：美人。美清夜：愛清夜。達曙：到天明。酣：酒足氣振的樣子。這兩句是說美人喜歡這清靜的夜晚，通宵喝酒唱歌。

歌竟：歌唱完了。此：指下文四句歌辭。持此：仗著這支歌曲。感人多：十分動人。這兩句是說美人唱完歌便長聲嘆息，這首歌極其動人。

皎皎：光明的樣子。灼灼：花盛的樣子。華：同花。

一時好：一時之美好。指“云間月”圓而又缺，“葉中花”開而復(fù)凋。這兩句是說月和花美在一時，不能長久。

厲：性情剛烈。

張掖：地名。

易水：水名。

丘：墳?zāi)埂?/p>

伯牙：古代音樂家。莊周：莊子。

“三年”句是說盼望三年之內(nèi)可以采桑養(yǎng)蠶。

始：才。值：逢。

柯：枝干。滄海：指東海。這兩句是說桑樹的枝干被摧折了，根葉漂浮到大海中去了。

欲誰待：即欲何待，還依靠什么？

本：桑樹枝干。這兩句是說桑樹不種在高原上，而種在江邊，根基不鞏固，所以摧折，有什么可后悔的？

這組擬古詩大約作于南朝宋武帝永初元年（420年）或永初二年（421年）。其時離劉裕廢晉恭帝司馬德文不久，陶淵明已躬耕隱居多年，但對晉恭帝被廢以及晉王朝覆滅心存痛惜和哀惋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