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二 梅仙
作者：解鑒泰郡湯武，字乃文，談者忘其邑里。讀書別墅，齋臨曠野。墻外有義地，墳墓無數(shù)，夜多青磷，時聞鬼哭。武豪放，悉置度外。一日，夜起乘涼，聞墻外有哭聲，哀楚似女子，遂隔墻語之曰：“有何愁苦，如此其悲也？如可語人，可至敝齋明言。仆若能分憂，必竭力以妥幽魂?！毖砸?，哭聲亦止。武歸齋，既而一麗人搴簾入，年已及笄，娟麗無雙。知為夜哭之鬼，與之坐而問焉。女曰：“妾乃劉通判之女，父休官之后，妾適卒，因暫厝于墻東，今已七載。前后左右皆惡少，朽骨日久木壞，必致淆雜，是以悲耳。”武曰：“移厝異地，亦易事也。”女曰：“妾父母久歸故里，此處又別無戚屬，安有惠及泉壤者？”言已，潸然泣下。武曰：“仆欲移之，但不識其處?！迸唬骸熬G楊西有小石碣，上書‘劉通判愛女之墓’，棺木尚存，固易識?！蔽渌熳匀卧唬骸懊鞒繘Q移，勿涕泣?！迸勚?，反悲為喜。武欲與歡好，女曰：“妾不忍禍君子，夜臺朽骨，不同人生，恐促壽命?！蔽淠酥?。將寢，女始去。明日，武果將女櫬移厝高原。及晚，女來伸謝，斂衽端肅，不勝感激。于是武讀而女伺之，渴為烹茶，饑為具饌。武甚德之，亦不究其物之所自來。
一夕武欲歸，女曰：“不可?！蔽湓唬骸捌椭沂?，何不可？”女不言，固問之。曰：“聞妾言而君怒，妾不言；言之而君不聽，妾仍不言?！蔽湓唬骸跋の┟锹??！迸黄涫氯绱巳绱耍扇绱巳绱艘蕴幹?。武聞言大怒，操刀欲往。女奪其刀而擲之，曰：“妾言何如耶？聞之若是怒，見之則怒更甚，君誠不可與共事矣！”武謝過。女曰：“俟氣平，妾與偕往?！币茣r，女曰：“可以行矣，妾在暗中相助?！奔按箝T，門自辟；至寢戶，戶自開。燈明于室，妻鄭氏正與人歡寢。二人見武，急欲起遁，如有人按撫，不得起。武睹其情形，知為女暗助，遂將二人赤身縛之。岳家固不遠，遂托妻暴病，將鄭翁誑至。鄭見女與奸夫赤身縛于床，遂謂武曰：“生殺惟君，何需吾見？”武曰：“殺之污吾刀?！贬尪丝`，即遣氏從鄭大歸。后鄭醮氏他姓，奸夫仍與往來，悉為后夫所殺。
武出妻后，門戶失守，乃移讀于家，女伺之如故。武以新鰥，復欲犯之。女曰：“妾誠不敢以禍君子者報君子，今將為君謀一佳人，聊用自代?！蔽湓唬骸罢l何？”女曰：“某山懸崖間有梅一株，君曾見否？”曰：“見之。其梅生于立崖之半，去地約三丈，冰姿玉骨，無人攀折，故暗香浮動，輒聞數(shù)里。前同友人臨賞，嘗贈之以詩曰：‘芳梅何故惹詩人，瘦骨清魂占早春。和靖已遙今有我，相逢莫謂兩無因。’”女曰：“諧矣，詩中已有因緣矣！是梅業(yè)已成仙，然可圖也。梅仙惡爆竹如畏鈇鑕。每當歲除，各莊爆竹連續(xù)，梅仙聞聲，倉皇無措，或匿石縫，或伏土坑，越日乃敢出。君以新潔酒器一具置于梅下，周圍擁之以土而留其口，三更后，用千頭火炮去梅百步放之。妾觀其動靜，三夜后再為之計?！蔽湎と缗浴Ｖ恋谒娜胀?，女忽至，曰：“可矣。渠伏于器已兩夜，每至曉方出。今夜施為，仍如前宵，火炮及半，再燃以續(xù)之，竿挑急赴梅下。數(shù)步外，將火炮擲地，用豬脬胞蒙固酒具之口，抱歸置幾上，焚香拜祝，渠自出。然可求不可強也?！蔽鋸腿缗?，抱器歸，置幾禮拜。多時，覺身后有人撫其肩曰：“嚇死妾矣！”武回首視之，仙姿之娟，迥異凡麗，或月里嫦娥可與為伍。擁之于懷，亦不甚拒。梅曰：“勿爾。請問君置妾于室，為酒棋乎？床第乎？”武曰：“酒則量狹，棋非素好也。”及寢，遍體芳馥，偎愛之際，不啻博山爐火，一氣凌紫霞矣。乃以腕代枕而問曰：“識妾之由，構(gòu)妾之術(shù)，果誰之教乎？”武曰：“仆自識卿，獨出心裁，何待人言？”梅不信，固問之，遂以女對。梅曰：“此鬼頗義，勿相負?！蔽渑d未足，復求歡好。梅曰：“歡盡此夜耶？貪歡無厭，大損人壽，忠告不可，妾自去，不復來矣！”武乃罷。曉起，操作家務若素諳。鄰里婦女來觀如蟻，旬日不斷。梅頗厭之，謂武曰：“妾請暫別，五日自至?！彼烊ゲ粴w，武無計可施。一夕女至，武告以梅不歸，且求計于女。女曰：“欲令歸亦易，使人用火炮遠遠放之，渠懼必至?！蔽淙缗?，梅果至。曰：“此又是小鬼頭助紂為虐，妾必有以報之?！毖砸?，女至，梅深懟女。女曰：“妾系異物，不可近人，故煩仙人相代耳?！泵吩唬骸靶」眍^非乃文之妻，何謂相代？且他事皆可代，天下有代人作婦者乎？然亦不能常代也。”遂謂武曰：“君生平曾見麗人否？”武曰：“見之。某莊富室萬翁之女，娟麗無雙?！泵分^女曰：“有一事相商?！本愠霾粴w。次夕，梅至。問：“女何不來？”梅曰：“不日自至?！鄙w富室萬某有女若蘭，麗而賢，尚未字人。一夕家人團坐共話，若蘭忽仆地卒，多時始蘇，謂萬家人曰：“爾等何人？胡為薄觀不去？”家人曰：“汝病癡乎？”曰：“不癡。余女鬼劉氏，與湯乃文有婚姻之約，自恨異物，常懷慚愧?！甭務咻m掩口而笑。自顧衣履，始知借軀而生，遂謂萬曰：“湯乃文弦斷未續(xù)，可諷以意，使通媒妁。兒非乃文不嫁也?！比f素知武家，以門戶不對，置之。若蘭由是不言，亦不食。萬大懼，因煩交好者示意于武。武與梅商之，梅曰：“可，若蘭非他，即君愛鬼劉氏。”武聞之愕然。梅曰：“前夕妾與劉氏之偕出也，妾將若蘭之魂引置他處，使劉氏借軀而生。不然，君與萬貧富不敵，何克結(jié)秦晉也？”武遂媒定之。合巹之夕，視若蘭較昔尤艷絕也，然言皆劉氏之言，談及梅仙之事備極詳細。梅數(shù)夕不至。若蘭歸寧，梅夕至，武讓之。梅曰：“燕爾新婚，妾在此，焉置之也？”于是綢繆數(shù)夕，若蘭將歸，梅亦辭去。一夕，若蘭忽曰：“君何人？斯此誰氏之室？吾胡為乎在此？”武笑曰：“卿顛乎？吾卿之夫也。某日過門，迄今已二旬矣。”若蘭默然不語，武亦疑之。后梅至，武告其情而問之。梅曰：“妾為之易其魂耳。不易之以萬，無以篤夫婦之情；不易之以劉，無以答愛鬼之義。然君與萬，夫婦也。妾與君情同湛露，見陽自晞。行將度劉氏為鬼仙，妾亦從此不來矣?！蔽浒г唬骸按撕笤挾衿澪茨??！蔽溆谑锹勂扪运苿⑹?，則知為愛鬼符體；聞妻言似萬氏，則以為艷妻對處。是武得一妻而二美俱矣。十年后，梅來漸稀，后竟不至。武但與若蘭同居白頭云。
虛白道人曰：得花仙為妻，容或有之，究屬罕聞；一佳人而有二魂，妻之如對二艷妻，更屬創(chuàng)聞。武竟以移厝女櫬一事而兼得之。以是知東坡之贈李薦，堯夫之贈曼卿，亦西伯澤枯骸、昌黎施旅櫬之盛德也乎！
通幅秀麗。汪雪馬風印仲洵較柳州《龍城錄》載“翠羽”條尤新艷。馬竹吾
和靖以梅為妻，喻言耳，不謂湯生真有其事。文亦清新俊逸，足為寄春君生色。上元李瑜謹注
一夕武欲歸，女曰：“不可?！蔽湓唬骸捌椭沂?，何不可？”女不言，固問之。曰：“聞妾言而君怒，妾不言；言之而君不聽，妾仍不言?！蔽湓唬骸跋の┟锹??！迸黄涫氯绱巳绱耍扇绱巳绱艘蕴幹?。武聞言大怒，操刀欲往。女奪其刀而擲之，曰：“妾言何如耶？聞之若是怒，見之則怒更甚，君誠不可與共事矣！”武謝過。女曰：“俟氣平，妾與偕往?！币茣r，女曰：“可以行矣，妾在暗中相助?！奔按箝T，門自辟；至寢戶，戶自開。燈明于室，妻鄭氏正與人歡寢。二人見武，急欲起遁，如有人按撫，不得起。武睹其情形，知為女暗助，遂將二人赤身縛之。岳家固不遠，遂托妻暴病，將鄭翁誑至。鄭見女與奸夫赤身縛于床，遂謂武曰：“生殺惟君，何需吾見？”武曰：“殺之污吾刀?！贬尪丝`，即遣氏從鄭大歸。后鄭醮氏他姓，奸夫仍與往來，悉為后夫所殺。
武出妻后，門戶失守，乃移讀于家，女伺之如故。武以新鰥，復欲犯之。女曰：“妾誠不敢以禍君子者報君子，今將為君謀一佳人，聊用自代?！蔽湓唬骸罢l何？”女曰：“某山懸崖間有梅一株，君曾見否？”曰：“見之。其梅生于立崖之半，去地約三丈，冰姿玉骨，無人攀折，故暗香浮動，輒聞數(shù)里。前同友人臨賞，嘗贈之以詩曰：‘芳梅何故惹詩人，瘦骨清魂占早春。和靖已遙今有我，相逢莫謂兩無因。’”女曰：“諧矣，詩中已有因緣矣！是梅業(yè)已成仙，然可圖也。梅仙惡爆竹如畏鈇鑕。每當歲除，各莊爆竹連續(xù)，梅仙聞聲，倉皇無措，或匿石縫，或伏土坑，越日乃敢出。君以新潔酒器一具置于梅下，周圍擁之以土而留其口，三更后，用千頭火炮去梅百步放之。妾觀其動靜，三夜后再為之計?！蔽湎と缗浴Ｖ恋谒娜胀?，女忽至，曰：“可矣。渠伏于器已兩夜，每至曉方出。今夜施為，仍如前宵，火炮及半，再燃以續(xù)之，竿挑急赴梅下。數(shù)步外，將火炮擲地，用豬脬胞蒙固酒具之口，抱歸置幾上，焚香拜祝，渠自出。然可求不可強也?！蔽鋸腿缗?，抱器歸，置幾禮拜。多時，覺身后有人撫其肩曰：“嚇死妾矣！”武回首視之，仙姿之娟，迥異凡麗，或月里嫦娥可與為伍。擁之于懷，亦不甚拒。梅曰：“勿爾。請問君置妾于室，為酒棋乎？床第乎？”武曰：“酒則量狹，棋非素好也。”及寢，遍體芳馥，偎愛之際，不啻博山爐火，一氣凌紫霞矣。乃以腕代枕而問曰：“識妾之由，構(gòu)妾之術(shù)，果誰之教乎？”武曰：“仆自識卿，獨出心裁，何待人言？”梅不信，固問之，遂以女對。梅曰：“此鬼頗義，勿相負?！蔽渑d未足，復求歡好。梅曰：“歡盡此夜耶？貪歡無厭，大損人壽，忠告不可，妾自去，不復來矣！”武乃罷。曉起，操作家務若素諳。鄰里婦女來觀如蟻，旬日不斷。梅頗厭之，謂武曰：“妾請暫別，五日自至?！彼烊ゲ粴w，武無計可施。一夕女至，武告以梅不歸，且求計于女。女曰：“欲令歸亦易，使人用火炮遠遠放之，渠懼必至?！蔽淙缗?，梅果至。曰：“此又是小鬼頭助紂為虐，妾必有以報之?！毖砸?，女至，梅深懟女。女曰：“妾系異物，不可近人，故煩仙人相代耳?！泵吩唬骸靶」眍^非乃文之妻，何謂相代？且他事皆可代，天下有代人作婦者乎？然亦不能常代也。”遂謂武曰：“君生平曾見麗人否？”武曰：“見之。某莊富室萬翁之女，娟麗無雙?！泵分^女曰：“有一事相商?！本愠霾粴w。次夕，梅至。問：“女何不來？”梅曰：“不日自至?！鄙w富室萬某有女若蘭，麗而賢，尚未字人。一夕家人團坐共話，若蘭忽仆地卒，多時始蘇，謂萬家人曰：“爾等何人？胡為薄觀不去？”家人曰：“汝病癡乎？”曰：“不癡。余女鬼劉氏，與湯乃文有婚姻之約，自恨異物，常懷慚愧?！甭務咻m掩口而笑。自顧衣履，始知借軀而生，遂謂萬曰：“湯乃文弦斷未續(xù)，可諷以意，使通媒妁。兒非乃文不嫁也?！比f素知武家，以門戶不對，置之。若蘭由是不言，亦不食。萬大懼，因煩交好者示意于武。武與梅商之，梅曰：“可，若蘭非他，即君愛鬼劉氏。”武聞之愕然。梅曰：“前夕妾與劉氏之偕出也，妾將若蘭之魂引置他處，使劉氏借軀而生。不然，君與萬貧富不敵，何克結(jié)秦晉也？”武遂媒定之。合巹之夕，視若蘭較昔尤艷絕也，然言皆劉氏之言，談及梅仙之事備極詳細。梅數(shù)夕不至。若蘭歸寧，梅夕至，武讓之。梅曰：“燕爾新婚，妾在此，焉置之也？”于是綢繆數(shù)夕，若蘭將歸，梅亦辭去。一夕，若蘭忽曰：“君何人？斯此誰氏之室？吾胡為乎在此？”武笑曰：“卿顛乎？吾卿之夫也。某日過門，迄今已二旬矣。”若蘭默然不語，武亦疑之。后梅至，武告其情而問之。梅曰：“妾為之易其魂耳。不易之以萬，無以篤夫婦之情；不易之以劉，無以答愛鬼之義。然君與萬，夫婦也。妾與君情同湛露，見陽自晞。行將度劉氏為鬼仙，妾亦從此不來矣?！蔽浒г唬骸按撕笤挾衿澪茨??！蔽溆谑锹勂扪运苿⑹?，則知為愛鬼符體；聞妻言似萬氏，則以為艷妻對處。是武得一妻而二美俱矣。十年后，梅來漸稀，后竟不至。武但與若蘭同居白頭云。
虛白道人曰：得花仙為妻，容或有之，究屬罕聞；一佳人而有二魂，妻之如對二艷妻，更屬創(chuàng)聞。武竟以移厝女櫬一事而兼得之。以是知東坡之贈李薦，堯夫之贈曼卿，亦西伯澤枯骸、昌黎施旅櫬之盛德也乎！
通幅秀麗。汪雪馬風印仲洵較柳州《龍城錄》載“翠羽”條尤新艷。馬竹吾
和靖以梅為妻，喻言耳，不謂湯生真有其事。文亦清新俊逸，足為寄春君生色。上元李瑜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