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二 袁岫云
作者：解鑒余硯友孫香雨，邑庠生，工詩詞。嘗設(shè)帳于趵突泉之白雪樓，功課之暇，時至泉上遨游。一日，值諸徒課期，命題后，殊覺悶倦，乃信步出游。不覺已到泉上，見二八女郎及老嫗在焉。睨之，華妝艷絕，洵生平未睹之妹麗也。疑是貴家宅眷，心存顧忌，不便狂視。而女郎眉目傳情，反若有意。未幾，嫗先女后相將俱去。孫目送之，女回顧含笑，嫣然百媚俱生。孫轉(zhuǎn)念一想，此必仙人，世豈有娟麗之女情態(tài)如是者乎？尾之，已不知去向。越六日，復(fù)往泉上游賞，而前日之女郎及嫗又先在焉。女郎之情意態(tài)度較前更覺可親，直有形違神合，欲言復(fù)止之情。嫗見之，急促女行，女回顧，嫗輒以身障之。孫魂魄都迷，顛倒不能自主。急尾之，止違數(shù)武，忽失所在。孫決其非人，歸齋冥想，仰慕殊切。又值生徒不在，寂寞難堪，遂作七絕五首以寓渴想。其一曰：“仙顏一睹夢魂馳，腸斷巫山止自知。今夜月明誰共賞，珊珊環(huán)佩莫來遲?！逼渌膭t余忘之矣。錄畢，時已二鼓，以燈火焚之。未幾，一麗人自外入曰：“狂郎之情何極也？”視之，即白日所見之女郎。大喜，遂狎抱之。顏添羞紅，燈光之下，較晝見時尤艷絕矣。女撐拒曰：“勿遽爾！一言未宣，而輒如此以相接，何情極之不能待也？”孫乃釋之，問曰：“卿鬼耶？狐耶？”女不答。孫曰：“卿即鬼狐，亦慰素愿，言之亦自無妨。”女曰：“妾非鬼狐，君既以鬼狐疑妾，即以鬼狐視妾可也，何窮詰焉？”孫曰：“妙齡幾何？”曰：“年十六矣?！薄胺济麨樯?？”女不答。孫曰：“豈有終夜談笑不知姓名者乎？”女曰：“妾袁氏，小字岫云?！奔榷唬骸版а砸樱∧魏瘟罹∽?？愿君切記勿呼！”孫曰：“適作七絕五首，以道切慕冀幸之懷，云卿知之否？”云曰：“適戒君勿呼妾名，始聞之而即呼之，然亦不能禁君之不呼也。妾與君初相會，佳作何由而知？”孫為緬述之，隨讀隨講。云曰：“讀之可耳，勿講也。無謂佳作意旨高深而為人所不易解也，以妾論之，俚句耳?！睂O興掃，不復(fù)讀。既而孫曰：“夜深矣，宜其寢乎？”云曰：“合巹需酒?！睂O曰：“今夜之酒，明宵補之可耳?！彼鞂?。及醒，而云已去。次夜，孫靜坐俟云，忽聞人高聲笑言曰：“孫詩人尚未寢耶？”孫方欲起迓，而云已至面前。孫曰：“勿高聲，學(xué)生或未寐耳?！痹圃唬骸安环?，妾一至，即大聲攪鬧，保渠不與聞也。前宵歡會，無酒沽我，實一憾事，今沽之否？”孫曰：“與徒同樓，恐有不便，是以未沽。”云曰：“吝耳！何恐之有？妾已帶酒來矣?！睂O曰：“安在？”曰：“此其非耶？”見酒具自外飛入，若有人捧托，不見其人。杯箸肴果，一一如是。孫奇之，曰：“反賓作主矣！”云微笑。孫此際飲同佳麗，倚偎談笑，小登科之樂不及此。曰：“昨睹卿面，盼望殷切，不料卿應(yīng)念而至，小生何修而得此？”云曰：“妾與君有宿分，即君弗盼望妾亦自至，以了其緣，蓋恐遲則無及耳?！毖灾喑O曰：“春秋方富，稍遲何傷？且今夕何夕，何煩深慮？吾與卿行令以飲?！痹菩闹?。飲至更深，酒酣始寢。孫求與歡好，云曰：“樂事之濃盡在此乎？”曰：“非此無以取真樂耳?！笔乱?，同枕共話。云曰：“此事君務(wù)慎密，不可以告人，倘風(fēng)聲播揚，妾亦不便來矣。切囑，切囑！且君體固弱，妾亦不宜屢至，當(dāng)來則來，勿懸望也。”自此六七日輒一至，至則對飲竟夜，亦有不寢而去之時，孫亦聽之。
一日，有契友某忽至，相約明午赴佛山聚飲，孫諾之。既而同某赴泉游玩，忽天降細雨，某曰：“惜無酒胾，若有之，相與遣此陰雨，其趣豈不更進一層乎？”孫笑應(yīng)之。某起賞識扁聯(lián)，孫亦從之。一回首，見肴酒已列桌上。孫心知岫云之供給，遂謂某曰：“請吃酒！”某愕然曰：“烏得此？”孫曰：“齋僮送至耳?！痹唬骸拔岷我晕匆妬砣?？”孫曰：“君游矚之際，渠置之即去，故未見耳。”賓主對飲，雨止而某始去。明日，孫欲赴友人之約，而畏赤日行天，忽憶有鄉(xiāng)人所遺草笠在此，遂戴之而往。未出關(guān)門，風(fēng)吹帽落，而帽帶已斷。戴之則須以手按，執(zhí)之則物為無用，行將寄放于素相識之鋪中，旋視之，則帶已續(xù)矣。以為非岫云為，其誰為？遂戴之。至，則七人同酌，皆素所知之能飲者，遞行酒令，暢情快意。后以大杯豁拳，孫自覺酒足，意甚畏之。六人皆然，勢難自異，因亦效尤為之。既負，舉杯未飲而酒已干，屢試皆然，甚德岫云。故六人皆醉，孫獨清醒而歸。孫以云數(shù)夕不至，心頗念之，而岫云忽至，曰：“數(shù)日未晤，致君懸念，心殊不安。”孫見云，先謝泉上、佛山之事。云曰：“妾雖不明來，時同老嫗暗窺，恐君他有差失，送酒、續(xù)帶猶小節(jié)也。”孫不勝感激。云曰：“飲乎？”曰：“飲。但未知辱臨之期，肴酒未備，奈何？”云曰：“勿庸，妾自致之。前日謂君吝者，亦戲言耳?！蔽磶?，肴酒滿案。孫欲豁拳，負飲勝唱。曰：“飲可耳，唱未素諳?！睂O垂首不語。云意孫有嗔意，乃曰：“倩人代唱可乎？”曰：“可?！痹圃唬骸敖裼忻撕?？”曰：“有，蘭君色藝雙絕，素有一面之交。”云乃起，面南，口中念念有辭。既而一麗人抱琵琶入，視之，蘭君也。孫乃與之坐，飲以酒，使令唱。蘭定弦潤喉，唱曲一成。孫曰：“音出佳人之口，分外盈耳?！痹圃唬骸啊断攵嗲椤非鹾?，可唱與吾二人聽?！碧m聞之不悅，答言不會。孫曰：“云卿，渠既不會，可令隨便唱他曲也可。”云曰：“既如此，不敢相強。”遂袖出紅巾一條，掛于襟扣。蘭見之，心驚膽怯，遂改口曰：“實會之，唱不好耳?！痹圃唬骸懊飨倒室廨p慢，罰令立唱！”蘭果立身唱之。已，曰：“孫相公，妾立已久，何不一為緩頰？”孫代為講情，云首可之。蘭曰：“多謝云仙寬恕?！痹茝?fù)怒曰：“吾名亦許賤人呼乎？”蘭大懼，齒震震有聲。孫委曲代懇，云怒少息。欲遣之，孫欲留與同宿。云曰：“妾非醋葫蘆中人，得渠自代，非不欲?！彼旖饧t巾一展，旋納袖中，而蘭已失其所在。問之，云曰：“不必多問。”乃出白金五兩曰：“持此赴院中，可播三宵之歡。”后以所佩紅巾授孫，曰：“蘭君之魂在內(nèi)，見面時解巾示之，渠自醒。君佳期在即，妾亦不宜宿此，廿日妾始至?！彼旄孓o，留之不可而去。午后，孫持巾赴院中，指名索見，鴇兒辭之以病。孫曰：“吾正為其病而來?！逼淙嗽唬骸跋喙諏O，設(shè)教于白雪樓乎？”孫疑而問之。曰：“蘭君夜來忽得迷癥，搖之不醒，自言魂在白雪樓，明日孫相公必攜帶而至。”遂導(dǎo)孫見蘭。孫解巾示蘭曰：“卿見此否？”蘭忽醒，急起申謝。乃敬設(shè)酒桌，相與共飲；嬉戲彈唱，夜深始寢。將去，授以酒資等費，蘭堅辭不受。孫連去二次，自覺無趣，不復(fù)往，專俟云來。至期果至，曰：“其新孔嘉，妾如秋扇之捐矣！”孫謝過，遂綢繆如初。
后云來更稀，至解館時孫已有病，尚可支持。云至曰：“今夜之會，終身之別?！睂O驚訝問故。曰：“一言難盡，要之，妾與君緣分盡矣！”孫固求后會。曰：“無已，早春來塾時再為一會。”未曙而去。春正，孫力疾赴齋。云至曰：“病體何如？”孫曰：“諸藥罔效，冥路近矣！”云曰：“死生有命，聽之而已。終歲之好，而不一視貴恙，終為缺事。且今將永別，情不忍昧，妾非鬼狐，實某山神之女也。事已至此，不妨語人。君有硯友某人乎？”曰：“有之?！痹唬骸澳匙鳌兑嬷卿洝?，可語之以為一則?！彼靹e。孫病歸，路由余齋，言之甚詳。后月余，孫以病故。孫向余言之時，余尚有志未逮。有仙如此，筆墨有光矣！
虛白道人曰：美哉仙乎！云為高倫類矣！夫云之與孫相交，往來必以數(shù)日，非節(jié)制嗜欲、敦篤恩義者不能也；送肴酒暗為應(yīng)客，逢落帽明為續(xù)帶，非無違夫意、善執(zhí)婦功者不能。為代唱，度蘭君之幽魂；了宿緣，知孫郎之壽數(shù)；窺其微，即無起死回生之術(shù)。若責(zé)以坐視夫病而不救，不無小補，惜友人思慮之未及此也。
孫先生何修而得此！汪雪馬風(fēng)
予與孫香雨甚相契，竟不知其有如此好遇合。但既系山神之女，且具如許神通，竟不能以丹藥延其壽數(shù)，予甚疑之。侯百里
昔沈交有口辯，時人謂其舌妙。吾謂神女之舌妙，由于先生之筆妙也。上元李瑜謹注
一日，有契友某忽至，相約明午赴佛山聚飲，孫諾之。既而同某赴泉游玩，忽天降細雨，某曰：“惜無酒胾，若有之，相與遣此陰雨，其趣豈不更進一層乎？”孫笑應(yīng)之。某起賞識扁聯(lián)，孫亦從之。一回首，見肴酒已列桌上。孫心知岫云之供給，遂謂某曰：“請吃酒！”某愕然曰：“烏得此？”孫曰：“齋僮送至耳?！痹唬骸拔岷我晕匆妬砣?？”孫曰：“君游矚之際，渠置之即去，故未見耳。”賓主對飲，雨止而某始去。明日，孫欲赴友人之約，而畏赤日行天，忽憶有鄉(xiāng)人所遺草笠在此，遂戴之而往。未出關(guān)門，風(fēng)吹帽落，而帽帶已斷。戴之則須以手按，執(zhí)之則物為無用，行將寄放于素相識之鋪中，旋視之，則帶已續(xù)矣。以為非岫云為，其誰為？遂戴之。至，則七人同酌，皆素所知之能飲者，遞行酒令，暢情快意。后以大杯豁拳，孫自覺酒足，意甚畏之。六人皆然，勢難自異，因亦效尤為之。既負，舉杯未飲而酒已干，屢試皆然，甚德岫云。故六人皆醉，孫獨清醒而歸。孫以云數(shù)夕不至，心頗念之，而岫云忽至，曰：“數(shù)日未晤，致君懸念，心殊不安。”孫見云，先謝泉上、佛山之事。云曰：“妾雖不明來，時同老嫗暗窺，恐君他有差失，送酒、續(xù)帶猶小節(jié)也。”孫不勝感激。云曰：“飲乎？”曰：“飲。但未知辱臨之期，肴酒未備，奈何？”云曰：“勿庸，妾自致之。前日謂君吝者，亦戲言耳?！蔽磶?，肴酒滿案。孫欲豁拳，負飲勝唱。曰：“飲可耳，唱未素諳?！睂O垂首不語。云意孫有嗔意，乃曰：“倩人代唱可乎？”曰：“可?！痹圃唬骸敖裼忻撕?？”曰：“有，蘭君色藝雙絕，素有一面之交。”云乃起，面南，口中念念有辭。既而一麗人抱琵琶入，視之，蘭君也。孫乃與之坐，飲以酒，使令唱。蘭定弦潤喉，唱曲一成。孫曰：“音出佳人之口，分外盈耳?！痹圃唬骸啊断攵嗲椤非鹾?，可唱與吾二人聽?！碧m聞之不悅，答言不會。孫曰：“云卿，渠既不會，可令隨便唱他曲也可。”云曰：“既如此，不敢相強。”遂袖出紅巾一條，掛于襟扣。蘭見之，心驚膽怯，遂改口曰：“實會之，唱不好耳?！痹圃唬骸懊飨倒室廨p慢，罰令立唱！”蘭果立身唱之。已，曰：“孫相公，妾立已久，何不一為緩頰？”孫代為講情，云首可之。蘭曰：“多謝云仙寬恕?！痹茝?fù)怒曰：“吾名亦許賤人呼乎？”蘭大懼，齒震震有聲。孫委曲代懇，云怒少息。欲遣之，孫欲留與同宿。云曰：“妾非醋葫蘆中人，得渠自代，非不欲?！彼旖饧t巾一展，旋納袖中，而蘭已失其所在。問之，云曰：“不必多問。”乃出白金五兩曰：“持此赴院中，可播三宵之歡。”后以所佩紅巾授孫，曰：“蘭君之魂在內(nèi)，見面時解巾示之，渠自醒。君佳期在即，妾亦不宜宿此，廿日妾始至?！彼旄孓o，留之不可而去。午后，孫持巾赴院中，指名索見，鴇兒辭之以病。孫曰：“吾正為其病而來?！逼淙嗽唬骸跋喙諏O，設(shè)教于白雪樓乎？”孫疑而問之。曰：“蘭君夜來忽得迷癥，搖之不醒，自言魂在白雪樓，明日孫相公必攜帶而至。”遂導(dǎo)孫見蘭。孫解巾示蘭曰：“卿見此否？”蘭忽醒，急起申謝。乃敬設(shè)酒桌，相與共飲；嬉戲彈唱，夜深始寢。將去，授以酒資等費，蘭堅辭不受。孫連去二次，自覺無趣，不復(fù)往，專俟云來。至期果至，曰：“其新孔嘉，妾如秋扇之捐矣！”孫謝過，遂綢繆如初。
后云來更稀，至解館時孫已有病，尚可支持。云至曰：“今夜之會，終身之別?！睂O驚訝問故。曰：“一言難盡，要之，妾與君緣分盡矣！”孫固求后會。曰：“無已，早春來塾時再為一會。”未曙而去。春正，孫力疾赴齋。云至曰：“病體何如？”孫曰：“諸藥罔效，冥路近矣！”云曰：“死生有命，聽之而已。終歲之好，而不一視貴恙，終為缺事。且今將永別，情不忍昧，妾非鬼狐，實某山神之女也。事已至此，不妨語人。君有硯友某人乎？”曰：“有之?！痹唬骸澳匙鳌兑嬷卿洝?，可語之以為一則?！彼靹e。孫病歸，路由余齋，言之甚詳。后月余，孫以病故。孫向余言之時，余尚有志未逮。有仙如此，筆墨有光矣！
虛白道人曰：美哉仙乎！云為高倫類矣！夫云之與孫相交，往來必以數(shù)日，非節(jié)制嗜欲、敦篤恩義者不能也；送肴酒暗為應(yīng)客，逢落帽明為續(xù)帶，非無違夫意、善執(zhí)婦功者不能。為代唱，度蘭君之幽魂；了宿緣，知孫郎之壽數(shù)；窺其微，即無起死回生之術(shù)。若責(zé)以坐視夫病而不救，不無小補，惜友人思慮之未及此也。
孫先生何修而得此！汪雪馬風(fēng)
予與孫香雨甚相契，竟不知其有如此好遇合。但既系山神之女，且具如許神通，竟不能以丹藥延其壽數(shù)，予甚疑之。侯百里
昔沈交有口辯，時人謂其舌妙。吾謂神女之舌妙，由于先生之筆妙也。上元李瑜謹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