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來存
作者：閑齋氏予家老仆來存者，李姓，德名，沈陽人。善國語，性情直，有膂力。少壯時(shí)，曾負(fù)販于蒙古諸部落，其人情風(fēng)土，知之甚悉。而所遭怪異，數(shù)見不鮮。予從家君扶祖櫬自閩入都，于仲家淺泊舟三日，候放閘。夏夜苦熱，披襟坐船頭，對(duì)月當(dāng)風(fēng)，向李詢?nèi)怙L(fēng)景及所見聞。李因言其客喀爾喀時(shí)，其人騎獸，似鹿而非，有語言，無文字，亦無機(jī)械，如游循蜚因提之世。其俗無主客，客至張幕，輒走乞煙食，坐而眙脾脯醢齏，與之，乃去?？椭疗淠?，徑入啜且啖，夜宿氈炕前，主代牧，不償。予顧之曰：“視爭(zhēng)畔構(gòu)訟，析產(chǎn)鬩墻，行百里者必腰纏，惠一餐者有德色，大懸殊也。”杭藹山之西北，地名陀羅海，即振武軍駐防處。近黑道，故寒。七月雨雪，五月始釋；山之巔，六月不釋。筑土為屋，屋內(nèi)紙糊數(shù)寸。氈帷暖炕，早起，被池堆霜。出門數(shù)步，凌封髭須。手僵不得呵，耳鼻窸窣有聲，或爛且脫。幸風(fēng)自東南來，夏風(fēng)始反，不爾，凍且死。然南人至此地，亦罕有凍而死者。予笑曰：“世無不可煉之人，人無不可歷之境也?！蓖恿_?？嗳樱豢囵?。茶一斤易一羊，十斤易一牛。中國人至彼，恣烹炙，饜熏□，頭蹄滿衢，血骨遍地，回思羹黎藿，飯糲粱，茲誠樂郊矣。所惜冬苦寒，否則誠樂。予嗤之曰：“得隴望蜀，人之心無止期也。角缺齒豐，天與人無全境也。”
似麋而大者，曰堪達(dá)爾汗，疑其即□也。前昂后低，多力。毛粗而長，為裘暖，角扁而厚，為決良。人以其皮可裘而角可決也。馳馬彎弓，逐而殲之，獲厚利。予蹙然曰：“夫皮所以蔽，角所以衛(wèi)也。今乃知庇身者適以庇人，自衛(wèi)者，反以自斃。是可悲也！”李曰：“其唇方大而厚，多膏，味極美。八珍中有猩唇，即此物也。以角試水，毒則角綠色。又有掃雪者，大于貂，絨白毫長，光遜之；人制為冠，以其似貂也。”予嘗考漢制：珥貂，侍中，左右常侍。我朝制：大臣衣貂，近臣亦不禁。美觀云乎哉。誠以貂夏□而冬毨，其操似松；內(nèi)勁而外溫，其德似玉。然則茍非其人，人將賦鵜梁焉，真弗貴也，況贗乎？有木，曰查克，產(chǎn)推河，似絲柳而不垂，耐霜雪，堅(jiān)而且材，灼為炭，置徑寸于爐中，數(shù)日始盡。治產(chǎn)難，亦治心痛，然大者拱，高者尋，風(fēng)斯拔之，蓋地沙且堿，根難聚而易朽也。予嘆曰：“豈無美材，生非其地也，惜哉！”戈壁即瀚海也，內(nèi)多奇石，石之色大者如馬肝，小者如珠、如玉、如瑪瑙、珊瑚、蜜蠟。金中虛而外朗，起腡紋，皆馬肝石所孕也。初剖之，癩，日炙雨濯，風(fēng)掃霜雪浸，剝落盡，則光璀璨矣。予矍然曰：“異哉！天之剝落之者，乃所以璀璨之也?！?br>亦有木焉，一木而萬木之葉皆具，名曰□，以其冒全材而實(shí)不成一材也。予曰：“獨(dú)木也乎哉？”問：“其地有酒乎？”曰：“有?！酢鯍溼{而蒸之，曰阿拉氣，薄甚，唐人所謂十鐘不醉人者。阿拉氣釀取斗曰阿拉旃斗，取升曰科爾旃升，取合曰波羅搭拉蘇，一名哈唎，以次厚合。又取龠曰賒爾旃，則龠敵斛矣。”予莞爾曰：“是其釀與冶同矣。冶煉形，釀煉氣，煉至多為至少，故能以至少勝至多。雖然，此難為哺糟啜醨者道也?！甭勂涞匾喈a(chǎn)良馬，汗不血。中國人以地非大宛，貌非汗血也，未有過而問者。昔日夫子稱驥以德，后人稱祒□、稱腰諦以力。今舍德與力，而以地與貌，是紫燕白兔伏櫪而嘶寒風(fēng)，九方歅執(zhí)靶而笑者也。
李又言其于康熙五十二年，由喀爾喀至巴里坤。其地有獸，似猿非猿，似猴非猴，中國呼為人同，甘涼人呼為野人，番人呼為噶里。往往窺視穹廬，見人飲食，輒乞其余?；蚋`取煙具、小刀之屬，為人所見，即棄擲而奔。殺之不忍，逐之復(fù)來，胥無如之何。嘗狎一人同，每莝豆樵汲等事，喚之悉能任使。至其寢食，雖不能言，頗能察色。居一年，治任將歸，啾唧馬前，捉銜捩鐙，淚下如沈。李亦為之酸鼻。相從十余里，揮之不去，乃囑之曰：“汝之不能從我至中國，猶我之不能留居此土也?？芍挂?，若再行數(shù)里，將迷途不得返矣。”人同始悲鳴而去。予聞之，愕然而訝，喟然而嘆曰：“天地之間，人為貴，非五官之謂也。先官而具曰五常，后官而合曰五典，傅官而行曰五事。官而不事，又無典常，則人將獸之，若之何獸也，而人之同之？雖然，三五偕而后為人，人也，可不慎歟？蘭巖曰：
逐段具有至理，奈人之不能參透者多，何哉？
似麋而大者，曰堪達(dá)爾汗，疑其即□也。前昂后低，多力。毛粗而長，為裘暖，角扁而厚，為決良。人以其皮可裘而角可決也。馳馬彎弓，逐而殲之，獲厚利。予蹙然曰：“夫皮所以蔽，角所以衛(wèi)也。今乃知庇身者適以庇人，自衛(wèi)者，反以自斃。是可悲也！”李曰：“其唇方大而厚，多膏，味極美。八珍中有猩唇，即此物也。以角試水，毒則角綠色。又有掃雪者，大于貂，絨白毫長，光遜之；人制為冠，以其似貂也。”予嘗考漢制：珥貂，侍中，左右常侍。我朝制：大臣衣貂，近臣亦不禁。美觀云乎哉。誠以貂夏□而冬毨，其操似松；內(nèi)勁而外溫，其德似玉。然則茍非其人，人將賦鵜梁焉，真弗貴也，況贗乎？有木，曰查克，產(chǎn)推河，似絲柳而不垂，耐霜雪，堅(jiān)而且材，灼為炭，置徑寸于爐中，數(shù)日始盡。治產(chǎn)難，亦治心痛，然大者拱，高者尋，風(fēng)斯拔之，蓋地沙且堿，根難聚而易朽也。予嘆曰：“豈無美材，生非其地也，惜哉！”戈壁即瀚海也，內(nèi)多奇石，石之色大者如馬肝，小者如珠、如玉、如瑪瑙、珊瑚、蜜蠟。金中虛而外朗，起腡紋，皆馬肝石所孕也。初剖之，癩，日炙雨濯，風(fēng)掃霜雪浸，剝落盡，則光璀璨矣。予矍然曰：“異哉！天之剝落之者，乃所以璀璨之也?！?br>亦有木焉，一木而萬木之葉皆具，名曰□，以其冒全材而實(shí)不成一材也。予曰：“獨(dú)木也乎哉？”問：“其地有酒乎？”曰：“有?！酢鯍溼{而蒸之，曰阿拉氣，薄甚，唐人所謂十鐘不醉人者。阿拉氣釀取斗曰阿拉旃斗，取升曰科爾旃升，取合曰波羅搭拉蘇，一名哈唎，以次厚合。又取龠曰賒爾旃，則龠敵斛矣。”予莞爾曰：“是其釀與冶同矣。冶煉形，釀煉氣，煉至多為至少，故能以至少勝至多。雖然，此難為哺糟啜醨者道也?！甭勂涞匾喈a(chǎn)良馬，汗不血。中國人以地非大宛，貌非汗血也，未有過而問者。昔日夫子稱驥以德，后人稱祒□、稱腰諦以力。今舍德與力，而以地與貌，是紫燕白兔伏櫪而嘶寒風(fēng)，九方歅執(zhí)靶而笑者也。
李又言其于康熙五十二年，由喀爾喀至巴里坤。其地有獸，似猿非猿，似猴非猴，中國呼為人同，甘涼人呼為野人，番人呼為噶里。往往窺視穹廬，見人飲食，輒乞其余?；蚋`取煙具、小刀之屬，為人所見，即棄擲而奔。殺之不忍，逐之復(fù)來，胥無如之何。嘗狎一人同，每莝豆樵汲等事，喚之悉能任使。至其寢食，雖不能言，頗能察色。居一年，治任將歸，啾唧馬前，捉銜捩鐙，淚下如沈。李亦為之酸鼻。相從十余里，揮之不去，乃囑之曰：“汝之不能從我至中國，猶我之不能留居此土也?？芍挂?，若再行數(shù)里，將迷途不得返矣。”人同始悲鳴而去。予聞之，愕然而訝，喟然而嘆曰：“天地之間，人為貴，非五官之謂也。先官而具曰五常，后官而合曰五典，傅官而行曰五事。官而不事，又無典常，則人將獸之，若之何獸也，而人之同之？雖然，三五偕而后為人，人也，可不慎歟？蘭巖曰：
逐段具有至理，奈人之不能參透者多，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