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修鱗
作者：閑齋氏山左梅和鼎，客潮陽，糶糴致富。娶妻納妾，買童仆，蓄婢媼，置田宅于白云壇，遂家焉。然富而不驕不吝，性倜儻，好施予，異鄉(xiāng)客有落拓不能歸者，茍一告急，無不應(yīng)之如響。以故人欽其高義，而弗忌其多財。梅暮年能甘寂寞，居恒無所事事，辟宅后隙地數(shù)畝，結(jié)構(gòu)一軒，左園右圃。嶺南地暖土肥，插竹數(shù)日成林，植樹彌月垂蔭。復(fù)迭石為山，穿沼蓄魚，奇花異卉，足以自娛。
東鄰有修鱗者，為郡諸生。少失怙恃，三十未婚，炊煙屢絕，而處之泰然。梅重其品行，常通慶吊，而修生從不向之搖尾。梅或偶供廩給，必力辭不受，即強而后可，亦必宛轉(zhuǎn)報復(fù)，適敵其數(shù)而止。梅嘆曰：“古人一介不輕取予，吾于修君信之矣！”自是益敬之。
會夏日，梅瀹茗納涼，暴雨驟至，承霤如傾。逾時雨霽，□□在東。忽報修先生至。梅驚喜出意外，謂高士屐齒來破苔紋，殊足為交游光寵。倒屣迎之，握手甚歡，修匆匆作寒暄語，即目視假山，咄咄稱怪事，曰：“此其定都山乎？”山東北十?dāng)?shù)武，有巨石橫臥，修度其方向，曰：“所謂大石國也?！庇谑茄偕蕉希敏~沼。沼西岸見蟻封高二三寸，指示梅曰：“此東海，此蚍蜉國也。”復(fù)蹲身沼畔，拂花拔草，若有所覓。梅從旁，不測所為，但接踵追隨，行云則行，止云則止，方匿笑書癡作用，迥不猶人。既而修覓得一物，愕然曰：“果有是哉！”梅就視之，則枯鮒一尾，長三寸余，蛀已過半矣。修卻步，把梅手，還至假山下，繞石搜索，見群蟻營穴，銜土出入不休，瞿然若有所失，佇立咨嗟，潸然泣下。梅致詰其故，修嘆曰：“事極奇異，請入軒為丈人詳告之。”梅懷惑殊甚，及聞修備述甚異，梅廢然良久，頓悟身世，相與談禪論道，為方外交。共入羅浮山采藥，不返。梅仲子蟠根，從鄞江上官周學(xué)畫，故其先人與修生事，上官知之極詳，予聞之，喟然曰：“此南柯之續(xù)也，請志之?！?br>先是修生獨居一室，旦夕攻苦，蓋銳志于功名者。一日，倦讀，當(dāng)北窗午睡，朦朧間見一黑衣人，排闥入，長寸許，促修：“速起，使臣持節(jié)至矣。”修方欲致詢，其人已出，修逡巡下榻，自覺身已暴縮。錯愕間，彩帳已列滿階下，持節(jié)者衣冠皆非時制，侍衛(wèi)甚都，傳呼曰：“蚍蜉國王召修鱗赴闕，可即就道！”修再拜辭謝曰：“草莽微臣，無往見之義，詎敢應(yīng)旌旂之召，致乖羔雁之儀？”使臣曰：“王以先生賢者，禮當(dāng)就見，恐致逾垣，故使近盧玄蚼恭御蒲輪，代將白璧，望先生幡然應(yīng)聘，惠辱海邦。萃野渭濱之事，唯先生之所熟聞；而箕山穎水之風(fēng)，非寡君之所敢望。修再三謙讓，然后受命。左右進(jìn)冠服，掖之升車，人馬紛紜，循階而行。約數(shù)十里，甫抵西墻下，陰念墻西即梅氏園矣，行來何覺太遠(yuǎn)。疑心滿腹，第無如之何，姑聽之。俄墻下辟一城門，樓堞具備，榜曰：“東關(guān)，”石磴百余級，前驅(qū)旂鼓按部而入，有數(shù)人跪道左曰：“關(guān)吏祗候矣?！比腙P(guān)，息駕館驛，鋪陳極華美，水陸?zhàn)侌A無算，唯與玄蚼對享。翌日出關(guān)，關(guān)吏請扈從。玄蚼頤指曰：“免！”氣象尊大，修知其為國之貴臣也。日中抵國門，王郊迎三十里，冠紫金冠，衣赤錦袍，披素羅鶴氅，貌甚奇?zhèn)?，?zhí)禮甚恭，修下車趨拜，王答拜曰：“祖宗靈爽，得先生辱臨敝邑。惟是敝邑之社稷實有賴焉。先生不遠(yuǎn)千里，必有以教寡人，寡人雖不敏，悉舉封內(nèi)，惟先生之命是聽?！睂υ唬骸俺紝W(xué)識短淺，性癖山林，既乏夷吾富國之才，詎有景略匡時之志？不意禮隆三聘，濫叨絲馬之加，敢不力贊一籌，勉效涓埃之報?！蓖醮笙?，載以后車，告諸太廟，爵為上卿，軍國大事，悉取決焉。修素談經(jīng)濟(jì)，一旦置身通顯，鞠躬盡瘁，夙夜酬知。乃請命出巡，遍歷郡縣，沿海四十余城，各審其山川形勢，親繪地圖，其國西負(fù)連山，東濱巨海，長林大澤，廣斥無邊。四境分為大鎮(zhèn)，置使相，各轄六七城，皆宗臣領(lǐng)之。其人好勇多力，其俗尚意氣，喜游獵。向南八百里有都會，名大石國，其風(fēng)慓悍，樂于戰(zhàn)斗。國人畏之。修周巡半載，悉了然于胸中。歸國復(fù)命，退而上疏曰：“臣奉命巡視封疆，往返數(shù)千里，經(jīng)歷四十城，郡縣無秦之酷吏，邊關(guān)皆漢之嫖姚，三老興歌，萬民安堵，太平有象，如此可征。第古之圣君賢相，安不忘危，治必防亂。強鄰孔邇，常如虎視之耽耽；鄙俗相沿，不啻狼貪之逐逐。伏乞防微杜漸，易俗移風(fēng)，黽勉群工，以臻上理。”疏入，王優(yōu)詔答之。居無何，大石果入寇，鎮(zhèn)南都護(hù)司空玄蚼告急。王加修太宰，賜上方劍，命監(jiān)玄□、玄□軍，督西南二鎮(zhèn)兵萬八千以御之。修出奇兵繞出敵后，夾攻，大破之。俘馘數(shù)千，擒其梟帥。大石懼，上表請藩也：“修帥，神人也，南人不復(fù)反矣?！毙拗I以利害，盡歸其俘。及凱旋，王犒師于紫菌之宮，工歌《采芑》以饗將士。以修為右仆射兼侍中尚書令，平章軍國重事，尚拖花公主，賜甲第一區(qū)。金玉錦繡，賞賚無算。修安享四十年，五子三婿，皆為顯官，勢力煊赫。
會海濱有巨魚，潮落失水，王命貴臣玄蚼率全國之民，往取厥魚。魚長百丈，頭尾如山，國人搶攘彌月，僅移百里。修上疏諫止，以為竭民力以縱口腹之欲，非盛德事，請罷其役。王召修面諭之曰：“夫?qū)W貴流通而忌拘泥，若夫戾人情而乖時務(wù)，王安石所以非救時宰相也。我國人情風(fēng)土，相國蒞治數(shù)十年，豈尚未之深悉耶？高原磽瘠，下隰斥鹵，民不耕而食，賴游獵以為生計。巨魚出水，是天賜豐年。群臣皆賀，而相國獨有異議，勿得人情時務(wù)猶有未嫻乎？”修見所言不納，怏怏而退。一日，太史玄□奏山蒸土潤，主有大水。王大驚，議遷都以避之。鎮(zhèn)北都護(hù)寧朔侯侍中玄□上言：“積石山高遠(yuǎn)深邃，堪可經(jīng)營新邑?！蓖醮笙?，命修往相宅。修奉命致山，相其陰陽，度其原稤，見山童水遠(yuǎn)，深以為不可。封章馳奏曰：“臣奉勅相宅，周視名山，禹跡無存，河源殊遠(yuǎn)。乃疆乃理，非同亶父之岐，常邑常寧，詎等盤庚之亳？竊思舊都鞏固，負(fù)山海以稱雄，數(shù)代承平，通魚鹽以為利，不如綏爰有眾，奠厥攸居?！秉S門以事關(guān)重大，即時轉(zhuǎn)奏。王覽奏嘆曰：“書生之見，胡不遠(yuǎn)大如此？”即批答曰：“伻來以圖及獻(xiàn)卜，知相國思深慮遠(yuǎn)，足見忠愛。惟是都城濱海，水患堪虞。如遷都之議一梗，則通國之民，皆魚鱉矣。茲更使中書令玄蚼為相國輔，速定新都。寡人率宮嬪臣民，行當(dāng)就遷矣?！毙薜迷t默然。玄蚼至，乃相與于山之南麓，筑城垣，建宮室，開阛阓，葺民居。連夜興作，工粗竣。王已徙都中十余萬戶，陸續(xù)而至。修大驚，遮道而諫曰：“王奈何輕棄根本之地，獨不慮敵國外患，乘間竊發(fā)耶？”王降輿慰勞，改積石山曰定都山，以修為故都留守，晉爵定都公。
修拜命即行，公主及諸子皆不預(yù)聞。從人半路多亡去，殊深憤恚。及抵舊都，見萬井一空，益憂憤，仰天嘆曰：“不意竭忠盡力，反為逐臣，王陽厚陰疏，可謂智足以拒諫矣！孤臣戀戀，復(fù)欲何為？不如解組歸田，遂我初服。名利場中非復(fù)我側(cè)足地也！”因懸綬國門，單騎出關(guān)。關(guān)吏叩馬問相國將何往，修具告之。吏曰：“相國忠則忠矣，然而趨吉避兇之理，未之深晰也。拘拘于不遷之議，而使數(shù)百萬生靈，盡葬魚腹。相國詎忍見之乎？”修曰：“流言飛語，何足憑信？”吏曰：“請相國少留八日，當(dāng)見災(zāi)異，王之心可明。相國之怨，諒亦可少息矣。”修本不舍王，乃停驂焉。
居三日，天地陰晦，大雨如傾，浹旬不止。平地水深數(shù)丈，樹頭牽夫藻荇，舵尾壓于樓臺。駭目驚心，聲如萬馬。關(guān)城地高，猶浸三版。修始信遷都之計非左，乃西向再拜而泣曰：“臣負(fù)王心矣！縱王不見譴，臣何面目復(fù)見臣民乎？”言訖，擲仆頭于地，躍身赴水，渹?cè)灰宦暎鐗艉鲇X，依然身臥桃笙。夏雨初歇，檐溜猶滴。蹶然而起，自訟奇奇。躡履出戶，緣階而行，冥想夢中去路，依稀可認(rèn)，尋蹤至西墻下，花磚缺處，有小穴，大如錢，恍似東關(guān)形勢，對穴窺之，則梅之漁沼假山歷歷可辨，穴口有游蟻出入，方悟四十年功名富貴，皆夢中蟻國幻化而為之也。
閑齋曰：
梅慷慨，修耿介，皆仙品也，故不學(xué)仙而入仙籍。習(xí)見世人于忠孝根本之地及一切福田，皆荒蕪不治；而功名富貴，聲色貨利之場，中熱如燒。及稍不如愿，輒妄欲學(xué)仙，其實七情六欲，觸緒紛來，雖有彭咸在側(cè)，前推而后挽之，恐一步行，萬不敵其一步卻也。
蘭巖曰：
四十年功名顯赫，轉(zhuǎn)成一夢耳。拘迂見斥，總不免書生之見。修生不達(dá)時，修生乃悟道矣。
東鄰有修鱗者，為郡諸生。少失怙恃，三十未婚，炊煙屢絕，而處之泰然。梅重其品行，常通慶吊，而修生從不向之搖尾。梅或偶供廩給，必力辭不受，即強而后可，亦必宛轉(zhuǎn)報復(fù)，適敵其數(shù)而止。梅嘆曰：“古人一介不輕取予，吾于修君信之矣！”自是益敬之。
會夏日，梅瀹茗納涼，暴雨驟至，承霤如傾。逾時雨霽，□□在東。忽報修先生至。梅驚喜出意外，謂高士屐齒來破苔紋，殊足為交游光寵。倒屣迎之，握手甚歡，修匆匆作寒暄語，即目視假山，咄咄稱怪事，曰：“此其定都山乎？”山東北十?dāng)?shù)武，有巨石橫臥，修度其方向，曰：“所謂大石國也?！庇谑茄偕蕉希敏~沼。沼西岸見蟻封高二三寸，指示梅曰：“此東海，此蚍蜉國也。”復(fù)蹲身沼畔，拂花拔草，若有所覓。梅從旁，不測所為，但接踵追隨，行云則行，止云則止，方匿笑書癡作用，迥不猶人。既而修覓得一物，愕然曰：“果有是哉！”梅就視之，則枯鮒一尾，長三寸余，蛀已過半矣。修卻步，把梅手，還至假山下，繞石搜索，見群蟻營穴，銜土出入不休，瞿然若有所失，佇立咨嗟，潸然泣下。梅致詰其故，修嘆曰：“事極奇異，請入軒為丈人詳告之。”梅懷惑殊甚，及聞修備述甚異，梅廢然良久，頓悟身世，相與談禪論道，為方外交。共入羅浮山采藥，不返。梅仲子蟠根，從鄞江上官周學(xué)畫，故其先人與修生事，上官知之極詳，予聞之，喟然曰：“此南柯之續(xù)也，請志之?！?br>先是修生獨居一室，旦夕攻苦，蓋銳志于功名者。一日，倦讀，當(dāng)北窗午睡，朦朧間見一黑衣人，排闥入，長寸許，促修：“速起，使臣持節(jié)至矣。”修方欲致詢，其人已出，修逡巡下榻，自覺身已暴縮。錯愕間，彩帳已列滿階下，持節(jié)者衣冠皆非時制，侍衛(wèi)甚都，傳呼曰：“蚍蜉國王召修鱗赴闕，可即就道！”修再拜辭謝曰：“草莽微臣，無往見之義，詎敢應(yīng)旌旂之召，致乖羔雁之儀？”使臣曰：“王以先生賢者，禮當(dāng)就見，恐致逾垣，故使近盧玄蚼恭御蒲輪，代將白璧，望先生幡然應(yīng)聘，惠辱海邦。萃野渭濱之事，唯先生之所熟聞；而箕山穎水之風(fēng)，非寡君之所敢望。修再三謙讓，然后受命。左右進(jìn)冠服，掖之升車，人馬紛紜，循階而行。約數(shù)十里，甫抵西墻下，陰念墻西即梅氏園矣，行來何覺太遠(yuǎn)。疑心滿腹，第無如之何，姑聽之。俄墻下辟一城門，樓堞具備，榜曰：“東關(guān)，”石磴百余級，前驅(qū)旂鼓按部而入，有數(shù)人跪道左曰：“關(guān)吏祗候矣?！比腙P(guān)，息駕館驛，鋪陳極華美，水陸?zhàn)侌A無算，唯與玄蚼對享。翌日出關(guān)，關(guān)吏請扈從。玄蚼頤指曰：“免！”氣象尊大，修知其為國之貴臣也。日中抵國門，王郊迎三十里，冠紫金冠，衣赤錦袍，披素羅鶴氅，貌甚奇?zhèn)?，?zhí)禮甚恭，修下車趨拜，王答拜曰：“祖宗靈爽，得先生辱臨敝邑。惟是敝邑之社稷實有賴焉。先生不遠(yuǎn)千里，必有以教寡人，寡人雖不敏，悉舉封內(nèi)，惟先生之命是聽?！睂υ唬骸俺紝W(xué)識短淺，性癖山林，既乏夷吾富國之才，詎有景略匡時之志？不意禮隆三聘，濫叨絲馬之加，敢不力贊一籌，勉效涓埃之報?！蓖醮笙?，載以后車，告諸太廟，爵為上卿，軍國大事，悉取決焉。修素談經(jīng)濟(jì)，一旦置身通顯，鞠躬盡瘁，夙夜酬知。乃請命出巡，遍歷郡縣，沿海四十余城，各審其山川形勢，親繪地圖，其國西負(fù)連山，東濱巨海，長林大澤，廣斥無邊。四境分為大鎮(zhèn)，置使相，各轄六七城，皆宗臣領(lǐng)之。其人好勇多力，其俗尚意氣，喜游獵。向南八百里有都會，名大石國，其風(fēng)慓悍，樂于戰(zhàn)斗。國人畏之。修周巡半載，悉了然于胸中。歸國復(fù)命，退而上疏曰：“臣奉命巡視封疆，往返數(shù)千里，經(jīng)歷四十城，郡縣無秦之酷吏，邊關(guān)皆漢之嫖姚，三老興歌，萬民安堵，太平有象，如此可征。第古之圣君賢相，安不忘危，治必防亂。強鄰孔邇，常如虎視之耽耽；鄙俗相沿，不啻狼貪之逐逐。伏乞防微杜漸，易俗移風(fēng)，黽勉群工，以臻上理。”疏入，王優(yōu)詔答之。居無何，大石果入寇，鎮(zhèn)南都護(hù)司空玄蚼告急。王加修太宰，賜上方劍，命監(jiān)玄□、玄□軍，督西南二鎮(zhèn)兵萬八千以御之。修出奇兵繞出敵后，夾攻，大破之。俘馘數(shù)千，擒其梟帥。大石懼，上表請藩也：“修帥，神人也，南人不復(fù)反矣?！毙拗I以利害，盡歸其俘。及凱旋，王犒師于紫菌之宮，工歌《采芑》以饗將士。以修為右仆射兼侍中尚書令，平章軍國重事，尚拖花公主，賜甲第一區(qū)。金玉錦繡，賞賚無算。修安享四十年，五子三婿，皆為顯官，勢力煊赫。
會海濱有巨魚，潮落失水，王命貴臣玄蚼率全國之民，往取厥魚。魚長百丈，頭尾如山，國人搶攘彌月，僅移百里。修上疏諫止，以為竭民力以縱口腹之欲，非盛德事，請罷其役。王召修面諭之曰：“夫?qū)W貴流通而忌拘泥，若夫戾人情而乖時務(wù)，王安石所以非救時宰相也。我國人情風(fēng)土，相國蒞治數(shù)十年，豈尚未之深悉耶？高原磽瘠，下隰斥鹵，民不耕而食，賴游獵以為生計。巨魚出水，是天賜豐年。群臣皆賀，而相國獨有異議，勿得人情時務(wù)猶有未嫻乎？”修見所言不納，怏怏而退。一日，太史玄□奏山蒸土潤，主有大水。王大驚，議遷都以避之。鎮(zhèn)北都護(hù)寧朔侯侍中玄□上言：“積石山高遠(yuǎn)深邃，堪可經(jīng)營新邑?！蓖醮笙?，命修往相宅。修奉命致山，相其陰陽，度其原稤，見山童水遠(yuǎn)，深以為不可。封章馳奏曰：“臣奉勅相宅，周視名山，禹跡無存，河源殊遠(yuǎn)。乃疆乃理，非同亶父之岐，常邑常寧，詎等盤庚之亳？竊思舊都鞏固，負(fù)山海以稱雄，數(shù)代承平，通魚鹽以為利，不如綏爰有眾，奠厥攸居?！秉S門以事關(guān)重大，即時轉(zhuǎn)奏。王覽奏嘆曰：“書生之見，胡不遠(yuǎn)大如此？”即批答曰：“伻來以圖及獻(xiàn)卜，知相國思深慮遠(yuǎn)，足見忠愛。惟是都城濱海，水患堪虞。如遷都之議一梗，則通國之民，皆魚鱉矣。茲更使中書令玄蚼為相國輔，速定新都。寡人率宮嬪臣民，行當(dāng)就遷矣?！毙薜迷t默然。玄蚼至，乃相與于山之南麓，筑城垣，建宮室，開阛阓，葺民居。連夜興作，工粗竣。王已徙都中十余萬戶，陸續(xù)而至。修大驚，遮道而諫曰：“王奈何輕棄根本之地，獨不慮敵國外患，乘間竊發(fā)耶？”王降輿慰勞，改積石山曰定都山，以修為故都留守，晉爵定都公。
修拜命即行，公主及諸子皆不預(yù)聞。從人半路多亡去，殊深憤恚。及抵舊都，見萬井一空，益憂憤，仰天嘆曰：“不意竭忠盡力，反為逐臣，王陽厚陰疏，可謂智足以拒諫矣！孤臣戀戀，復(fù)欲何為？不如解組歸田，遂我初服。名利場中非復(fù)我側(cè)足地也！”因懸綬國門，單騎出關(guān)。關(guān)吏叩馬問相國將何往，修具告之。吏曰：“相國忠則忠矣，然而趨吉避兇之理，未之深晰也。拘拘于不遷之議，而使數(shù)百萬生靈，盡葬魚腹。相國詎忍見之乎？”修曰：“流言飛語，何足憑信？”吏曰：“請相國少留八日，當(dāng)見災(zāi)異，王之心可明。相國之怨，諒亦可少息矣。”修本不舍王，乃停驂焉。
居三日，天地陰晦，大雨如傾，浹旬不止。平地水深數(shù)丈，樹頭牽夫藻荇，舵尾壓于樓臺。駭目驚心，聲如萬馬。關(guān)城地高，猶浸三版。修始信遷都之計非左，乃西向再拜而泣曰：“臣負(fù)王心矣！縱王不見譴，臣何面目復(fù)見臣民乎？”言訖，擲仆頭于地，躍身赴水，渹?cè)灰宦暎鐗艉鲇X，依然身臥桃笙。夏雨初歇，檐溜猶滴。蹶然而起，自訟奇奇。躡履出戶，緣階而行，冥想夢中去路，依稀可認(rèn)，尋蹤至西墻下，花磚缺處，有小穴，大如錢，恍似東關(guān)形勢，對穴窺之，則梅之漁沼假山歷歷可辨，穴口有游蟻出入，方悟四十年功名富貴，皆夢中蟻國幻化而為之也。
閑齋曰：
梅慷慨，修耿介，皆仙品也，故不學(xué)仙而入仙籍。習(xí)見世人于忠孝根本之地及一切福田，皆荒蕪不治；而功名富貴，聲色貨利之場，中熱如燒。及稍不如愿，輒妄欲學(xué)仙，其實七情六欲，觸緒紛來，雖有彭咸在側(cè)，前推而后挽之，恐一步行，萬不敵其一步卻也。
蘭巖曰：
四十年功名顯赫，轉(zhuǎn)成一夢耳。拘迂見斥，總不免書生之見。修生不達(dá)時，修生乃悟道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