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趙媒婆
作者：閑齋氏彰德趙媒居積取盈，家稱小康?？び袗汉?，欲娶吳秀才女，以重金啖媒。媒貪其利，巧言胹合，致女失所配。吳忿甚，送官痛懲之，媒愧悔改業(yè)，誓不復(fù)為人作伐，避居羨河鋪。
一日，自城中探女歸，跨衛(wèi)獨(dú)行，日已向暮，忽見一青衣自歧路來逆，問：“莫是執(zhí)柯趙姥否？”曰：“然?！痹唬骸叭粍t請(qǐng)轉(zhuǎn)轡，隨兒行，家主母有事相浼也?！毖杂櫍瑓s步為導(dǎo)。媒陰念自蒙辱后，久不作蹇修，今觀此青衣舉止，故是大家婢子，從之必作多金，不妨一作馮婦。冥想頗得意，乘代步，捉銜以從。下路斜行，約數(shù)里，漸見青石甃路，綠樹成行，奄至一巨宅，闬\閎高峻，閥閱煥然。青衣曰：“主翁行役未歸，僮仆強(qiáng)半隨去，家少男子，姥徑入可矣。”接驢代系庭樹上。轉(zhuǎn)出一廳，有婢媼數(shù)輩，坐立其間，見媒群喜曰：“喚得冰上人來矣！”即有爭趨入告者，俄傳語：“可速入，夫人立候矣。”
復(fù)相與歷院宇數(shù)重，始達(dá)正寢。夫人者，倚隱囊而坐，年約四十許，媒再拜，夫人命曳起賜坐。自展邦族，云：“是大名鄭氏，流寓于此，夫?yàn)楸R侍郎，奉祠有年矣。所以命婢奉邀者，三豚兒已冠，未有佳婦，媼能為我攀一門楣，必當(dāng)重賞也?！币蛎羧芍?，則亭亭玉立，英妙絕倫。媒極口贊揚(yáng)：“無論公子內(nèi)慧如何，即此外秀，便足削盡天下公侯之色。遮莫老身減齒三十年，亦必拼死充作姬媵。阿誰有閨秀，肯不急設(shè)東床？”左右聞?wù)呓孕?，夫人亦解顏曰：“無怪婆子起家，談鋒煞是犀利。第老身謀聘者，為東偏薛參政女，亦系世家。參政已捐館，夫人牛氏，擇婿甚苛，且多疑，往往垂成而悔，婆子自料能令此事必諧否？”媒曰：“老身平生，不慣作模棱語，憑三寸舌往說之，必有佳報(bào)?！狈蛉讼玻嬍持?，便促其行。媒請(qǐng)?jiān)懗蛉嗽唬骸笆虏灰诉t，遲則中變矣。”媒不敢方命，夫人仍使為伴，向東二里許，即至其處。亦巨宅一區(qū)，漚釘獸環(huán)，壯麗埒盧氏。司閽只一媼，為通之。謁牛于房，備陳來意，牛曰：“老身亦夙聞盧家三郎，非齷齪紈绔子，特未親見耳?！泵皆唬骸白允桥_(tái)閣品。姥閱人多矣，幾曾見有如盧家三公子之才貌兼者？將來若不大富貴，老婦請(qǐng)自抉兩眸子，誓不復(fù)相天下士矣?！迸Ｔ唬骸叭昴頁P(yáng)過當(dāng)，老身已心許之矣。小女往省其舅妗，三日后甫得還。為致聲盧家親母，打點(diǎn)納采，約清明節(jié)后，嫁奩可完，即歸魚軒。兒女皆各長成，無事耽閣，終非了局。汝亦不必奔波往返，年老路迂，勞勞碌碌，心所不忍。且汝辛苦不辭者，徒以欲得酬謝禮物耳，老身即便相付，再來亦素手矣?！蹦巳∝ソ鹳?zèng)之，媒且喜且拜，以諛之曰：“端底大家不比小戶，見理真，故作事快?！迸４髳?，命具酒，并款之。果盤中有杖杜，甚甘美，媒伺隙，以帕裹納袖中。飲數(shù)巡，謝酒辭行。牛復(fù)叮嚀，速就婚禮。媒敬諾。
既歸，搖箑擺裙，得色滿面，指謂夫人曰：“夫人但詢之，老身應(yīng)得格外賞否？夜漏三時(shí)，往返五六里，委婉一兩言，致牛夫人降心允肯，但待聘甚急，只在清明后，便賦于歸也?！狈蛉诵υ唬骸袄削纫嗵侠?，那見以女嫁人，而如此汲汲者！婆子得渠廿金，亦不為薄，老身倍之可也?！庇谑敲饺擞值盟氖穑⒓t綾一端。俄聞遠(yuǎn)寺鐘聲，夫人曰：“夜闌矣，婆子當(dāng)歸?！比粤钏椭?，遭三郎于屏門下，媒戲索謝禮，三郎笑指其具，媒人大笑而出。
至歧路前，以驢授之，倉皇卻回。媒策蹇且行且念：“夫人亦殊吝嗇，何難賞一壺酒，兩盛飯，一張床，俾老婢醉飽而睡？乃中夜逐客，豈其但卜其夜不卜其晝耶？”迨至家，旭日始旦，子?jì)D尚未興，以鞭撾門。子白足出應(yīng)，訝其太早，媒曰：“且捉驢去，待徐徐告汝?！奔榷鴭D亦出迓，媒入室坐，吸煙啜茶，炫其夜來事，子?jì)D傾聽，眉宇間，喜色發(fā)越。小孫聞人語驚寤，呼母索乳，婦鳴之不睡，媒曰：“兒勿啼，為汝攜得佳果來矣。”急取帕裹擲炕頭，但見清瀋滴瀝。媒曰：“鮮果不耐時(shí)，可惜揉壞矣?！眹趮D解帕，則見蝌蚪數(shù)十枚，半如墨汁，猶有一二蠕蠕者。咸大驚異，急取兩家贈(zèng)金視之，已俱化為冥鏹，紅綾亦折紙所為。媒木立如偶人，良久，喉中作逆，嘔出濁水升余，樹葉無數(shù)，始悟遇鬼。病半月，顏色始復(fù)。蘭巖曰：
改業(yè)已久，仍復(fù)為利動(dòng)，宜鬼物戲弄之也。每見世人，當(dāng)痛遭窘辱時(shí)，未始不立志變計(jì)，悔心慚熾。一旦有重金以啖之者，遂致故態(tài)復(fù)萌，舍身不顧，名行墮喪，不可收拾。其不為鬼所侮弄，幾希矣。吁，可不見利思義哉！趙姥為媒多年，豈于日夕來往之地，有此大族，未之前聞耶？乃毫無疑慮，徒事跋涉，想亦利令智昏耳。
一日，自城中探女歸，跨衛(wèi)獨(dú)行，日已向暮，忽見一青衣自歧路來逆，問：“莫是執(zhí)柯趙姥否？”曰：“然?！痹唬骸叭粍t請(qǐng)轉(zhuǎn)轡，隨兒行，家主母有事相浼也?！毖杂櫍瑓s步為導(dǎo)。媒陰念自蒙辱后，久不作蹇修，今觀此青衣舉止，故是大家婢子，從之必作多金，不妨一作馮婦。冥想頗得意，乘代步，捉銜以從。下路斜行，約數(shù)里，漸見青石甃路，綠樹成行，奄至一巨宅，闬\閎高峻，閥閱煥然。青衣曰：“主翁行役未歸，僮仆強(qiáng)半隨去，家少男子，姥徑入可矣。”接驢代系庭樹上。轉(zhuǎn)出一廳，有婢媼數(shù)輩，坐立其間，見媒群喜曰：“喚得冰上人來矣！”即有爭趨入告者，俄傳語：“可速入，夫人立候矣。”
復(fù)相與歷院宇數(shù)重，始達(dá)正寢。夫人者，倚隱囊而坐，年約四十許，媒再拜，夫人命曳起賜坐。自展邦族，云：“是大名鄭氏，流寓于此，夫?yàn)楸R侍郎，奉祠有年矣。所以命婢奉邀者，三豚兒已冠，未有佳婦，媼能為我攀一門楣，必當(dāng)重賞也?！币蛎羧芍?，則亭亭玉立，英妙絕倫。媒極口贊揚(yáng)：“無論公子內(nèi)慧如何，即此外秀，便足削盡天下公侯之色。遮莫老身減齒三十年，亦必拼死充作姬媵。阿誰有閨秀，肯不急設(shè)東床？”左右聞?wù)呓孕?，夫人亦解顏曰：“無怪婆子起家，談鋒煞是犀利。第老身謀聘者，為東偏薛參政女，亦系世家。參政已捐館，夫人牛氏，擇婿甚苛，且多疑，往往垂成而悔，婆子自料能令此事必諧否？”媒曰：“老身平生，不慣作模棱語，憑三寸舌往說之，必有佳報(bào)?！狈蛉讼玻嬍持?，便促其行。媒請(qǐng)?jiān)懗蛉嗽唬骸笆虏灰诉t，遲則中變矣。”媒不敢方命，夫人仍使為伴，向東二里許，即至其處。亦巨宅一區(qū)，漚釘獸環(huán)，壯麗埒盧氏。司閽只一媼，為通之。謁牛于房，備陳來意，牛曰：“老身亦夙聞盧家三郎，非齷齪紈绔子，特未親見耳?！泵皆唬骸白允桥_(tái)閣品。姥閱人多矣，幾曾見有如盧家三公子之才貌兼者？將來若不大富貴，老婦請(qǐng)自抉兩眸子，誓不復(fù)相天下士矣?！迸Ｔ唬骸叭昴頁P(yáng)過當(dāng)，老身已心許之矣。小女往省其舅妗，三日后甫得還。為致聲盧家親母，打點(diǎn)納采，約清明節(jié)后，嫁奩可完，即歸魚軒。兒女皆各長成，無事耽閣，終非了局。汝亦不必奔波往返，年老路迂，勞勞碌碌，心所不忍。且汝辛苦不辭者，徒以欲得酬謝禮物耳，老身即便相付，再來亦素手矣?！蹦巳∝ソ鹳?zèng)之，媒且喜且拜，以諛之曰：“端底大家不比小戶，見理真，故作事快?！迸４髳?，命具酒，并款之。果盤中有杖杜，甚甘美，媒伺隙，以帕裹納袖中。飲數(shù)巡，謝酒辭行。牛復(fù)叮嚀，速就婚禮。媒敬諾。
既歸，搖箑擺裙，得色滿面，指謂夫人曰：“夫人但詢之，老身應(yīng)得格外賞否？夜漏三時(shí)，往返五六里，委婉一兩言，致牛夫人降心允肯，但待聘甚急，只在清明后，便賦于歸也?！狈蛉诵υ唬骸袄削纫嗵侠?，那見以女嫁人，而如此汲汲者！婆子得渠廿金，亦不為薄，老身倍之可也?！庇谑敲饺擞值盟氖穑⒓t綾一端。俄聞遠(yuǎn)寺鐘聲，夫人曰：“夜闌矣，婆子當(dāng)歸?！比粤钏椭?，遭三郎于屏門下，媒戲索謝禮，三郎笑指其具，媒人大笑而出。
至歧路前，以驢授之，倉皇卻回。媒策蹇且行且念：“夫人亦殊吝嗇，何難賞一壺酒，兩盛飯，一張床，俾老婢醉飽而睡？乃中夜逐客，豈其但卜其夜不卜其晝耶？”迨至家，旭日始旦，子?jì)D尚未興，以鞭撾門。子白足出應(yīng)，訝其太早，媒曰：“且捉驢去，待徐徐告汝?！奔榷鴭D亦出迓，媒入室坐，吸煙啜茶，炫其夜來事，子?jì)D傾聽，眉宇間，喜色發(fā)越。小孫聞人語驚寤，呼母索乳，婦鳴之不睡，媒曰：“兒勿啼，為汝攜得佳果來矣。”急取帕裹擲炕頭，但見清瀋滴瀝。媒曰：“鮮果不耐時(shí)，可惜揉壞矣?！眹趮D解帕，則見蝌蚪數(shù)十枚，半如墨汁，猶有一二蠕蠕者。咸大驚異，急取兩家贈(zèng)金視之，已俱化為冥鏹，紅綾亦折紙所為。媒木立如偶人，良久，喉中作逆，嘔出濁水升余，樹葉無數(shù)，始悟遇鬼。病半月，顏色始復(fù)。蘭巖曰：
改業(yè)已久，仍復(fù)為利動(dòng)，宜鬼物戲弄之也。每見世人，當(dāng)痛遭窘辱時(shí)，未始不立志變計(jì)，悔心慚熾。一旦有重金以啖之者，遂致故態(tài)復(fù)萌，舍身不顧，名行墮喪，不可收拾。其不為鬼所侮弄，幾希矣。吁，可不見利思義哉！趙姥為媒多年，豈于日夕來往之地，有此大族，未之前聞耶？乃毫無疑慮，徒事跋涉，想亦利令智昏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