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霍筠
作者：閑齋氏大興霍管，霍筠，霍筤，皆瘍醫(yī)之子，獨(dú)筠秀逸姣好，穎慧不凡。不屑屑于本業(yè)，年弱冠即喜讀書。其父以其梗家教，怒而縛于庭之槐，將痛懲之。
有鄰翁姚學(xué)究者，適至，驚問：“作何過犯，異常示辱？”其父告以故。姚遽前解釋曰：“吾以為面忤腹誹，乖戾子職，乃為讀書！所謂狐裘并無羊袖，亟當(dāng)鼓之舞之，奈何撲作教刑，阻其邁往？君真立意不為賢父兄者？”其父曰：“隳祖宗成業(yè)，廢家教，豈克肖之子！”姚曰：“彼將相豈有種哉！君幼而逃塾，老猶坑儒耶？”其父不禁失笑。姚問筠曰：“子喜讀何書？”筠曰：“時(shí)藝耳?！薄澳茉敽?？”曰：“能。”“能為之乎？”曰：“能?！薄凹饶転橹?，必有窗搞，盍出之，一驚老眼？”筠呈一帙，姚且閱且訝曰：“作手也，非時(shí)下拾瀋者所能辨矣！持此以往，取青紫如拾地芥耳。幸勿施羈勒，俾成其志?！逼涓副臼芯?，聞姚贊揚(yáng)，私心竊喜，不復(fù)禁止。
筠自此益加精進(jìn)，遂成書癖，日把一編，行立不輟，然而赴童子試不中。年十六，其父欲為之娶室，筠自矢曰：“不得功名，終身不娶也。且書中稱美女，有螓首蛾眉，傾國(guó)傾城，予未見其人也。如世間茍不遇其人，寧鰥居以沒世耳。”父母無之如何，漸生厭惡，因悔恨曰：“此皆向日為姚老儒一言所誤，致聰穎兒，一朝迂腐致此。吾老矣，豈可使管、筤二子，坐受其累哉！”乃析田分產(chǎn)，使三子各立門戶。既而父母相繼死，管、筤日出行道，頗能自贍，唯筠謀生計(jì)拙，日就狼狽。所隸老仆，諫之曰：“二郎勿復(fù)讀此死書矣，試看大郎三郎，逐日輕裘肥馬，不費(fèi)一毫心力，錢如流水入門。郎不如重理舊業(yè)，時(shí)向大郎三郎討論，不過數(shù)月，亦可出馬矣。何必日夜占畢，徒自苦為？”筠曰：“彼豈有真才實(shí)學(xué)，能起死回生耶？徒以人命為孤注耳，良心安在？乃欲我效之！且云與彼討論，即與討論，亦不過求田問舍，有何可采！汝姑待之，當(dāng)為汝覓金魚也。”仆嘆曰：“老仆豈不作如是想，第恐行將就木，不克見此榮幸耳。”怏怏而退。筠自訟曰：“予信及豚魚，而見嗤于婦仆輩，豈其格物易而化人難哉！”
無何，又值試期，治任之通州，一車一僮，老仆為御。轅下駒復(fù)蹇劣，首途太晏，甫行二十余里，輒曛暮難進(jìn)。無止宿所。僮仆方怨咨，忽見林際燈光，自遠(yuǎn)而近，漸至面前，則一翁一媼，奔走氣促。老仆遮問曰：“此間有人家可供宿否？”翁曰：“方有急事，何暇攀談？”僮曰：“是何要?jiǎng)?wù)，敗壞至此？”媼且走且應(yīng)曰：“家有病人，去覓外科耳?！斌抻谲囍新勚?，則曰：“我是外科醫(yī)國(guó)手也，何必他求？”媼回首，駐足曰：“莫見誑否？”筠曰：“失路倉(cāng)卒，豈敢誑言！”媼曰：“然則年歲幾何矣？若已老，則又不巧?！逼驮唬骸袄筛Χ形从惺?，那得便老？”翁媼乃喜躍就車前，舉燈籠照之，嘖嘖曰：“不特不老，且大是波俏郎，此事當(dāng)諧矣！”即左右超轅坐，指揮令進(jìn)。仆曰：“郎雖世代瘍醫(yī)，然自來業(yè)儒，恐不勝任。”翁曰：“郎君自言能之，汝何贅辭？”媼曰：“巧合如此，必非偶然，硍謙奉璧可也。”
俄至一莊院前，林木森郁，門庭壯麗，儼然巨家。翁媼下車，囑曰：“稍候于此，容入白太太?！彼靻㈥H而入。老仆執(zhí)轡低語：“郎本業(yè)荒疏，何便負(fù)荷？此事脫有不妙，何以解免？”筠曰：“我豈冒昧作事者？汝勿多慮。”言次，翁媼率僮婢數(shù)人，趨走而出曰：“郎君請(qǐng)即入，太太立候矣。”于是簇者導(dǎo)者，尋達(dá)一廣廳。見所謂太太者待于檐下，年約三十六七，奢華艷異，都冶頗極。筠罕見如許富麗，勢(shì)不得不拜。太太急命掖起，以常禮相見，分賓主坐，亟問邦族、姓字、年歲，及曾議婚否，筠悉以實(shí)對(duì)。太太凝睇久之，顏色甚怡，屏去侍婢，謂筠曰：“身姓梅氏，本河南人，流寓于此，近百年矣。孀居無子，賴有一女，名宜春才十八，待字于家。不意忽構(gòu)瘡疾，日甚一日，心甚憂之，故命其阿保往聘瘍醫(yī)，何幸路遇郎君，自稱國(guó)手，曷勝欣幸。但小女以患處幽隱，不肯令人醫(yī)治，閑嘗與之商酌，謂當(dāng)密為訪求，得有醫(yī)人少年未娶者，俾治之，倘得病愈，即以為配。今得郎君，溫文韶秀，適副私愿，應(yīng)是天緣，非人力所及?！斌蕹跄畈贿^一時(shí)失路，漫為權(quán)變，以圖一宿，誠(chéng)不料被迫至此，不勝遑遽，又不敢易辭，但鞠躬曰：“醫(yī)治癰疽，敢不竭力。若夫婚姻之事，曾向先人設(shè)誓，必待成名而后議之?！碧唬骸袄删馗?，不從此議，豈可治病耶？果有誓詞，不妨聘定，待大登科后再小登科，亦何不可？”筠固懦于言，及聞太太快論，語塞不能對(duì)。太太命喚蕊兒傳語姑娘：“一小太醫(yī)至矣，亟打點(diǎn)，好入看病?！比烘竞鍛?yīng)而入。良久，一美婢出，極娟麗，立太太側(cè)，耳數(shù)語四。太太笑曰：“待太醫(yī)入內(nèi)，自審謗之，去取任伊為政，我不相強(qiáng)?！辨局Z諾，頻目筠，笑而去。又久之，乃請(qǐng)?zhí)t(yī)入室。太太親握筠腕而行，歷回廊曲室數(shù)重，始至閨闥。一婢啟簾，太太揚(yáng)聲曰：“兒坐耶？臥耶？太醫(yī)來矣！”尋入室，至榻前，女衣紅繡，擁錦衾，倚鴛枕而坐，鬢發(fā)黛眉，明眸皓齒，面色如朝霞和雪，光采奪目，艷絕人寰。筠一見，目眩意迷，不能正視。太太曰：“此郎君，即太醫(yī)也，汝阿保遇之途中者，可否令視汝疾？”女竊睇流盼，俯首默然，兩頰紅暈。太太曰：“可否？密對(duì)娘言，無羞出口?！迸煨斓驼Z曰：“娘視為可則可耳。”太太笑曰：“無賜郎君至此，為兒消災(zāi)，娘何不可之有！娘且暫去，但留蕊兒一人扶侍可矣?！毕蝮拊唬骸袄删毐M心，無草草?？床∫?，當(dāng)出用飯也?！彼炻释烘緩匠觥Ｅ飪赫?qǐng)?zhí)t(yī)坐，蕊兒曰：“既來看病，盍早看之，省卻忍受痛楚?！迸邼畱B(tài)，幾不能支，蕊兒屢促之，女不得已，嚶然一呻，斜臥向內(nèi)，以袖障面，任其所為。蕊兒乃含笑登床，以手招筠。筠半坐床側(cè)，蕊兒款款啟衾，則下體赤露，粉臀雪股，致致生光，溫香馥馥，惟私處以紅帕覆之。瘡大如茶甌，正當(dāng)股際。筠見以奇艷，鹿撞心頭，如夢(mèng)如醉，勉強(qiáng)視瘡已。蕊兒覆衾下床，呼他婢導(dǎo)見太太。太太令坐，問看瘡何如矣，筠曰：“不當(dāng)要害，無虞也，靈藥一敷即愈耳?！碧?，加籩布筵，即僮仆亦極豐美。太太曰：“郎君食已，可即賜藥，此女已是郎君人，幸將視為肺腑?！斌拊唬骸案也槐M心，但須假一凈室，以便和藥?！碧唬骸耙褣叱龝?，為郎君設(shè)榻矣?！斌弈烁嫱恕?br>入軒果雅潔，軒中位置器玩，乃筆硯等事，靡不精良。幾上燒紅燭，大如臂，二美婢服役其中，筠曰：“得小僮一人為伴足矣，何勞卿等？”婢曰：“家中唯老圃公，更無男子，何處得有小童？”筠曰：“患瘡姑娘，果未字乎？”婢曰：“太太無子，惟生姑娘一人，欲得一才貌兼者，方許為贅，尋常豈許委禽?！斌拊唬骸叭粍t許配醫(yī)人之說，恐未必確?！辨驹唬骸肮评删?，亦何不確之有？第恐不能逾其疾耳?！斌尴矂?dòng)眉宇，笑曰：“愈此疾，予操之若券耳。卿等姑退，予合藥最忌陰人，但呼我小價(jià)來，祗候可矣?！辨拘Χ?。
有頃，僮至，筠令先閉院門，低語曰：“予有一山水畫扇，攜來否？”僮曰：“在枕函中?！斌薮笙?，曰：“吾事濟(jì)矣！”亟開函取扇，扇上固有紫金錠扇墜，碎而末之，調(diào)以茶腳，調(diào)未勻，一婢出問曰：“太太致問郎君，藥合得否？”筠曰：“已合得矣。”即攜入見太太，曰：“此藥忌陰人犯手，須親敷乃可。”太太曰：“但得病愈，任郎為之?！泵绘疽?。蕊兒見藥，欣然曰：“人固有美好如郎君者，而無良藥，可乎？”復(fù)上床啟衾，筠左手持藥，右手揮雞翎敷之，乃故以手揩摩其私處，紅帕忽被觸落，女急縮玉足，足指拂筠口而過，陰溝已見。蕊兒紅潮滿面，掩袖而笑，筠不覺精流滿盉。女向蕊兒小語曰：“藥敷完，可請(qǐng)郎君出矣?！斌迱潗澏?。太太復(fù)殷勤臻至，親送歸寢。
筠就枕冥索宜春艷質(zhì)，獨(dú)得親其下體，何修得此？即蕊兒之姝麗，亦復(fù)非凡。輾轉(zhuǎn)反側(cè)，欲心之熾，五更始睡去。翌日雞鳴，筠尚酣夢(mèng)，即有二婢剝啄而入，直至榻前，褰帳而啟曰：“姑娘敷藥，一夜安眠，已消腫矣。第須膏藥，以封固瘡口，故太太命白郎君?！斌摅@喜，披衣起曰：“即刻奉上矣。”二婢去，筠沉思無得膏藥處，殊徬徨。既而思得一策，急躡履下床，囑僮速去，密解車上轂來，僮曰：“何所用之？”筠曰：“非爾所知，第速取來，切勿泄于人！”僮哂而去，須臾提至，筠取其陳油積垢，和以欞塵，并所剩紫金錠末，剪書包布，攤為膏藥，親往貼之。
數(shù)日瘡大愈，可以行立，太太乃舉酒屬筠曰：“郎君之于小女，再生之恩也，請(qǐng)擇吉合巹，可乎？”筠終不通權(quán)，謝曰：“筠非能生死人也，此自當(dāng)生者，筠能使之起耳。且姑娘之瘡雖愈，亦須調(diào)攝百日，筠亦功名未就，不敢渝誓?！碧卓显唬骸叭羧?，姑留聘以俟后圖。”筠出白玉帶一枚奉之，太太遂設(shè)祖席，以百金為贐，筠三讓而后受。乃抵通，一戰(zhàn)冠軍，即馳書報(bào)捷于梅氏，，議娶宜春。老仆曰：“無大郎之命，媒妁之言，無乃不可乎？”筠曰：“虞舜，圣人也，且不告而娶英皇；況我無可以告，即大郎何能為乎？”遂贅于梅氏，花燭之盛，人世罕儔，魚水之歡，人世罕匹。女復(fù)使筠納蕊兒為妾。既滿月，筠請(qǐng)于太太，欲暫歸籌畫，徙男婦老幼同來居此。太太曰：“此間荒野，不可久居，京師右安門外，有舊宅一區(qū)，曷若同往居之？”筠大悅。擇日并發(fā)輜重近百兩，絡(luò)繹于道，道旁觀者，以為公侯眷屬，莫不駭矚。及至舊宅前，閭門極蕭條，入大門，破屋欹垣，亦殊荒廢。至二門以內(nèi)，則嶄然一新，峻宇雕墻，煥如天上矣。筠既獲美姝，又享厚富，心滿意足，無復(fù)書癖，于是盡移家口，同入新居。
往省兄管弟筤，衣服仆從之盛，色色動(dòng)人。管驚曰：“聞汝入泮，幾番使人下通，皆云已歸，詢之家中，又道未返。日深疑抱，卜筮胥無征驗(yàn)。今從何來？發(fā)跡若此！”筠備述已入梅氏甥館，甫定新遷，即來祗謁。筤曰：“不意二哥成家，實(shí)愧缺禮。今既獲寧宇，當(dāng)?shù)翘靡话菪律??！惫茉唬骸坝桦m叨一日之長(zhǎng)，然弟之岳母，亦我之母執(zhí)也，詎可不一往起居，會(huì)當(dāng)與三弟并發(fā)耳?！币蛲嚩＜伴T見其荒涼，管笑曰：“吾弟避囂喜僻，得此佳境，暇時(shí)辟為蔬圃，開畦畛，滋灌溉，足夠一年酸齏之用，第恐異日得第，則閥閱棨戟，不無稍費(fèi)調(diào)停耳?！惫^和之以笑。俄入重門，驀然改觀，二子咋舌，相視不敢加嘲笑。太太者出，二子拜見，謙謹(jǐn)不覺太過，俯仰唯唯。太太曰：“二位遠(yuǎn)來不易，今為至戚，合令小女出拜伯叔。”須臾女出，嬌逐步來，羞從面起，苗條婉媚，目所未經(jīng)。二子?；蟀V迷，如作游仙之夢(mèng)。女拜訖即退，筠胹炮羔，為華萼之宴。
二子神往麗人，食不知味，逡巡辭去，評(píng)論于軒中。筤曰：“述先人之業(yè)，出入王公巨卿及士庶之家，閱人閨秀，何啻千萬，幾曾見有如新嫂者！從此富貴浮云，功名糞土矣！”管曰：“何物書癡，享此大福，豈夢(mèng)想所能到！”筤曰：“焉得與之一夕綢繆，死亦無憾！”管曰：“但有目者，皆當(dāng)作是想。奈名分所關(guān)，徒思何益？”筤曰：“大哥亦拘執(zhí)矣。夫唐文皇，英主也，猶納弟婦；陳曲逆，良相也。尚盜其嫂，我輩凡人，又何泥焉！”各歸與婦謀，管妻賈，筤妻王，亦妒而不明理者，共往見宜春，歸無人色，亦百計(jì)欲其夫亂之，以暢其妒心。
會(huì)元夜，相與籌畫，布盛宴邀宜春及蕊兒入城踏燈，王親往迎之，強(qiáng)而后可。宜春翠被紅絢，蕊兒錦裙繡襖而至。管、筤掬之于門。既而入席，命梨園演《肉蒲團(tuán)》，極其穢褻。宜春談笑自如，殊無慍色。賈、王以為可動(dòng)，復(fù)相間試以浮語，宜春曰：“曷請(qǐng)大伯、三叔偕來奉一殤乎？”賈、王大喜，亟遣婢趨告管、筤，管、筤聞之，若掘得藏金，踉蹌而入，宜春命酒跪春管，蕊兒跪奉筤，管、筤亦跪領(lǐng)之，筤曰：“嫂何多禮！”宜春曰：“酒以合歡，禮以綴淫，既奉酒，可不為禮乎？”眾皆笑。席散，賈邀入房中更衣。宜春娭光眇視，醉態(tài)不支，低語向王曰：“嬸知之乎？今夕醉甚，當(dāng)宿此，不能踏燈矣?！辟Z曰：“娣姒談心甚快，踏燈何樂哉！”賈、王私議曰：“看其桃李之艷，必當(dāng)有松竹之操，不謂瞈\糟亦醉，直一淫奔之女耳！”乃密囑管、筤，隱身戶外，倘有隙可乘，即下手拏云也。言訖而入，極力挑逗之，宜春莈袖微笑曰：“古人易內(nèi)而飲酒，初不解其何樂，今乃頗悟其趣。大伯、三叔，自家人也，何不入室一談，以盡清興？”管、筤即戶外應(yīng)聲，爭(zhēng)奔而入。蕊兒遽滅燭，房中驟暗如漆，窗上雖有月光，竟一物不見。然二子潛聽已久，某在斯，某在斯，早知之稔熟，一時(shí)同撲宜春，管擠筤曰：“兄先弟后，序不可紊也。”筤不得已，遂擁蕊兒，各接吻捫私，無所不至。二女極力抵拒，呼叫聲嘶，竟不能脫，不覺暗中摸索，漸入佳境矣。二子情動(dòng)已久，稍縱即泄。方圖再舉，小婢忽秉燭至，二子驚起視之，則王為管亂，賈為筤亂，宜春、蕊兒查無蹤影，不知所之。彼此驚慚悔恨，奪門而散。
先是賈、王來邀宜春時(shí)，并不及筠，筠已疑之，不許往。太太獨(dú)以為可，筠不能阻拗，惟囑早歸。迨二更不返，大忿恨恨，背燭而坐。既而車聲轆轆，傳呼姑娘及蕊姐歸來矣。筠既喜見，俄而入室詰其故，宜春笑曰：“君之兄弟，大非良善，故作淫劇惑人兒。已小施戲術(shù)，俾通室以顛倒之矣?！币騻涫銎涫?，筠跌足曰：“此太毒狠，令我不安?！比飪涸唬骸懊飩愔?，不足為釁鐘之豭砪，虐懲之亦不為過。”筠曰：“既往不咎矣。第夜已深，相隔重城，何以得出？”宜春曰：“江湖之深，岱華之高，不能阻兒飛越。卑卑重城，庸足限乎？”筠終不釋然，自此兄弟，無顏相見，聲息不通。
宜春學(xué)尤淹博，筠所為詩(shī)文，多改政之。筠愛之如珍，敬之如賓。逾年生一子。筠舉孝廉，身厭綺羅，口窮甘軟，人稱為小石崇。一日，宜春忽泣謂筠曰：“兒初罹瘡疾，得君療之而瘥，不慚自薦以酬大德。詎意中道乖離，痛心孰甚！”筠大駭曰：“何為出此？”宜春曰：“夙緣已盡，夫復(fù)可言！幸留此子，以承君嗣。今夜即當(dāng)永別以去耳?！斌薏粍俦?，哽咽不能成語，蕊兒亦從旁而泣，尤助酸辛。頃之，太太出，挽宜春徑行，囑筠曰：“郎君無徒悲，好自愛，四十年后，當(dāng)復(fù)相聚耳?！毙鲩T，門前已駐一犢車，犢黃色，甚小，角才繭栗，車亦不廣，而美澤可鑒。一家十?dāng)?shù)人，悉乘之，人不覺擠，小車亦不覺隘。老翁執(zhí)策為御，車行甚捷，瞬息而逝，而宜春與蕊兒泣聲，猶恍然在耳也。筠佇立滂沱，家人勸不能止，強(qiáng)掖入門，則第宅化為烏有，僅存破屋數(shù)椽，荊杞滿目而已。舉家驚駭，始知遇怪，然所遺黃白甚多，筠得別購(gòu)廣居，仍不失為豪富。后筠授某縣君，頗有政聲，遷刺史。子亦克肖，不絕書香，究不詳四十年后復(fù)聚之說，果何如耳。
恩茂先曰：
雖不測(cè)其何妖，即其艷冶異常處，寫來紙上，自是尤物移人。予嘗聞此事于銳別山，繼見齋園此記，又小異而大同，終不知孰確，要其事則真實(shí)不虛。
蘭巖曰：美麗富貴，往往于無意中得之，彼營(yíng)營(yíng)者，何處覓得？亦徒勞奔走耳。筠立志不業(yè)瘍醫(yī)，而終以此得佳婦，為富人，享受多年，亦可謂非本志乎？此女莫知所自來，莫知所自往，飄然無累，豈神龍作用耶？
有鄰翁姚學(xué)究者，適至，驚問：“作何過犯，異常示辱？”其父告以故。姚遽前解釋曰：“吾以為面忤腹誹，乖戾子職，乃為讀書！所謂狐裘并無羊袖，亟當(dāng)鼓之舞之，奈何撲作教刑，阻其邁往？君真立意不為賢父兄者？”其父曰：“隳祖宗成業(yè)，廢家教，豈克肖之子！”姚曰：“彼將相豈有種哉！君幼而逃塾，老猶坑儒耶？”其父不禁失笑。姚問筠曰：“子喜讀何書？”筠曰：“時(shí)藝耳?！薄澳茉敽?？”曰：“能。”“能為之乎？”曰：“能?！薄凹饶転橹?，必有窗搞，盍出之，一驚老眼？”筠呈一帙，姚且閱且訝曰：“作手也，非時(shí)下拾瀋者所能辨矣！持此以往，取青紫如拾地芥耳。幸勿施羈勒，俾成其志?！逼涓副臼芯?，聞姚贊揚(yáng)，私心竊喜，不復(fù)禁止。
筠自此益加精進(jìn)，遂成書癖，日把一編，行立不輟，然而赴童子試不中。年十六，其父欲為之娶室，筠自矢曰：“不得功名，終身不娶也。且書中稱美女，有螓首蛾眉，傾國(guó)傾城，予未見其人也。如世間茍不遇其人，寧鰥居以沒世耳。”父母無之如何，漸生厭惡，因悔恨曰：“此皆向日為姚老儒一言所誤，致聰穎兒，一朝迂腐致此。吾老矣，豈可使管、筤二子，坐受其累哉！”乃析田分產(chǎn)，使三子各立門戶。既而父母相繼死，管、筤日出行道，頗能自贍，唯筠謀生計(jì)拙，日就狼狽。所隸老仆，諫之曰：“二郎勿復(fù)讀此死書矣，試看大郎三郎，逐日輕裘肥馬，不費(fèi)一毫心力，錢如流水入門。郎不如重理舊業(yè)，時(shí)向大郎三郎討論，不過數(shù)月，亦可出馬矣。何必日夜占畢，徒自苦為？”筠曰：“彼豈有真才實(shí)學(xué)，能起死回生耶？徒以人命為孤注耳，良心安在？乃欲我效之！且云與彼討論，即與討論，亦不過求田問舍，有何可采！汝姑待之，當(dāng)為汝覓金魚也。”仆嘆曰：“老仆豈不作如是想，第恐行將就木，不克見此榮幸耳。”怏怏而退。筠自訟曰：“予信及豚魚，而見嗤于婦仆輩，豈其格物易而化人難哉！”
無何，又值試期，治任之通州，一車一僮，老仆為御。轅下駒復(fù)蹇劣，首途太晏，甫行二十余里，輒曛暮難進(jìn)。無止宿所。僮仆方怨咨，忽見林際燈光，自遠(yuǎn)而近，漸至面前，則一翁一媼，奔走氣促。老仆遮問曰：“此間有人家可供宿否？”翁曰：“方有急事，何暇攀談？”僮曰：“是何要?jiǎng)?wù)，敗壞至此？”媼且走且應(yīng)曰：“家有病人，去覓外科耳?！斌抻谲囍新勚?，則曰：“我是外科醫(yī)國(guó)手也，何必他求？”媼回首，駐足曰：“莫見誑否？”筠曰：“失路倉(cāng)卒，豈敢誑言！”媼曰：“然則年歲幾何矣？若已老，則又不巧?！逼驮唬骸袄筛Χ形从惺?，那得便老？”翁媼乃喜躍就車前，舉燈籠照之，嘖嘖曰：“不特不老，且大是波俏郎，此事當(dāng)諧矣！”即左右超轅坐，指揮令進(jìn)。仆曰：“郎雖世代瘍醫(yī)，然自來業(yè)儒，恐不勝任。”翁曰：“郎君自言能之，汝何贅辭？”媼曰：“巧合如此，必非偶然，硍謙奉璧可也。”
俄至一莊院前，林木森郁，門庭壯麗，儼然巨家。翁媼下車，囑曰：“稍候于此，容入白太太?！彼靻㈥H而入。老仆執(zhí)轡低語：“郎本業(yè)荒疏，何便負(fù)荷？此事脫有不妙，何以解免？”筠曰：“我豈冒昧作事者？汝勿多慮。”言次，翁媼率僮婢數(shù)人，趨走而出曰：“郎君請(qǐng)即入，太太立候矣。”于是簇者導(dǎo)者，尋達(dá)一廣廳。見所謂太太者待于檐下，年約三十六七，奢華艷異，都冶頗極。筠罕見如許富麗，勢(shì)不得不拜。太太急命掖起，以常禮相見，分賓主坐，亟問邦族、姓字、年歲，及曾議婚否，筠悉以實(shí)對(duì)。太太凝睇久之，顏色甚怡，屏去侍婢，謂筠曰：“身姓梅氏，本河南人，流寓于此，近百年矣。孀居無子，賴有一女，名宜春才十八，待字于家。不意忽構(gòu)瘡疾，日甚一日，心甚憂之，故命其阿保往聘瘍醫(yī)，何幸路遇郎君，自稱國(guó)手，曷勝欣幸。但小女以患處幽隱，不肯令人醫(yī)治，閑嘗與之商酌，謂當(dāng)密為訪求，得有醫(yī)人少年未娶者，俾治之，倘得病愈，即以為配。今得郎君，溫文韶秀，適副私愿，應(yīng)是天緣，非人力所及?！斌蕹跄畈贿^一時(shí)失路，漫為權(quán)變，以圖一宿，誠(chéng)不料被迫至此，不勝遑遽，又不敢易辭，但鞠躬曰：“醫(yī)治癰疽，敢不竭力。若夫婚姻之事，曾向先人設(shè)誓，必待成名而后議之?！碧唬骸袄删馗?，不從此議，豈可治病耶？果有誓詞，不妨聘定，待大登科后再小登科，亦何不可？”筠固懦于言，及聞太太快論，語塞不能對(duì)。太太命喚蕊兒傳語姑娘：“一小太醫(yī)至矣，亟打點(diǎn)，好入看病?！比烘竞鍛?yīng)而入。良久，一美婢出，極娟麗，立太太側(cè)，耳數(shù)語四。太太笑曰：“待太醫(yī)入內(nèi)，自審謗之，去取任伊為政，我不相強(qiáng)?！辨局Z諾，頻目筠，笑而去。又久之，乃請(qǐng)?zhí)t(yī)入室。太太親握筠腕而行，歷回廊曲室數(shù)重，始至閨闥。一婢啟簾，太太揚(yáng)聲曰：“兒坐耶？臥耶？太醫(yī)來矣！”尋入室，至榻前，女衣紅繡，擁錦衾，倚鴛枕而坐，鬢發(fā)黛眉，明眸皓齒，面色如朝霞和雪，光采奪目，艷絕人寰。筠一見，目眩意迷，不能正視。太太曰：“此郎君，即太醫(yī)也，汝阿保遇之途中者，可否令視汝疾？”女竊睇流盼，俯首默然，兩頰紅暈。太太曰：“可否？密對(duì)娘言，無羞出口?！迸煨斓驼Z曰：“娘視為可則可耳。”太太笑曰：“無賜郎君至此，為兒消災(zāi)，娘何不可之有！娘且暫去，但留蕊兒一人扶侍可矣?！毕蝮拊唬骸袄删毐M心，無草草?？床∫?，當(dāng)出用飯也?！彼炻释烘緩匠觥Ｅ飪赫?qǐng)?zhí)t(yī)坐，蕊兒曰：“既來看病，盍早看之，省卻忍受痛楚?！迸邼畱B(tài)，幾不能支，蕊兒屢促之，女不得已，嚶然一呻，斜臥向內(nèi)，以袖障面，任其所為。蕊兒乃含笑登床，以手招筠。筠半坐床側(cè)，蕊兒款款啟衾，則下體赤露，粉臀雪股，致致生光，溫香馥馥，惟私處以紅帕覆之。瘡大如茶甌，正當(dāng)股際。筠見以奇艷，鹿撞心頭，如夢(mèng)如醉，勉強(qiáng)視瘡已。蕊兒覆衾下床，呼他婢導(dǎo)見太太。太太令坐，問看瘡何如矣，筠曰：“不當(dāng)要害，無虞也，靈藥一敷即愈耳?！碧?，加籩布筵，即僮仆亦極豐美。太太曰：“郎君食已，可即賜藥，此女已是郎君人，幸將視為肺腑?！斌拊唬骸案也槐M心，但須假一凈室，以便和藥?！碧唬骸耙褣叱龝?，為郎君設(shè)榻矣?！斌弈烁嫱恕?br>入軒果雅潔，軒中位置器玩，乃筆硯等事，靡不精良。幾上燒紅燭，大如臂，二美婢服役其中，筠曰：“得小僮一人為伴足矣，何勞卿等？”婢曰：“家中唯老圃公，更無男子，何處得有小童？”筠曰：“患瘡姑娘，果未字乎？”婢曰：“太太無子，惟生姑娘一人，欲得一才貌兼者，方許為贅，尋常豈許委禽?！斌拊唬骸叭粍t許配醫(yī)人之說，恐未必確?！辨驹唬骸肮评删?，亦何不確之有？第恐不能逾其疾耳?！斌尴矂?dòng)眉宇，笑曰：“愈此疾，予操之若券耳。卿等姑退，予合藥最忌陰人，但呼我小價(jià)來，祗候可矣?！辨拘Χ?。
有頃，僮至，筠令先閉院門，低語曰：“予有一山水畫扇，攜來否？”僮曰：“在枕函中?！斌薮笙?，曰：“吾事濟(jì)矣！”亟開函取扇，扇上固有紫金錠扇墜，碎而末之，調(diào)以茶腳，調(diào)未勻，一婢出問曰：“太太致問郎君，藥合得否？”筠曰：“已合得矣。”即攜入見太太，曰：“此藥忌陰人犯手，須親敷乃可。”太太曰：“但得病愈，任郎為之?！泵绘疽?。蕊兒見藥，欣然曰：“人固有美好如郎君者，而無良藥，可乎？”復(fù)上床啟衾，筠左手持藥，右手揮雞翎敷之，乃故以手揩摩其私處，紅帕忽被觸落，女急縮玉足，足指拂筠口而過，陰溝已見。蕊兒紅潮滿面，掩袖而笑，筠不覺精流滿盉。女向蕊兒小語曰：“藥敷完，可請(qǐng)郎君出矣?！斌迱潗澏?。太太復(fù)殷勤臻至，親送歸寢。
筠就枕冥索宜春艷質(zhì)，獨(dú)得親其下體，何修得此？即蕊兒之姝麗，亦復(fù)非凡。輾轉(zhuǎn)反側(cè)，欲心之熾，五更始睡去。翌日雞鳴，筠尚酣夢(mèng)，即有二婢剝啄而入，直至榻前，褰帳而啟曰：“姑娘敷藥，一夜安眠，已消腫矣。第須膏藥，以封固瘡口，故太太命白郎君?！斌摅@喜，披衣起曰：“即刻奉上矣。”二婢去，筠沉思無得膏藥處，殊徬徨。既而思得一策，急躡履下床，囑僮速去，密解車上轂來，僮曰：“何所用之？”筠曰：“非爾所知，第速取來，切勿泄于人！”僮哂而去，須臾提至，筠取其陳油積垢，和以欞塵，并所剩紫金錠末，剪書包布，攤為膏藥，親往貼之。
數(shù)日瘡大愈，可以行立，太太乃舉酒屬筠曰：“郎君之于小女，再生之恩也，請(qǐng)擇吉合巹，可乎？”筠終不通權(quán)，謝曰：“筠非能生死人也，此自當(dāng)生者，筠能使之起耳。且姑娘之瘡雖愈，亦須調(diào)攝百日，筠亦功名未就，不敢渝誓?！碧卓显唬骸叭羧?，姑留聘以俟后圖。”筠出白玉帶一枚奉之，太太遂設(shè)祖席，以百金為贐，筠三讓而后受。乃抵通，一戰(zhàn)冠軍，即馳書報(bào)捷于梅氏，，議娶宜春。老仆曰：“無大郎之命，媒妁之言，無乃不可乎？”筠曰：“虞舜，圣人也，且不告而娶英皇；況我無可以告，即大郎何能為乎？”遂贅于梅氏，花燭之盛，人世罕儔，魚水之歡，人世罕匹。女復(fù)使筠納蕊兒為妾。既滿月，筠請(qǐng)于太太，欲暫歸籌畫，徙男婦老幼同來居此。太太曰：“此間荒野，不可久居，京師右安門外，有舊宅一區(qū)，曷若同往居之？”筠大悅。擇日并發(fā)輜重近百兩，絡(luò)繹于道，道旁觀者，以為公侯眷屬，莫不駭矚。及至舊宅前，閭門極蕭條，入大門，破屋欹垣，亦殊荒廢。至二門以內(nèi)，則嶄然一新，峻宇雕墻，煥如天上矣。筠既獲美姝，又享厚富，心滿意足，無復(fù)書癖，于是盡移家口，同入新居。
往省兄管弟筤，衣服仆從之盛，色色動(dòng)人。管驚曰：“聞汝入泮，幾番使人下通，皆云已歸，詢之家中，又道未返。日深疑抱，卜筮胥無征驗(yàn)。今從何來？發(fā)跡若此！”筠備述已入梅氏甥館，甫定新遷，即來祗謁。筤曰：“不意二哥成家，實(shí)愧缺禮。今既獲寧宇，當(dāng)?shù)翘靡话菪律??！惫茉唬骸坝桦m叨一日之長(zhǎng)，然弟之岳母，亦我之母執(zhí)也，詎可不一往起居，會(huì)當(dāng)與三弟并發(fā)耳?！币蛲嚩＜伴T見其荒涼，管笑曰：“吾弟避囂喜僻，得此佳境，暇時(shí)辟為蔬圃，開畦畛，滋灌溉，足夠一年酸齏之用，第恐異日得第，則閥閱棨戟，不無稍費(fèi)調(diào)停耳?！惫^和之以笑。俄入重門，驀然改觀，二子咋舌，相視不敢加嘲笑。太太者出，二子拜見，謙謹(jǐn)不覺太過，俯仰唯唯。太太曰：“二位遠(yuǎn)來不易，今為至戚，合令小女出拜伯叔。”須臾女出，嬌逐步來，羞從面起，苗條婉媚，目所未經(jīng)。二子?；蟀V迷，如作游仙之夢(mèng)。女拜訖即退，筠胹炮羔，為華萼之宴。
二子神往麗人，食不知味，逡巡辭去，評(píng)論于軒中。筤曰：“述先人之業(yè)，出入王公巨卿及士庶之家，閱人閨秀，何啻千萬，幾曾見有如新嫂者！從此富貴浮云，功名糞土矣！”管曰：“何物書癡，享此大福，豈夢(mèng)想所能到！”筤曰：“焉得與之一夕綢繆，死亦無憾！”管曰：“但有目者，皆當(dāng)作是想。奈名分所關(guān)，徒思何益？”筤曰：“大哥亦拘執(zhí)矣。夫唐文皇，英主也，猶納弟婦；陳曲逆，良相也。尚盜其嫂，我輩凡人，又何泥焉！”各歸與婦謀，管妻賈，筤妻王，亦妒而不明理者，共往見宜春，歸無人色，亦百計(jì)欲其夫亂之，以暢其妒心。
會(huì)元夜，相與籌畫，布盛宴邀宜春及蕊兒入城踏燈，王親往迎之，強(qiáng)而后可。宜春翠被紅絢，蕊兒錦裙繡襖而至。管、筤掬之于門。既而入席，命梨園演《肉蒲團(tuán)》，極其穢褻。宜春談笑自如，殊無慍色。賈、王以為可動(dòng)，復(fù)相間試以浮語，宜春曰：“曷請(qǐng)大伯、三叔偕來奉一殤乎？”賈、王大喜，亟遣婢趨告管、筤，管、筤聞之，若掘得藏金，踉蹌而入，宜春命酒跪春管，蕊兒跪奉筤，管、筤亦跪領(lǐng)之，筤曰：“嫂何多禮！”宜春曰：“酒以合歡，禮以綴淫，既奉酒，可不為禮乎？”眾皆笑。席散，賈邀入房中更衣。宜春娭光眇視，醉態(tài)不支，低語向王曰：“嬸知之乎？今夕醉甚，當(dāng)宿此，不能踏燈矣?！辟Z曰：“娣姒談心甚快，踏燈何樂哉！”賈、王私議曰：“看其桃李之艷，必當(dāng)有松竹之操，不謂瞈\糟亦醉，直一淫奔之女耳！”乃密囑管、筤，隱身戶外，倘有隙可乘，即下手拏云也。言訖而入，極力挑逗之，宜春莈袖微笑曰：“古人易內(nèi)而飲酒，初不解其何樂，今乃頗悟其趣。大伯、三叔，自家人也，何不入室一談，以盡清興？”管、筤即戶外應(yīng)聲，爭(zhēng)奔而入。蕊兒遽滅燭，房中驟暗如漆，窗上雖有月光，竟一物不見。然二子潛聽已久，某在斯，某在斯，早知之稔熟，一時(shí)同撲宜春，管擠筤曰：“兄先弟后，序不可紊也。”筤不得已，遂擁蕊兒，各接吻捫私，無所不至。二女極力抵拒，呼叫聲嘶，竟不能脫，不覺暗中摸索，漸入佳境矣。二子情動(dòng)已久，稍縱即泄。方圖再舉，小婢忽秉燭至，二子驚起視之，則王為管亂，賈為筤亂，宜春、蕊兒查無蹤影，不知所之。彼此驚慚悔恨，奪門而散。
先是賈、王來邀宜春時(shí)，并不及筠，筠已疑之，不許往。太太獨(dú)以為可，筠不能阻拗，惟囑早歸。迨二更不返，大忿恨恨，背燭而坐。既而車聲轆轆，傳呼姑娘及蕊姐歸來矣。筠既喜見，俄而入室詰其故，宜春笑曰：“君之兄弟，大非良善，故作淫劇惑人兒。已小施戲術(shù)，俾通室以顛倒之矣?！币騻涫銎涫?，筠跌足曰：“此太毒狠，令我不安?！比飪涸唬骸懊飩愔?，不足為釁鐘之豭砪，虐懲之亦不為過。”筠曰：“既往不咎矣。第夜已深，相隔重城，何以得出？”宜春曰：“江湖之深，岱華之高，不能阻兒飛越。卑卑重城，庸足限乎？”筠終不釋然，自此兄弟，無顏相見，聲息不通。
宜春學(xué)尤淹博，筠所為詩(shī)文，多改政之。筠愛之如珍，敬之如賓。逾年生一子。筠舉孝廉，身厭綺羅，口窮甘軟，人稱為小石崇。一日，宜春忽泣謂筠曰：“兒初罹瘡疾，得君療之而瘥，不慚自薦以酬大德。詎意中道乖離，痛心孰甚！”筠大駭曰：“何為出此？”宜春曰：“夙緣已盡，夫復(fù)可言！幸留此子，以承君嗣。今夜即當(dāng)永別以去耳?！斌薏粍俦?，哽咽不能成語，蕊兒亦從旁而泣，尤助酸辛。頃之，太太出，挽宜春徑行，囑筠曰：“郎君無徒悲，好自愛，四十年后，當(dāng)復(fù)相聚耳?！毙鲩T，門前已駐一犢車，犢黃色，甚小，角才繭栗，車亦不廣，而美澤可鑒。一家十?dāng)?shù)人，悉乘之，人不覺擠，小車亦不覺隘。老翁執(zhí)策為御，車行甚捷，瞬息而逝，而宜春與蕊兒泣聲，猶恍然在耳也。筠佇立滂沱，家人勸不能止，強(qiáng)掖入門，則第宅化為烏有，僅存破屋數(shù)椽，荊杞滿目而已。舉家驚駭，始知遇怪，然所遺黃白甚多，筠得別購(gòu)廣居，仍不失為豪富。后筠授某縣君，頗有政聲，遷刺史。子亦克肖，不絕書香，究不詳四十年后復(fù)聚之說，果何如耳。
恩茂先曰：
雖不測(cè)其何妖，即其艷冶異常處，寫來紙上，自是尤物移人。予嘗聞此事于銳別山，繼見齋園此記，又小異而大同，終不知孰確，要其事則真實(shí)不虛。
蘭巖曰：美麗富貴，往往于無意中得之，彼營(yíng)營(yíng)者，何處覓得？亦徒勞奔走耳。筠立志不業(yè)瘍醫(yī)，而終以此得佳婦，為富人，享受多年，亦可謂非本志乎？此女莫知所自來，莫知所自往，飄然無累，豈神龍作用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