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三官保
作者：閑齋氏友人景君祿為予言：其表弟三官保，滿洲某旗人也。年十七八歲時，皓齒明眸，雪膚華發(fā)，言笑嫵媚，儼然好女子，且善自修飾，見者靡不流矚；外秀如此，宜其溫文蘊(yùn)藉，藹然可親矣。乃負(fù)氣凌人，好勇逞力，往往于喧衢鬧市間，與人一言牴牾，或因睚眥小怨，必致狠斗兇毆，雖破腦裂膚，終不出一軟款語。有北宮黝之風(fēng)，不知者親而近之，知者避而遠(yuǎn)之。鄰里畏憚，號為花豹子，以其美而暴戾也。
更有佟某，號佟韋馱，亦城北之市虎也。與保素不相識，嘗與茶社中，片言齟齬，輒相毆擊，其朋極力解紛。佟大言曰：“汝既稱好漢，敢于明日清晨，在地壇后見我否？”保以手撫膺，雙足并踴，自指其鼻曰：“我三官保，豈是畏人者？無論何處，倘不如期往，永不為為于北京城矣！”于是彼此不復(fù)言，各自散歸。
翌日黎明，保單身徑至地壇后，坐俟良久，始見佟率其黨十五六人，悉惡少年，洶洶而至。保迎叱曰：“汝鳩眾來，欲打我耶？”佟曰：“然。”保大笑曰：“我茍懼打，豈敢復(fù)來？任汝鼠輩所為，但一皺眉一呼痛，非好漢也！”言次自去其衣，赤身臥地上，曰：“勿污我衣，速打！速打！”佟眾蜂擁其前，木棒鐵尺亂下如雨，一霎體無完膚，四肢不能轉(zhuǎn)側(cè)，猶哂笑怒罵。佟益怒，取棘針一掬，刺入保兩足指甲縫中；又用豬鬃，探其尿管，深入二寸許，仍罵不絕口。佟知其終不可伏，急投杖跪而抱持之曰：“君神人也，吾等甘拜下風(fēng)矣！請破產(chǎn)調(diào)攝貴體，愿終身伏事作一鷹犬，肯收錄否？”保憊甚，不能作了然語，但首肯而已。佟覆之以衣，畀歸家，醫(yī)治兩月始愈，瘡痂漸脫，美好如故。遂與佟約為兄弟，逐日與俱。鄉(xiāng)鄰竊嘆，以為保得佟，虎角而翼矣。保居近安定門，門外舊營房之東，故有關(guān)帝廟，保與佟暨其黨十余人，常聚集于其中?；蚨奘^力；或懸空架橫木，為翻筋斗豎晴蜓諸戲；或在巨竹長數(shù)丈，張布為帆，仿白虎幢之制，騰擲身首以示技巧，名曰中幡。入夜，則聚談開飲，評論某也強(qiáng)，某也弱。所言強(qiáng)者必尋釁，以折辱之，是以睥睨一方，稱為土霸。雖屢為官司懲勸，不少悛也。
一日，方與眾擲壇為樂，忽一人貿(mào)然直前曰：“汝亦聞城南有張閻王乎？”保曰：“亦或聞之?！逼淙诉釉唬骸凹次沂且病！北Ｔ唬骸皝泶擞螢?？”張于膝裙中出一匕首，長七八寸，甚铦利，舉足踏石按匕首于膝，須髯盡張，目眥欲裂，叱保曰：“鼎鐺猶有耳，豈不聞張閻王是好漢乎？觀汝形貌，不過一女子加弁耳，乃亦盜虛名，稱豹子，得不令好漢掃地？今來與汝一較，茍不苛，當(dāng)留汝命?！薄安豢痢闭?，其類創(chuàng)語，猶言“不輸”也。保睨之而笑，回首視佟曰：“常言太歲頭上動土，今果有其人矣，試言何以較量？”張?jiān)唬骸皩⒋素笆鬃源碳∧w，不形隱忍之色，汝自審能否？”保拊掌曰：“吾謂挾泰山，超北海，或有不逮，若僅此區(qū)區(qū)，何云不能！”亟接匕首，退坐石上，裸其右股示張?jiān)唬骸凹创檀丝珊?？”張?jiān)唬骸翱??！北Ｔ唬骸暗狡揭淮?，何足道哉！吾試一新汝目！”乃于股上刻劃至骨，吱吱有聲，劙成“天下太平”四字，皮翻肉突，血流被踵，肌膚白嫩映面，色如胭脂染雪。旁觀者無不蹙眉嚙齒，代為不耐，而保談笑自若，似不毫痛楚者。然張大驚，自投于地，曰：“名下故無虛士，小人瞻仰無由，故假此以相試耳，望海涵以恕唐突！”保掖之起曰：“君是吾輩中人，如不棄，請兄事君?！睆埓笙策^望。保得佟、張為左右手，愈縱橫無所忌憚。
上元夜，三人踏燈于四牌樓，漏三下，飲于酒家樓。見一人貌帽狐裘，肥胖長大，年約三旬；又一少年，約二十許，冠紫貂冠，襲黑羔裘。從八九健仆，對席而坐，頻目視保，耳語而笑，笑訖復(fù)視之。保益作婿態(tài)，眼波頻溜，二人心醉已久，況加酒醉，少年乃出席向保曰：“元夜相逢，緣卻前定，曷不同席一飲，快談衷曲乎？”佟、張怒，勃然欲動，保肘張而躡佟之足，即趨對曰：“即蒙垂愛，何幸如之！”二人喜極，擁之入席，狎褻百端，忽少年以所飲余酒斝保曰：“小哥能盡此杯，洵可人也?！北Ｒ皇纸颖?，一手握其臂，極力扭之，少年大聲呼叫，蹲身凳下。中年者，以為戲，方鼓掌而笑，?；刂庾财湫?，仰踣于地，佟、張復(fù)來相助蹴踢，二人滾地甚苦。眾仆烏合搶攘，三人大揮老拳，勢不可當(dāng)。四俯紛紛走散，顛撲狼藉。三人一無所傷，徑下樓去。比金吾步軍來捕，三人已去遠(yuǎn)不可蹤跡矣。次日處處相傳，某宗室在某酒樓，為匪類所窘辱，亦平日恣橫恃勢之報(bào)也。保聞之，意得甚。會夏日，保偕佟、張游行郊外，小歇一墓門下，論及剛勇，保嘆生平不逢敵手。佟曰：“一人善射，百夫決拾。雖然，京師之大如海，豈無杰出之士，惜我輩未遇?！彪S戟手指門內(nèi)一冢曰：“弟知之乎？此余斑龍之墓也。余斑龍者，山東臨清之回人也，號余大漢，在生時賣大刀丸于廟市，起家數(shù)千金。有李存孝之勇。嘗與勇士馬猛較力，馬揮鐵锏劈其首，余奮臂一格，鐵锏飛墜二十步外，折為三段。又嘗生拔鹿角，故號斑龍。吾儕生晚，不獲同時，今日對墓景仰，猶令人徘徊不能去。賢弟勿輕量無下士，恐斑龍有知，攝揄于地下也?！北ｅ跞徊粣?，曰：“斑龍之事，傳聞太過。予若遇李存孝，當(dāng)北面事之；若遇斑龍，正未知鹿死誰手耳?！毖源?，大雨暴至，抵暮不休。三人四顧，驀見百步外有鴟吻露樹間，冒雨就之，則廢寺一區(qū)，無有主者。佟、張喜曰：“即此可以宿矣?！睌y有酒肴，除地坐飲。保終不樂，佟深悔失言，多方引咎。
已而雨霽月來，夜近三鼓。保見門外有人窺伺，軀休仿佛甚偉，保叱問：“為誰，寧不知花豹子與佟韋馱、張閻王在此耶？”言未已，其人履閥而入，指保大笑曰：“今來與汝較，果鹿死誰手！”保大怒，右足飛起，其人以手格之，足痛甚，不覺踣地。其人提保之臂，卻步出門，保匍匐隨之，肘膝并行，直至階下，驀然拋擲之，保身起半空，飄飄然如風(fēng)卷落葉，墜落墻外。其人倏不見。佟、張大呼追救，杳不可得。大索半夜，至天明始得，保于余斑龍墓側(cè)，瞠目僵臥，形如夢魘；呼叫移時，始蘇，不能動履。佟、張迭負(fù)以歸。右足五指俱折，脛跗青腫。
保自此爽然若失，幡然而悔，遂折節(jié)讀書，不復(fù)語力。見人謙抑巽順，犯而不較，卒為善士?；蛟馑厝拯h類于途，輒逡巡走避，若將浼焉。人有述其向日行徑者，即赧然如不自容。佟、張勸其振作，但含笑不語，佯以怒激之，唯敬謝而已。二人無如之何，索然而去，終身誓不相見。后入籍為羽林軍，從征緬甸，陣歿，年甫二十有零。
恩茂先曰：
一趺輒悟，改過如決，若三官保，真勇者也。
蘭巖曰：
剛勇自恃，漸至朋黨多，而所為不善，禍不旋踵至矣。屢困以極苦事，不稍挫，卒為斑龍一銷其戾氣，改過遷善，以獲安全。余之有施于保者厚矣。雖然，茍非保有從善之機(jī)，斑龍有靈，亦將奈何？
更有佟某，號佟韋馱，亦城北之市虎也。與保素不相識，嘗與茶社中，片言齟齬，輒相毆擊，其朋極力解紛。佟大言曰：“汝既稱好漢，敢于明日清晨，在地壇后見我否？”保以手撫膺，雙足并踴，自指其鼻曰：“我三官保，豈是畏人者？無論何處，倘不如期往，永不為為于北京城矣！”于是彼此不復(fù)言，各自散歸。
翌日黎明，保單身徑至地壇后，坐俟良久，始見佟率其黨十五六人，悉惡少年，洶洶而至。保迎叱曰：“汝鳩眾來，欲打我耶？”佟曰：“然。”保大笑曰：“我茍懼打，豈敢復(fù)來？任汝鼠輩所為，但一皺眉一呼痛，非好漢也！”言次自去其衣，赤身臥地上，曰：“勿污我衣，速打！速打！”佟眾蜂擁其前，木棒鐵尺亂下如雨，一霎體無完膚，四肢不能轉(zhuǎn)側(cè)，猶哂笑怒罵。佟益怒，取棘針一掬，刺入保兩足指甲縫中；又用豬鬃，探其尿管，深入二寸許，仍罵不絕口。佟知其終不可伏，急投杖跪而抱持之曰：“君神人也，吾等甘拜下風(fēng)矣！請破產(chǎn)調(diào)攝貴體，愿終身伏事作一鷹犬，肯收錄否？”保憊甚，不能作了然語，但首肯而已。佟覆之以衣，畀歸家，醫(yī)治兩月始愈，瘡痂漸脫，美好如故。遂與佟約為兄弟，逐日與俱。鄉(xiāng)鄰竊嘆，以為保得佟，虎角而翼矣。保居近安定門，門外舊營房之東，故有關(guān)帝廟，保與佟暨其黨十余人，常聚集于其中?；蚨奘^力；或懸空架橫木，為翻筋斗豎晴蜓諸戲；或在巨竹長數(shù)丈，張布為帆，仿白虎幢之制，騰擲身首以示技巧，名曰中幡。入夜，則聚談開飲，評論某也強(qiáng)，某也弱。所言強(qiáng)者必尋釁，以折辱之，是以睥睨一方，稱為土霸。雖屢為官司懲勸，不少悛也。
一日，方與眾擲壇為樂，忽一人貿(mào)然直前曰：“汝亦聞城南有張閻王乎？”保曰：“亦或聞之?！逼淙诉釉唬骸凹次沂且病！北Ｔ唬骸皝泶擞螢?？”張于膝裙中出一匕首，長七八寸，甚铦利，舉足踏石按匕首于膝，須髯盡張，目眥欲裂，叱保曰：“鼎鐺猶有耳，豈不聞張閻王是好漢乎？觀汝形貌，不過一女子加弁耳，乃亦盜虛名，稱豹子，得不令好漢掃地？今來與汝一較，茍不苛，當(dāng)留汝命?！薄安豢痢闭?，其類創(chuàng)語，猶言“不輸”也。保睨之而笑，回首視佟曰：“常言太歲頭上動土，今果有其人矣，試言何以較量？”張?jiān)唬骸皩⒋素笆鬃源碳∧w，不形隱忍之色，汝自審能否？”保拊掌曰：“吾謂挾泰山，超北海，或有不逮，若僅此區(qū)區(qū)，何云不能！”亟接匕首，退坐石上，裸其右股示張?jiān)唬骸凹创檀丝珊?？”張?jiān)唬骸翱??！北Ｔ唬骸暗狡揭淮?，何足道哉！吾試一新汝目！”乃于股上刻劃至骨，吱吱有聲，劙成“天下太平”四字，皮翻肉突，血流被踵，肌膚白嫩映面，色如胭脂染雪。旁觀者無不蹙眉嚙齒，代為不耐，而保談笑自若，似不毫痛楚者。然張大驚，自投于地，曰：“名下故無虛士，小人瞻仰無由，故假此以相試耳，望海涵以恕唐突！”保掖之起曰：“君是吾輩中人，如不棄，請兄事君?！睆埓笙策^望。保得佟、張為左右手，愈縱橫無所忌憚。
上元夜，三人踏燈于四牌樓，漏三下，飲于酒家樓。見一人貌帽狐裘，肥胖長大，年約三旬；又一少年，約二十許，冠紫貂冠，襲黑羔裘。從八九健仆，對席而坐，頻目視保，耳語而笑，笑訖復(fù)視之。保益作婿態(tài)，眼波頻溜，二人心醉已久，況加酒醉，少年乃出席向保曰：“元夜相逢，緣卻前定，曷不同席一飲，快談衷曲乎？”佟、張怒，勃然欲動，保肘張而躡佟之足，即趨對曰：“即蒙垂愛，何幸如之！”二人喜極，擁之入席，狎褻百端，忽少年以所飲余酒斝保曰：“小哥能盡此杯，洵可人也?！北Ｒ皇纸颖?，一手握其臂，極力扭之，少年大聲呼叫，蹲身凳下。中年者，以為戲，方鼓掌而笑，?；刂庾财湫?，仰踣于地，佟、張復(fù)來相助蹴踢，二人滾地甚苦。眾仆烏合搶攘，三人大揮老拳，勢不可當(dāng)。四俯紛紛走散，顛撲狼藉。三人一無所傷，徑下樓去。比金吾步軍來捕，三人已去遠(yuǎn)不可蹤跡矣。次日處處相傳，某宗室在某酒樓，為匪類所窘辱，亦平日恣橫恃勢之報(bào)也。保聞之，意得甚。會夏日，保偕佟、張游行郊外，小歇一墓門下，論及剛勇，保嘆生平不逢敵手。佟曰：“一人善射，百夫決拾。雖然，京師之大如海，豈無杰出之士，惜我輩未遇?！彪S戟手指門內(nèi)一冢曰：“弟知之乎？此余斑龍之墓也。余斑龍者，山東臨清之回人也，號余大漢，在生時賣大刀丸于廟市，起家數(shù)千金。有李存孝之勇。嘗與勇士馬猛較力，馬揮鐵锏劈其首，余奮臂一格，鐵锏飛墜二十步外，折為三段。又嘗生拔鹿角，故號斑龍。吾儕生晚，不獲同時，今日對墓景仰，猶令人徘徊不能去。賢弟勿輕量無下士，恐斑龍有知，攝揄于地下也?！北ｅ跞徊粣?，曰：“斑龍之事，傳聞太過。予若遇李存孝，當(dāng)北面事之；若遇斑龍，正未知鹿死誰手耳?！毖源?，大雨暴至，抵暮不休。三人四顧，驀見百步外有鴟吻露樹間，冒雨就之，則廢寺一區(qū)，無有主者。佟、張喜曰：“即此可以宿矣?！睌y有酒肴，除地坐飲。保終不樂，佟深悔失言，多方引咎。
已而雨霽月來，夜近三鼓。保見門外有人窺伺，軀休仿佛甚偉，保叱問：“為誰，寧不知花豹子與佟韋馱、張閻王在此耶？”言未已，其人履閥而入，指保大笑曰：“今來與汝較，果鹿死誰手！”保大怒，右足飛起，其人以手格之，足痛甚，不覺踣地。其人提保之臂，卻步出門，保匍匐隨之，肘膝并行，直至階下，驀然拋擲之，保身起半空，飄飄然如風(fēng)卷落葉，墜落墻外。其人倏不見。佟、張大呼追救，杳不可得。大索半夜，至天明始得，保于余斑龍墓側(cè)，瞠目僵臥，形如夢魘；呼叫移時，始蘇，不能動履。佟、張迭負(fù)以歸。右足五指俱折，脛跗青腫。
保自此爽然若失，幡然而悔，遂折節(jié)讀書，不復(fù)語力。見人謙抑巽順，犯而不較，卒為善士?；蛟馑厝拯h類于途，輒逡巡走避，若將浼焉。人有述其向日行徑者，即赧然如不自容。佟、張勸其振作，但含笑不語，佯以怒激之，唯敬謝而已。二人無如之何，索然而去，終身誓不相見。后入籍為羽林軍，從征緬甸，陣歿，年甫二十有零。
恩茂先曰：
一趺輒悟，改過如決，若三官保，真勇者也。
蘭巖曰：
剛勇自恃，漸至朋黨多，而所為不善，禍不旋踵至矣。屢困以極苦事，不稍挫，卒為斑龍一銷其戾氣，改過遷善，以獲安全。余之有施于保者厚矣。雖然，茍非保有從善之機(jī)，斑龍有靈，亦將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