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倩兒
作者：閑齋氏潮州富人江翁，世居南安。一子名澄，小字蠻秀。潮州謂至極曰蠻，以澄韶秀，故字之。年十七，入郡庠。母家姓蕭氏，有舅為部郎，歿已數(shù)年。妗母王氏，孀居，有一子一女。子六歲，女字倩兒，與澄同庚，艷麗區(qū)匹，縉紳之家，竟思委禽。王溺愛其女，擇配甚苛，不能既就。澄齠齔時(shí)，與女同兒戲。及長(zhǎng)，澄務(wù)舉業(yè)，女事針黹，形跡遂相間隔。然每一謀面，澄一心向女，笑靨當(dāng)迎；女一意注澄，星眸頻擲?；蛲醪辉谇?，澄必百計(jì)與言，女亦罔拂其意，不吝應(yīng)答。
一日，同在親戚家赴湯餅會(huì)，女眷滿房，飯后有入內(nèi)更衣者，有勻面理鬢者，有行食院中探花者，撲蝶者，如廁者，惟女獨(dú)立廊下。適澄自外來，向女索檳榔，女對(duì)以無有，澄不信，搜其兩袖。方嬉笑間，王猝至，女急欲引避，王呼而止之曰：“兒與爾四哥幼小即在一處，且至親，莫作小家相，無事回避也?！迸?yīng)之，澄曰：“妹索檳榔，甥誤以豆蔻奉之。妹取之傷廉，故甥笑之?！蓖跻嘈υ唬骸叭昝盟叵彩持?，爾四哥藥肆中，寧無此物？異日勒索百斤，不為多也?！迸c澄皆笑，自此稍得親近。澄或乘間入以游語，亦不甚慍，但作不解，漸至狎昵。
值王壽，澄隨蕭往祝，雨阻不得歸。蕭、王話舊，夜飲于室。澄與女坐明間，抹牙牌，賭拍臂為戲。女連負(fù)，索臂拍之，匿不肯，澄握其腕，揎其袖，用強(qiáng)出之，白如雪，滑如脂，潤(rùn)如藕，澄憐惜之，曰：“如此嫩且白者，忍拍之乎？”戲嚙以齒。蕭、王聞其嬉笑，呼問之，女紿曰：“四哥賭牌屢負(fù)，令其叩頭，賴不肯跪耳?！笔挕⑼跸绦υ唬骸笆叽髢号?，尚作此小兒戲耶？”澄與女各笑而退。于是益無忌憚，狎褻無所不至，但無隙及亂耳。
女有婢名春蘭者，嬌媚慧黠，稍遜于女，女慮其惑澄，防閑甚密。蘭懷怨，日伺其釁。會(huì)澄以事早見王，王尚未起，女方亂頭立欄畔，吸煙看花，澄覷便求哺，女他顧不理，澄突前捧頸，強(qiáng)接其吻，不意為春蘭所見，潛告王。王怒呼女至榻前，詰之，女不承，曰：“誰其見之？”王曰：“春蘭親見！無恥婢尚口辯耶？”女頸赤面，轉(zhuǎn)背欲淚，罵春蘭何故妄傳飛語，蘭含笑而跪曰：“無事，奴敢妄言耶？姑扶欄吃煙，四郎至，求哺良久，姑乃三哺之。無事，奴敢妄言耶？”女羞忿至極，掩面大慟。王召澄，澄已逸去矣。王雖愛女，而事關(guān)閨閫，殊深痛恨，不遽假以辭色。蕭聞之，亦怒告江翁，撻澄數(shù)十，不許復(fù)至舅家。女恚甚，哭一日，不食。王氣平，愛女之心復(fù)熾，密令他婢，私往勸慰，女皆不應(yīng)，是夜竟投繯。王慟絕數(shù)四，悔恨無及，惟痛罵春蘭多事而已。
既葬，澄旦夕追思，神昏形瘠，恒書空作“咄咄怪事”字。屢欲一往哭其墓，無由也。然澄之祖塋，與舅家塋相去僅里許。值中元節(jié)，父母皆以疾不往，命澄獨(dú)往祭掃，因得至女墓，撫冢一盡其哀。是夕歸宿其廬。約二更，群動(dòng)盡息，風(fēng)木悲鳴，明月滿天，四顧清寂；蟲聲唧唧，絮繞荒階；螢火星星，亂沾秋草。憶美人黃土，再見無期，欹枕睡床，淚下如雨。俄而星移漢轉(zhuǎn)，竹影篩窗，恍惚間，聞門外彈指聲，止而復(fù)作。披衣啟扉，見一人當(dāng)戶立。視之，女也。驚喜出于非望，攜之入室，并坐而泣。此言別恨，彼述離愁，噥噥者久之，始得相與綢繆。女欲澄假托讀書，留居于此，澄曰：“此計(jì)不諧矣。雙堂寢疾，且家有嚴(yán)師，居此無名，請(qǐng)別圖之?！迸h焉，少間，女曰：“欲暫歸家，一省老母，子能導(dǎo)我歸乎？”澄曰：“其不可者有三：此去家四十余里，盡屬山蹊，卿力弱足纖，斷不能至，況乎夜行？此不可者一也；比至家，天且曙，日值中矣。卿生長(zhǎng)閨中，足跡不出戶庭，出則乘輿，今徒步而返，鄰里所驚，此不可者二也；與卿偕行，嫌疑莫避，老父問罪，何以措辭？此不可者三也。有此三不可，卿其鑒之?！迸唬骸坝弥静患?，乃凝于神。兒居此學(xué)步久，且思親甚摯，君第攜我行，三不可應(yīng)不一犯?！背尾蝗谭髌湟?，乃扶之以行。甫出門，覺身體輕忽，飄飄然如落葉，因風(fēng)不克自主，食頃即至舅家。徑抵寢室，見王流涕而嘆，方囑家人：“明日可先將酒果香楮往，予后日當(dāng)親到倩姐墳頭一奠也?！迸Ｗ銘敉獠桓胰?，但掩泣而退，澄曰：“來何草草，去何匆匆？”女曰：“百八蒲牢將動(dòng)矣。且歸休！”遂復(fù)同出，遭春蘭于廳，女挾舊恨，直前批頰，蘭驚撲于地，噤不能語。女不釋，命澄褫其褲淫之。淫訖，又取泥土實(shí)陰中，始舍去。
至巷口，有施食者，女與澄亦就食焉。倏忽至山間，月已西沉，明星在東，景甚凄涼。澄曰：“歸矣?！迸唬骸邦烈贿^我家乎？”澄曰：“方得還，又欲往耶？”曰：“否。謂兒之潛闥也?！贝┧闪植粩?shù)十武，至一土穴前，穴大如盞，女拖澄入之，身覺縮小，自視才數(shù)寸。既入，四壁皆木，僅可容膝，女與促膝坐，因泣囑曰：“兒陽數(shù)未盡，冥司悉不收錄，神魂守此不去，故尸尚完好。茍君不遺，可歸告寡母，往祈南關(guān)行乞病疥僧，兒可復(fù)活也?！背未藭r(shí)方悟女已死。坐之室，乃其殯宮也。且驚且喜，諾之。頃之，澄欲女仍返其廬，女亦諾之。乃復(fù)出穴，步月徐行。
既至，澄復(fù)見自身僵臥榻上，父母撫之哭于側(cè)，大駭，女推之曰：“幾壞爾事，勿逡巡，可急入也?！背为q延佇，女惶遽，極力擠之，澄覺舉身火發(fā)，飆然而起，父母驚卻數(shù)步，注視啜泣曰：“兒蘇矣！”澄悵悵者久之，心神始定，問父母何為在此，蕭曰：“兒尚夢(mèng)夢(mèng)耶？一睡不醒，已一夜一日又半夜矣，謂兒必?zé)o生理，胡復(fù)不死，且愈之速也！吾一人以兒故，病亦驚失矣?！背问嘉蛏窠Y(jié)之奇。不敢發(fā)，但漫應(yīng)之。
詰朝，父母與同歸，遇王于途，述春蘭為鬼所虐狀，正符夜來事，澄陰異之。既過王巷口，果有施食三日者，益怪之。因訪行乞僧，得諸廢寺中。澄膝行蒲伏，以誠(chéng)懇訴，僧欠伸曰：“呵呵，無知小兒女，草草作事，致老僧多此色相?！彼焱勍酰嬉阅芑钆?，王疑信參半，第念事出于創(chuàng)，或有非理之效，姑聽之，以覘其術(shù)。亟至墓所，掘冢出棺，剖而見尸，顏色不變。僧自頂至踵，以手拿之曰：“已死二寸矣?？蒴~銜索，幾何不蠹？再七日，庸得生乎？”探皮囊，取朱色藥一粒，大如粟，納女口中，接其吻以氣運(yùn)之。逾時(shí)，聞呻吟者，舉體溫軟，王心喜，如獲異珍，以軟榻舁入廬。一宿復(fù)活，尚不能言，唯握王手涕泣而已。王稽顙謝僧，額為之腫。僧笑而去，其行甚速，追之不及，瞬息失所在。咸知其為異人也。
女還家，臥病月余，形始復(fù)初，唯兩足至踝，常冷如冰，僧所云已死二寸之說，亦信。王感澄義，即以女妻之，琴瑟甚敦。上官老人周與江翁善，知之頗稔，嘗為予述之。
蘭巖曰：
天下好事，本可順理而成，往往多生魔障，致令美人黃土，佳士傷心，終成恨事。然必系不省事婦女，拘執(zhí)腐見，率意為之。幸天不忍令此情種，卒為情死，生一異僧以全之，使人心一大快。噫！天下亦安得常有此僧，以活此可人哉！
一日，同在親戚家赴湯餅會(huì)，女眷滿房，飯后有入內(nèi)更衣者，有勻面理鬢者，有行食院中探花者，撲蝶者，如廁者，惟女獨(dú)立廊下。適澄自外來，向女索檳榔，女對(duì)以無有，澄不信，搜其兩袖。方嬉笑間，王猝至，女急欲引避，王呼而止之曰：“兒與爾四哥幼小即在一處，且至親，莫作小家相，無事回避也?！迸?yīng)之，澄曰：“妹索檳榔，甥誤以豆蔻奉之。妹取之傷廉，故甥笑之?！蓖跻嘈υ唬骸叭昝盟叵彩持?，爾四哥藥肆中，寧無此物？異日勒索百斤，不為多也?！迸c澄皆笑，自此稍得親近。澄或乘間入以游語，亦不甚慍，但作不解，漸至狎昵。
值王壽，澄隨蕭往祝，雨阻不得歸。蕭、王話舊，夜飲于室。澄與女坐明間，抹牙牌，賭拍臂為戲。女連負(fù)，索臂拍之，匿不肯，澄握其腕，揎其袖，用強(qiáng)出之，白如雪，滑如脂，潤(rùn)如藕，澄憐惜之，曰：“如此嫩且白者，忍拍之乎？”戲嚙以齒。蕭、王聞其嬉笑，呼問之，女紿曰：“四哥賭牌屢負(fù)，令其叩頭，賴不肯跪耳?！笔挕⑼跸绦υ唬骸笆叽髢号?，尚作此小兒戲耶？”澄與女各笑而退。于是益無忌憚，狎褻無所不至，但無隙及亂耳。
女有婢名春蘭者，嬌媚慧黠，稍遜于女，女慮其惑澄，防閑甚密。蘭懷怨，日伺其釁。會(huì)澄以事早見王，王尚未起，女方亂頭立欄畔，吸煙看花，澄覷便求哺，女他顧不理，澄突前捧頸，強(qiáng)接其吻，不意為春蘭所見，潛告王。王怒呼女至榻前，詰之，女不承，曰：“誰其見之？”王曰：“春蘭親見！無恥婢尚口辯耶？”女頸赤面，轉(zhuǎn)背欲淚，罵春蘭何故妄傳飛語，蘭含笑而跪曰：“無事，奴敢妄言耶？姑扶欄吃煙，四郎至，求哺良久，姑乃三哺之。無事，奴敢妄言耶？”女羞忿至極，掩面大慟。王召澄，澄已逸去矣。王雖愛女，而事關(guān)閨閫，殊深痛恨，不遽假以辭色。蕭聞之，亦怒告江翁，撻澄數(shù)十，不許復(fù)至舅家。女恚甚，哭一日，不食。王氣平，愛女之心復(fù)熾，密令他婢，私往勸慰，女皆不應(yīng)，是夜竟投繯。王慟絕數(shù)四，悔恨無及，惟痛罵春蘭多事而已。
既葬，澄旦夕追思，神昏形瘠，恒書空作“咄咄怪事”字。屢欲一往哭其墓，無由也。然澄之祖塋，與舅家塋相去僅里許。值中元節(jié)，父母皆以疾不往，命澄獨(dú)往祭掃，因得至女墓，撫冢一盡其哀。是夕歸宿其廬。約二更，群動(dòng)盡息，風(fēng)木悲鳴，明月滿天，四顧清寂；蟲聲唧唧，絮繞荒階；螢火星星，亂沾秋草。憶美人黃土，再見無期，欹枕睡床，淚下如雨。俄而星移漢轉(zhuǎn)，竹影篩窗，恍惚間，聞門外彈指聲，止而復(fù)作。披衣啟扉，見一人當(dāng)戶立。視之，女也。驚喜出于非望，攜之入室，并坐而泣。此言別恨，彼述離愁，噥噥者久之，始得相與綢繆。女欲澄假托讀書，留居于此，澄曰：“此計(jì)不諧矣。雙堂寢疾，且家有嚴(yán)師，居此無名，請(qǐng)別圖之?！迸h焉，少間，女曰：“欲暫歸家，一省老母，子能導(dǎo)我歸乎？”澄曰：“其不可者有三：此去家四十余里，盡屬山蹊，卿力弱足纖，斷不能至，況乎夜行？此不可者一也；比至家，天且曙，日值中矣。卿生長(zhǎng)閨中，足跡不出戶庭，出則乘輿，今徒步而返，鄰里所驚，此不可者二也；與卿偕行，嫌疑莫避，老父問罪，何以措辭？此不可者三也。有此三不可，卿其鑒之?！迸唬骸坝弥静患?，乃凝于神。兒居此學(xué)步久，且思親甚摯，君第攜我行，三不可應(yīng)不一犯?！背尾蝗谭髌湟?，乃扶之以行。甫出門，覺身體輕忽，飄飄然如落葉，因風(fēng)不克自主，食頃即至舅家。徑抵寢室，見王流涕而嘆，方囑家人：“明日可先將酒果香楮往，予后日當(dāng)親到倩姐墳頭一奠也?！迸Ｗ銘敉獠桓胰?，但掩泣而退，澄曰：“來何草草，去何匆匆？”女曰：“百八蒲牢將動(dòng)矣。且歸休！”遂復(fù)同出，遭春蘭于廳，女挾舊恨，直前批頰，蘭驚撲于地，噤不能語。女不釋，命澄褫其褲淫之。淫訖，又取泥土實(shí)陰中，始舍去。
至巷口，有施食者，女與澄亦就食焉。倏忽至山間，月已西沉，明星在東，景甚凄涼。澄曰：“歸矣?！迸唬骸邦烈贿^我家乎？”澄曰：“方得還，又欲往耶？”曰：“否。謂兒之潛闥也?！贝┧闪植粩?shù)十武，至一土穴前，穴大如盞，女拖澄入之，身覺縮小，自視才數(shù)寸。既入，四壁皆木，僅可容膝，女與促膝坐，因泣囑曰：“兒陽數(shù)未盡，冥司悉不收錄，神魂守此不去，故尸尚完好。茍君不遺，可歸告寡母，往祈南關(guān)行乞病疥僧，兒可復(fù)活也?！背未藭r(shí)方悟女已死。坐之室，乃其殯宮也。且驚且喜，諾之。頃之，澄欲女仍返其廬，女亦諾之。乃復(fù)出穴，步月徐行。
既至，澄復(fù)見自身僵臥榻上，父母撫之哭于側(cè)，大駭，女推之曰：“幾壞爾事，勿逡巡，可急入也?！背为q延佇，女惶遽，極力擠之，澄覺舉身火發(fā)，飆然而起，父母驚卻數(shù)步，注視啜泣曰：“兒蘇矣！”澄悵悵者久之，心神始定，問父母何為在此，蕭曰：“兒尚夢(mèng)夢(mèng)耶？一睡不醒，已一夜一日又半夜矣，謂兒必?zé)o生理，胡復(fù)不死，且愈之速也！吾一人以兒故，病亦驚失矣?！背问嘉蛏窠Y(jié)之奇。不敢發(fā)，但漫應(yīng)之。
詰朝，父母與同歸，遇王于途，述春蘭為鬼所虐狀，正符夜來事，澄陰異之。既過王巷口，果有施食三日者，益怪之。因訪行乞僧，得諸廢寺中。澄膝行蒲伏，以誠(chéng)懇訴，僧欠伸曰：“呵呵，無知小兒女，草草作事，致老僧多此色相?！彼焱勍酰嬉阅芑钆?，王疑信參半，第念事出于創(chuàng)，或有非理之效，姑聽之，以覘其術(shù)。亟至墓所，掘冢出棺，剖而見尸，顏色不變。僧自頂至踵，以手拿之曰：“已死二寸矣?？蒴~銜索，幾何不蠹？再七日，庸得生乎？”探皮囊，取朱色藥一粒，大如粟，納女口中，接其吻以氣運(yùn)之。逾時(shí)，聞呻吟者，舉體溫軟，王心喜，如獲異珍，以軟榻舁入廬。一宿復(fù)活，尚不能言，唯握王手涕泣而已。王稽顙謝僧，額為之腫。僧笑而去，其行甚速，追之不及，瞬息失所在。咸知其為異人也。
女還家，臥病月余，形始復(fù)初，唯兩足至踝，常冷如冰，僧所云已死二寸之說，亦信。王感澄義，即以女妻之，琴瑟甚敦。上官老人周與江翁善，知之頗稔，嘗為予述之。
蘭巖曰：
天下好事，本可順理而成，往往多生魔障，致令美人黃土，佳士傷心，終成恨事。然必系不省事婦女，拘執(zhí)腐見，率意為之。幸天不忍令此情種，卒為情死，生一異僧以全之，使人心一大快。噫！天下亦安得常有此僧，以活此可人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