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收異士月下談心 娶美人燈前識認(rèn)
作者：鶴市道人姻緣非偶總由天，
怪殺狂且強欲連。
靈鳳莫將梟鳥伴，
神龍豈與蚓蟲眠。
才高不墮好人計，
智足偏居策士先。
具得閨英冰雪志，
隨他風(fēng)浪自安然。話說韓侂冑罪盈惡貫，被吏部侍郎史彌遠(yuǎn)，擁兵殛殺于玉津園側(cè)。那時朝綱復(fù)振，奸黨盡除，惟金元二處，來侵疆界。史彌遠(yuǎn)時切中興之志，朝夕勵精圖治，將向來無辜革斥含冤受戥的大臣，懇切詳明，具一奏疏。圣上大駭，方知梅馥等盡忠受戮，趙汝愚等無罪罷去。追憎從前被奸臣蠱惑，侮旨弄權(quán)，鋤害忠良，不勝痛惜。即以史彌：遠(yuǎn)為右丞相，大敕恩旨，該部查得凡被奸臣韓侂冑所罷去的，仍復(fù)原職，假旨受戮的，拔子宮爵，以旌其忠，或罷去已經(jīng)身故者，著本處府縣，護其里居，以便涵養(yǎng)后進(jìn)，又把朱先生等一輩道學(xué)，追封賜湓。此旨一下，真?zhèn)€朝野歡慶，人民悅服，好個熙和世界，且按下不題。且說梅公子索性豪爽，秉志端方，不料命運舛錯，抑郁幾載，天之困頓英雄，巳到極處。忽被馮畏天逐出，縣差誤捉，真乃驚中得喜，死里逢生。馬有德款留任所，侯至秋試求取功名。馬有德得聞此恩旨，大喜。對梅公子道：“恭喜，恭喜！先老師一世精忠，今蒙圣恩獎拔，候部查覆，年兄自然格外優(yōu)擢。不日寵膺簡命，馳驅(qū)皇途，大展經(jīng)綸，克纘先人緒業(yè)，忠孝兼標(biāo)，乃天地間不數(shù)出之奇男子也?！泵饭用C然起謝道：“年兄無乃謬譽乎？人生在世，有怨當(dāng)雪，受德當(dāng)酬，轟轟烈烈，干蓋世之功名。見天下有不平主事，起而平之，遇有難之人，扶而救之，此之謂奇男子。今弟不才，淹蹇忍辱，因人成事，未嘗建一功，立一業(yè)，謬叨圣恩。藉先人之遺績，叨恩爵以為榮，此實赧顏愧心也。然弟撫心自問，有個妄想，處今之時，度今之勢，內(nèi)奸雖除，而外寇未靖，若不奮除外患，終致遺害腹心。有志國家者，乘此先為著鞭，建得一功，立得一業(yè)，上答圣恩，下顯親志，庶慰平生之愿耳。忝在契愛，許陳肺腑，故弟敢妄言之，而兄亦姑妄聽之可也?！瘪R有德正色道：“年兄豪氣凌云，雄心萬里，有志者事竟成?！泵饭拥溃骸暗苤静辉诜夂钊f里，而在雪怨酬恩。程松奸邪小人，久巳竊位盜祿，謬列朝堂，豈非大丈夫所切齒。弟多遭不造，若無趙年伯，焉得偷生以至今日。又感馮年伯知遇之恩，目擊夫人小姐，受伊叔之欺侮，弟不能稍為周全。又蒙萬壽庵僧之慷慨，徐魁之仗義，皆是莫大之恩，尚未酬報，豈非大丈夫又當(dāng)撫脾自痛乎！”正談?wù)撻g，忽聞外擊梆聲，馬有德出堂理事。
卻說馬有德向因豺狼當(dāng)?shù)溃晕疵蛇w升，久居縣令。然馬有德是個冰清玉潔的人，催科又不苛。一應(yīng)詞訟，俱片言折獄，當(dāng)堂判語審結(jié)，不令遷延日月致房科作弊，所以政平訟息，優(yōu)閑自得。那民心感戴，真不啻如父母，敬之如神明。這日馬有德升堂理事，半晌進(jìn)來，對著梅公子道：“地方獲一奇賊，剛才拘審，實具非常伎倆，弟不勝駭異。當(dāng)堂判語，敢以呈教。梅公子接來看道：
審得孟宗政為盜，頗有劍俠之風(fēng)。其竊趙華家也，斃四犬而妙在一聲不吠；罄數(shù)箱而奇在一線不留。又令窗扇不開，門扃如故，儼若從天而下者。至〔趙〕華夫婦天明欲起，索衣不得，始知被盜。豈左慈之變化耶，抑紅絲之神通耶。更可異者，即以本家之贓，告售本家，專使失主覺察：既覺而訊之日：“是我家物?！北思磻?yīng)日：“是汝家物，執(zhí)以送官?！惫賳栐唬骸叭晔琴\否？”即連聲應(yīng)日：“是賊，是賊！”噫！此豈偷兒行徑哉？彼蓋以世無知音，欲借此舉以顯技耳。查所盜之贓，纖毫不匿，完璧歸趙。此賊既非尋常之賊，何得以處尋常之賊之法處之。惜其才有可用，貰罪而編入隊伍，以當(dāng)疆場之一助爾。梅公子看罷，拍掌大叫道：“奇哉！天下有這樣穿窬之盜，罄數(shù)箱而門扃如故，斃四犬而聲息不聞。及至盜本家之物，還歸本家，真?zhèn)€游戲三昧。年兄目為劍俠，借此顯技，可謂靈犀之照。今以編入隊伍，真使明珠出暗。但此人既具這樣才干，借此丑行以顯技，吾所不解。年兄可喚他進(jìn)來，使弟得一覯其面臺?！瘪R有德道：“有何不可?！奔粗藛具M(jìn)來。孟宗政見了梅公子，作個揖挺然立著。梅公子把他仔細(xì)一看。但見：
劍眉直豎，漆眼圓光。兩耳下垂過頰，雙顴聳起，如峰。堂堂一貌渾身膽，凜凜多威遍體篆。莫作竊盜小偷兒，的是昂藏大丈夫。梅公子大加贊賞道：“好一個偉男子，你鄉(xiāng)貫何處？”孟宗政道：“自家山東濟寧人氏，幼時父母雙亡，流落江湖學(xué)些武藝?！泵饭拥溃骸澳慵葧渌?，目今朝廷用武之秋，正好建功立業(yè)，為何作此偷竊丑行？”孟宗政道：“咱家并未曾偷竊，久有志于疆場。看見那奸邪專政，將士掣肘，未得成功，適足取禍，咱家怎受得這〔腌躦〕，故此遍游四方，思量結(jié)識個好漢為知已。聞燕市古稱俠烈，特來一訪。不道所過州縣，俱是貪官污吏，倒叫咱不平之氣，橫溢胸中。來到此地，這里老爺清廉神斷之名，如雷震耳，故此盤桓了幾天。昨出南門，只見那個老頭兒扳著鄰家閑話，咱家也不曉得他叫趙華。他恰好說著那偷兒的事情，說的說，笑的笑。那老頭兒夸口說；“若有個偷兒偷得我家的東西去，也算個好漢。”咱便聽著，咱一時耍氣，小試手段，要叫他服咱是個好漢。今日把原物送還他。誰料南邊人果然沒個好見識的，倒把咱家送到老爺這里來。感老爺不加之罪，編入隊伍，這也是咱家心上不愿的。”梅公子道：“據(jù)你的心上怎樣就愿了？”孟宗政把兩目睜露，雙臂舒開。說道：“大丈夫詘于不知己而伸于知己。若遇個好漢，識得咱家，自便捐項踵赴湯火都是情愿的了?！泵饭狱c首道，“好個俠客，好個大丈夫?！蹦藢︸R有德道：“小弟正慮孑身無伴，此天作之合，賜一義士，倘得追隨，則年兄之惠弟，終身永賴矣。未知臺意若何？”馬有德見他偉論鑿鑿，材貌魁梧，已是心欽意重。見梅公子欲收留作伴，不勝大喜道：“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英雄聚會，自古甚難。但有此污行，誠恐有玷大方?！泵饭拥溃骸懊蠂L君養(yǎng)客三千，虧了雞嗚狗盜之徒，得脫虎狼之口，那用人豈是這樣論的。”孟宗政厲聲道：“這才是個知己，才為好漢了。請上，咱家有一拜?！泵饭拥溃骸柏M有此理?！瘪R有德道：“弟有個愚見，效了桃園故事罷?！泵饭哟笙病Ｃ献谡︸R有德道：“怎敢得罪老爺?！瘪R有德笑道：“若拘此腐見，又非好漢了?！泵献谡溃骸凹仁呛脻h結(jié)識好漢，不必多言了。二位忘形下交，咱家雄心相托，此地便是桃園?！奔{頭便拜。二位也就同拜。馬有德大贊道：“好個直捷爽快。”于是大設(shè)筵席，三人道姓通名，觥籌交錯，豪飲談心。真是個：
英雄眼里識英雄，
頃刻相逢意氣同。
今日舉杯臨皓月，
他年功業(yè)在其中。是夜月色皎潔，三人暢飲，俱各酩酊。梅公子對孟宗政道：“兄既雄抱武藝，必有驚人之技，不識肯賜教一，二否？”孟宗政道：“咱自幼學(xué)得劍術(shù)，因未逢寶劍，久失演習(xí)?！瘪R有德大駭?shù)溃骸拔覕?shù)年前，曾有異人授一雙寶劍，云日后自有用處。弟珍藏以待烈士，不期今日應(yīng)兆于孟兄，豈非天作之合乎1”孟宗政聽了踴躍，大喜道：“快取出來?！瘪R有德忙喚小僮捧出。孟宗政接在手中，往燈燭之下細(xì)細(xì)觀看，果然奸寶劍，光彩煥發(fā)，神色精明，影影俱有刻文。一刻文曰：山破得錫，溪涸見銅，純口湛盧，歐冶之功。
一刻文曰：剪爪斷發(fā)，金鐵流詼，莫邪縵理，悲鳴玉匣。
孟宗政將劍供在桌上，恭恭敬敬拜了四拜道：“咱得此靈物，何快如之?！闭f罷，真?zhèn)€浩氣三丈，技癢難忍，也不辭遜，竟到庭中，月i亡之下，飛舞起來。真是，但見白光閃電，不見人形。梅公子，馬有德看得眼花撩亂，驚心駭目。少頃舞完，神色安然。打一恭道：“班門弄斧，莫笑?！瘪R有德道：“兄乃神人也。當(dāng)今之世，如此英雄困厄，虎狼不得矢志，誠可浩嘆。弟輩懦弱庸〔儒〕，僅握十管，甘拜下風(fēng)矣?！币活^說，一頭斟一巨觴奉孟宗政，孟宗政一飲而盡。連飲數(shù)觴，捋捋須道：“二位倘欲酬恩雪怨，建功立業(yè)，全賴此一雙太阿之力了?！边@句話正刺著梅公子的心事，不覺豪興勃然，苦于無處發(fā)泄。對馬有德道：“孟兄具此神技，配著年兄寶器，千古奇〔逢〕，弟與年兄豈可無題記以志不忘?！瘪R有德道：“年兄所言極妙，請先唱，弟當(dāng)續(xù)貂?！蓖优踔姆克膶殎恚饭訋е響B(tài)，染兔毫，展花箋，揮成七言古風(fēng)一首。送與馬有德看道：
黃輿之英化金劍，
飛入洪爐鍛霜雪。
擬將銳彩照人寰，
指定風(fēng)云見澄徹。
越工歐冶親為之，
秦客薛燭稱絕奇。
錯鏤金環(huán)鎖瓊匣，
龍吟幽寂誰能知。
太阿感泣龍泉悠，
有志卓絕何日酬。
刃鋒當(dāng)為知己用，
清光騰躍風(fēng)颼飗。馬有德看罷大贊道：“年兄具此奇才，不減青蓮手眼。孟兄得此品題，愈使英雄壯色。弟何敢效顰呈丑。”梅公子道：『醉后狂妄。何足掛齒，年兄請速賜教?！瘪R有德也揮成五言一首，與梅公子看道；
寶劍芙蓉色，
性比蛟龍靈，
常人不敢佩，
藏以俟奇人。
少壯秉偉抱，
英雄氣不群，
知己會佳夕，
慷慨志凌云。
起舞睨皓月，
光耀錯繽紛，
壯心何日已，
麟閣標(biāo)奇勛。
梅公子看了道：“好個知己會佳夕，慷慨志凌云。年兄的調(diào)高筆勁，不亞子美，有此珠玉，則瓦礫自為削色矣?！泵献谡鹕恚瑢⒁痪抻x斟酒道：“二位不須過遜，梅兄佳作，慷慨中帶悲憤，似有許多塊壘于胸中。請飲此杯，咱為梅兄澆下此塊壘：”又將巨觴對馬有德道：“咱的壯心早被馬兄道破，奉酬此杯。異日麟閣標(biāo)勛，先卜于今夕?！比舜笮α?。已而撤席烹茗，徘徊中庭。又閑話了一回，忽聽樵樓五鼓，三人各歸安寢。正所謂：
酒逢知己千〔盅〕少，
話到投機徹夜?jié)狻?br>話分兩頭，且按下一邊，再表馮畏天，擅作主張將閨英小姐許配程公子，擇日行聘出閣，好不得意。夫人，先前馮畏天來說親時，未知允不允，不在心上，今見納彩吉期已近，又聞行聘后就要迎娶，好不氣苦。又不知程公子果然何如，聲息不通，身邊又無個心腹人可去探聽。左思右想，忽想著小姐的奶娘，老成知事，可以去得。于是悄悄喚來，吩咐要他去探個實落。奶娘道；“奶奶，老身全賴小姐養(yǎng)老送終的，初時聽見成了親事，心上甚是狐疑，就有個打聽的念頭，只因奶奶不提起，那敢擅專。這是小姐終身大事，那二相公又是個……”說到此處縮了口道；“既然奶奶吩咐，老身去打聽的確，來回復(fù)奶奶?！闭f罷，一逕去了。這里夫人懸望回音。自早上打發(fā)奶娘出去，看看午后尚不見回來，心上甚放不下。夫人正走到小姐那邊，看他做針指，只見奶娘氣沖沖進(jìn)來，對著夫人把小姐一指道：“噯！小姐這樣命苦?！狈蛉讼瘸粤艘粐?，登時面如土色道：“罷了，自然不好的了。我且問你，為甚去了這半日？”奶娘道：“說起來話長，我當(dāng)初有一個鄉(xiāng)鄰陳伯伯的兒子，自幼學(xué)做裁縫。我出門走不多幾步，只聽得叫我一聲。我是眼睛昏花，又且多時不見，那里認(rèn)得。仔細(xì)一看方才記起是陳大官，承他不忘舊情，留我家去。我問他住處，他說，我就住在你們奶奶的新親間壁，我倒吃一鶻突，問他那個新親？他道；“阿呀，范云臣的內(nèi)侄，程公子攀了你們小姐，不日就行聘迎娶。你老人家一向伴在那里，倒不曉得』。那時我也不等他留，隨他就走，直到家里承他娘子裝上幾碟點心，我那里有心緒吃，只要緊問話。他一五一十、細(xì)細(xì)的的盡情得知。奶奶，你道怎樣的一個公子，瞎，說出來真笑得殺人，氣得殺人哩。就是前日奶奶小姐上墳去，那個張頭探腦、被二相公家?guī)讉€阿升、罵浪蕩子，輕腳鬼、打得半死、磕頭如搗蒜、禿頭赤腳、亡命逃去的這個?！狈蛉寺牭酱颂?，也不等說完，竟號啕大哭起來。小姐道：“母親且休悲啼，待奶娘說完了再作道理?！蹦棠锇咽忠粩偟溃骸罢f完他做甚，外邊人人曉得。那邊看上了小姐的美貌，這里奉他的貴顯，貪他的銀子，再有什么好言語到耳朵里來。為今之計，夫人作速生個計較，回絕了這頭親事才為上策。”說罷回轉(zhuǎn)外房，料理雜務(wù)去了。小姐低頭吁氣，沉吟思想：夫人對著小姐，剛要開口說些什么，只見馮畏天進(jìn)來沖斷了。小姐即回內(nèi)房。夫人略將辭親的意思，露一句兒，尚未說完，早被畏天搶白了幾句。一路絮絮叨叨，踱出去了。夫人日夜悲啼，寢食俱廢。小姐恐母親過于悲苦，十分擔(dān)憂，只得放開懷抱，倒把好言安慰。不一日，已是納彩吉期。馮畏天清早過來料理回聘待媒，懸紅結(jié)彩，好不熱鬧。夫人只是坐在房中對著小姐啼哭。畏天差丫環(huán)婦女，請夫人看禮。再三再四，夫人那里肯出去。畏天自來陪笑相勸，只得勉強去看。畏天指著禮物，嘖嘖贊賞道：“嫂嫂，那人家行禮委實闊綽，這副主婚禮，是與我的，我自收了。這些聘金緞頭釵環(huán)花朵之類，俱該嫂嫂收去。”夫人道：“既是叔叔做主，俱是叔叔收去罷?！蔽诽煨Φ溃骸吧┥┮猜涞貌毁M心。也罷，都在我身上，少一缺二我做叔叔的陪贈些也罷了，總是侄女面上?！币活^說，一頭收拾。叫家人一股兒搬去，只剩下彩緞花朵，叫待月收進(jìn)。小姐眼兒也不睬。畏天一朝大獲，甚是得意，就替憨哥定親行聘，攀了城內(nèi)一個財主叫李兆卿。這是后話。
且表程公子行了聘，安心樂意，擇日娶親。那石秀甫賺了一樁銀子，正項謝媒與份外酬勞，約有百金。一日持了迎娶吉期過來，夫人痛割五內(nèi)，憂傷過度，病臥牀褥。小姐只是好言勸解而已，時常默默躊躇。想了一回，對母親附耳低言說一回，又與奶娘附耳說一回。三人說說笑笑，連待月也不知就理。暗想道，“我只道小姐真正怨恨這頭親事，原來假撇清目。今要出嫁了，夫人干落落替他氣出病來，小姐倒歡天喜地。人家說得不差，養(yǎng)女兒是沒用的?！庇肿约合氲?，小姐出嫁少不得我是個隨嫁。前日那黃嘴鳥兒，銜牌算命的，說我命中該配個富貴公子。難道隨小姐去．把我做個偏房不成？一頭想，一頭笑道，“啐1想這樣夢里兒的事?！敝宦牭眯〗阋宦暯袉?，斷了想頭，答應(yīng)去了。光陰迅速，不覺已是出閣日子。畏天買了幾件現(xiàn)成嫁妝，草草備辦去了。這日帶著憨哥來送姐姐上轎。畏天見夫人小姐并無半句閑話，倒覺和順了些，心上歡喜不題。
且說程公子那日墳上見了小姐，神魂飄蕩，夢寐妄想，巴到今日。他的快心樂意，那里形容得盡。只是大開筵席，廣集親朋。真?zhèn)€是：
重門掛彩滿堂紅，
只聞鼓樂天仙降。
那些親朋交頭接耳說道：“受了一場大辱，費了一樁銀子，親眼看得中意，不知怎樣一個絕色的哩。”石秀甫與范云臣跑得汗流浹背，好不趨奉獻(xiàn)功。只聽得爆竹連聲，鼓樂喧天，一片聲花轎臨門了。先是掌禮的詩句連篇，請出新人。男婦挨擠爭看月里嫦娥，天仙降凡。那新人頭上兜著錦繡大紅袱子，那里看得著。那些人只要望一望形影兒，也是難得的了。有的說：“走得不裊娜，只怕金頭銀，橫長豎的哩?！庇械恼f：“這幾步，那里便見得?！庇械恼f：“也有小腳的，走來極是平穩(wěn)。”眾叢中唧唧噥噥，說說笑笑。那邊拜堂完事，迎入洞房合巹。禮畢，新郎未免要陪客飲酒。想道：“見時滿身素縞，尚且嬌媚出群，今夜靚妝艷服，不知怎生如花似玉的美貌哩?！蹦∠肭樯?，不消說得。這些賓朋胡亂賀他幾杯酒，那老成的便起身散了。程公子到房中見新人低頭坐著。程公子滿面笑容道：“夫人請睡罷?！敝皇堑皖^不語。附近身側(cè)，把手摟肩道：“美人不要害羞。”一頭說，一頭俯首下去一看，立起身來。又把前日所見的容貌，摸擬一回。又低頭一看，不覺心上疑惑。轉(zhuǎn)身來把燈火一照，挈起裙兒，把金蓮一看，吃了一嚇。大驚小怪喊將起來道；“不好了1不好了！”往外亂跑，一身欲火化作冰口而已。費盡千方百計。
巴得洞房花燭，
誰知兩個新人，
一樣號啕大哭．
怪殺狂且強欲連。
靈鳳莫將梟鳥伴，
神龍豈與蚓蟲眠。
才高不墮好人計，
智足偏居策士先。
具得閨英冰雪志，
隨他風(fēng)浪自安然。話說韓侂冑罪盈惡貫，被吏部侍郎史彌遠(yuǎn)，擁兵殛殺于玉津園側(cè)。那時朝綱復(fù)振，奸黨盡除，惟金元二處，來侵疆界。史彌遠(yuǎn)時切中興之志，朝夕勵精圖治，將向來無辜革斥含冤受戥的大臣，懇切詳明，具一奏疏。圣上大駭，方知梅馥等盡忠受戮，趙汝愚等無罪罷去。追憎從前被奸臣蠱惑，侮旨弄權(quán)，鋤害忠良，不勝痛惜。即以史彌：遠(yuǎn)為右丞相，大敕恩旨，該部查得凡被奸臣韓侂冑所罷去的，仍復(fù)原職，假旨受戮的，拔子宮爵，以旌其忠，或罷去已經(jīng)身故者，著本處府縣，護其里居，以便涵養(yǎng)后進(jìn)，又把朱先生等一輩道學(xué)，追封賜湓。此旨一下，真?zhèn)€朝野歡慶，人民悅服，好個熙和世界，且按下不題。且說梅公子索性豪爽，秉志端方，不料命運舛錯，抑郁幾載，天之困頓英雄，巳到極處。忽被馮畏天逐出，縣差誤捉，真乃驚中得喜，死里逢生。馬有德款留任所，侯至秋試求取功名。馬有德得聞此恩旨，大喜。對梅公子道：“恭喜，恭喜！先老師一世精忠，今蒙圣恩獎拔，候部查覆，年兄自然格外優(yōu)擢。不日寵膺簡命，馳驅(qū)皇途，大展經(jīng)綸，克纘先人緒業(yè)，忠孝兼標(biāo)，乃天地間不數(shù)出之奇男子也?！泵饭用C然起謝道：“年兄無乃謬譽乎？人生在世，有怨當(dāng)雪，受德當(dāng)酬，轟轟烈烈，干蓋世之功名。見天下有不平主事，起而平之，遇有難之人，扶而救之，此之謂奇男子。今弟不才，淹蹇忍辱，因人成事，未嘗建一功，立一業(yè)，謬叨圣恩。藉先人之遺績，叨恩爵以為榮，此實赧顏愧心也。然弟撫心自問，有個妄想，處今之時，度今之勢，內(nèi)奸雖除，而外寇未靖，若不奮除外患，終致遺害腹心。有志國家者，乘此先為著鞭，建得一功，立得一業(yè)，上答圣恩，下顯親志，庶慰平生之愿耳。忝在契愛，許陳肺腑，故弟敢妄言之，而兄亦姑妄聽之可也?！瘪R有德正色道：“年兄豪氣凌云，雄心萬里，有志者事竟成?！泵饭拥溃骸暗苤静辉诜夂钊f里，而在雪怨酬恩。程松奸邪小人，久巳竊位盜祿，謬列朝堂，豈非大丈夫所切齒。弟多遭不造，若無趙年伯，焉得偷生以至今日。又感馮年伯知遇之恩，目擊夫人小姐，受伊叔之欺侮，弟不能稍為周全。又蒙萬壽庵僧之慷慨，徐魁之仗義，皆是莫大之恩，尚未酬報，豈非大丈夫又當(dāng)撫脾自痛乎！”正談?wù)撻g，忽聞外擊梆聲，馬有德出堂理事。
卻說馬有德向因豺狼當(dāng)?shù)溃晕疵蛇w升，久居縣令。然馬有德是個冰清玉潔的人，催科又不苛。一應(yīng)詞訟，俱片言折獄，當(dāng)堂判語審結(jié)，不令遷延日月致房科作弊，所以政平訟息，優(yōu)閑自得。那民心感戴，真不啻如父母，敬之如神明。這日馬有德升堂理事，半晌進(jìn)來，對著梅公子道：“地方獲一奇賊，剛才拘審，實具非常伎倆，弟不勝駭異。當(dāng)堂判語，敢以呈教。梅公子接來看道：
審得孟宗政為盜，頗有劍俠之風(fēng)。其竊趙華家也，斃四犬而妙在一聲不吠；罄數(shù)箱而奇在一線不留。又令窗扇不開，門扃如故，儼若從天而下者。至〔趙〕華夫婦天明欲起，索衣不得，始知被盜。豈左慈之變化耶，抑紅絲之神通耶。更可異者，即以本家之贓，告售本家，專使失主覺察：既覺而訊之日：“是我家物?！北思磻?yīng)日：“是汝家物，執(zhí)以送官?！惫賳栐唬骸叭晔琴\否？”即連聲應(yīng)日：“是賊，是賊！”噫！此豈偷兒行徑哉？彼蓋以世無知音，欲借此舉以顯技耳。查所盜之贓，纖毫不匿，完璧歸趙。此賊既非尋常之賊，何得以處尋常之賊之法處之。惜其才有可用，貰罪而編入隊伍，以當(dāng)疆場之一助爾。梅公子看罷，拍掌大叫道：“奇哉！天下有這樣穿窬之盜，罄數(shù)箱而門扃如故，斃四犬而聲息不聞。及至盜本家之物，還歸本家，真?zhèn)€游戲三昧。年兄目為劍俠，借此顯技，可謂靈犀之照。今以編入隊伍，真使明珠出暗。但此人既具這樣才干，借此丑行以顯技，吾所不解。年兄可喚他進(jìn)來，使弟得一覯其面臺?！瘪R有德道：“有何不可?！奔粗藛具M(jìn)來。孟宗政見了梅公子，作個揖挺然立著。梅公子把他仔細(xì)一看。但見：
劍眉直豎，漆眼圓光。兩耳下垂過頰，雙顴聳起，如峰。堂堂一貌渾身膽，凜凜多威遍體篆。莫作竊盜小偷兒，的是昂藏大丈夫。梅公子大加贊賞道：“好一個偉男子，你鄉(xiāng)貫何處？”孟宗政道：“自家山東濟寧人氏，幼時父母雙亡，流落江湖學(xué)些武藝?！泵饭拥溃骸澳慵葧渌?，目今朝廷用武之秋，正好建功立業(yè)，為何作此偷竊丑行？”孟宗政道：“咱家并未曾偷竊，久有志于疆場。看見那奸邪專政，將士掣肘，未得成功，適足取禍，咱家怎受得這〔腌躦〕，故此遍游四方，思量結(jié)識個好漢為知已。聞燕市古稱俠烈，特來一訪。不道所過州縣，俱是貪官污吏，倒叫咱不平之氣，橫溢胸中。來到此地，這里老爺清廉神斷之名，如雷震耳，故此盤桓了幾天。昨出南門，只見那個老頭兒扳著鄰家閑話，咱家也不曉得他叫趙華。他恰好說著那偷兒的事情，說的說，笑的笑。那老頭兒夸口說；“若有個偷兒偷得我家的東西去，也算個好漢。”咱便聽著，咱一時耍氣，小試手段，要叫他服咱是個好漢。今日把原物送還他。誰料南邊人果然沒個好見識的，倒把咱家送到老爺這里來。感老爺不加之罪，編入隊伍，這也是咱家心上不愿的。”梅公子道：“據(jù)你的心上怎樣就愿了？”孟宗政把兩目睜露，雙臂舒開。說道：“大丈夫詘于不知己而伸于知己。若遇個好漢，識得咱家，自便捐項踵赴湯火都是情愿的了?！泵饭狱c首道，“好個俠客，好個大丈夫?！蹦藢︸R有德道：“小弟正慮孑身無伴，此天作之合，賜一義士，倘得追隨，則年兄之惠弟，終身永賴矣。未知臺意若何？”馬有德見他偉論鑿鑿，材貌魁梧，已是心欽意重。見梅公子欲收留作伴，不勝大喜道：“士為知己者用，女為悅己者容。英雄聚會，自古甚難。但有此污行，誠恐有玷大方?！泵饭拥溃骸懊蠂L君養(yǎng)客三千，虧了雞嗚狗盜之徒，得脫虎狼之口，那用人豈是這樣論的。”孟宗政厲聲道：“這才是個知己，才為好漢了。請上，咱家有一拜?！泵饭拥溃骸柏M有此理?！瘪R有德道：“弟有個愚見，效了桃園故事罷?！泵饭哟笙病Ｃ献谡︸R有德道：“怎敢得罪老爺?！瘪R有德笑道：“若拘此腐見，又非好漢了?！泵献谡溃骸凹仁呛脻h結(jié)識好漢，不必多言了。二位忘形下交，咱家雄心相托，此地便是桃園?！奔{頭便拜。二位也就同拜。馬有德大贊道：“好個直捷爽快。”于是大設(shè)筵席，三人道姓通名，觥籌交錯，豪飲談心。真是個：
英雄眼里識英雄，
頃刻相逢意氣同。
今日舉杯臨皓月，
他年功業(yè)在其中。是夜月色皎潔，三人暢飲，俱各酩酊。梅公子對孟宗政道：“兄既雄抱武藝，必有驚人之技，不識肯賜教一，二否？”孟宗政道：“咱自幼學(xué)得劍術(shù)，因未逢寶劍，久失演習(xí)?！瘪R有德大駭?shù)溃骸拔覕?shù)年前，曾有異人授一雙寶劍，云日后自有用處。弟珍藏以待烈士，不期今日應(yīng)兆于孟兄，豈非天作之合乎1”孟宗政聽了踴躍，大喜道：“快取出來?！瘪R有德忙喚小僮捧出。孟宗政接在手中，往燈燭之下細(xì)細(xì)觀看，果然奸寶劍，光彩煥發(fā)，神色精明，影影俱有刻文。一刻文曰：山破得錫，溪涸見銅，純口湛盧，歐冶之功。
一刻文曰：剪爪斷發(fā)，金鐵流詼，莫邪縵理，悲鳴玉匣。
孟宗政將劍供在桌上，恭恭敬敬拜了四拜道：“咱得此靈物，何快如之?！闭f罷，真?zhèn)€浩氣三丈，技癢難忍，也不辭遜，竟到庭中，月i亡之下，飛舞起來。真是，但見白光閃電，不見人形。梅公子，馬有德看得眼花撩亂，驚心駭目。少頃舞完，神色安然。打一恭道：“班門弄斧，莫笑?！瘪R有德道：“兄乃神人也。當(dāng)今之世，如此英雄困厄，虎狼不得矢志，誠可浩嘆。弟輩懦弱庸〔儒〕，僅握十管，甘拜下風(fēng)矣?！币活^說，一頭斟一巨觴奉孟宗政，孟宗政一飲而盡。連飲數(shù)觴，捋捋須道：“二位倘欲酬恩雪怨，建功立業(yè)，全賴此一雙太阿之力了?！边@句話正刺著梅公子的心事，不覺豪興勃然，苦于無處發(fā)泄。對馬有德道：“孟兄具此神技，配著年兄寶器，千古奇〔逢〕，弟與年兄豈可無題記以志不忘?！瘪R有德道：“年兄所言極妙，請先唱，弟當(dāng)續(xù)貂?！蓖优踔姆克膶殎恚饭訋е響B(tài)，染兔毫，展花箋，揮成七言古風(fēng)一首。送與馬有德看道：
黃輿之英化金劍，
飛入洪爐鍛霜雪。
擬將銳彩照人寰，
指定風(fēng)云見澄徹。
越工歐冶親為之，
秦客薛燭稱絕奇。
錯鏤金環(huán)鎖瓊匣，
龍吟幽寂誰能知。
太阿感泣龍泉悠，
有志卓絕何日酬。
刃鋒當(dāng)為知己用，
清光騰躍風(fēng)颼飗。馬有德看罷大贊道：“年兄具此奇才，不減青蓮手眼。孟兄得此品題，愈使英雄壯色。弟何敢效顰呈丑。”梅公子道：『醉后狂妄。何足掛齒，年兄請速賜教?！瘪R有德也揮成五言一首，與梅公子看道；
寶劍芙蓉色，
性比蛟龍靈，
常人不敢佩，
藏以俟奇人。
少壯秉偉抱，
英雄氣不群，
知己會佳夕，
慷慨志凌云。
起舞睨皓月，
光耀錯繽紛，
壯心何日已，
麟閣標(biāo)奇勛。
梅公子看了道：“好個知己會佳夕，慷慨志凌云。年兄的調(diào)高筆勁，不亞子美，有此珠玉，則瓦礫自為削色矣?！泵献谡鹕恚瑢⒁痪抻x斟酒道：“二位不須過遜，梅兄佳作，慷慨中帶悲憤，似有許多塊壘于胸中。請飲此杯，咱為梅兄澆下此塊壘：”又將巨觴對馬有德道：“咱的壯心早被馬兄道破，奉酬此杯。異日麟閣標(biāo)勛，先卜于今夕?！比舜笮α?。已而撤席烹茗，徘徊中庭。又閑話了一回，忽聽樵樓五鼓，三人各歸安寢。正所謂：
酒逢知己千〔盅〕少，
話到投機徹夜?jié)狻?br>話分兩頭，且按下一邊，再表馮畏天，擅作主張將閨英小姐許配程公子，擇日行聘出閣，好不得意。夫人，先前馮畏天來說親時，未知允不允，不在心上，今見納彩吉期已近，又聞行聘后就要迎娶，好不氣苦。又不知程公子果然何如，聲息不通，身邊又無個心腹人可去探聽。左思右想，忽想著小姐的奶娘，老成知事，可以去得。于是悄悄喚來，吩咐要他去探個實落。奶娘道；“奶奶，老身全賴小姐養(yǎng)老送終的，初時聽見成了親事，心上甚是狐疑，就有個打聽的念頭，只因奶奶不提起，那敢擅專。這是小姐終身大事，那二相公又是個……”說到此處縮了口道；“既然奶奶吩咐，老身去打聽的確，來回復(fù)奶奶?！闭f罷，一逕去了。這里夫人懸望回音。自早上打發(fā)奶娘出去，看看午后尚不見回來，心上甚放不下。夫人正走到小姐那邊，看他做針指，只見奶娘氣沖沖進(jìn)來，對著夫人把小姐一指道：“噯！小姐這樣命苦?！狈蛉讼瘸粤艘粐?，登時面如土色道：“罷了，自然不好的了。我且問你，為甚去了這半日？”奶娘道：“說起來話長，我當(dāng)初有一個鄉(xiāng)鄰陳伯伯的兒子，自幼學(xué)做裁縫。我出門走不多幾步，只聽得叫我一聲。我是眼睛昏花，又且多時不見，那里認(rèn)得。仔細(xì)一看方才記起是陳大官，承他不忘舊情，留我家去。我問他住處，他說，我就住在你們奶奶的新親間壁，我倒吃一鶻突，問他那個新親？他道；“阿呀，范云臣的內(nèi)侄，程公子攀了你們小姐，不日就行聘迎娶。你老人家一向伴在那里，倒不曉得』。那時我也不等他留，隨他就走，直到家里承他娘子裝上幾碟點心，我那里有心緒吃，只要緊問話。他一五一十、細(xì)細(xì)的的盡情得知。奶奶，你道怎樣的一個公子，瞎，說出來真笑得殺人，氣得殺人哩。就是前日奶奶小姐上墳去，那個張頭探腦、被二相公家?guī)讉€阿升、罵浪蕩子，輕腳鬼、打得半死、磕頭如搗蒜、禿頭赤腳、亡命逃去的這個?！狈蛉寺牭酱颂?，也不等說完，竟號啕大哭起來。小姐道：“母親且休悲啼，待奶娘說完了再作道理?！蹦棠锇咽忠粩偟溃骸罢f完他做甚，外邊人人曉得。那邊看上了小姐的美貌，這里奉他的貴顯，貪他的銀子，再有什么好言語到耳朵里來。為今之計，夫人作速生個計較，回絕了這頭親事才為上策。”說罷回轉(zhuǎn)外房，料理雜務(wù)去了。小姐低頭吁氣，沉吟思想：夫人對著小姐，剛要開口說些什么，只見馮畏天進(jìn)來沖斷了。小姐即回內(nèi)房。夫人略將辭親的意思，露一句兒，尚未說完，早被畏天搶白了幾句。一路絮絮叨叨，踱出去了。夫人日夜悲啼，寢食俱廢。小姐恐母親過于悲苦，十分擔(dān)憂，只得放開懷抱，倒把好言安慰。不一日，已是納彩吉期。馮畏天清早過來料理回聘待媒，懸紅結(jié)彩，好不熱鬧。夫人只是坐在房中對著小姐啼哭。畏天差丫環(huán)婦女，請夫人看禮。再三再四，夫人那里肯出去。畏天自來陪笑相勸，只得勉強去看。畏天指著禮物，嘖嘖贊賞道：“嫂嫂，那人家行禮委實闊綽，這副主婚禮，是與我的，我自收了。這些聘金緞頭釵環(huán)花朵之類，俱該嫂嫂收去。”夫人道：“既是叔叔做主，俱是叔叔收去罷?！蔽诽煨Φ溃骸吧┥┮猜涞貌毁M心。也罷，都在我身上，少一缺二我做叔叔的陪贈些也罷了，總是侄女面上?！币活^說，一頭收拾。叫家人一股兒搬去，只剩下彩緞花朵，叫待月收進(jìn)。小姐眼兒也不睬。畏天一朝大獲，甚是得意，就替憨哥定親行聘，攀了城內(nèi)一個財主叫李兆卿。這是后話。
且表程公子行了聘，安心樂意，擇日娶親。那石秀甫賺了一樁銀子，正項謝媒與份外酬勞，約有百金。一日持了迎娶吉期過來，夫人痛割五內(nèi)，憂傷過度，病臥牀褥。小姐只是好言勸解而已，時常默默躊躇。想了一回，對母親附耳低言說一回，又與奶娘附耳說一回。三人說說笑笑，連待月也不知就理。暗想道，“我只道小姐真正怨恨這頭親事，原來假撇清目。今要出嫁了，夫人干落落替他氣出病來，小姐倒歡天喜地。人家說得不差，養(yǎng)女兒是沒用的?！庇肿约合氲?，小姐出嫁少不得我是個隨嫁。前日那黃嘴鳥兒，銜牌算命的，說我命中該配個富貴公子。難道隨小姐去．把我做個偏房不成？一頭想，一頭笑道，“啐1想這樣夢里兒的事?！敝宦牭眯〗阋宦暯袉?，斷了想頭，答應(yīng)去了。光陰迅速，不覺已是出閣日子。畏天買了幾件現(xiàn)成嫁妝，草草備辦去了。這日帶著憨哥來送姐姐上轎。畏天見夫人小姐并無半句閑話，倒覺和順了些，心上歡喜不題。
且說程公子那日墳上見了小姐，神魂飄蕩，夢寐妄想，巴到今日。他的快心樂意，那里形容得盡。只是大開筵席，廣集親朋。真?zhèn)€是：
重門掛彩滿堂紅，
只聞鼓樂天仙降。
那些親朋交頭接耳說道：“受了一場大辱，費了一樁銀子，親眼看得中意，不知怎樣一個絕色的哩。”石秀甫與范云臣跑得汗流浹背，好不趨奉獻(xiàn)功。只聽得爆竹連聲，鼓樂喧天，一片聲花轎臨門了。先是掌禮的詩句連篇，請出新人。男婦挨擠爭看月里嫦娥，天仙降凡。那新人頭上兜著錦繡大紅袱子，那里看得著。那些人只要望一望形影兒，也是難得的了。有的說：“走得不裊娜，只怕金頭銀，橫長豎的哩?！庇械恼f：“這幾步，那里便見得?！庇械恼f：“也有小腳的，走來極是平穩(wěn)。”眾叢中唧唧噥噥，說說笑笑。那邊拜堂完事，迎入洞房合巹。禮畢，新郎未免要陪客飲酒。想道：“見時滿身素縞，尚且嬌媚出群，今夜靚妝艷服，不知怎生如花似玉的美貌哩?！蹦∠肭樯?，不消說得。這些賓朋胡亂賀他幾杯酒，那老成的便起身散了。程公子到房中見新人低頭坐著。程公子滿面笑容道：“夫人請睡罷?！敝皇堑皖^不語。附近身側(cè)，把手摟肩道：“美人不要害羞。”一頭說，一頭俯首下去一看，立起身來。又把前日所見的容貌，摸擬一回。又低頭一看，不覺心上疑惑。轉(zhuǎn)身來把燈火一照，挈起裙兒，把金蓮一看，吃了一嚇。大驚小怪喊將起來道；“不好了1不好了！”往外亂跑，一身欲火化作冰口而已。費盡千方百計。
巴得洞房花燭，
誰知兩個新人，
一樣號啕大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