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辨騷
作者：陸侃如 牟世金《辨騷》是《文心雕龍》的第五篇。從這篇起，到第二十五篇《書記》的二十一篇，是全書的第二部分。這部分主要是就文學作品的不同體裁，分別進行分析和評論。各篇大體上有四個內(nèi)容：一是指出每種文體的定義和寫作特點，二是敘述各種文體的發(fā)展概況，三是對各種文體的主要作品進行評論，四是總結(jié)這種文體的寫作特點。所以，這部分總的來說，雖可以稱為文體論，但也涉及許多創(chuàng)作和批評的意見。
本篇主要論“騷”，但不限于屈原的《離騷》，也評論了《楚辭》中的大部分作品。所謂“辨”，首先是過去評論家對《楚辭》有不同評價，應該辨其是非；更重要的是《楚辭》的主要作品《離騷》是否符合儒家經(jīng)典，需要辨其異同；再就是《楚辭》中屈、宋以后的作品，成就不一，需要辨其高下。這也就是本篇的主要內(nèi)容。
全篇共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引證漢代劉安、王逸等各家對《離騷》的評論，認為其稱贊和指責都不盡合實際。第二部分提出自己對《楚辭》的意見。劉勰比較了《楚辭》和儒家經(jīng)書的異同，從而肯定了《楚辭》的巨大成就。第三部分講《楚辭》對后代作者的不同影響，進而總結(jié)出騷體寫作的基本原則。
《辨騷》是在漢人評論《離騷》的基礎上，對《楚辭》所作較為全面的總結(jié)。劉勰的評論，因受到“宗經(jīng)”思想的束縛，并不完全正確。但總的來看，他給《楚辭》以《詩經(jīng)》之下、漢賦之上的歷史地位，這是正確的。特別是他提出了《楚辭》浪漫主義表現(xiàn)方法的特點，認為這方面雖然在內(nèi)容上有“異于經(jīng)典”的地方，但它是“自鑄偉辭”，有一定的創(chuàng)造性和可取之處。根據(jù)《楚辭》的特點及其影響，劉勰最后提出“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的創(chuàng)作原則，要求在作品中做到奇與正、華與實的統(tǒng)一，這是他的卓見。
（一）
自《風》、《雅》寢聲1，莫或抽緒2；奇文郁起3，其《離騷》哉！固已軒翥詩人之后4，奮飛辭家之前5；豈去圣之未遠6，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漢武愛《騷》7，而淮南作《傳》8，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9，《小雅》怨誹而不亂10，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穢濁之中11，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緇12，雖與日月爭光可也。”13班固以為14：露才揚己，忿懟沉江15；羿、澆、二姚16，與《左氏》不合17；昆侖、懸圃18，非經(jīng)義所載。然其文辭麗雅，為詞賦之宗19，雖非明哲，可謂妙才。王逸以為20：詩人提耳21，屈原婉順22?！峨x騷》之文，依經(jīng)立義；駟虬、乘翳23，則時乘六龍24；昆侖、流沙25，則《禹貢》敷土26；名儒辭賦27，莫不擬其儀表28；所謂“金相玉質(zhì)29，百世無匹”者也30。及漢宣嗟嘆31，以為皆合經(jīng)術(shù)32；揚雄諷味33，亦言體同《詩·雅》34。四家舉以方經(jīng)35，而孟堅謂不合傳36。褒貶任聲37，抑揚過實38，可謂鑒而弗精39，玩而未核者也40。
〔譯文〕
自從《國風》、《小雅》、《大雅》以后，不大有人繼續(xù)寫《詩經(jīng)》那樣的詩了。后來涌現(xiàn)出一些奇特的妙文，那就是《離騷》一類的作品了。這是興起在《詩經(jīng)》作者之后，活躍在辭賦家之前，大概由于離圣人還不遠，而楚國人又大都富有才華的原因吧？從前漢武帝喜愛《離騷》等篇，讓淮南王劉安作《離騷傳》。劉安認為：《國風》言情并不過分，《小雅》諷刺也很得體，而《離騷》等篇正好兼有二者的長處。屈原能像蟬脫殼那樣擺脫污濁的環(huán)境，能夠消遙于塵俗以外，其清白是染也染不黑的，簡直可以和太陽、月亮比光明了。但是班固卻認為：屈原喜歡夸耀自己的才學，懷著怨恨而投水自殺；他在作品中講到后羿、過澆、二姚的故事，與《左傳》中的有關記載不符合；講到昆侖和懸圃，又是儒家經(jīng)書所不曾記載的。不過他的文辭很華麗、雅正，是辭賦的創(chuàng)始者。所以，屈原雖然算不上賢明的人，但可以說是個了不起的人才。后來，王逸卻以為：《詩經(jīng)》的作者說什么曾提著耳朵警告，屈原就比這和緩得多?！峨x騷》里邊常有根據(jù)經(jīng)書來寫的，例如說駕龍乘鳳，是根據(jù)《易經(jīng)》中關于乘龍的比喻；說昆侖和流沙，是根據(jù)《禹貢》中關于土地的記載。所以，后代著名學者們所寫的辭賦，都以他為榜樣；的確是和金玉一樣值得珍貴，歷史上沒有可以和他并稱的。此外，如漢宣帝稱贊《楚辭》，以為都合于儒家學說；揚雄讀了，也說和《詩經(jīng)》相近。劉安等四人都拿《楚辭》比經(jīng)書，只有班固說與經(jīng)書不合。這些稱贊或指責都著眼于表面，常常不符合實際，那就是鑒別不精當，玩味而沒有查考。
〔注釋〕
1 《風》、《雅》寢（qǐn侵上）聲：指從《詩經(jīng)》出現(xiàn)（公元前6世紀）以后。寢：止息。
2 抽緒：指繼續(xù)寫作。抽：延引。緒：余緒。
3 郁：繁盛。這里指新起作品之多。
4 軒翥（zhù注）：飛舉的樣子。這里形容作家積極從事創(chuàng)作活動。
5 奮飛：和上句“軒翥”意近。辭家：辭賦作家。
6 圣：指孔子。未遠：自孔子的死（公元前479年）到屈原的生（公元前343—前339年間），不過一個多世紀。
7 漢武：西漢武帝。
8 淮南：劉安。他是漢帝宗室，襲封淮南王，劉安所寫有關《離騷》的作品，這里稱為《傳》；劉勰在《神思》篇又說是《賦》。過去本來有不同的說法（如《漢紀·孝武紀》和高誘《淮南鴻烈解敘》都說作《離騷賦》），劉勰對它們似乎同樣采用。這篇《傳》或《賦》早已失傳。
9 色：指女色。淫：過度，無節(jié)制。
10 誹（fěi匪）：譏諷。亂：指失了秩序。
11 蛻（tuì退）：脫皮。
12 皭（jiào叫）：潔白。涅（niè聶）：染黑。緇（zī資）：黑色。
13 “《國風》好色”以下七句：據(jù)班固《離騷序》，這段話是劉安《離騷傳序》中的話。
14 班固：字孟堅，東漢初年文學家，《漢書》的作者。他的話見其《離騷序》。
15 懟（duì對）：怨恨。
16 羿（yì義）：后羿，傳說是夏代有窮國的君長，以善射著名。曾廢夏帝太康，取得夏的政權(quán)。后為其臣寒浞（zhuó濁）所殺。澆：寒浞的兒子（寒浞殺羿，奪其妻，生澆）。澆封地叫過，又稱過澆。他曾滅夏帝相，后被相的兒子少康所滅。二姚：夏代有虞國君的兩個女兒。過澆滅相后，相的兒子少康逃到有虞國，虞君把兩個女兒嫁給少康?！耙Α笔瞧湫?。
17 《左氏》：指《左傳》，又稱《左氏春秋》，作者是左丘明。不合：屈原在《離騷》中所寫羿的過分游獵、澆的逞強縱欲（參見本篇第二段注5），以及少康、二姚（“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的事，和《左傳·襄公四年）所載羿、澆的事跡，《哀公元年》所載二姚的事跡，基本一致，只詳略不同，角度稍異。班固說《離騷》中寫這些“未得其正”，是過苛的責備。
18 昆侖：《離騷》和《天問》中都曾講到昆侖山。懸圃：是昆侖山巔。
19 宗：祖，指開創(chuàng)者。
20 王逸：字叔師，東漢學者，著《楚辭章句》，下面的話見于其序。
21 提耳：《詩經(jīng)·大雅·抑》中曾說：“言提其耳?！薄兑帧废鄠鳛樾l(wèi)武公諷刺周平王，同時也勉勵自己的詩，里邊強調(diào)教訓，所以說要提耳朵，免得忘掉。言：語詞。
22 婉順：即順從。婉：順?！冻o章句序》中說：“屈原之辭，優(yōu)游婉順，寧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攜其耳乎？”
23 駟（sì寺）虬（qiú求）乘翳（yì意）：《離騷》中曾說：“駟玉虬以乘翳兮?！保ü簟肚x今譯》譯此句為：“我要以鳳皇為車而以玉虬為馬?！保啠核钠ヱR拉的車，這里作動詞用，和下面“乘”字意同。虬：龍的一種，翳：即翳（yì醫(yī)），是鳳的一種。
24 時乘六龍：《周易·干卦彖（tuàn團去）辭》中有“時乘六龍”的話。干卦的六爻（yáo搖）都用龍來象征，或潛或飛，依時升降。王逸認為《離騷》中的“駟玉虬”就是根據(jù)《周易》中的“乘六龍”寫的。
25 流沙：《離騷》中曾說：“忽吾行此流沙兮?！绷魃持肝鞣降纳衬?。
26 《禹貢》：《尚書》中的《禹貢》篇。敷，分布治理?！队碡暋分兄v到昆侖和流沙。
27 儒：這里泛指一般學者，不限于儒家。
28 儀表：法則。
29 相：也是“質(zhì)”的意思。
30 匹：相等。《楚辭章句序》中說：“屈原之辭，誠博遠矣。自終沒以來，名儒博達之士，著造辭賦，莫不擬則其儀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竊其華藻，所謂金相玉質(zhì)，百世無匹，名垂罔極，永不刊滅者矣。”
31 漢宣：西漢宣帝?！稘h書·王褒傳》中說宣帝喜愛《楚辭》，并說：“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边@里“大者”指屈原的作品，“古詩”指《詩經(jīng)》。嗟嘆：稱贊。
32 經(jīng)術(shù)：即經(jīng)學。經(jīng)：指儒家經(jīng)典。
33 揚雄：字子云，西漢末年作家，著有《太玄》、《法言》、《方言》等。王逸《〈楚辭·天問〉后序》中說，揚雄曾解說過《楚辭》，今已失傳。
34 體：主體。
35 方：比。
36 孟堅：即班固。傳：經(jīng)的注解，這里也指經(jīng)。
37 聲：名聲，引申指事物的外表，和下句的“實”相反。
38 抑：貶抑，指責。揚：褒揚，稱贊。
39 鑒：照，鑒別。
40 玩：玩味領會。核：查考，核實。
（二）
將核其論，必征言焉。故其陳堯、舜之耿介1，稱湯、武之祗敬2：典誥之體也3。譏桀、紂之猖披4，傷羿、澆之顛隕5：規(guī)諷之旨也6。虬龍以喻君子7，云蜺以譬讒邪8：比興之義也9。每一顧而掩涕10，嘆君門之九重11：忠怨之辭也12。觀茲四事，同于《風》、《雅》者也13。至于托云龍14，說迂怪15，豐隆求宓妃16，鴆鳥媒娀女17：詭異之辭也18。康回傾地19，夷弄彃日20，木夫九首21，土伯三目22：譎怪之談也23。依彭咸之遺則24，從子胥以自適25：狷狹之志也26。士女雜坐，亂而不分27，指以為樂；娛酒不廢，沉湎日夜28，舉以為歡：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異乎經(jīng)典者也。故論其典誥則如彼29，語其夸誕則如此。固知《楚辭》者，體慢于三代30，而風雅于戰(zhàn)國31；乃《雅》、《頌》之博徒32，而詞賦之英杰也33。觀其骨鯁所樹34，肌膚所附35，雖取熔經(jīng)意，亦自鑄偉辭。故《騷經(jīng)》、《九章》36，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37，綺靡以傷情38；《遠游》、《天問》39，瑰詭而惠巧40；《招魂》、《招隱》41，耀艷而深華；《卜居》標放言之致42，《漁父》寄獨往之才43。故能氣往轢古44，辭來切今45，驚采絕艷，難與并能矣?！沧g文〕
要考查這些評論的是非，必須核對一下《楚辭》本身。像《離騷》里邊陳述唐堯和虞舜的光明偉大，贊美夏禹和商湯的敬戒，那就近于《尚書》中的典誥的內(nèi)容?！峨x騷》里邊又諷刺夏桀和商紂的狂妄偏邪，痛心于后羿和過澆的滅亡，那是勸戒諷刺的意思?！渡娼防锬抿昂妄垇肀扔骱萌耍峨x騷》里拿云和虹來比喻壞人，那是《詩經(jīng)》里的“比”和“興”的表現(xiàn)方法?！栋й防镎f回顧祖國便忍不住流淚，《九辯》里慨嘆楚王在深宮里，難于接近，那是忠君愛國的言辭。察看這四點，是《楚辭》和經(jīng)書相同的。此外，在《離騷》里假托什么龍和云旗，講些怪誕的事，請云神去求洛神，請鴆鳥到有娀氏去保媒，那是離奇的說法。在《天問》里說什么共工觸倒了地柱，后羿射掉了九個太陽；在《招魂》里說，一個拔樹木的人有九個頭，地神有三只眼睛，那是神怪的傳說?！峨x騷》中說要學習殷代賢大夫彭咸的榜樣，《悲回風》中也說要跟著伍子胥來順適自己的心意，那是急躁而狹隘的心胸?！墩谢辍防镞€把男女雜坐調(diào)笑當作樂事，把日夜狂飲不止算是歡娛，那是荒淫的意思。以上所舉四點，是和經(jīng)書不同的?？傊?，講《楚辭》中和經(jīng)書相同的有這樣一些內(nèi)容，說它夸張?zhí)撜Q的描寫也有這樣一些地方。由此可知它基本上是學習古人的著作，但里邊包含的內(nèi)容已雜有戰(zhàn)國時的東西了。拿《楚辭》和《詩經(jīng)》相比，是要差一些；但和后代辭賦相比，那就好得多了。從各篇中的基本內(nèi)容和附加上去的詞藻來看，雖然也采取了經(jīng)書中一些內(nèi)容，但在文辭上卻是自己獨創(chuàng)的。因此，《離騷》和《九章》是明朗、華麗而能哀感地自抒意志，《九歌》和《九辯》則辭句美妙而表情動人，《遠游》和《天問》的內(nèi)容奇?zhèn)ザ霓o機巧，《招魂》和《大招》的外觀華艷而又有內(nèi)在的美，《卜居》顯示出曠達的旨趣，《漁父》寄托著不同流合污的才情。所以，《楚辭》的氣概能超越古人，而辭藻又橫絕后世。這種驚人的文采和高度的藝術(shù)，是很難有人比得上了?！沧⑨尅?br>1 堯舜之耿（gěng梗）介：《離騷》中說：“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保ü簟肚x今譯》譯這兩句為：“想唐堯和虞舜真是偉大光明，他們已經(jīng)是得著了正當軌道?！保┕ⅲ汗饷鳌＝椋捍蟆?br>2 湯武之祗（zhī知）敬：湯武，唐寫本作“禹湯”，譯文據(jù)“禹湯”?！峨x騷》中說：“湯禹伊而祗敬兮。”（《屈原賦今譯》譯此句為：“商湯和夏禹都謹嚴而又敬戒。”）祗：也是敬。
3 典：指《尚書》中的《堯典》等篇。誥：指《尚書》中的《湯誥》等篇。體：主體。
4 桀紂之猖披：《離騷》中說：“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保ā肚x今譯》譯這兩句為：“而夏桀和殷紂怎那樣地胡涂，總愛貪走著捷徑而屢自跌跤?！保┎嚎裢Ｅ航枳觥霸v”（bì閉），邪僻的意思。
5 羿、澆之顛隕（yǔn允）：《離騷》中說：“羿淫游以佚（yì義）畋（tián田）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澆身被服強圉（yǔ語）兮，縱欲而不忍；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乎顛隕。”（《屈原賦今譯》譯這幾句為：“有窮氏的后羿淫于游觀而好田獵，他所歡喜的是在山野外射殺封狐。本來是淫亂之徒該當?shù)脹]有結(jié)果，他的相臣寒浞更占取了他的妻孥。寒浞的兒子過澆又肆行霸道，放縱著自己的情欲不能忍耐，他每日里歡樂得忘乎其形，終久又失掉了他自己的腦袋。”）顛隕：墜落。
6 規(guī)：勸正。
7 虬龍：《九章·涉江》中說：“駕青虬兮驂（cān餐）白螭（chī癡）。”（《屈原賦今譯》譯此句為：“駕著兩條有角的青龍，配上兩條無角的白龍。”）王逸注：“虬、螭：神獸，宜于駕乘，以喻賢人清白，宜可信任也?！彬墸厚{在車前兩側(cè)的馬。
8 云蜺（ní尼）：《離騷》中說：“飄風屯其相離兮，帥云霓（ní尼）而來御?！保ā肚x今譯》譯這兩句為：“飄風聚集著都在恐后爭先，率領著云和霓來表示歡迎?！保┩跻葑ⅲ骸霸颇蓿簮簹猓杂髫╪ìng濘）人。”霓：即蜺，副虹。讒邪：即佞人，花言巧語說人壞話的不正派的人。
9 比興：《詩經(jīng)》中的兩種表現(xiàn)方法。比是以甲比喻乙，興是以甲引起乙。（參看本書《比興》篇。）
10 一顧而掩涕：《九章·哀郢（yǐng影）》中說：“望長楸（qiū秋）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xiàn獻）；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保ā肚x今譯》譯這幾句為：“望著高大的梓樹不禁長嘆，眼淚淋漓如像水雪一般，船過夏口而心依戀著西邊，回顧龍門已經(jīng)不能看見?！保?br>11 君門之九重：宋玉在《九辯》中說：“豈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庇籼眨簯n思的樣子。九重：九層的門，諷刺君門深閉難入。
12 忠怨：是說因忠于君的抱負不能施展而有所怨恨。
13 《風》、《雅》：指《詩經(jīng)》，但也兼指一切經(jīng)書，正如下文“論其典誥則如彼”的“典誥”二字不專指《尚書》一樣，所以譯為“經(jīng)書”。
14 托云龍：《離騷》中說：“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委蛇（yí姨）?！保ā肚x今譯》譯這兩句為：“各駕著八頭的駿馬蹻蹻（qiāo敲）如龍，載著有云彩的旗幟隨風委移?！保?br>15 迂：不切事理。
16 豐隆求宓（fú扶）妃：《離騷》中說：“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保ā肚x今譯》）譯這兩句為：“云師的豐隆，我叫他駕著云彩，為我去找尋宓妃的住址所在?！保┴S?。河性粕?、雷神二說。宓妃：傳為洛水的神。
17 鴆（zhèn振）鳥媒娀（sōng松）女：《離騷》中說：“望瑤臺之偃蹇（jiǎn簡）兮，見有娀之佚女；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保ā肚x今譯》譯這幾句為：“我望見了有娀氏的佳人簡狄，她居住在那巍峨的一座瑤臺。我吩咐鴆鳥，叫她去替我做媒，鴆鳥告訴我，說道，她去可不對。”）鴆：羽毛有毒的鳥。娀：古國名，在今山西??；也叫“有娀”。
18 詭（guǐ軌）：反常。
19 康回傾地：《天問》中說：“康回憑怒，地何故以東南傾？”（《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為：“共工怒觸不周山，大地為什么傾陷了東南？）康回，共工的名字。關于他的傳說，也見于《淮南子·天文訓》等。
20 夷羿彃（bì必）日：《天問》中說：“羿焉彃日？烏焉解羽？”（《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為：“后羿在哪兒射了太陽？何處落下了金烏羽毛？”）夷：是羿的姓。彃：射。這個神話傳說也見于《淮南子·本經(jīng)訓》。
21 木夫九首：《招魂》（王逸認為是宋玉所作，一說為屈原所作，尚無定論）中說：“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保ā肚x今譯》譯這兩句為：“有人一個身子九個頭，一天要拔九千根木頭。”）
22 土伯三目：《招魂》中又說：“土伯九約，其角觺觺（yí宜）些；……叁目虎首，其身若牛些?！保ā肚x今譯》譯這幾句為：“地神九位，手拿著繩索，頭像老虎身像牛，三只眼睛兩只角?！保┩敛和恋氐纳瘛＜s：曲折。觺觺：角尖銳的樣子。
23 譎（jué決）：變化不測。
24 彭咸之遺則：《離騷》中說：“愿依彭咸之遺則。”（《屈原賦今譯》譯這句為：“而我所愿效法的是殷代的彭咸?！保┡硐蹋合鄠鳛橐笊虝r的賢大夫，因諫君不聽而投水自殺。遺則：留下來的榜樣，指投水自殺。
25 子胥（xū需）以自適：《九章·悲回風》中說：“從子胥而自適?！保ā肚x今譯》譯為：“去追隨那吳國的子胥?！保┳玉悖何樽玉?，春秋時楚國人，幫助吳王夫差打敗越國，越王句踐請和，伍子胥反對，被迫而死，夫差投其尸于江。自適：順適自己的心意。
26 狷（juàn倦）：急躁。
27 “士女雜坐”二句：《招魂》中說：“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保ā肚x今譯》譯這兩句為：“男女雜坐，相依在懷抱。”）
28 “娛酒不廢”二句：《招魂》中說：“娛酒不廢，沈日夜些?！保ā肚x今譯》譯這兩句為：“喝酒，喝得酒壇空，日以繼夜昏蒙蒙?！保┎粡U：不停止。湎（miǎn免）：沈迷的意思。
29 典誥：“同于典誥”的意思。“典誥”雖屬《尚書》，這里也兼指其他經(jīng)書，和上文“同于風雅”的“風雅”二字不專指《詩經(jīng)》一樣。
30 體：主體。慢：唐寫本作“憲”，“憲”是效法的意思。譯文據(jù)“憲”字。三代：指夏、商、周三代的著作，主要是儒家經(jīng)典。
31 風：指作品給予讀者的啟發(fā)和影響，所以主要是指內(nèi)容方面。雅：唐寫本作“雜”，譯文據(jù)“雜”字。
32 《雅》、《頌》之博徒：意指《楚辭》比《詩經(jīng)》差一些。博徒：賭徒，這里指賤者。
33 詞賦之英杰：意為《楚辭》比其他作品為高。詞賦：指漢以后的作品。
34 骨鯁（gěng耿）：這二字和本書其他地方所用“骨髓”的意義略異，主要用來指作品中的主要成分，和“風骨”的“骨”字不同。（參看《風骨》篇的注釋）
35 肌膚：指作品中的次要成分。
36 《騷經(jīng)》：即《離騷》。從前人因為尊重《離騷》，所以稱之為“經(jīng)”。
37 《九歌》：是楚國民間祭歌，可能經(jīng)過屈原的加工。
38 綺（qǐ起）靡：唐寫本作“靡妙”，譯文據(jù)“靡妙”。靡：美。
39 《遠游》：舊傳為屈原所作，近人多疑為漢代的作品。
40 瑰（guī規(guī)）：奇?zhèn)??；荩杭础盎邸保袡C智的意思。
41 《招隱》：唐寫本作“大招”?！墩须[》是漢代淮南小山的作品，《大招》舊傳為屈原或景差所作，景差是與宋玉同時的楚國作家。
42 《卜居》：舊傳為屈原所作。標：顯出。放：曠放。
43 《漁父》：也傳為屈原所作。獨往：獨自隱居，不顧世人之意。
44 氣：這個詞的含意比較廣泛，這里和下句“辭”字對舉，主要指內(nèi)容方面所體現(xiàn)的氣勢、氣概。（轢lì利）：踐踏，這里有超過的意思。
45 切：割斷。切今：和“空前絕后”的“絕后”二字意義相近。
（三）自《九懷》以下1，遽躡其跡2；而屈、宋逸步3，莫之能追。故其敘情怨，則郁伊而易感4；述離居5，則愴怏而難懷6；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7；言節(jié)候，則披文而見時8。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9，馬、揚沿波而得奇10；其衣被詞人11，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鴻裁12，中巧者獵其艷辭13，吟諷者銜其山川14，童蒙者拾其香草15。若能憑軾以倚《雅》、《頌》16，懸轡以馭楚篇17，酌奇而不失其真18，玩華而不墜其實19；則顧盼可以驅(qū)辭力20，欬唾可以窮文致21，亦不復乞靈于長卿22，假寵于子淵矣23。
〔譯文〕
從王褒《九懷》以后，許多作品都學習《楚辭》，但屈原和宋玉的好榜樣總是趕不上。屈、宋所抒寫的怨抑的情感，使讀者為之痛苦而深深地感動；他們敘述的離情別緒，也使讀者感到悲哀而難以忍受。他們談到山水的時候，人們可以從文章音節(jié)懸想到巖壑的形貌；他們講到四季氣節(jié)的地方，人們可以從文章辭采看到時光的變遷。以后枚乘、賈誼追隨他們的遺風，使作品寫得華麗絢爛；司馬相如、揚雄循著他們的余波，因而作品具有奇?zhèn)尤说膬?yōu)點。可見屈、宋對后人的啟發(fā)，并不限于某一個時期而已。后來寫作才能較高的人，就從中吸取重大的思想內(nèi)容；具有小聰明的人，就學到些美麗的文辭；一般閱讀的人，喜歡其中關于山水的描寫；比較幼稚的人，只留連于美人芳草的比喻。如果我們在寫作的時候，一方面依靠著《詩經(jīng)》，一方面又掌握著《楚辭》，吸取奇?zhèn)サ臇|西而能保持正常，玩味華艷的事物而不違背實際；那么剎那間就可以發(fā)揮文辭的作用，不費什么力就能夠窮究文章的情趣，也就無須乎向司馬相如和王褒借光叨（tāo滔）教了。
〔注釋〕
1 《九懷》以下：《九懷》是西漢作家王褒的作品。根據(jù)《楚辭釋文》的次序，《九懷》以下是指東方朔的《七諫》、劉向的《九嘆》、莊忌的《哀時命》、賈誼的《惜誓》等篇，大都是西漢人模仿《楚辭》而作。
2 遽（jù巨）躡（niè聶）：急追。追《楚辭》的“跡”，即向《楚辭》學習。
3 逸步：快步，指《楚辭》的好榜樣。
4 郁伊：心情不舒暢。
5 離居：這里指屈原被流放而離開國都。
6 愴怏（chuàngyāng創(chuàng)樣）：失意的樣子。難懷：難以為懷，就是受不了的意思。
7 聲：指作品的聲調(diào)音節(jié)。
8 披：翻閱。
9 枚：枚乘，字叔，西漢初年辭賦家。賈：賈誼，也是西漢初年辭賦家，曾做長沙王太傅和梁王太傅，世稱賈長沙或賈太傅。
10 馬：司馬相如，字長卿，西漢辭賦家。揚：揚雄。沿：循，循屈、宋的余波，即學習屈、宋。
11 衣被，加惠于人，這里是給人以影響的意思。
12 菀（wǎn宛）：借做“捥”（wǎn宛），取的意思。鴻裁：大義。
13 中巧：心巧。既說心巧者只著眼于文辭方面，可見只是小巧而已。獵：采取。
14 吟諷：指吟詠誦讀。銜：含在口中，這里是指經(jīng)常誦讀。
15 蒙：暗昧無知。香草：《離騷》等篇中常常用美人和香草來象征理想中的人和品德。
16 憑軾：駕馬奔走，這里指在文壇上馳騁。軾：車前橫木。
17 轡（pèi配）：馬韁繩。馭（yù預）：駕馭，控制。
18 真：唐寫本作“貞”。“貞”是正的意思，指事物的正常的、正規(guī)的、正當?shù)臉幼?。《文心雕龍》中常以“奇”和“正”對舉，“奇”是在事物的正常的樣子之外，又通過作者的想象而增加些動人的成分。劉勰主張“奇”和“正”必須相結(jié)合。
19 華：和上句的“奇”的意義相近。在《文心雕龍》中，“華”常和“實”對舉，指在事物實際存在的樣子以外通過作者的想象而增加到作品里去的一些美麗的東西。劉勰也主張“華”和“實”相結(jié)合。
20 顧盼：指極短的時間。驅(qū)：驅(qū)遣，指揮。
21 欬（kài開去）唾（tuò妥去）：和上句“顧盼”的意義差不多，指不很費力的事。欬：即咳。致：情趣。
22 乞靈：請教。長卿：司馬相如的字。
23 假：借。子淵：王褒的字。
（四）
贊曰：不有屈原，豈見《離騷》？驚才風逸1，壯志煙高。山川無極，情理實勞2。金相玉式3，艷溢錙毫4。
〔譯文〕
總之，假如沒有屈原，哪能出現(xiàn)《離騷》這樣的杰作呢？他驚人的才華像飄風那樣奔放，他宏大的志愿像云煙那樣高遠。山高水長，渺無終極，偉大作家的思想情感也同樣的無邊無際；因而為文學創(chuàng)作樹立了很好的榜樣，字字句句都光彩艷麗。
〔注釋〕1 逸：奔馳。
2 勞：借為“遼”字，有廣闊遙遠的意思。
3 式：模式，指屈原的作品樹立了很好的榜樣。
4 錙（zī資）毫：極微小的單位，這里指文章的每個細節(jié)。錙：古代重量單位，四錙等于一兩。
本篇主要論“騷”，但不限于屈原的《離騷》，也評論了《楚辭》中的大部分作品。所謂“辨”，首先是過去評論家對《楚辭》有不同評價，應該辨其是非；更重要的是《楚辭》的主要作品《離騷》是否符合儒家經(jīng)典，需要辨其異同；再就是《楚辭》中屈、宋以后的作品，成就不一，需要辨其高下。這也就是本篇的主要內(nèi)容。
全篇共三個部分。第一部分引證漢代劉安、王逸等各家對《離騷》的評論，認為其稱贊和指責都不盡合實際。第二部分提出自己對《楚辭》的意見。劉勰比較了《楚辭》和儒家經(jīng)書的異同，從而肯定了《楚辭》的巨大成就。第三部分講《楚辭》對后代作者的不同影響，進而總結(jié)出騷體寫作的基本原則。
《辨騷》是在漢人評論《離騷》的基礎上，對《楚辭》所作較為全面的總結(jié)。劉勰的評論，因受到“宗經(jīng)”思想的束縛，并不完全正確。但總的來看，他給《楚辭》以《詩經(jīng)》之下、漢賦之上的歷史地位，這是正確的。特別是他提出了《楚辭》浪漫主義表現(xiàn)方法的特點，認為這方面雖然在內(nèi)容上有“異于經(jīng)典”的地方，但它是“自鑄偉辭”，有一定的創(chuàng)造性和可取之處。根據(jù)《楚辭》的特點及其影響，劉勰最后提出“酌奇而不失其貞，玩華而不墜其實”的創(chuàng)作原則，要求在作品中做到奇與正、華與實的統(tǒng)一，這是他的卓見。
（一）
自《風》、《雅》寢聲1，莫或抽緒2；奇文郁起3，其《離騷》哉！固已軒翥詩人之后4，奮飛辭家之前5；豈去圣之未遠6，而楚人之多才乎？昔漢武愛《騷》7，而淮南作《傳》8，以為：“《國風》好色而不淫9，《小雅》怨誹而不亂10，若《離騷》者，可謂兼之；蟬蛻穢濁之中11，浮游塵埃之外，皭然涅而不緇12，雖與日月爭光可也。”13班固以為14：露才揚己，忿懟沉江15；羿、澆、二姚16，與《左氏》不合17；昆侖、懸圃18，非經(jīng)義所載。然其文辭麗雅，為詞賦之宗19，雖非明哲，可謂妙才。王逸以為20：詩人提耳21，屈原婉順22?！峨x騷》之文，依經(jīng)立義；駟虬、乘翳23，則時乘六龍24；昆侖、流沙25，則《禹貢》敷土26；名儒辭賦27，莫不擬其儀表28；所謂“金相玉質(zhì)29，百世無匹”者也30。及漢宣嗟嘆31，以為皆合經(jīng)術(shù)32；揚雄諷味33，亦言體同《詩·雅》34。四家舉以方經(jīng)35，而孟堅謂不合傳36。褒貶任聲37，抑揚過實38，可謂鑒而弗精39，玩而未核者也40。
〔譯文〕
自從《國風》、《小雅》、《大雅》以后，不大有人繼續(xù)寫《詩經(jīng)》那樣的詩了。后來涌現(xiàn)出一些奇特的妙文，那就是《離騷》一類的作品了。這是興起在《詩經(jīng)》作者之后，活躍在辭賦家之前，大概由于離圣人還不遠，而楚國人又大都富有才華的原因吧？從前漢武帝喜愛《離騷》等篇，讓淮南王劉安作《離騷傳》。劉安認為：《國風》言情并不過分，《小雅》諷刺也很得體，而《離騷》等篇正好兼有二者的長處。屈原能像蟬脫殼那樣擺脫污濁的環(huán)境，能夠消遙于塵俗以外，其清白是染也染不黑的，簡直可以和太陽、月亮比光明了。但是班固卻認為：屈原喜歡夸耀自己的才學，懷著怨恨而投水自殺；他在作品中講到后羿、過澆、二姚的故事，與《左傳》中的有關記載不符合；講到昆侖和懸圃，又是儒家經(jīng)書所不曾記載的。不過他的文辭很華麗、雅正，是辭賦的創(chuàng)始者。所以，屈原雖然算不上賢明的人，但可以說是個了不起的人才。后來，王逸卻以為：《詩經(jīng)》的作者說什么曾提著耳朵警告，屈原就比這和緩得多?！峨x騷》里邊常有根據(jù)經(jīng)書來寫的，例如說駕龍乘鳳，是根據(jù)《易經(jīng)》中關于乘龍的比喻；說昆侖和流沙，是根據(jù)《禹貢》中關于土地的記載。所以，后代著名學者們所寫的辭賦，都以他為榜樣；的確是和金玉一樣值得珍貴，歷史上沒有可以和他并稱的。此外，如漢宣帝稱贊《楚辭》，以為都合于儒家學說；揚雄讀了，也說和《詩經(jīng)》相近。劉安等四人都拿《楚辭》比經(jīng)書，只有班固說與經(jīng)書不合。這些稱贊或指責都著眼于表面，常常不符合實際，那就是鑒別不精當，玩味而沒有查考。
〔注釋〕
1 《風》、《雅》寢（qǐn侵上）聲：指從《詩經(jīng)》出現(xiàn)（公元前6世紀）以后。寢：止息。
2 抽緒：指繼續(xù)寫作。抽：延引。緒：余緒。
3 郁：繁盛。這里指新起作品之多。
4 軒翥（zhù注）：飛舉的樣子。這里形容作家積極從事創(chuàng)作活動。
5 奮飛：和上句“軒翥”意近。辭家：辭賦作家。
6 圣：指孔子。未遠：自孔子的死（公元前479年）到屈原的生（公元前343—前339年間），不過一個多世紀。
7 漢武：西漢武帝。
8 淮南：劉安。他是漢帝宗室，襲封淮南王，劉安所寫有關《離騷》的作品，這里稱為《傳》；劉勰在《神思》篇又說是《賦》。過去本來有不同的說法（如《漢紀·孝武紀》和高誘《淮南鴻烈解敘》都說作《離騷賦》），劉勰對它們似乎同樣采用。這篇《傳》或《賦》早已失傳。
9 色：指女色。淫：過度，無節(jié)制。
10 誹（fěi匪）：譏諷。亂：指失了秩序。
11 蛻（tuì退）：脫皮。
12 皭（jiào叫）：潔白。涅（niè聶）：染黑。緇（zī資）：黑色。
13 “《國風》好色”以下七句：據(jù)班固《離騷序》，這段話是劉安《離騷傳序》中的話。
14 班固：字孟堅，東漢初年文學家，《漢書》的作者。他的話見其《離騷序》。
15 懟（duì對）：怨恨。
16 羿（yì義）：后羿，傳說是夏代有窮國的君長，以善射著名。曾廢夏帝太康，取得夏的政權(quán)。后為其臣寒浞（zhuó濁）所殺。澆：寒浞的兒子（寒浞殺羿，奪其妻，生澆）。澆封地叫過，又稱過澆。他曾滅夏帝相，后被相的兒子少康所滅。二姚：夏代有虞國君的兩個女兒。過澆滅相后，相的兒子少康逃到有虞國，虞君把兩個女兒嫁給少康?！耙Α笔瞧湫?。
17 《左氏》：指《左傳》，又稱《左氏春秋》，作者是左丘明。不合：屈原在《離騷》中所寫羿的過分游獵、澆的逞強縱欲（參見本篇第二段注5），以及少康、二姚（“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的事，和《左傳·襄公四年）所載羿、澆的事跡，《哀公元年》所載二姚的事跡，基本一致，只詳略不同，角度稍異。班固說《離騷》中寫這些“未得其正”，是過苛的責備。
18 昆侖：《離騷》和《天問》中都曾講到昆侖山。懸圃：是昆侖山巔。
19 宗：祖，指開創(chuàng)者。
20 王逸：字叔師，東漢學者，著《楚辭章句》，下面的話見于其序。
21 提耳：《詩經(jīng)·大雅·抑》中曾說：“言提其耳?！薄兑帧废鄠鳛樾l(wèi)武公諷刺周平王，同時也勉勵自己的詩，里邊強調(diào)教訓，所以說要提耳朵，免得忘掉。言：語詞。
22 婉順：即順從。婉：順?！冻o章句序》中說：“屈原之辭，優(yōu)游婉順，寧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攜其耳乎？”
23 駟（sì寺）虬（qiú求）乘翳（yì意）：《離騷》中曾說：“駟玉虬以乘翳兮?！保ü簟肚x今譯》譯此句為：“我要以鳳皇為車而以玉虬為馬?！保啠核钠ヱR拉的車，這里作動詞用，和下面“乘”字意同。虬：龍的一種，翳：即翳（yì醫(yī)），是鳳的一種。
24 時乘六龍：《周易·干卦彖（tuàn團去）辭》中有“時乘六龍”的話。干卦的六爻（yáo搖）都用龍來象征，或潛或飛，依時升降。王逸認為《離騷》中的“駟玉虬”就是根據(jù)《周易》中的“乘六龍”寫的。
25 流沙：《離騷》中曾說：“忽吾行此流沙兮?！绷魃持肝鞣降纳衬?。
26 《禹貢》：《尚書》中的《禹貢》篇。敷，分布治理?！队碡暋分兄v到昆侖和流沙。
27 儒：這里泛指一般學者，不限于儒家。
28 儀表：法則。
29 相：也是“質(zhì)”的意思。
30 匹：相等。《楚辭章句序》中說：“屈原之辭，誠博遠矣。自終沒以來，名儒博達之士，著造辭賦，莫不擬則其儀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竊其華藻，所謂金相玉質(zhì)，百世無匹，名垂罔極，永不刊滅者矣。”
31 漢宣：西漢宣帝?！稘h書·王褒傳》中說宣帝喜愛《楚辭》，并說：“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边@里“大者”指屈原的作品，“古詩”指《詩經(jīng)》。嗟嘆：稱贊。
32 經(jīng)術(shù)：即經(jīng)學。經(jīng)：指儒家經(jīng)典。
33 揚雄：字子云，西漢末年作家，著有《太玄》、《法言》、《方言》等。王逸《〈楚辭·天問〉后序》中說，揚雄曾解說過《楚辭》，今已失傳。
34 體：主體。
35 方：比。
36 孟堅：即班固。傳：經(jīng)的注解，這里也指經(jīng)。
37 聲：名聲，引申指事物的外表，和下句的“實”相反。
38 抑：貶抑，指責。揚：褒揚，稱贊。
39 鑒：照，鑒別。
40 玩：玩味領會。核：查考，核實。
（二）
將核其論，必征言焉。故其陳堯、舜之耿介1，稱湯、武之祗敬2：典誥之體也3。譏桀、紂之猖披4，傷羿、澆之顛隕5：規(guī)諷之旨也6。虬龍以喻君子7，云蜺以譬讒邪8：比興之義也9。每一顧而掩涕10，嘆君門之九重11：忠怨之辭也12。觀茲四事，同于《風》、《雅》者也13。至于托云龍14，說迂怪15，豐隆求宓妃16，鴆鳥媒娀女17：詭異之辭也18。康回傾地19，夷弄彃日20，木夫九首21，土伯三目22：譎怪之談也23。依彭咸之遺則24，從子胥以自適25：狷狹之志也26。士女雜坐，亂而不分27，指以為樂；娛酒不廢，沉湎日夜28，舉以為歡：荒淫之意也。摘此四事，異乎經(jīng)典者也。故論其典誥則如彼29，語其夸誕則如此。固知《楚辭》者，體慢于三代30，而風雅于戰(zhàn)國31；乃《雅》、《頌》之博徒32，而詞賦之英杰也33。觀其骨鯁所樹34，肌膚所附35，雖取熔經(jīng)意，亦自鑄偉辭。故《騷經(jīng)》、《九章》36，朗麗以哀志；《九歌》、《九辯》37，綺靡以傷情38；《遠游》、《天問》39，瑰詭而惠巧40；《招魂》、《招隱》41，耀艷而深華；《卜居》標放言之致42，《漁父》寄獨往之才43。故能氣往轢古44，辭來切今45，驚采絕艷，難與并能矣?！沧g文〕
要考查這些評論的是非，必須核對一下《楚辭》本身。像《離騷》里邊陳述唐堯和虞舜的光明偉大，贊美夏禹和商湯的敬戒，那就近于《尚書》中的典誥的內(nèi)容?！峨x騷》里邊又諷刺夏桀和商紂的狂妄偏邪，痛心于后羿和過澆的滅亡，那是勸戒諷刺的意思?！渡娼防锬抿昂妄垇肀扔骱萌耍峨x騷》里拿云和虹來比喻壞人，那是《詩經(jīng)》里的“比”和“興”的表現(xiàn)方法?！栋й防镎f回顧祖國便忍不住流淚，《九辯》里慨嘆楚王在深宮里，難于接近，那是忠君愛國的言辭。察看這四點，是《楚辭》和經(jīng)書相同的。此外，在《離騷》里假托什么龍和云旗，講些怪誕的事，請云神去求洛神，請鴆鳥到有娀氏去保媒，那是離奇的說法。在《天問》里說什么共工觸倒了地柱，后羿射掉了九個太陽；在《招魂》里說，一個拔樹木的人有九個頭，地神有三只眼睛，那是神怪的傳說?！峨x騷》中說要學習殷代賢大夫彭咸的榜樣，《悲回風》中也說要跟著伍子胥來順適自己的心意，那是急躁而狹隘的心胸?！墩谢辍防镞€把男女雜坐調(diào)笑當作樂事，把日夜狂飲不止算是歡娛，那是荒淫的意思。以上所舉四點，是和經(jīng)書不同的?？傊?，講《楚辭》中和經(jīng)書相同的有這樣一些內(nèi)容，說它夸張?zhí)撜Q的描寫也有這樣一些地方。由此可知它基本上是學習古人的著作，但里邊包含的內(nèi)容已雜有戰(zhàn)國時的東西了。拿《楚辭》和《詩經(jīng)》相比，是要差一些；但和后代辭賦相比，那就好得多了。從各篇中的基本內(nèi)容和附加上去的詞藻來看，雖然也采取了經(jīng)書中一些內(nèi)容，但在文辭上卻是自己獨創(chuàng)的。因此，《離騷》和《九章》是明朗、華麗而能哀感地自抒意志，《九歌》和《九辯》則辭句美妙而表情動人，《遠游》和《天問》的內(nèi)容奇?zhèn)ザ霓o機巧，《招魂》和《大招》的外觀華艷而又有內(nèi)在的美，《卜居》顯示出曠達的旨趣，《漁父》寄托著不同流合污的才情。所以，《楚辭》的氣概能超越古人，而辭藻又橫絕后世。這種驚人的文采和高度的藝術(shù)，是很難有人比得上了?！沧⑨尅?br>1 堯舜之耿（gěng梗）介：《離騷》中說：“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保ü簟肚x今譯》譯這兩句為：“想唐堯和虞舜真是偉大光明，他們已經(jīng)是得著了正當軌道?！保┕ⅲ汗饷鳌＝椋捍蟆?br>2 湯武之祗（zhī知）敬：湯武，唐寫本作“禹湯”，譯文據(jù)“禹湯”?！峨x騷》中說：“湯禹伊而祗敬兮。”（《屈原賦今譯》譯此句為：“商湯和夏禹都謹嚴而又敬戒。”）祗：也是敬。
3 典：指《尚書》中的《堯典》等篇。誥：指《尚書》中的《湯誥》等篇。體：主體。
4 桀紂之猖披：《離騷》中說：“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保ā肚x今譯》譯這兩句為：“而夏桀和殷紂怎那樣地胡涂，總愛貪走著捷徑而屢自跌跤?！保┎嚎裢Ｅ航枳觥霸v”（bì閉），邪僻的意思。
5 羿、澆之顛隕（yǔn允）：《離騷》中說：“羿淫游以佚（yì義）畋（tián田）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亂流其鮮終兮，浞又貪夫厥家。澆身被服強圉（yǔ語）兮，縱欲而不忍；日康娛而自忘兮，厥首用乎顛隕。”（《屈原賦今譯》譯這幾句為：“有窮氏的后羿淫于游觀而好田獵，他所歡喜的是在山野外射殺封狐。本來是淫亂之徒該當?shù)脹]有結(jié)果，他的相臣寒浞更占取了他的妻孥。寒浞的兒子過澆又肆行霸道，放縱著自己的情欲不能忍耐，他每日里歡樂得忘乎其形，終久又失掉了他自己的腦袋。”）顛隕：墜落。
6 規(guī)：勸正。
7 虬龍：《九章·涉江》中說：“駕青虬兮驂（cān餐）白螭（chī癡）。”（《屈原賦今譯》譯此句為：“駕著兩條有角的青龍，配上兩條無角的白龍。”）王逸注：“虬、螭：神獸，宜于駕乘，以喻賢人清白，宜可信任也?！彬墸厚{在車前兩側(cè)的馬。
8 云蜺（ní尼）：《離騷》中說：“飄風屯其相離兮，帥云霓（ní尼）而來御?！保ā肚x今譯》譯這兩句為：“飄風聚集著都在恐后爭先，率領著云和霓來表示歡迎?！保┩跻葑ⅲ骸霸颇蓿簮簹猓杂髫╪ìng濘）人。”霓：即蜺，副虹。讒邪：即佞人，花言巧語說人壞話的不正派的人。
9 比興：《詩經(jīng)》中的兩種表現(xiàn)方法。比是以甲比喻乙，興是以甲引起乙。（參看本書《比興》篇。）
10 一顧而掩涕：《九章·哀郢（yǐng影）》中說：“望長楸（qiū秋）而太息兮，涕淫淫其若霰（xiàn獻）；過夏首而西浮兮，顧龍門而不見?！保ā肚x今譯》譯這幾句為：“望著高大的梓樹不禁長嘆，眼淚淋漓如像水雪一般，船過夏口而心依戀著西邊，回顧龍門已經(jīng)不能看見?！保?br>11 君門之九重：宋玉在《九辯》中說：“豈不郁陶而思君兮，君之門以九重?！庇籼眨簯n思的樣子。九重：九層的門，諷刺君門深閉難入。
12 忠怨：是說因忠于君的抱負不能施展而有所怨恨。
13 《風》、《雅》：指《詩經(jīng)》，但也兼指一切經(jīng)書，正如下文“論其典誥則如彼”的“典誥”二字不專指《尚書》一樣，所以譯為“經(jīng)書”。
14 托云龍：《離騷》中說：“駕八龍之婉婉兮，載云旗之委蛇（yí姨）?！保ā肚x今譯》譯這兩句為：“各駕著八頭的駿馬蹻蹻（qiāo敲）如龍，載著有云彩的旗幟隨風委移?！保?br>15 迂：不切事理。
16 豐隆求宓（fú扶）妃：《離騷》中說：“吾令豐隆乘云兮，求宓妃之所在?！保ā肚x今譯》）譯這兩句為：“云師的豐隆，我叫他駕著云彩，為我去找尋宓妃的住址所在?！保┴S?。河性粕?、雷神二說。宓妃：傳為洛水的神。
17 鴆（zhèn振）鳥媒娀（sōng松）女：《離騷》中說：“望瑤臺之偃蹇（jiǎn簡）兮，見有娀之佚女；吾令鴆為媒兮，鴆告余以不好?！保ā肚x今譯》譯這幾句為：“我望見了有娀氏的佳人簡狄，她居住在那巍峨的一座瑤臺。我吩咐鴆鳥，叫她去替我做媒，鴆鳥告訴我，說道，她去可不對。”）鴆：羽毛有毒的鳥。娀：古國名，在今山西??；也叫“有娀”。
18 詭（guǐ軌）：反常。
19 康回傾地：《天問》中說：“康回憑怒，地何故以東南傾？”（《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為：“共工怒觸不周山，大地為什么傾陷了東南？）康回，共工的名字。關于他的傳說，也見于《淮南子·天文訓》等。
20 夷羿彃（bì必）日：《天問》中說：“羿焉彃日？烏焉解羽？”（《屈原賦今譯》譯這兩句為：“后羿在哪兒射了太陽？何處落下了金烏羽毛？”）夷：是羿的姓。彃：射。這個神話傳說也見于《淮南子·本經(jīng)訓》。
21 木夫九首：《招魂》（王逸認為是宋玉所作，一說為屈原所作，尚無定論）中說：“一夫九首，拔木九千些?！保ā肚x今譯》譯這兩句為：“有人一個身子九個頭，一天要拔九千根木頭。”）
22 土伯三目：《招魂》中又說：“土伯九約，其角觺觺（yí宜）些；……叁目虎首，其身若牛些?！保ā肚x今譯》譯這幾句為：“地神九位，手拿著繩索，頭像老虎身像牛，三只眼睛兩只角?！保┩敛和恋氐纳瘛＜s：曲折。觺觺：角尖銳的樣子。
23 譎（jué決）：變化不測。
24 彭咸之遺則：《離騷》中說：“愿依彭咸之遺則。”（《屈原賦今譯》譯這句為：“而我所愿效法的是殷代的彭咸?！保┡硐蹋合鄠鳛橐笊虝r的賢大夫，因諫君不聽而投水自殺。遺則：留下來的榜樣，指投水自殺。
25 子胥（xū需）以自適：《九章·悲回風》中說：“從子胥而自適?！保ā肚x今譯》譯為：“去追隨那吳國的子胥?！保┳玉悖何樽玉?，春秋時楚國人，幫助吳王夫差打敗越國，越王句踐請和，伍子胥反對，被迫而死，夫差投其尸于江。自適：順適自己的心意。
26 狷（juàn倦）：急躁。
27 “士女雜坐”二句：《招魂》中說：“士女雜坐，亂而不分些?！保ā肚x今譯》譯這兩句為：“男女雜坐，相依在懷抱。”）
28 “娛酒不廢”二句：《招魂》中說：“娛酒不廢，沈日夜些?！保ā肚x今譯》譯這兩句為：“喝酒，喝得酒壇空，日以繼夜昏蒙蒙?！保┎粡U：不停止。湎（miǎn免）：沈迷的意思。
29 典誥：“同于典誥”的意思。“典誥”雖屬《尚書》，這里也兼指其他經(jīng)書，和上文“同于風雅”的“風雅”二字不專指《詩經(jīng)》一樣。
30 體：主體。慢：唐寫本作“憲”，“憲”是效法的意思。譯文據(jù)“憲”字。三代：指夏、商、周三代的著作，主要是儒家經(jīng)典。
31 風：指作品給予讀者的啟發(fā)和影響，所以主要是指內(nèi)容方面。雅：唐寫本作“雜”，譯文據(jù)“雜”字。
32 《雅》、《頌》之博徒：意指《楚辭》比《詩經(jīng)》差一些。博徒：賭徒，這里指賤者。
33 詞賦之英杰：意為《楚辭》比其他作品為高。詞賦：指漢以后的作品。
34 骨鯁（gěng耿）：這二字和本書其他地方所用“骨髓”的意義略異，主要用來指作品中的主要成分，和“風骨”的“骨”字不同。（參看《風骨》篇的注釋）
35 肌膚：指作品中的次要成分。
36 《騷經(jīng)》：即《離騷》。從前人因為尊重《離騷》，所以稱之為“經(jīng)”。
37 《九歌》：是楚國民間祭歌，可能經(jīng)過屈原的加工。
38 綺（qǐ起）靡：唐寫本作“靡妙”，譯文據(jù)“靡妙”。靡：美。
39 《遠游》：舊傳為屈原所作，近人多疑為漢代的作品。
40 瑰（guī規(guī)）：奇?zhèn)??；荩杭础盎邸保袡C智的意思。
41 《招隱》：唐寫本作“大招”?！墩须[》是漢代淮南小山的作品，《大招》舊傳為屈原或景差所作，景差是與宋玉同時的楚國作家。
42 《卜居》：舊傳為屈原所作。標：顯出。放：曠放。
43 《漁父》：也傳為屈原所作。獨往：獨自隱居，不顧世人之意。
44 氣：這個詞的含意比較廣泛，這里和下句“辭”字對舉，主要指內(nèi)容方面所體現(xiàn)的氣勢、氣概。（轢lì利）：踐踏，這里有超過的意思。
45 切：割斷。切今：和“空前絕后”的“絕后”二字意義相近。
（三）自《九懷》以下1，遽躡其跡2；而屈、宋逸步3，莫之能追。故其敘情怨，則郁伊而易感4；述離居5，則愴怏而難懷6；論山水，則循聲而得貌7；言節(jié)候，則披文而見時8。是以枚、賈追風以入麗9，馬、揚沿波而得奇10；其衣被詞人11，非一代也。故才高者菀其鴻裁12，中巧者獵其艷辭13，吟諷者銜其山川14，童蒙者拾其香草15。若能憑軾以倚《雅》、《頌》16，懸轡以馭楚篇17，酌奇而不失其真18，玩華而不墜其實19；則顧盼可以驅(qū)辭力20，欬唾可以窮文致21，亦不復乞靈于長卿22，假寵于子淵矣23。
〔譯文〕
從王褒《九懷》以后，許多作品都學習《楚辭》，但屈原和宋玉的好榜樣總是趕不上。屈、宋所抒寫的怨抑的情感，使讀者為之痛苦而深深地感動；他們敘述的離情別緒，也使讀者感到悲哀而難以忍受。他們談到山水的時候，人們可以從文章音節(jié)懸想到巖壑的形貌；他們講到四季氣節(jié)的地方，人們可以從文章辭采看到時光的變遷。以后枚乘、賈誼追隨他們的遺風，使作品寫得華麗絢爛；司馬相如、揚雄循著他們的余波，因而作品具有奇?zhèn)尤说膬?yōu)點。可見屈、宋對后人的啟發(fā)，并不限于某一個時期而已。后來寫作才能較高的人，就從中吸取重大的思想內(nèi)容；具有小聰明的人，就學到些美麗的文辭；一般閱讀的人，喜歡其中關于山水的描寫；比較幼稚的人，只留連于美人芳草的比喻。如果我們在寫作的時候，一方面依靠著《詩經(jīng)》，一方面又掌握著《楚辭》，吸取奇?zhèn)サ臇|西而能保持正常，玩味華艷的事物而不違背實際；那么剎那間就可以發(fā)揮文辭的作用，不費什么力就能夠窮究文章的情趣，也就無須乎向司馬相如和王褒借光叨（tāo滔）教了。
〔注釋〕
1 《九懷》以下：《九懷》是西漢作家王褒的作品。根據(jù)《楚辭釋文》的次序，《九懷》以下是指東方朔的《七諫》、劉向的《九嘆》、莊忌的《哀時命》、賈誼的《惜誓》等篇，大都是西漢人模仿《楚辭》而作。
2 遽（jù巨）躡（niè聶）：急追。追《楚辭》的“跡”，即向《楚辭》學習。
3 逸步：快步，指《楚辭》的好榜樣。
4 郁伊：心情不舒暢。
5 離居：這里指屈原被流放而離開國都。
6 愴怏（chuàngyāng創(chuàng)樣）：失意的樣子。難懷：難以為懷，就是受不了的意思。
7 聲：指作品的聲調(diào)音節(jié)。
8 披：翻閱。
9 枚：枚乘，字叔，西漢初年辭賦家。賈：賈誼，也是西漢初年辭賦家，曾做長沙王太傅和梁王太傅，世稱賈長沙或賈太傅。
10 馬：司馬相如，字長卿，西漢辭賦家。揚：揚雄。沿：循，循屈、宋的余波，即學習屈、宋。
11 衣被，加惠于人，這里是給人以影響的意思。
12 菀（wǎn宛）：借做“捥”（wǎn宛），取的意思。鴻裁：大義。
13 中巧：心巧。既說心巧者只著眼于文辭方面，可見只是小巧而已。獵：采取。
14 吟諷：指吟詠誦讀。銜：含在口中，這里是指經(jīng)常誦讀。
15 蒙：暗昧無知。香草：《離騷》等篇中常常用美人和香草來象征理想中的人和品德。
16 憑軾：駕馬奔走，這里指在文壇上馳騁。軾：車前橫木。
17 轡（pèi配）：馬韁繩。馭（yù預）：駕馭，控制。
18 真：唐寫本作“貞”。“貞”是正的意思，指事物的正常的、正規(guī)的、正當?shù)臉幼?。《文心雕龍》中常以“奇”和“正”對舉，“奇”是在事物的正常的樣子之外，又通過作者的想象而增加些動人的成分。劉勰主張“奇”和“正”必須相結(jié)合。
19 華：和上句的“奇”的意義相近。在《文心雕龍》中，“華”常和“實”對舉，指在事物實際存在的樣子以外通過作者的想象而增加到作品里去的一些美麗的東西。劉勰也主張“華”和“實”相結(jié)合。
20 顧盼：指極短的時間。驅(qū)：驅(qū)遣，指揮。
21 欬（kài開去）唾（tuò妥去）：和上句“顧盼”的意義差不多，指不很費力的事。欬：即咳。致：情趣。
22 乞靈：請教。長卿：司馬相如的字。
23 假：借。子淵：王褒的字。
（四）
贊曰：不有屈原，豈見《離騷》？驚才風逸1，壯志煙高。山川無極，情理實勞2。金相玉式3，艷溢錙毫4。
〔譯文〕
總之，假如沒有屈原，哪能出現(xiàn)《離騷》這樣的杰作呢？他驚人的才華像飄風那樣奔放，他宏大的志愿像云煙那樣高遠。山高水長，渺無終極，偉大作家的思想情感也同樣的無邊無際；因而為文學創(chuàng)作樹立了很好的榜樣，字字句句都光彩艷麗。
〔注釋〕1 逸：奔馳。
2 勞：借為“遼”字，有廣闊遙遠的意思。
3 式：模式，指屈原的作品樹立了很好的榜樣。
4 錙（zī資）毫：極微小的單位，這里指文章的每個細節(jié)。錙：古代重量單位，四錙等于一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