薊素秋
作者：王韜薊素秋，鴛湖人。少失怙恃，依粵商以資衣食，其姨固粵人姬也，寄居上海北門外蕩溝橋側(cè)。年甫及笄，姿態(tài)妍麗，風(fēng)神蕩逸，有過而見之者，輒以尤物目之。所居茅屋五楹，外則圍以槿籬，雜植花卉，叢篁幽箐，六月生寒?；浫撕阃鶟h口買茶，家居時(shí)少。女晨起，必彩花于籬畔。相距數(shù)百武有西人舍曰墨海，西人所設(shè)印書局也，編竹代垣，栽花筑架，略具園圃間風(fēng)景。有玉無玷者，固一時(shí)名下士。以家貧，授西人書自給，每日早暮，必過女居。
一日，秋深葉落，麂眼稍疏。偶經(jīng)籬外，忽覺鬢影衣香，近在咫尺。探首微窺之，則女方在木樨花下，攘皓腕，露纖手，攀條使下，欲折躊躇，其一種媚之態(tài)，有足令人回腸蕩魄。生不禁神往，微吟東城“天涯何處無芳草”之詞，徘徊獨(dú)立。女聞人聲，四顧流盼，急于桂花枝上取白團(tuán)扇，自障其面，舉步入內(nèi)。生遙望之，惟見羅裙◆地，繡履印泥，隱約可辨而已。既歸寓齋，漫作數(shù)字，搓之成團(tuán)，投于女昨所立處。女雖秀外慧中，而出自小家，未親書史，近以習(xí)粵謳，略涉“之”“無”而已。于窗中見生過，擲一紙團(tuán)，即往拾之，略一展閱，不解所謂。因銜生輕薄，思小報(bào)之。適戚串祁生從李來，亦庠序士也，呼姨為姥，與女為中表姊妹行。因話來此遍游茗寮書寓，頗得好楹聯(lián)，如“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注定事莫錯(cuò)過姻緣”，“把往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來”，皆堪傳誦。女亦贊佳，出素紙請書之。更以生所書者，讀一過，其詞云：樹懸團(tuán)扇白，花襯弓鞋紅；
弓鞋不沾土，團(tuán)扇可遮風(fēng)。
美人回盼若有意，摘花簪發(fā)何匆匆！
一花落地待郎拾，愿郎持入懷袖中。
祁為代解其意，并詢所得。女曰：“久夾在亂書堆中。因愛其句，故留之耳?！逼钤唬骸案`未見妙?！迸加诒∧阂娚?dú)過，以小彈弓射紙團(tuán)出籬外，適中生胸，蓋即祁生所書二楹聯(lián)也。生初驚甚，拾視之，甚喜，謂女情屬于己，以此作幽期密約也。顧室四周皆叢冢，曠野荒郊，行人絕跡，宵深漏永，惟有飛磷上下而已。生素膽怯，至此亦不能顧。夜飯既罷，獨(dú)造其室，屏息立于門外。時(shí)月黑星微，蟲聲幽咽，尖風(fēng)刺骨，肌寒生栗。三更向盡，消息杳然，意女事或中阻，不克踐言，舉步將回。忽聞雙扉呀然半開，籬畔燈光，自短窗射出。側(cè)身竟入，不見一人。知紫櫻花下為女臥室，急趨就之。伏窗而窺，則女正支頤斜坐，若有所思。生于外彈指者三，聊以示意。驀有一物罩其首，糞穢狼藉，淋漓體。生知有變，踉蹌遽奔。歸寓諱言黑夜失足墮糞窖中，屢經(jīng)澡濯，猶有余臭，嗣后不敢問津。偶見女，俯首疾趨而過，女反注視之，嫣然一笑。
旋滬上土木大興，女亦轉(zhuǎn)徙他去。生以避亂，浮海至粵，聞珠江名勝，即往訪之。問柳尋花，了無當(dāng)意。偶偕二三良友掉小舫溯洄水次，經(jīng)潘氏廢園，凄涼滿目，散步河，見垂楊影里斜露板扉，有一女子亭亭玉立，淡妝素抹，神韻不可一世；旁侍一婢，發(fā)僅垂髫。注目審睇，則鴛湖女子也。方訝其何得來此，女見生，亦復(fù)似曾相識。正踟躕間，聞門內(nèi)有呼女入者，女闔扉徑去。其地榕陰糾蔓，樹蔭扶疏，竹籬四圍，板橋一曲，殊有村落間意。生即取墻上白堊題十六字于門曰：“清颯至，晚蟬微鳴。美人一笑，小橋前橫?！蹦┦痍T揖客玉無玷書。放遄歸，亦不以為意。閱半月，華林寺僧勤安設(shè)伊蒲饌，特招生往。生遍歷禪堂佛閣，觀五百尊莊嚴(yán)羅漢。忽有一婦，年四十許，不作粵東裝束，自外入，拈香禮佛，繞至生旁，口操滬音詰生曰：“子非玉郎乎？何故殺我女？”生突聞此言，錯(cuò)愕不知所對。蓋前日女自絕生后，心亦悔之。又物色風(fēng)塵中，無有如生之風(fēng)流瀟灑者，因思生若未娶，則終身之托，惟生可屬；既蒙愛慕，事必得諧。方欲倩人謝過，代為挽回，不意赭寇南下，江浙淪隱，鼙鼓喧天，烽煙遍地，粵人倉皇挈眷還鄉(xiāng)。女以未有所歸，隨之俱南，然非其所愿也。時(shí)出生詩，臨風(fēng)展閱，刺繡之暇，兼習(xí)詠吟，每遇文人，執(zhí)經(jīng)問難，久之，識字綦多，每恨不得風(fēng)雅如生者委身事之，永侍巾櫛，以此對月長吁，看花竊嘆，時(shí)時(shí)縈之于夢寐間。是日見生，深喜逾望，及睹門上字，方知生姓氏，觸舊愁，黯然遽病，夢中恒作囈語，或哭，或歌，或長呼玉郎，不復(fù)納粒。延醫(yī)視之，曰：“此心疾也，非藥石所能治。茍得心上人來，自霍然愈矣?！迸搪燥嵞?，頗識生，頗莫知生之居止。詢諸人，莫詳蹤跡。詣寺求禳，適與生遇，立挽生袖，促生臨其家，曰：“君殺之，君必能生之?！鄙醪唤馄涔?，備問前后景況，乃始恍然。謂媼曰：“實(shí)相告，余已有家；若女肯為室，乃可相就。山荊甚賢，決不生妒。煩求倉庚炙也?！眿D曰：“今亦急，何能擇。倘入門后能以姊妹相呼，當(dāng)無不可?！鄙S之，隨婦詣其家。室宇精潔，花木蕭疏，庭內(nèi)迭石鑿池，頗覺不俗。媼先髜香于鼎，熾炭于爐，然后延生入視。但見女偃臥繡衾中，面內(nèi)向，氣息僅屬。婦俯耳呼之曰：“玉郎至矣！”良久，聞微應(yīng)曰：“從何處覓渠來？必誑我也?！眿D笑曰：“現(xiàn)坐于牀側(cè)者，非玉郎耶？請親與之言?！迸宿D(zhuǎn)身向外，略一啟眸，旋又聞淚潸潸下墮如綆縻，如珠穿。生欲思勸慰之，不能作一語。女旋探胸際，出一紙裹擲生懷，即生前詩也。生前執(zhí)女手，纖削如春蔥，絕無病狀。謂女曰：“深情早篆心中。玉體稍痊，當(dāng)即親遣云來迓。此時(shí)千萬珍重！”女紅暈于頰，不措一詞，相對熒然，兩心允洽。久之，生辭出，即以朱提兩笏為聘金，擇吉行禮，備極豐盛，一切皆如娶正室儀。
生自得女，新婚燕爾之歡，不問可知。居半年，生家中催歸符至，女亦思還故鄉(xiāng)。生曰：“丑媳必歸見翁媼。‘客行雖云樂，不如早回家?！昧b于外，非計(jì)也?！比〉郎仃P(guān)，由庾嶺而下。適當(dāng)冬初，萬梅花放，如行香雪海中。女亟稱妙，謂神仙無此清景也。每逢勝地，必有詩篇。途間與女倡和，頗不寂寞。歸家，生以情直告妻。妻曰：“吾正思得一閨中良友，今有此佳伴侶，雖親姊妹不啻也?！奔纫娕鎼燮涿?，曰：“我見猶憐，何怪狂奴！”由是出入必偕，衣履皆易著，無區(qū)別。生妻年雖稍長，而豐韻猶饒，工刺繡花鳥人物，刻畫如生，恒以不能吟詩為憾事，自謂愧不如女。生曾患咯血疾，生妻日夜茹齋，繡幢施佛殿，得愈。至是，疾又劇發(fā)，許繡觀音真像，親詣普陀山焚香懺悔；女愿舍身佛前，剜臂肉和藥以進(jìn)。生疾旋瘳。生妻繡事，幾閱一年告成，其巧殆奪鬼工。
是年生往金陵應(yīng)秋試，兩女約共至普陀酬愿，半途忽遭颶風(fēng)，舟覆，兩女盡溺死。未得噩耗之前一夕，生于旅邸挑鐙獨(dú)坐，猝見兩女并立鐙下，向生襝衽言別，曰：“我兩人福分淺薄，不得永諧伉儷，長伴衾，今日已證水仙，夙緣盡矣。寸心未死，特來訣辭。自此一面，迥隔人天。君其善自保重，勿以妾為念！”生方欲俯援之起，倏然不見，鐙焰驟碧，毛發(fā)盡戴。翌日而訃音至。生后入雁宕山，不知所終。
一日，秋深葉落，麂眼稍疏。偶經(jīng)籬外，忽覺鬢影衣香，近在咫尺。探首微窺之，則女方在木樨花下，攘皓腕，露纖手，攀條使下，欲折躊躇，其一種媚之態(tài)，有足令人回腸蕩魄。生不禁神往，微吟東城“天涯何處無芳草”之詞，徘徊獨(dú)立。女聞人聲，四顧流盼，急于桂花枝上取白團(tuán)扇，自障其面，舉步入內(nèi)。生遙望之，惟見羅裙◆地，繡履印泥，隱約可辨而已。既歸寓齋，漫作數(shù)字，搓之成團(tuán)，投于女昨所立處。女雖秀外慧中，而出自小家，未親書史，近以習(xí)粵謳，略涉“之”“無”而已。于窗中見生過，擲一紙團(tuán)，即往拾之，略一展閱，不解所謂。因銜生輕薄，思小報(bào)之。適戚串祁生從李來，亦庠序士也，呼姨為姥，與女為中表姊妹行。因話來此遍游茗寮書寓，頗得好楹聯(lián)，如“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注定事莫錯(cuò)過姻緣”，“把往事今朝重提起；破工夫明日早些來”，皆堪傳誦。女亦贊佳，出素紙請書之。更以生所書者，讀一過，其詞云：樹懸團(tuán)扇白，花襯弓鞋紅；
弓鞋不沾土，團(tuán)扇可遮風(fēng)。
美人回盼若有意，摘花簪發(fā)何匆匆！
一花落地待郎拾，愿郎持入懷袖中。
祁為代解其意，并詢所得。女曰：“久夾在亂書堆中。因愛其句，故留之耳?！逼钤唬骸案`未見妙?！迸加诒∧阂娚?dú)過，以小彈弓射紙團(tuán)出籬外，適中生胸，蓋即祁生所書二楹聯(lián)也。生初驚甚，拾視之，甚喜，謂女情屬于己，以此作幽期密約也。顧室四周皆叢冢，曠野荒郊，行人絕跡，宵深漏永，惟有飛磷上下而已。生素膽怯，至此亦不能顧。夜飯既罷，獨(dú)造其室，屏息立于門外。時(shí)月黑星微，蟲聲幽咽，尖風(fēng)刺骨，肌寒生栗。三更向盡，消息杳然，意女事或中阻，不克踐言，舉步將回。忽聞雙扉呀然半開，籬畔燈光，自短窗射出。側(cè)身竟入，不見一人。知紫櫻花下為女臥室，急趨就之。伏窗而窺，則女正支頤斜坐，若有所思。生于外彈指者三，聊以示意。驀有一物罩其首，糞穢狼藉，淋漓體。生知有變，踉蹌遽奔。歸寓諱言黑夜失足墮糞窖中，屢經(jīng)澡濯，猶有余臭，嗣后不敢問津。偶見女，俯首疾趨而過，女反注視之，嫣然一笑。
旋滬上土木大興，女亦轉(zhuǎn)徙他去。生以避亂，浮海至粵，聞珠江名勝，即往訪之。問柳尋花，了無當(dāng)意。偶偕二三良友掉小舫溯洄水次，經(jīng)潘氏廢園，凄涼滿目，散步河，見垂楊影里斜露板扉，有一女子亭亭玉立，淡妝素抹，神韻不可一世；旁侍一婢，發(fā)僅垂髫。注目審睇，則鴛湖女子也。方訝其何得來此，女見生，亦復(fù)似曾相識。正踟躕間，聞門內(nèi)有呼女入者，女闔扉徑去。其地榕陰糾蔓，樹蔭扶疏，竹籬四圍，板橋一曲，殊有村落間意。生即取墻上白堊題十六字于門曰：“清颯至，晚蟬微鳴。美人一笑，小橋前橫?！蹦┦痍T揖客玉無玷書。放遄歸，亦不以為意。閱半月，華林寺僧勤安設(shè)伊蒲饌，特招生往。生遍歷禪堂佛閣，觀五百尊莊嚴(yán)羅漢。忽有一婦，年四十許，不作粵東裝束，自外入，拈香禮佛，繞至生旁，口操滬音詰生曰：“子非玉郎乎？何故殺我女？”生突聞此言，錯(cuò)愕不知所對。蓋前日女自絕生后，心亦悔之。又物色風(fēng)塵中，無有如生之風(fēng)流瀟灑者，因思生若未娶，則終身之托，惟生可屬；既蒙愛慕，事必得諧。方欲倩人謝過，代為挽回，不意赭寇南下，江浙淪隱，鼙鼓喧天，烽煙遍地，粵人倉皇挈眷還鄉(xiāng)。女以未有所歸，隨之俱南，然非其所愿也。時(shí)出生詩，臨風(fēng)展閱，刺繡之暇，兼習(xí)詠吟，每遇文人，執(zhí)經(jīng)問難，久之，識字綦多，每恨不得風(fēng)雅如生者委身事之，永侍巾櫛，以此對月長吁，看花竊嘆，時(shí)時(shí)縈之于夢寐間。是日見生，深喜逾望，及睹門上字，方知生姓氏，觸舊愁，黯然遽病，夢中恒作囈語，或哭，或歌，或長呼玉郎，不復(fù)納粒。延醫(yī)視之，曰：“此心疾也，非藥石所能治。茍得心上人來，自霍然愈矣?！迸搪燥嵞?，頗識生，頗莫知生之居止。詢諸人，莫詳蹤跡。詣寺求禳，適與生遇，立挽生袖，促生臨其家，曰：“君殺之，君必能生之?！鄙醪唤馄涔?，備問前后景況，乃始恍然。謂媼曰：“實(shí)相告，余已有家；若女肯為室，乃可相就。山荊甚賢，決不生妒。煩求倉庚炙也?！眿D曰：“今亦急，何能擇。倘入門后能以姊妹相呼，當(dāng)無不可?！鄙S之，隨婦詣其家。室宇精潔，花木蕭疏，庭內(nèi)迭石鑿池，頗覺不俗。媼先髜香于鼎，熾炭于爐，然后延生入視。但見女偃臥繡衾中，面內(nèi)向，氣息僅屬。婦俯耳呼之曰：“玉郎至矣！”良久，聞微應(yīng)曰：“從何處覓渠來？必誑我也?！眿D笑曰：“現(xiàn)坐于牀側(cè)者，非玉郎耶？請親與之言?！迸宿D(zhuǎn)身向外，略一啟眸，旋又聞淚潸潸下墮如綆縻，如珠穿。生欲思勸慰之，不能作一語。女旋探胸際，出一紙裹擲生懷，即生前詩也。生前執(zhí)女手，纖削如春蔥，絕無病狀。謂女曰：“深情早篆心中。玉體稍痊，當(dāng)即親遣云來迓。此時(shí)千萬珍重！”女紅暈于頰，不措一詞，相對熒然，兩心允洽。久之，生辭出，即以朱提兩笏為聘金，擇吉行禮，備極豐盛，一切皆如娶正室儀。
生自得女，新婚燕爾之歡，不問可知。居半年，生家中催歸符至，女亦思還故鄉(xiāng)。生曰：“丑媳必歸見翁媼。‘客行雖云樂，不如早回家?！昧b于外，非計(jì)也?！比〉郎仃P(guān)，由庾嶺而下。適當(dāng)冬初，萬梅花放，如行香雪海中。女亟稱妙，謂神仙無此清景也。每逢勝地，必有詩篇。途間與女倡和，頗不寂寞。歸家，生以情直告妻。妻曰：“吾正思得一閨中良友，今有此佳伴侶，雖親姊妹不啻也?！奔纫娕鎼燮涿?，曰：“我見猶憐，何怪狂奴！”由是出入必偕，衣履皆易著，無區(qū)別。生妻年雖稍長，而豐韻猶饒，工刺繡花鳥人物，刻畫如生，恒以不能吟詩為憾事，自謂愧不如女。生曾患咯血疾，生妻日夜茹齋，繡幢施佛殿，得愈。至是，疾又劇發(fā)，許繡觀音真像，親詣普陀山焚香懺悔；女愿舍身佛前，剜臂肉和藥以進(jìn)。生疾旋瘳。生妻繡事，幾閱一年告成，其巧殆奪鬼工。
是年生往金陵應(yīng)秋試，兩女約共至普陀酬愿，半途忽遭颶風(fēng)，舟覆，兩女盡溺死。未得噩耗之前一夕，生于旅邸挑鐙獨(dú)坐，猝見兩女并立鐙下，向生襝衽言別，曰：“我兩人福分淺薄，不得永諧伉儷，長伴衾，今日已證水仙，夙緣盡矣。寸心未死，特來訣辭。自此一面，迥隔人天。君其善自保重，勿以妾為念！”生方欲俯援之起，倏然不見，鐙焰驟碧，毛發(fā)盡戴。翌日而訃音至。生后入雁宕山，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