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五 英宗
作者：王夫之一集思廣益，而功不必自己立，大臣之道也。而抑有不盡然者，非光大宅心而忠忱不渝者，其孰能知之？夫博訪于前，以盡人之才；分功于后，以獎(jiǎng)人之善；是道也，則亦唯其當(dāng)而已矣。用人則采公論，而后斷之以其真；其合者，則曰此眾之所允愜者也。行政則訪群議，而后析之以其理；其得者，則曰此眾之所襄成者也。此其所當(dāng)者也。若夫宗社之所以安，大臣之所以定，奸邪窺伺于旁，主心疑貳于上，事機(jī)決于俄頃，禍福分于毫厘，則疏遠(yuǎn)之臣民，既非其所深喻；即同朝共事，無敢立異而愿贊其成者，或才有余而志不定，或志可任而才不能勝。徒取其志，則清謹(jǐn)自矜之士，臨之而難折群疑；抑取其才，則妄興徼利之人，乘之而倒持魁柄。如是者，離人而任獨(dú)，非為擅也。知之已明，審之已定，握之于幽微之存主；而其發(fā)也，如江、河之決，不求助于細(xì)流。是道也，伊、周之所以靖商、周，慎守其獨(dú)知，而震行無眚，夫孰得而與之哉？三代以還，能此者，唯韓魏公而已矣。
霍光之敢于易位也，張安世、田延年之共成之也。所以然者，光于大臣之道未純，而神志不足以充也。且其居功受賞之情，不忘于事后，則固斷之以獨(dú)而不可也。而韓公超然遠(yuǎn)矣。人主長矣，而母后之簾不撤；宵小持其長短，謗譖繁興，以惑女主，而英宗之操縱，在其掌中。于斯時(shí)也，非獨(dú)張升、曾公亮、趙概之不能分任其死生，即文、富二公直方剛大之氣，至此而不充。故“決取何日”之言，如震雷之迅發(fā)，而叱殿司以速撤；但以孤忠托先君之靈爽，而不假片言之贊助。其坐政事堂，召任守忠，斥其惡而速驅(qū)以就竄，必不以告趙概，而制之以勿敢異同。嗚呼！以如此事，而咨謀于庶尹，會(huì)議于堂皇，騰書于章奏，求其事之不僨也，幾何哉？
劉瑾一導(dǎo)淫之小豎耳，非有熒惑宮闈、動(dòng)搖神器之危機(jī)也。韓文倡之，李夢陽成之，九卿隨聲而和之，劉、謝居中而應(yīng)之；李東陽、王鏊俯仰其閑，亦非素結(jié)瑾以徼榮者；而參差(巨柄)[互持]，竟以空朝廷而長宵人之氣。況守忠所挾者，垂簾之母后，所欲動(dòng)搖者，入繼之嗣君。則天位危，而顧命大臣之竄死，在俄頃閑；此何如事，而呼將伯之助，以召不測之憂哉？韓公之獨(dú)任于己也，其志之(真)[貞]，盟于夢寐；其道之正，積于生平；其情之定，忘乎生死；其力之大，發(fā)以精神。功何必不自己成，名何必不自己立，而初無居功立名之心，可揭日月以告之天下。易曰：“或從王事，知如字光大也?！敝獯笳咧?dú)行而無所恤，乃可以從王事，臣道之極致也。文、富諸君子，且不難推而置之局外，而況他有所倚哉？趙汝愚之未能此也，非韓侂胄不足以立功，而事權(quán)失矣，雖有朱子，不能善其后也。
夫韓公之坦然無懼而以為己任，非一日也。其請皇嗣也，仁宗曰：“朕有此意久矣！誰可者？”斯言也，在仁宗為偶然之語，而使顧瞻愿謹(jǐn)者聞之，必震栗失守而不敢爭。公且急請其名，以宣示中外，視神器之所歸，如獻(xiàn)酬之爵，唯所應(yīng)得者而揖讓以將之。此豈文、富諸公所能任？而內(nèi)無可援引之后妃，下無可居閑之宦寺，則即有奸邪，亦不能挾以為名而相忮害。為仁繇己，豈襲義者之所可與于斯乎？無樂取人善之虛衷，不足以經(jīng)庶務(wù)；無獨(dú)行其志之定識(shí)，不足以任大謀。剛愎自用者，及其臨事而待命于人。斗筲之器，所受盡而資于瓶盎，必然之勢也。
二濮王典禮之議，古今之公論集焉。夫粗而論之，亦易辨矣；精而論之，言必有所衷，道必有所察，彝倫不容以毫發(fā)差，名義不可以形(勢)[似]襲，未易易也。如茍古有可引而引之，言有可以奪彼而抗言之，則匪徒其邪也，其正者亦以斁天理而傷教本。豈易易哉？人之有倫也，有同焉者，有異焉者。同焉者，理之在天下者也。異焉者，理在夫人之心者也。胥天下而親其親，長其長，一也。統(tǒng)之于一，其義昭明，歷古今、統(tǒng)上下、而不容異；無所異，則無所容其辯矣。乃人各親其親，非以天下之所必親而親之。人各長其長，非以天下之所必長而長之。則名同而實(shí)異，道同而德異，義理同而性情異。執(zhí)彼以概此，辯愈繁而心愈離，非精義以悅心者，弗能與于斯。故曰“未易易也”。
以漢宣之于史皇孫，光武之于南頓府君、例英宗之于濮王者，非也。漢宣雖繼孝昭以立，而孝昭不以宣帝為子，宣帝亦未嘗以孝昭為父。非若英宗早育于宮中，業(yè)已正皇子之名也。光武上繼元帝，序七廟之昭穆而已。光武之生，不逮元帝，遭國中圮，奮起庶宗，自百戰(zhàn)以復(fù)漢社稷，其不父元帝而必父南頓，尤烈于漢宣。故必正名南頓府君曰“皇考”，親奉祀焉，不可委之伯叔之子而自忘其所生也。則固與英宗無中興之功烈，而仁宗實(shí)為其禰，異矣。故以二帝擬英宗，而等仁宗于孝昭、孝元，不協(xié)于仁宗之心。不協(xié)于仁宗之心，則英宗之心亦不協(xié)。此溫公欲以厚仁宗，而不知適以薄。故曰非也。
若夫歐陽永叔緣“為其父母”之文，以正濮王皇考之稱，其不中于禮，夫人而知之，而未知其所以非也。為其父母服期，此大夫以降世祿之家，為人后者，得伸于其所生爾。天子絕期，不得于此而復(fù)制期服。蓋天子者，皇天上帝明禋之所主，七廟先皇禘祫之所依，天下生民元后父母之所托。故于伯叔父之應(yīng)服期者，生而臣之，沒而從為諸侯錫衰之禮，尊伸而親屈，是以絕期。而出后于天子，則先皇委莫大之任于其躬，可以奪其所自生之恩德，固與世祿之子僅保其三世之祀者殊也。則使英宗立而后濮王薨，不得為之服；不得為之服，則父母之稱，不足以立矣。而時(shí)無能以此折永叔之非也。
溫公曰“宜準(zhǔn)封贈(zèng)期親尊屬故事，稱為皇伯，高官大爵，極其尊榮”者，亦非也。濮王之始繇節(jié)度使而封郡王，繇郡王而贈(zèng)濮王，皆以英宗故而受殊禮。則仁宗之為英宗報(bào)本地也，久矣。益其封贈(zèng)，不為加榮，即如其前，不為有闕。子不得以其尊加之于所生，而馭以爵祿；固心之所有憚，而實(shí)心之所弗忍者也。則封贈(zèng)之說，不可行矣。以所生言之，則父也。以族屬言之，則猶之乎凡為伯父者之為皇伯也。固為伯父，不待立名；實(shí)非伯父，名非繇我。而為之名曰皇伯，固不如無為之名而心可以安。故溫公之說，亦曲就而非正也。
至若王圭之言曰：“陛下所以負(fù)扆端冕，萬世相承，皆先帝德也?！贝搜院螢槎劣谌俗又?？以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傳之子孫為德，而不可忘；則是以富貴故，而父非其父；以富貴所不在故，而不父其父。見利忘恩，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泯矣。孝子于此，將有懷慚(自)[負(fù)]痛、追悔出繼之非，敝屣天下，脫之而逃耳。以小人之心，議天倫之大，沒天地祖宗之重任，懷榮其身、庇其子孫之私恩。圭乃昌言此不道之說于廷，而當(dāng)時(shí)猶以為允，世教之衰，非徒小人之亂之矣。
夫濮王既不可稱考，抑不可稱伯，此中書所為駁圭等議，而議以當(dāng)稱何親？圭等窮矣。茍據(jù)典禮以求其允愜，自可不窮。濮王已薨，書召弗及矣。若祭，則天子于伯叔無喪畢致祭之禮。濮王自有子孫，世其爵，延其祀，俾奕世勿絕，則所以報(bào)本者已遂。而歲時(shí)修舉，自屬濮國之小宗，天子弗與焉。天子弗與，則稱謂可絕，又何必致疑于名之何稱，而徒滋聚訟哉？然而英宗有難處者于此：君子之守道也，不昧其初。濮王之薨，英宗嘗執(zhí)三年之喪矣。未為天子而父之，已為天子而不父，則始末不相應(yīng)。而前之哀戚，以大位而改其素，安能不耿耿焉。此則仁宗之過也。業(yè)已方四歲，而育之宮中者二十五年，知之非不深矣。濮王超進(jìn)大國之封，為英宗故，立之非不決矣。而不早正皇子之名，別為濮王立后，以定其世系。仁宗一猶豫，而授英宗以兩不自勝之情。故以韓公之秉正，而俯仰以從歐陽之議，實(shí)有其難處者存也。處乎難處，而容以率然之心議之乎？求盡人倫之至者，研義以極其精，乃能存仁以無所憾。孤持一義，不研諸慮以悅諸心，其不勝于邪說也，必矣。況如王圭之以人欲滅天理者乎？
霍光之敢于易位也，張安世、田延年之共成之也。所以然者，光于大臣之道未純，而神志不足以充也。且其居功受賞之情，不忘于事后，則固斷之以獨(dú)而不可也。而韓公超然遠(yuǎn)矣。人主長矣，而母后之簾不撤；宵小持其長短，謗譖繁興，以惑女主，而英宗之操縱，在其掌中。于斯時(shí)也，非獨(dú)張升、曾公亮、趙概之不能分任其死生，即文、富二公直方剛大之氣，至此而不充。故“決取何日”之言，如震雷之迅發(fā)，而叱殿司以速撤；但以孤忠托先君之靈爽，而不假片言之贊助。其坐政事堂，召任守忠，斥其惡而速驅(qū)以就竄，必不以告趙概，而制之以勿敢異同。嗚呼！以如此事，而咨謀于庶尹，會(huì)議于堂皇，騰書于章奏，求其事之不僨也，幾何哉？
劉瑾一導(dǎo)淫之小豎耳，非有熒惑宮闈、動(dòng)搖神器之危機(jī)也。韓文倡之，李夢陽成之，九卿隨聲而和之，劉、謝居中而應(yīng)之；李東陽、王鏊俯仰其閑，亦非素結(jié)瑾以徼榮者；而參差(巨柄)[互持]，竟以空朝廷而長宵人之氣。況守忠所挾者，垂簾之母后，所欲動(dòng)搖者，入繼之嗣君。則天位危，而顧命大臣之竄死，在俄頃閑；此何如事，而呼將伯之助，以召不測之憂哉？韓公之獨(dú)任于己也，其志之(真)[貞]，盟于夢寐；其道之正，積于生平；其情之定，忘乎生死；其力之大，發(fā)以精神。功何必不自己成，名何必不自己立，而初無居功立名之心，可揭日月以告之天下。易曰：“或從王事，知如字光大也?！敝獯笳咧?dú)行而無所恤，乃可以從王事，臣道之極致也。文、富諸君子，且不難推而置之局外，而況他有所倚哉？趙汝愚之未能此也，非韓侂胄不足以立功，而事權(quán)失矣，雖有朱子，不能善其后也。
夫韓公之坦然無懼而以為己任，非一日也。其請皇嗣也，仁宗曰：“朕有此意久矣！誰可者？”斯言也，在仁宗為偶然之語，而使顧瞻愿謹(jǐn)者聞之，必震栗失守而不敢爭。公且急請其名，以宣示中外，視神器之所歸，如獻(xiàn)酬之爵，唯所應(yīng)得者而揖讓以將之。此豈文、富諸公所能任？而內(nèi)無可援引之后妃，下無可居閑之宦寺，則即有奸邪，亦不能挾以為名而相忮害。為仁繇己，豈襲義者之所可與于斯乎？無樂取人善之虛衷，不足以經(jīng)庶務(wù)；無獨(dú)行其志之定識(shí)，不足以任大謀。剛愎自用者，及其臨事而待命于人。斗筲之器，所受盡而資于瓶盎，必然之勢也。
二濮王典禮之議，古今之公論集焉。夫粗而論之，亦易辨矣；精而論之，言必有所衷，道必有所察，彝倫不容以毫發(fā)差，名義不可以形(勢)[似]襲，未易易也。如茍古有可引而引之，言有可以奪彼而抗言之，則匪徒其邪也，其正者亦以斁天理而傷教本。豈易易哉？人之有倫也，有同焉者，有異焉者。同焉者，理之在天下者也。異焉者，理在夫人之心者也。胥天下而親其親，長其長，一也。統(tǒng)之于一，其義昭明，歷古今、統(tǒng)上下、而不容異；無所異，則無所容其辯矣。乃人各親其親，非以天下之所必親而親之。人各長其長，非以天下之所必長而長之。則名同而實(shí)異，道同而德異，義理同而性情異。執(zhí)彼以概此，辯愈繁而心愈離，非精義以悅心者，弗能與于斯。故曰“未易易也”。
以漢宣之于史皇孫，光武之于南頓府君、例英宗之于濮王者，非也。漢宣雖繼孝昭以立，而孝昭不以宣帝為子，宣帝亦未嘗以孝昭為父。非若英宗早育于宮中，業(yè)已正皇子之名也。光武上繼元帝，序七廟之昭穆而已。光武之生，不逮元帝，遭國中圮，奮起庶宗，自百戰(zhàn)以復(fù)漢社稷，其不父元帝而必父南頓，尤烈于漢宣。故必正名南頓府君曰“皇考”，親奉祀焉，不可委之伯叔之子而自忘其所生也。則固與英宗無中興之功烈，而仁宗實(shí)為其禰，異矣。故以二帝擬英宗，而等仁宗于孝昭、孝元，不協(xié)于仁宗之心。不協(xié)于仁宗之心，則英宗之心亦不協(xié)。此溫公欲以厚仁宗，而不知適以薄。故曰非也。
若夫歐陽永叔緣“為其父母”之文，以正濮王皇考之稱，其不中于禮，夫人而知之，而未知其所以非也。為其父母服期，此大夫以降世祿之家，為人后者，得伸于其所生爾。天子絕期，不得于此而復(fù)制期服。蓋天子者，皇天上帝明禋之所主，七廟先皇禘祫之所依，天下生民元后父母之所托。故于伯叔父之應(yīng)服期者，生而臣之，沒而從為諸侯錫衰之禮，尊伸而親屈，是以絕期。而出后于天子，則先皇委莫大之任于其躬，可以奪其所自生之恩德，固與世祿之子僅保其三世之祀者殊也。則使英宗立而后濮王薨，不得為之服；不得為之服，則父母之稱，不足以立矣。而時(shí)無能以此折永叔之非也。
溫公曰“宜準(zhǔn)封贈(zèng)期親尊屬故事，稱為皇伯，高官大爵，極其尊榮”者，亦非也。濮王之始繇節(jié)度使而封郡王，繇郡王而贈(zèng)濮王，皆以英宗故而受殊禮。則仁宗之為英宗報(bào)本地也，久矣。益其封贈(zèng)，不為加榮，即如其前，不為有闕。子不得以其尊加之于所生，而馭以爵祿；固心之所有憚，而實(shí)心之所弗忍者也。則封贈(zèng)之說，不可行矣。以所生言之，則父也。以族屬言之，則猶之乎凡為伯父者之為皇伯也。固為伯父，不待立名；實(shí)非伯父，名非繇我。而為之名曰皇伯，固不如無為之名而心可以安。故溫公之說，亦曲就而非正也。
至若王圭之言曰：“陛下所以負(fù)扆端冕，萬世相承，皆先帝德也?！贝搜院螢槎劣谌俗又?？以貴為天子、富有四海、傳之子孫為德，而不可忘；則是以富貴故，而父非其父；以富貴所不在故，而不父其父。見利忘恩，人之所以異于禽獸者，泯矣。孝子于此，將有懷慚(自)[負(fù)]痛、追悔出繼之非，敝屣天下，脫之而逃耳。以小人之心，議天倫之大，沒天地祖宗之重任，懷榮其身、庇其子孫之私恩。圭乃昌言此不道之說于廷，而當(dāng)時(shí)猶以為允，世教之衰，非徒小人之亂之矣。
夫濮王既不可稱考，抑不可稱伯，此中書所為駁圭等議，而議以當(dāng)稱何親？圭等窮矣。茍據(jù)典禮以求其允愜，自可不窮。濮王已薨，書召弗及矣。若祭，則天子于伯叔無喪畢致祭之禮。濮王自有子孫，世其爵，延其祀，俾奕世勿絕，則所以報(bào)本者已遂。而歲時(shí)修舉，自屬濮國之小宗，天子弗與焉。天子弗與，則稱謂可絕，又何必致疑于名之何稱，而徒滋聚訟哉？然而英宗有難處者于此：君子之守道也，不昧其初。濮王之薨，英宗嘗執(zhí)三年之喪矣。未為天子而父之，已為天子而不父，則始末不相應(yīng)。而前之哀戚，以大位而改其素，安能不耿耿焉。此則仁宗之過也。業(yè)已方四歲，而育之宮中者二十五年，知之非不深矣。濮王超進(jìn)大國之封，為英宗故，立之非不決矣。而不早正皇子之名，別為濮王立后，以定其世系。仁宗一猶豫，而授英宗以兩不自勝之情。故以韓公之秉正，而俯仰以從歐陽之議，實(shí)有其難處者存也。處乎難處，而容以率然之心議之乎？求盡人倫之至者，研義以極其精，乃能存仁以無所憾。孤持一義，不研諸慮以悅諸心，其不勝于邪說也，必矣。況如王圭之以人欲滅天理者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