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六 神宗
作者：王夫之一言有大而無實(shí)，無實(shí)者，不祥之言也。明主知之，知其拓落而以是相震，則一聞其說，而屏退之唯恐不速。唯智小而圖大，志陋而欲飾其短者，樂引取之，以鉗天下之口，而遂其非。不然，望而知其為妄人，豈難辨哉？
王安石之入對(duì)，首以大言震神宗。帝曰：“唐太宗何如？”則對(duì)曰：“陛下當(dāng)法堯、舜，何以太宗為哉？”又曰：“陛下誠能為堯、舜，則必有皋、夔、稷、契，彼魏征、諸葛亮者，何足道哉？”嗚呼！使安石以此對(duì)飏于堯、舜之廷，則靖言庸違之誅，膺之久矣。抑誠為堯、舜，則安石固氣沮舌噤而不敢以此對(duì)也。夫使堯、舜而生漢、唐之后邪，則有稱孔明治蜀、貞觀開唐之政于前者，堯、舜固且揖而進(jìn)之，以畢其說，不鄙為不足道而遽斥之。何以知其然也？舜于耕稼陶漁之日，得一善，則沛然從之。豈耕稼陶漁之侶，所言善言，所行善行，能軼太宗、葛、魏之上乎？大其心以函天下者，不見天下之?。徊赜诿芤圆焯煜抡?，不見天下之疏。方步而言趨，方趨而言走，方走而言飛；步趨[走]猶相近也，飛則固非可欲而得者矣。故學(xué)者之言學(xué)，治者之言治，奉堯、舜以為鎮(zhèn)壓人心之標(biāo)的；我察其情，與緇黃之流推高其祖以樹宗風(fēng)者無以異。韓愈氏之言曰：“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相續(xù)不斷以至于孟子。愈果灼見其所傳者何道邪？抑僅高舉之以夸其所從來邪？愈以俗儒之詞章，安石以申、商之名法，無不可曰堯、舜在是，吾甚為言堯言舜者危也。
夫堯、舜之學(xué)，與堯、舜之治，同條而共貫者也。安石亦知之乎？堯、舜之治，堯、舜之道為之；堯、舜之道，堯、舜之德為之。二典具存，孔、孟之所稱述者不一，定以何者為堯、舜之治法哉？命岳牧，放四兇，敬郊禋，覲群后，皆百王之常法。唯以允恭克讓之心，致其精一以行之，遂與天同其巍蕩。故堯曰“無名”。舜曰“無為”。非無可名，而不為其為也。求一名以為獨(dú)至之美，求一為以為一成之侀，不可得也。今夫唐太宗之于堯、舜，其相去之遠(yuǎn)，夫人而信之矣。而非出號(hào)令、頒科條之大有異也。藉令堯、舜而舉唐太宗所行之善政，允矣其為堯、舜。抑令唐太宗而仿堯、舜所行之成跡，允矣其僅為唐太宗而止。則法堯、舜者之不以法法，明矣。德協(xié)于一，載于王心，人皆可為堯、舜者，此也。道貞乎勝，有其天綱，湯、武不師堯、舜之已跡，無所傳而先后一揆者，此也。法依乎道之所宜；宜之與不宜，因乎德之所慎。舍道與德而言法，韓愈之所云“傳”，王安石之所云“至簡、至易、至要”者，此也。皋、夔、稷、契以其恭讓之心事堯、舜，上畏天命，下畏民碞。匹夫匹婦有一善，而不敢驕以所不屑，唐、虞之所以時(shí)雍也。顧乃取前人經(jīng)營圖度之苦心以撥亂扶危者，而凌躐之，枵然曰：“堯、舜之道至易，而無難旦夕致也。”商鞅之以脅秦孝公者，亦嘗用此術(shù)矣。小人而無忌憚，夫亦何所不可哉？揚(yáng)堯、舜以震其君，而誘之以易；揭堯、舜以震廷臣，而示之以不可攻。言愈高者(趨)[志]愈下，情愈虛者氣愈驕。言及此，而韓、富、司馬諸公亦且末如之何矣！曹丕曰“吾舜、禹也”，則舜、禹矣。源休曰“吾蕭何也”，則蕭何矣。奸人非妄不足以利其奸，妄人非奸無因而生其妄。妄人興而不祥之禍延于天下，一言而已蔽其生平矣。奚待其潰堤決岸，而始知其不可遏哉？
二君子之道，有必不為，無必為。小人之道，有必為，無必不為。執(zhí)此以察其所守，觀其所行，而君子小人之大辨昭矣。必不為者，斷之自我，求諸己者也。雖或誘之，而為之者，必其不能自固而躬冒其為焉。不然，熒我者雖眾，弗能驅(qū)我于叢棘之中也。必為者，強(qiáng)物從我，求諸人者也。為之雖我，而天下無獨(dú)成之事，必物之從而后所為以成，非假權(quán)勢以迫人之應(yīng)，則銳于欲為，勢沮而中止，未有可必于成也。以此思之，居心之邪正，制行之得失，及物之利害，其樞機(jī)在求人求己之閑，而君子小人相背以馳，明矣。
夫君子亦有所必為者矣，子之事父也，臣之事君也，進(jìn)之必以禮也，得之必以義也。然君子之事父，不敢任孝，而祈免乎不孝；事君不敢任忠，而祈免乎不忠。進(jìn)以禮者，但無非禮之進(jìn)，而非必進(jìn)；得以義者，但無非義之得，而非必得。則抑但有所必不為，而無必為者矣。況乎任人家國之政，以聽萬民之治。古今之變遷不一，九州之風(fēng)土不齊，人情之好惡不同，君民之疑信不定。讀一先生之言，暮夜得之，雞鳴不安枕而揣度之，一旦執(zhí)政柄而遽欲行之，從我者愛而加之膝，違我者怒而墜諸淵，以迫脅天下而期收功于旦夕；察其中懷，豈無故而以一人犯兆民之指摘乎？必有不可問者存矣。夫既有所必為矣，則所迫以求者人，而所惛然忘者己矣。故其始亦勉自鈐束，而有所不欲為；及其欲有為也，為之而成，或?yàn)橹怀?，則喜怒橫行，而乘權(quán)以逞。于是大不韙之事，其夙昔之所不忍與其所不屑者，茍可以濟(jì)其所為而無不用。于是而其獲疚于天人者，昭著而莫能掩。夫茍以求己、求人、必為、必不為之衡，而定其趨向，則豈待決裂已極而始知哉？
故王安石之允為小人，無可辭也。安石之所必為者，以桑弘羊、劉晏自任，而文之曰周官之法，堯、舜之道；則固自以為是，斥之為非而不服。若夫必不可為者，即令其反己自攻，固莫之能遁也。夫君子有其必不可為者，以去就要君也，起大獄以報(bào)睚眥之怨也，辱老成而獎(jiǎng)游士也，喜諂諛而委腹心也，置邏卒以察誹謗也，毀先圣之遺書而崇佛、老也，怨及同產(chǎn)兄弟而授人之排之也，子死魄喪而舍宅為寺以丐福于浮屠也。若此者，皆君子所固窮瀕死而必不為者也。乃安石則皆為之矣。抑豈不知其為惡而冥行以蹈污涂哉？有所必為，骨強(qiáng)肉憤，氣溢神馳，而人不能遂其所欲，則荊棘生于腹心，怨毒興于骨肉；迨及一躓，而萎縮以沉淪，其必然者矣。
夫君子相天之化，而不能違者天之時(shí)；任民之憂，而不能拂者民之氣。思而得之，學(xué)而知其未可也；學(xué)而得之，試而行之未可也；行而得之，久而持之未可也。皆可矣，而人猶以為疑；則且從容權(quán)度以待人之皆順。如是而猶不足以行，反己自責(zé)，而盡其誠之至。誠至矣，然且不見獲于上，不見信于友，不見德于民；則奉身以退，而自樂其天。唯是學(xué)而趨入于異端，行而沉沒于好利，興羅織以陷正人，畏死亡而媚妖妄，則弗待遲回，而必不以自喪其名節(jié)。無他，求之己者嚴(yán)，而因乎人者不求其必勝也。唯然，則決安石之為小人，非苛責(zé)之矣。
或曰：“安石而為小人，何以處夫黷貨擅權(quán)導(dǎo)淫迷亂之蔡京、賈似道者？夫京、似道能亂昏荒之主，而不能亂英察之君，使遇神宗，驅(qū)逐久矣。安石唯不如彼，而禍乃益烈。諓諓之辯，硁硁之行，奚足道哉！
三神宗有不能暢言之隱，當(dāng)國大臣無能達(dá)其意而善謀之者，于是而王安石乘之以進(jìn)。帝初蒞政，謂文彥博曰：“養(yǎng)兵備邊，府庫不可不豐?！贝朔前彩瘜?dǎo)之也，其志定久矣。
國家之事，相仍者之必相變也，勢也。大張之余，必仍之以弛；大弛之余，必仍之以張。善治者，酌之于未變之前，不極其數(shù)；持之于必變之日，不毀其度。不善治者反此，而大張大弛，相乘以勝，則國乃速敝。夫神宗固承大弛而勢且求張之日也。仁宗在位四十一年，解散天下而休息之。休息之是也，解散以休息之，則極乎弛之?dāng)?shù)，而承其后者難矣。歲輸五十萬于契丹，而俯首自名曰“納”；以友邦之禮禮元昊父子，而輸繒帛以乞茍安；仁宗弗念也。宰執(zhí)大臣、侍從臺(tái)諫、胥在廷在野、賓賓嘖嘖以爭辯一典之是非，置西北之狡焉若天建地設(shè)而不可犯；國既以是弱矣。抑幸無耶律德光、李繼遷騺悍之力，而暫可以賂免。非然，則劉六符虛聲恐喝而魄已喪，使疾起而卷河朔以向汴、雒，其不為石重貴者，何恃哉？于是而神宗若處栫棘之臺(tái)，衋然不容已于傷心，奮起而思有以張之；固仁宗大弛之反，授之以決裂之資。然而弗能昌言于眾，以啟勁敵之心，但曰“養(yǎng)兵備邊”，待廷臣之默喻。宰執(zhí)大臣惡容不與其焦勞，而思所以善處之者乎？
夫神宗之誤，在急以貧為慮，而不知患不在貧，故以召安石聚斂之謀，而敝天下。然而無容怪也，凡流俗之說，言強(qiáng)國者，皆不出于聚財(cái)之計(jì)。太祖亦嘗為此言矣。飽不宿，則軍易潰；賞不重，則功不興；器仗、甲胄、牛馬、舟車、糗糒、芻、椎牛釃酒，不庀不腆，則進(jìn)不速而守不固。夫孰謂其不然者，要豈有國者之憂哉？漢高起于亭長，無儋石之儲(chǔ)，秦?fù)?jù)六國之資，斂九州之賦于關(guān)中，而不能與爭一戰(zhàn)之生死，且以為興亡之大數(shù)，置勿論也。劉裕承桓玄播亂、盧循內(nèi)訌之余，以三吳一隅之物力，俘姚泓，縛慕容超，拓拔氏束手視其去來，而莫之敢較。唐積長安之金帛米粟，安祿山擁之，而肅宗以朔方斥鹵之鄉(xiāng)，崛起東向，驅(qū)之速遁。德宗匹馬而入梁州磽確之土，困朱泚而誅夷之。則不待積財(cái)已豐，然后可強(qiáng)兵而挫寇，亦較然矣。若夫仁宗之過于弛而積弱也，實(shí)不在貧也。密勿大臣如其有定識(shí)與？正告神宗曰：“以今日之力，用今日之財(cái)，西北之事，無不可為也。仁宗之休養(yǎng)四十年，正留有余、聽之人心、以待后起之用。而國家所以屈于小丑者，未得人耳。河北之能固圉以待用者，誰恃而可也？綏、延之能建威以制寇者，誰恃而可也？守先皇之成憲，而益之殷憂，待之十年，而二虜已在吾指掌?！眲t神宗不言之隱，早授以宅心定志之弘圖，而戢其求盈無已之妄；安石揣摩雖工，惡能攻無瑕之玉哉？
夫宋之所以財(cái)窮于薦賄，國危于坐困者，無他，無人而已矣。仁宗之世，亦孔棘矣。河北之守，自畢士安撤備以后，置之若遺。西事一興，韓、范二公小為補(bǔ)葺，輒貢“心膽寒裂”之謠，張皇自炫。二公雖可分閫，固不能出張子房、李長源之上。藉使子房執(zhí)桴鼓以敵秦、項(xiàng)，長源佩櫜鞬以決安、史，勢固不能。而其為彭、韓、李、郭者何人？宋固不謀也。懷黃袍加身之疑，以痛抑猛士，僅一王德用、狄青，而猜防百至，夫豈無可恃之才哉？使韓、岳、劉、吳生北宋之代，亦且束身偏裨，老死行閑，無以自振；黃天蕩、朱仙鎮(zhèn)、藕塘、和尚原之績，豈獲一展其赳雄邪？唯不知此，而早以財(cái)匱自沮，乃奪窮民之銖累，止以供無益之狼戾，而畜其所余，以待徽宗之奢縱。若其所恃以挑敵者，王韶已耳，徐禧已耳，高遵裕已耳，又其下者，宦者李憲已耳。以兵為戲，而以財(cái)為彈鵲之珠。當(dāng)國大臣，無能以定命之訏謨，為神宗辰告，徒欲摧抑其有為之志，宜神宗之厭薄已亟，固必曰：“贊仁宗四十余年養(yǎng)癰之患者，皆此儔也?！毖灾介L，祗益其驕而已。
嗚呼！宋自神宗而事已難為矣。仁宗之弛已久，仍其弛而固不可，張其弛而又已乖。然而酌其所自弛以漸張之，猶可為也，過此而愈難矣。安石用而宋敝，安石不用而宋亦敝。神宗急進(jìn)富公與謀，而無以對(duì)也。宋之日敝以即于亡也，可于此而決之矣。
四王安石之未試其虐也，司馬君實(shí)于其新參大政，而曰“眾喜得人”，明道亦與之交好而不絕，迨其后悔前之不悟而已晚矣。知人其難，洵哉其難已！子曰：“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夫知言者，豈知其人之言哉？言飾于外，志藏于中；言發(fā)于先，行成于后。知其中，乃以驗(yàn)其外；考其成，乃以印其先。外易辨，而中不可測；后易核，而先不能期。然則知言者，非知其人之所言可知已。商鞅初見孝公而言三王，則固三王之言矣。王莽進(jìn)漢公而言周公，則固周公之言矣。而天下或?yàn)槠渌壅撸?、莽之言，而不知三王與周公之言也。知言者，因古人之言，見古人之心；尚論古人之世，分析古人精意之歸；詳說群言之異同，而會(huì)其統(tǒng)宗；深造微言之委曲，而審其旨趣；然后知言與古合者，不必其不離矣；言與古離者，不必其不合矣。非大明終始以立本而趣時(shí)，不足以與于斯矣。立圣人之言于此以求似，無不可似也。為老氏之言者曰“虛靜”。虛靜亦圣人之德也。為釋氏之言者曰“慈閔”。慈閔亦圣人之仁也。為申、韓、管、商之言者曰“足兵食，正刑賞”。二者亦圣人之用也。匿其所師之邪慝，而附以君子之治教，奚辨哉？揣時(shí)君之所志，希當(dāng)世之所求，以獵取彝訓(xùn)，而跡亦可以相冒。當(dāng)其崇異端、尚權(quán)術(shù)也，則弁髦圣人以恣其云為。及乎君子在廷，法言群進(jìn)，則抑捃拾堯、舜、周公之影似，招搖以自詭于正。夫帝王經(jīng)世之典，與貪功謀利之邪說，相辨者在幾微。則茍色莊以出之，而不易其懷來之所挾，言無大異于圣人之言，而君子亦為之動(dòng)。無惑乎溫公、明道之樂進(jìn)安石而與之言也。
夫知言豈易易哉？言期于理而已耳，理期于天而已耳。故程子之言曰：“圣人本天，異端本心?！彪m然，是說也，以折浮屠唯心之論，非極致之言也。天有成象，春其春，秋其秋，人其人，物其物，秩然名定而無所推移，此其所昭示而可言者也。若其密運(yùn)而曲成，知大始而含至仁，天奚在乎？在乎人之心而已。故圣人見天于心，而后以其所見之天為神 之主。知 者，務(wù)知其所以言之密藏，而非徒以言也。如其有一定之是非，而不待求之于心，則惻怛不生于中，言仁者即仁矣；羞惡不警于志，言義者即義矣；飾其言于仁義之圃，而外以毒天下，內(nèi)以毀廉隅，皆隱伏于于內(nèi)，而仁義之言，抑可不察。安石之所能使明道不斥絕而與之交者，此也。當(dāng)其時(shí)，秀慧之士，或相獎(jiǎng)以寵榮，或相溺于詩酒。而有人焉，言不及於戲豫，行不急于進(jìn)取，則奉天則以鑒之，而不見其過；將以為合于圣人之言，而未知圣人之言初不僅在于此。乃揖而進(jìn)之，謂是殆可與共學(xué)者與！實(shí)則繇言之隱，與圣人傳心之大義微言相背以馳，尤甚於戲(渝)[豫]詭遇之徒。何則？彼可裁之以正，而此不可也。
若溫公則愈失之矣，其于道也正，其于德也疏矣。圣人之言，言德也，非言道也，而公所篤信者道。其言道也，尤非言法也，而公所確持者法。且其憂世也甚，而求治也急，則凡持之有故，引之有征，善談當(dāng)世之利病者，皆嘉予之，而以為不謬于圣人之言。于明道肅然敬之矣，于安石竦然慕之矣，乃至于蕩閑敗度之蘇氏，亦翕然推之矣。侈口安危，則信其愛國；極陳利病，則許以憂民；博征之史，則喜其言之有余；雜引于經(jīng)，則羨其學(xué)之有本。道廣而不精，存誠而不知閑邪，于以求知人之明，不為邪慝之所欺，必不可得之?dāng)?shù)矣。凡彼之言，皆圣人之所嘗言者，不可一概折也。唯于圣人之言，洗心藏密，以察其精義；則天之時(shí)，物之變，極乎深而研以其幾。然后知堯、舜、周、孔之治教，初無一成之軌則，使人揭之以號(hào)于天下。此之謂知言，而人乃可得而知，固非溫公之所能及也。窮理，而后詭于理者遠(yuǎn)；盡性，而后淫于性者詘，至于命，而后與時(shí)偕行之化，不以一曲而蔽道之大全。知言者“窮理盡性以至于命”之謂也。明道早失之，而終得之。溫公則一失已彰，而又再失焉；悔之于安石敗露之余，而又與蘇氏為緣。無他，在知其人之言，而不知古今先哲之言也。
五熙、豐新法，害之已烈者，青苗、方田、均輸、手實(shí)、市易，皆未久而漸罷；哲、徽之季，奸臣進(jìn)紹述之說，亦弗能強(qiáng)天下以必行；至于后世，人知其為虐，無復(fù)有言之者矣。其元祐廢之不能廢，迄至于今，有名實(shí)相仍行之不革者，經(jīng)義也，保甲也；有名異而實(shí)同者，免役也，保馬也；數(shù)者之中，保馬之害為最烈。
保馬者，與民以值使買馬，給以牧地而課其孳生以輸之官。洪武以后，固舉此政于淮北、山東、而廢牧苑。愚民貪母馬之小利于目前，幸牧地之免征于后世，貿(mào)貿(mào)然而任之。迨其子孫貧弱，種馬死，牧地徒，閑歲納馬，馬不能良，則折價(jià)以輸，一馬之值，至二十五金，金積于閹寺，而國無一馬，戶有此役，則貧餓流亡、求免而不得，皆保馬倡之也。夫馬，非其地弗良，非其人弗能牧也。水旱則困于芻粟，寒暑則死于疾疫。唯官有牧苑，而群聚以恣其游息；官有牧人，而因時(shí)以蠲其疾；官有牧資，而水旱不窮于飼；則一虛一盈，孳產(chǎn)自倍。自成周以迄于唐，皆此制也。漢、唐車騎之盛，用捍邊陲，而不憂其匱，柰何以誘愚民而使陷于死亡哉？行此法者，曾不念此為王安石之虐政，徒以殃民而無益于國馬，相踵以行，禍延無已，故曰害最烈也。保甲之法，其名美矣，好古之士，樂稱說之；飾文具以塞責(zé)之俗吏，亟舉行之。以為可使民之親睦而勸于善邪？則非片紙尺木之能使然矣。以為團(tuán)聚而人皆兵，可以御敵邪？則寇警一聞而攜家星散，非什保之所能制矣。以為互相覺察而奸無所容邪？則方未為盜，誰能詰之；既己為盜，乃分罪于鄰右，民皆重足以立矣。以為家有器仗，盜起而相援以擒殺之邪？則人持?jǐn)?shù)尺之仗、蝕(鏑)[銹]之鐵，為他人以與盜爭生死，誰肯為之？責(zé)其不援而加以刑，賕吏猾胥且乘之以索賄，而民尤無告矣。如必責(zé)以器仗之精，部隊(duì)之整，拳勇者賞之，豪桀者長之；始勸以梟雄，終任以嘯聚。當(dāng)熙、豐之世，乘以為盜者不一，而禍(危)[尤]昭著者，則鄧茂七之起，殺掠遍于閩中，實(shí)此致之也。溺古不通之士，無導(dǎo)民之化理、固國之洪猷，寶此以為三代之遺美，不已愚乎！
免役之愈于差役也，當(dāng)溫公之時(shí)，朝士已群爭之，不但安石之黨也。民寧受免役之苛索，而終不愿差役者，率天下通古今而無異情。驅(qū)遲鈍之農(nóng)人，奔走于不習(xí)知之政令，未受役而先已魂迷，既受役而弗辭家破，輸錢畢事，酌水亦甘，不復(fù)怨杼柚之空于室矣。故免役之害日增，而民重困者，有自來也。自宇文氏定“租、庸、調(diào)”之三法以征之民也，租以田，庸以夫。庸者，民之應(yīng)役于官，而出財(cái)以輸官，為雇役之稍食也。庸有征而役免矣。承平久而官務(wù)簡，則庸恒有余，而郡庫之積以豐，見于李華所論清河之積財(cái)，其征也。及楊炎行“兩稅”之法，概取之而斂所余財(cái)歸之內(nèi)帑，于是庸之名隱，而雇役無余資。五代僭偽之國，地狹兵興，兩稅悉充軍用，于是而復(fù)取民于輸庸之外，此重征之一也。安石唯務(wù)聚財(cái)，復(fù)行雇役之法，取其余羨以供國計(jì)，而庸之外又征庸矣。然民苦于役，乃至破產(chǎn)而不償責(zé)，抑不復(fù)念兩稅之已輸庸，寧復(fù)納錢以脫差役之苦。繇是而或免或差，皆瑣屑以責(zé)之民；民雖疲于應(yīng)命，然止于所應(yīng)派之役而已。朱英不審，而立“一條鞭”之法，一切以輸之官，聽官之自為支給。民乍脫于煩苛，而欣然以應(yīng)。乃行之漸久，以軍興設(shè)裁減之例，截取編徭于條鞭之內(nèi)，以供邊用。日減日削，所存不給，有司抑有不容已之務(wù)，酷吏又以意為差遣，則條鞭之外，役又興焉。于是免役之外，凡三征其役，概以加之田賦，而游惰之民免焉。至于亂政已亟，則又有均差之賦而四征之。是安石之立法，已不念兩稅之已有雇貲；而溫公之主差役，抑不知本已有役，不宜重差之也。此歷代之積弊已極，然而民之愿雇而不愿差者，則脂竭髓干而固不悔也。
若夫經(jīng)義取士，則自隋進(jìn)士科設(shè)以來，此為正矣。納士于圣人之教，童而習(xí)之，窮年而究之，涵泳其中而引伸之。則耳目不淫，而漸移其不若之氣習(xí)。以視取青妃白，役心于浮華蕩冶之中者，貞淫之相去遠(yuǎn)矣。然而士不益端，學(xué)不益醇，道不益明，則上之求之也亡實(shí)，而下之習(xí)之也不令也。六經(jīng)、語、孟之文，有大義焉，如天之位于上，地之位于下，不可倒而置也。有微言焉，如玉之韞于山，珠之函于淵，不可淺而獲也。極之于小，而食息步趨之節(jié)，推求之而各得其安也。擴(kuò)之于大，經(jīng)邦制遠(yuǎn)之猷，引伸之而各盡其用也。研之于深，保合變化之真，實(shí)體之而以立其誠也。所貴乎經(jīng)義者，顯其所藏，達(dá)其所推，辨其所異于異端，會(huì)其所同于百王，證其所得于常人之心，而驗(yàn)其所能于可為之事，斯焉尚矣。乃司試者無實(shí)學(xué)，而干祿者有鄙心，于是而王鏊、錢福之徒，起而為茍成利試之法。法非義也，而害義滋甚矣。大義有所自止，而引之使長；微言有所必宣，而抑之使隱；配之以比偶之詞，絡(luò)之以呼應(yīng)之響，竊詞賦之陋格，以成窮理體道之文，而使困于其中。始為經(jīng)義者，以革詞賦之卑陋，繼乃以詞賦卑陋之成局為經(jīng)義，則侮圣人之言者，白首經(jīng)營，傾動(dòng)天下，而于道一無所睹。如是者凡屢變矣。而因其變以變之，徒爭肥癯勁弱于鏡影之中，而心之不靈，已瀕乎死。風(fēng)愈降，士愈偷，人爭一牘，如兔園之冊，復(fù)安知先圣之為此言者將以何為邪？是經(jīng)義之納天下于聾瞽者，自、成、弘始，而潰決無涯。豈安石之為此不善哉？
合此數(shù)者觀之，可知作法之難矣。夫安石之以成憲為流俗而亟改之者，遠(yuǎn)奉堯、舜，近據(jù)周官，固以脅天下曰：“此圣人之教也?！狈?qū)W圣人者，得其精意，而古今固以一揆矣。詩云：“思無疆，思馬斯臧?！贝斯套阅列笾C，而保馬可廢矣。子曰：“茍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贝瞬回?zé)民以弭盜之證也，而保甲徒勞矣。周官行于千里之畿，而胥盈于千，徒溢于萬，皆食于公田，此民不充役之驗(yàn)也。則差役之虐政捐，而免役之誅求亦止矣。記曰：“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眲t經(jīng)義者，允為良法也。而曰順者，明不敢逆也。為瑣瑣之法以侮圣言者，逆也。絀其逆，而士可得而造，存乎其人而已矣。誠得圣人之精意以行之，而天下大治。自立辟以擾多辟之民，豈學(xué)古之有咎哉？六老氏之言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毖员邘熤瑸閬y而已矣。王韶請擊西羌、收河湟、以圖夏，王安石稱為奇策而聽之。誠奇矣。唯其奇也，是以進(jìn)無尺寸之功，而退有邱山之禍也。以奇用兵而利者有之矣。正不足而以奇濟(jì)之，可以暫試，不可以常用；可以脫險(xiǎn)，不可以制勝；可乘?？芏倨?，不可御強(qiáng)敵而徐效。如其用之，抑必有可正而后可奇也。舍正用奇，而恃奇以為萬全之策，此古今畫地指天之妄人，誤人家國者所以積也。論者皆咎陳余之不用李左車也，使余用左車之策，韓信抑豈輕入其阱中者？前(車)[軍]偶涉，伏起受挫，信亦自有以制之。以漢之強(qiáng)、信之勇，加脃弱之孤趙，井陘小蹶，四面環(huán)攻，余固無術(shù)以繼其后，惡足以救其亡哉？一彼一此，一死一生，視其力而已矣。唯在兩軍相持而不犯，不須臾之頃，姑試其奇，發(fā)于其所不及防而震撓之，可矣。然而其不可震撓者，固自若也。議之于朝廷，傳之于天下，明示以奇，而延之歲月以一試，吹劍首者之一吷而已矣。
夏未嘗恃西羌以為援，西羌未嘗導(dǎo)夏以東侵，河、湟之于朔方，不相及也。拓拔、赫連端視劉裕之拔姚泓而不為之動(dòng)，知裕之(道)[適]為己滅泓也。則使宋芟盡群羌，全有河湟之土，十郡孤懸，固不能守，祗為夏效驅(qū)除，其能乘風(fēng)席卷，進(jìn)叩諒祚之壘乎？如其能大舉以西征與！擇大將，整六師，壓諒祚之疆以討僭逆之罪，而諒祚據(jù)賀蘭以自保，于是遣偏師掠西羌以潰其腹心，是或一策也，收蜀者棧道、劍門夾攻之術(shù)也。然而西羌各保其穴，固且阻頓而不能前。今一矢不及于銀、夏，而遠(yuǎn)涉沙磧河、洮之險(xiǎn)，薄試之于羌，一勝一負(fù)，一叛一服，且不能制羌之死命，夏人睥睨而笑之。然且栩栩自矜曰：“此奇策也?！卑彩?，不可砭矣。
在昔繼遷死，德明弱，儻從曹瑋之請，捕滅之，可以震詟契丹者，彼一時(shí)也，席太宗全盛之余，外無澶州納賂之辱，宋無所屈于契丹，內(nèi)無軍士各散居歸農(nóng)之令，兵雖力未有余，而尚未自形其不足。且繼遷肉袒稱臣，與契丹為唇齒，則威伸于德明而契丹自震，固必然之勢也。抑謂兵不可狃于不戰(zhàn)，而以征夏之役，使習(xí)勇而不倦；亦其時(shí)夙將猶存，部曲尚整，有可用之資，勿以不用窳之也。今抑非其時(shí)矣。弛不虞之防、狎安居之樂者，凡數(shù)十年。徒以群羌散弱，乘俞龍珂內(nèi)附之隙，徼幸以圖功；然且謀之五年而始城武勝，七年而始降木征。操彈雀之弓，欲射猛虎，惡足以自強(qiáng)，而使彼畏我以不相侵乎？木征之降未幾，而孱懦之秉常且憑凌而起，宋之死者六十萬人。其于正也，無毫發(fā)之可恃，而孤持一奇以相當(dāng)，且其奇者，又非奇也。然而不敗者，未之有也。
是故奇者，舉非奇也。用兵者，正而已矣。不以猜疑任將帥，不以議論為謀略，不以文法責(zé)進(jìn)止。峙芻糧，精甲仗，汰老弱，同甘苦，習(xí)擊刺，嚴(yán)營陳，堂堂正正以臨之，攻其所必救，搏其所必爭。誠有余也，而后臨機(jī)不決，閑出奇兵以迅薄之，而收速效。故奇者，將帥應(yīng)變之權(quán)也，非朝廷先事之算也。趙充國曰：“帝王之兵，以全取勝?！贝酥^也。老氏者，持機(jī)械變詐以徼幸之祖也，師之者，速斃而已矣。
七國民之交敝也，自苛政始。苛政興，足以病國虐民，而尚未足以亡；政雖苛，猶然政也。上不任其君縱欲以殄物，下不恣其吏私法以戕人，民怨?jié)u平，而亦相習(xí)以茍安矣。惟是苛政之興，眾論不許，而主張之者，理不勝而求贏于勢，急引與己同者以為援，群小乃起而應(yīng)之，竭其虔矯之才、巧黠之慧、以為之效。于是泛濫波騰，以導(dǎo)諛宣淫蠱其君以毒天下，而善類壹空，莫之能挽。民乃益怨，釁乃倏生，敗亡沓至而不可御。嗚呼！使以蔡京、王黼、童貫、朱靦之所為，俾王安石見之，亦應(yīng)為之發(fā)指。而群奸尸祝安石、奉為宗主、彈壓天下者，抑安石之所不愿受。然而盈廷皆安石之仇仇，則呼將伯之助于呂惠卿、蔡確、章惇諸奸，以引兇人之旅進(jìn)，固勢出于弗能自已，而聊以為緣也。勢漸迤者趨愈下，志蕩于始而求正于末者，未之有也。是故苛政之足以敗亡，非徒政也，與小人為類，而害乃因緣以蔓延。倡之者初所不謀，固后所必至也。
夫欲使天下之無小人，小人之必不列于在位，雖堯、舜不能。其治也，則惟君子勝也。君子勝而非無小人。其亂也，則惟小人勝也。小人勝而固有君子。其亡也，則惟通國之皆小人。通國之皆小人，通國之無君子，而亡必矣。故苛政之興，君子必力與之爭；而爭之之權(quán)，抑必有所歸，而不可以泛。權(quán)之所歸者，德望兼隆之大臣是已。大臣不能持之于上，乃以委之于群工，于是而爭者競起矣。其所爭者正也，乃以正而爭者成乎風(fēng)尚，而以爭為正。越職弗問矣，雷同弗問矣。以能言為長，以貶削為榮，以罷閑為樂，任意以盡言，而惟恐不給。乃揆其所言，非能弗相刺謬也；非能弗相剿襲也；非能無已甚之辭，未然而斥其然也；非能無蔓延之語，不然而強(qiáng)謂然也。撟舉及于纖微之過，訐謫及于風(fēng)影之傳，以激天子之厭惡，以授群小之反攻，且躍起而自矜為君子，而君子小人遂雜糅而莫能致詰。如攻安石者，無人不欲言，無言不可出，豈其論之各協(xié)于至正，心之各發(fā)于至誠乎？乃至懷私不逞之唐坰，反覆無恒之陳舜俞，亦大聲疾呼，咨嗟涕洟，而惟舌是出。于是人皆乞罷，而空宋庭以授之小人。迨乎蔡京、王黼輩興，而言者寂然矣。通國無君子，何怪乎通國之皆小人哉？
乃其在當(dāng)日也，非無社稷之臣，德重望隆，足以匡主而倚國是，若韓、富、文、呂諸公者，居輔弼之任，而持之不堅(jiān)，斷之不力，如先世李太初之拒梅詢、曾致堯，王子明之抑王欽若、陳彭年，識(shí)皆有所不足，力皆有所不逮。而以潔身引退，倒授其權(quán)于新進(jìn)之庶僚，人已輕而言抑瑣，不足聳人主之聽，只以益安石之橫。且徒使才氣有裨之士，挫折沉淪，不為國用；而驅(qū)天下干祿者，懲其覆軌，望風(fēng)遙附，以群陷于邪。諸公過矣，而韓公尤有責(zé)焉。躬任兩朝定策之重，折母后之垂簾，斥權(quán)奄以獨(dú)斷，德威樹立，亙絕古今。神宗有營利之心，安石挾申、商之術(shù)，發(fā)乎微已成乎著，正其恩怨死生獨(dú)任而不可委者。曾公亮、王陶之瑣瑣者，何當(dāng)榮辱，而引身遽退，虛端揆以待安石之縱橫哉？韓公尤過矣！雖然，抑非公之過也。望之已隆，權(quán)之已重，專政之嫌，先起于嗣君之肺腑。則功有不敢居，位有不敢安，權(quán)有不敢執(zhí)，身有不可辱，公亦末如之何也。夫秉正以拒邪，而使猝起爭鳴之安石不得逞者，公之責(zé)也。斥曾公亮之奸，訟韓公之忠，以覺悟神宗安韓公者，文、富二公之責(zé)也。乃文之以柔居大位，無獨(dú)立之操；富抑以顧命不與，懷同堂之忌；睨韓公之遠(yuǎn)引，而隱忍忘言。及安石之狂興，而姑為緩頰，下與小臣固爭緒論，不得，則乞身休老，而自詡不污，亦將何以質(zhì)先皇而謝當(dāng)世之士民乎？韓公一去，而無可為矣。白日隱而繁星熒，嘒彼之光，固不能與妖孛競耀也。
夫神宗有收燕、云定銀、夏之情，起仁宗之積弛，宋猶未敝，非不可圖也。和平中正之中，自有固本折沖之道。而籌之不素，問之莫能酬答，然且懷私以聽韓公之謝政，安得謂宋有人哉？無大臣而小臣瓦解；小臣無可效之忠，而宵小高張；皆事理之必然者。司馬、范、呂諸公強(qiáng)挽已發(fā)之矢而還入于彀，宜其難已。然則宋之亡也，非法也，人也。無人者，無大臣也。李太初、王子明而存焉，豈至此乎？
八論人之衡有三：正邪也，是非也，功罪也。正邪存乎人，是非存乎言，功罪存乎事。三者相因，而抑不必于相值。正者其言恒是，而亦有非；邪者其言恒非，而亦有是；故人不可以廢言。是者有功，而功不必如其所期；非者無功，而功固已施于世。人不可以廢言，而顧可以廢功乎？論者不平其情，于其人之不正也，凡言皆謂之非，凡功皆謂之罪。乃至身受其庇，天下席其安，后世無能易，猶且摘之曰：“此邪人之以亂天下者?！贝酥^“不思其反”。以責(zé)小人，小人惡得而服之？已庇其身，天下后世已安之而莫能易，然且任一往之怒，效人之訶誚而訶誚之；小人之不服，非無其理也，而又惡能抑之？
章惇之邪，灼然無待辨者。其請經(jīng)制湖北蠻夷，探神宗用兵之志以希功賞，宜為天下所公非，亦灼然無待辯者。然而澧、沅、辰、靖之閑，蠻不內(nèi)擾，而安化、靖州等州縣，迄今為文治之邑，與湖、湘諸郡縣齒，則其功又豈可沒乎？惇之事不終，而麻陽以西，沅、溆以南，苗寇不戢，至今為梗。近蠻之民，軀命、妻子、牛馬、粟麥莫能自保。則惇之為功為罪，昭然不昧，胡為樂稱人之惡，而曾不反思邪？
乃若以大義論之，則其為功不僅此而已也。語曰：“王者不治夷狄?！敝^沙漠而北，河、洮而西，日南而南，遼海而東，天有殊氣，地有殊理，人有殊質(zhì)，物有殊產(chǎn)，各生其所生，養(yǎng)其所養(yǎng)，君長其君長，部落其部落，彼無我侵，我無彼虞，各安其紀(jì)而不相瀆耳。若夫九州之內(nèi)，負(fù)山阻壑之族，其中為夏者，其外為夷，其外為夏者，其中又為夷，互相襟帶，而隔之絕之，使胸腋肘臂相亢悖而不相知，非無可治，而非不當(dāng)治也。然且不治，則又奚貴乎君天下者哉？君天下者，仁天下者也。仁天下者，莫大乎別人于禽獸，而使貴其生。苗夷部落之魁，自君于其地者，皆導(dǎo)其人以駤戾淫虐，沉溺于禽獸，而掊削誅殺，無閑于親疏，仁人固弗忍也。則誅其長，平其地，受成賦于國，滌其腥穢，被以衣冠，漸之摩之，俾詩、書、禮、樂之澤興焉。于是而忠孝廉節(jié)文章政事之良材，乘和氣以生，夫豈非仁天下者之大愿哉？以中夏之治夷，而不可行之九州之外者，天也。其不可不行之九州之內(nèi)者，人也。惟然，而取蠻夷之土，分立郡縣，其功溥，其德正，其仁大矣。
且夫九州以內(nèi)之有夷，非夷也。古之建侯也萬國，皆冠帶之國也。三代之季，暴君代作，天下分崩。于是而山之陬，水之濱，其君長負(fù)固岸立而不與于朝會(huì)，因異服異制以趨茍簡。至春秋時(shí)，莒、杞皆神明之裔，為周之藩臣，而自淪于夷。則潞甲之狄，淮浦之夷，陸渾之戎，民皆中國之民，君皆諸侯之君，世降道衰，陷于非類耳。昭蘇而釁祓之，固有待也。是以其國既滅，歸于侯服，永為文教之邦，而彝倫攸敘。故春秋特書以大其功。豈云王者不治，而任其為梗于中區(qū)乎？永嘉之后，義陽有蠻夷號(hào)，仇池有戎名，迨及蕩平，皆與汴、雒、豐、鎬無異矣。然則辰、沅、澧、靖之山谷，負(fù)險(xiǎn)阻兵者，豈獨(dú)非漢、唐政教敷施之善地與？出之泥滓，登之云逵，雖有誅戮，仁人之所不諱。而勞我士馬，費(fèi)我芻糧，皆以保艾我與相接壤之婦子。勞之一朝，逸之永世，即有怨咨，可弗避也。君天下者所宜修之天職也。夫章惇之立心，逢君生事以邀功，誠不足以及此。而既成乎事，因有其功；既有其功，終不可以為罪。迄于今日，其所建之州縣，存者猶在目也。其沿之以設(shè)，若城步、天柱諸邑之棋布者，抑在目也。而其未獲平定，為苗夷之穴，以侵陵我郡邑者，亦可睹也。孰安孰危，孰治孰亂，孰得孰失；征諸事，問諸心，奚容掩哉？概之以小人，而功亦罪，是亦非，自怙為清議，弗能奪也。雖然，固有不信于心者存矣。
王安石之入對(duì)，首以大言震神宗。帝曰：“唐太宗何如？”則對(duì)曰：“陛下當(dāng)法堯、舜，何以太宗為哉？”又曰：“陛下誠能為堯、舜，則必有皋、夔、稷、契，彼魏征、諸葛亮者，何足道哉？”嗚呼！使安石以此對(duì)飏于堯、舜之廷，則靖言庸違之誅，膺之久矣。抑誠為堯、舜，則安石固氣沮舌噤而不敢以此對(duì)也。夫使堯、舜而生漢、唐之后邪，則有稱孔明治蜀、貞觀開唐之政于前者，堯、舜固且揖而進(jìn)之，以畢其說，不鄙為不足道而遽斥之。何以知其然也？舜于耕稼陶漁之日，得一善，則沛然從之。豈耕稼陶漁之侶，所言善言，所行善行，能軼太宗、葛、魏之上乎？大其心以函天下者，不見天下之?。徊赜诿芤圆焯煜抡?，不見天下之疏。方步而言趨，方趨而言走，方走而言飛；步趨[走]猶相近也，飛則固非可欲而得者矣。故學(xué)者之言學(xué)，治者之言治，奉堯、舜以為鎮(zhèn)壓人心之標(biāo)的；我察其情，與緇黃之流推高其祖以樹宗風(fēng)者無以異。韓愈氏之言曰：“堯以是傳之舜，舜以是傳之禹”，相續(xù)不斷以至于孟子。愈果灼見其所傳者何道邪？抑僅高舉之以夸其所從來邪？愈以俗儒之詞章，安石以申、商之名法，無不可曰堯、舜在是，吾甚為言堯言舜者危也。
夫堯、舜之學(xué)，與堯、舜之治，同條而共貫者也。安石亦知之乎？堯、舜之治，堯、舜之道為之；堯、舜之道，堯、舜之德為之。二典具存，孔、孟之所稱述者不一，定以何者為堯、舜之治法哉？命岳牧，放四兇，敬郊禋，覲群后，皆百王之常法。唯以允恭克讓之心，致其精一以行之，遂與天同其巍蕩。故堯曰“無名”。舜曰“無為”。非無可名，而不為其為也。求一名以為獨(dú)至之美，求一為以為一成之侀，不可得也。今夫唐太宗之于堯、舜，其相去之遠(yuǎn)，夫人而信之矣。而非出號(hào)令、頒科條之大有異也。藉令堯、舜而舉唐太宗所行之善政，允矣其為堯、舜。抑令唐太宗而仿堯、舜所行之成跡，允矣其僅為唐太宗而止。則法堯、舜者之不以法法，明矣。德協(xié)于一，載于王心，人皆可為堯、舜者，此也。道貞乎勝，有其天綱，湯、武不師堯、舜之已跡，無所傳而先后一揆者，此也。法依乎道之所宜；宜之與不宜，因乎德之所慎。舍道與德而言法，韓愈之所云“傳”，王安石之所云“至簡、至易、至要”者，此也。皋、夔、稷、契以其恭讓之心事堯、舜，上畏天命，下畏民碞。匹夫匹婦有一善，而不敢驕以所不屑，唐、虞之所以時(shí)雍也。顧乃取前人經(jīng)營圖度之苦心以撥亂扶危者，而凌躐之，枵然曰：“堯、舜之道至易，而無難旦夕致也。”商鞅之以脅秦孝公者，亦嘗用此術(shù)矣。小人而無忌憚，夫亦何所不可哉？揚(yáng)堯、舜以震其君，而誘之以易；揭堯、舜以震廷臣，而示之以不可攻。言愈高者(趨)[志]愈下，情愈虛者氣愈驕。言及此，而韓、富、司馬諸公亦且末如之何矣！曹丕曰“吾舜、禹也”，則舜、禹矣。源休曰“吾蕭何也”，則蕭何矣。奸人非妄不足以利其奸，妄人非奸無因而生其妄。妄人興而不祥之禍延于天下，一言而已蔽其生平矣。奚待其潰堤決岸，而始知其不可遏哉？
二君子之道，有必不為，無必為。小人之道，有必為，無必不為。執(zhí)此以察其所守，觀其所行，而君子小人之大辨昭矣。必不為者，斷之自我，求諸己者也。雖或誘之，而為之者，必其不能自固而躬冒其為焉。不然，熒我者雖眾，弗能驅(qū)我于叢棘之中也。必為者，強(qiáng)物從我，求諸人者也。為之雖我，而天下無獨(dú)成之事，必物之從而后所為以成，非假權(quán)勢以迫人之應(yīng)，則銳于欲為，勢沮而中止，未有可必于成也。以此思之，居心之邪正，制行之得失，及物之利害，其樞機(jī)在求人求己之閑，而君子小人相背以馳，明矣。
夫君子亦有所必為者矣，子之事父也，臣之事君也，進(jìn)之必以禮也，得之必以義也。然君子之事父，不敢任孝，而祈免乎不孝；事君不敢任忠，而祈免乎不忠。進(jìn)以禮者，但無非禮之進(jìn)，而非必進(jìn)；得以義者，但無非義之得，而非必得。則抑但有所必不為，而無必為者矣。況乎任人家國之政，以聽萬民之治。古今之變遷不一，九州之風(fēng)土不齊，人情之好惡不同，君民之疑信不定。讀一先生之言，暮夜得之，雞鳴不安枕而揣度之，一旦執(zhí)政柄而遽欲行之，從我者愛而加之膝，違我者怒而墜諸淵，以迫脅天下而期收功于旦夕；察其中懷，豈無故而以一人犯兆民之指摘乎？必有不可問者存矣。夫既有所必為矣，則所迫以求者人，而所惛然忘者己矣。故其始亦勉自鈐束，而有所不欲為；及其欲有為也，為之而成，或?yàn)橹怀?，則喜怒橫行，而乘權(quán)以逞。于是大不韙之事，其夙昔之所不忍與其所不屑者，茍可以濟(jì)其所為而無不用。于是而其獲疚于天人者，昭著而莫能掩。夫茍以求己、求人、必為、必不為之衡，而定其趨向，則豈待決裂已極而始知哉？
故王安石之允為小人，無可辭也。安石之所必為者，以桑弘羊、劉晏自任，而文之曰周官之法，堯、舜之道；則固自以為是，斥之為非而不服。若夫必不可為者，即令其反己自攻，固莫之能遁也。夫君子有其必不可為者，以去就要君也，起大獄以報(bào)睚眥之怨也，辱老成而獎(jiǎng)游士也，喜諂諛而委腹心也，置邏卒以察誹謗也，毀先圣之遺書而崇佛、老也，怨及同產(chǎn)兄弟而授人之排之也，子死魄喪而舍宅為寺以丐福于浮屠也。若此者，皆君子所固窮瀕死而必不為者也。乃安石則皆為之矣。抑豈不知其為惡而冥行以蹈污涂哉？有所必為，骨強(qiáng)肉憤，氣溢神馳，而人不能遂其所欲，則荊棘生于腹心，怨毒興于骨肉；迨及一躓，而萎縮以沉淪，其必然者矣。
夫君子相天之化，而不能違者天之時(shí)；任民之憂，而不能拂者民之氣。思而得之，學(xué)而知其未可也；學(xué)而得之，試而行之未可也；行而得之，久而持之未可也。皆可矣，而人猶以為疑；則且從容權(quán)度以待人之皆順。如是而猶不足以行，反己自責(zé)，而盡其誠之至。誠至矣，然且不見獲于上，不見信于友，不見德于民；則奉身以退，而自樂其天。唯是學(xué)而趨入于異端，行而沉沒于好利，興羅織以陷正人，畏死亡而媚妖妄，則弗待遲回，而必不以自喪其名節(jié)。無他，求之己者嚴(yán)，而因乎人者不求其必勝也。唯然，則決安石之為小人，非苛責(zé)之矣。
或曰：“安石而為小人，何以處夫黷貨擅權(quán)導(dǎo)淫迷亂之蔡京、賈似道者？夫京、似道能亂昏荒之主，而不能亂英察之君，使遇神宗，驅(qū)逐久矣。安石唯不如彼，而禍乃益烈。諓諓之辯，硁硁之行，奚足道哉！
三神宗有不能暢言之隱，當(dāng)國大臣無能達(dá)其意而善謀之者，于是而王安石乘之以進(jìn)。帝初蒞政，謂文彥博曰：“養(yǎng)兵備邊，府庫不可不豐?！贝朔前彩瘜?dǎo)之也，其志定久矣。
國家之事，相仍者之必相變也，勢也。大張之余，必仍之以弛；大弛之余，必仍之以張。善治者，酌之于未變之前，不極其數(shù)；持之于必變之日，不毀其度。不善治者反此，而大張大弛，相乘以勝，則國乃速敝。夫神宗固承大弛而勢且求張之日也。仁宗在位四十一年，解散天下而休息之。休息之是也，解散以休息之，則極乎弛之?dāng)?shù)，而承其后者難矣。歲輸五十萬于契丹，而俯首自名曰“納”；以友邦之禮禮元昊父子，而輸繒帛以乞茍安；仁宗弗念也。宰執(zhí)大臣、侍從臺(tái)諫、胥在廷在野、賓賓嘖嘖以爭辯一典之是非，置西北之狡焉若天建地設(shè)而不可犯；國既以是弱矣。抑幸無耶律德光、李繼遷騺悍之力，而暫可以賂免。非然，則劉六符虛聲恐喝而魄已喪，使疾起而卷河朔以向汴、雒，其不為石重貴者，何恃哉？于是而神宗若處栫棘之臺(tái)，衋然不容已于傷心，奮起而思有以張之；固仁宗大弛之反，授之以決裂之資。然而弗能昌言于眾，以啟勁敵之心，但曰“養(yǎng)兵備邊”，待廷臣之默喻。宰執(zhí)大臣惡容不與其焦勞，而思所以善處之者乎？
夫神宗之誤，在急以貧為慮，而不知患不在貧，故以召安石聚斂之謀，而敝天下。然而無容怪也，凡流俗之說，言強(qiáng)國者，皆不出于聚財(cái)之計(jì)。太祖亦嘗為此言矣。飽不宿，則軍易潰；賞不重，則功不興；器仗、甲胄、牛馬、舟車、糗糒、芻、椎牛釃酒，不庀不腆，則進(jìn)不速而守不固。夫孰謂其不然者，要豈有國者之憂哉？漢高起于亭長，無儋石之儲(chǔ)，秦?fù)?jù)六國之資，斂九州之賦于關(guān)中，而不能與爭一戰(zhàn)之生死，且以為興亡之大數(shù)，置勿論也。劉裕承桓玄播亂、盧循內(nèi)訌之余，以三吳一隅之物力，俘姚泓，縛慕容超，拓拔氏束手視其去來，而莫之敢較。唐積長安之金帛米粟，安祿山擁之，而肅宗以朔方斥鹵之鄉(xiāng)，崛起東向，驅(qū)之速遁。德宗匹馬而入梁州磽確之土，困朱泚而誅夷之。則不待積財(cái)已豐，然后可強(qiáng)兵而挫寇，亦較然矣。若夫仁宗之過于弛而積弱也，實(shí)不在貧也。密勿大臣如其有定識(shí)與？正告神宗曰：“以今日之力，用今日之財(cái)，西北之事，無不可為也。仁宗之休養(yǎng)四十年，正留有余、聽之人心、以待后起之用。而國家所以屈于小丑者，未得人耳。河北之能固圉以待用者，誰恃而可也？綏、延之能建威以制寇者，誰恃而可也？守先皇之成憲，而益之殷憂，待之十年，而二虜已在吾指掌?！眲t神宗不言之隱，早授以宅心定志之弘圖，而戢其求盈無已之妄；安石揣摩雖工，惡能攻無瑕之玉哉？
夫宋之所以財(cái)窮于薦賄，國危于坐困者，無他，無人而已矣。仁宗之世，亦孔棘矣。河北之守，自畢士安撤備以后，置之若遺。西事一興，韓、范二公小為補(bǔ)葺，輒貢“心膽寒裂”之謠，張皇自炫。二公雖可分閫，固不能出張子房、李長源之上。藉使子房執(zhí)桴鼓以敵秦、項(xiàng)，長源佩櫜鞬以決安、史，勢固不能。而其為彭、韓、李、郭者何人？宋固不謀也。懷黃袍加身之疑，以痛抑猛士，僅一王德用、狄青，而猜防百至，夫豈無可恃之才哉？使韓、岳、劉、吳生北宋之代，亦且束身偏裨，老死行閑，無以自振；黃天蕩、朱仙鎮(zhèn)、藕塘、和尚原之績，豈獲一展其赳雄邪？唯不知此，而早以財(cái)匱自沮，乃奪窮民之銖累，止以供無益之狼戾，而畜其所余，以待徽宗之奢縱。若其所恃以挑敵者，王韶已耳，徐禧已耳，高遵裕已耳，又其下者，宦者李憲已耳。以兵為戲，而以財(cái)為彈鵲之珠。當(dāng)國大臣，無能以定命之訏謨，為神宗辰告，徒欲摧抑其有為之志，宜神宗之厭薄已亟，固必曰：“贊仁宗四十余年養(yǎng)癰之患者，皆此儔也?！毖灾介L，祗益其驕而已。
嗚呼！宋自神宗而事已難為矣。仁宗之弛已久，仍其弛而固不可，張其弛而又已乖。然而酌其所自弛以漸張之，猶可為也，過此而愈難矣。安石用而宋敝，安石不用而宋亦敝。神宗急進(jìn)富公與謀，而無以對(duì)也。宋之日敝以即于亡也，可于此而決之矣。
四王安石之未試其虐也，司馬君實(shí)于其新參大政，而曰“眾喜得人”，明道亦與之交好而不絕，迨其后悔前之不悟而已晚矣。知人其難，洵哉其難已！子曰：“不知言，無以知人也。”夫知言者，豈知其人之言哉？言飾于外，志藏于中；言發(fā)于先，行成于后。知其中，乃以驗(yàn)其外；考其成，乃以印其先。外易辨，而中不可測；后易核，而先不能期。然則知言者，非知其人之所言可知已。商鞅初見孝公而言三王，則固三王之言矣。王莽進(jìn)漢公而言周公，則固周公之言矣。而天下或?yàn)槠渌壅撸?、莽之言，而不知三王與周公之言也。知言者，因古人之言，見古人之心；尚論古人之世，分析古人精意之歸；詳說群言之異同，而會(huì)其統(tǒng)宗；深造微言之委曲，而審其旨趣；然后知言與古合者，不必其不離矣；言與古離者，不必其不合矣。非大明終始以立本而趣時(shí)，不足以與于斯矣。立圣人之言于此以求似，無不可似也。為老氏之言者曰“虛靜”。虛靜亦圣人之德也。為釋氏之言者曰“慈閔”。慈閔亦圣人之仁也。為申、韓、管、商之言者曰“足兵食，正刑賞”。二者亦圣人之用也。匿其所師之邪慝，而附以君子之治教，奚辨哉？揣時(shí)君之所志，希當(dāng)世之所求，以獵取彝訓(xùn)，而跡亦可以相冒。當(dāng)其崇異端、尚權(quán)術(shù)也，則弁髦圣人以恣其云為。及乎君子在廷，法言群進(jìn)，則抑捃拾堯、舜、周公之影似，招搖以自詭于正。夫帝王經(jīng)世之典，與貪功謀利之邪說，相辨者在幾微。則茍色莊以出之，而不易其懷來之所挾，言無大異于圣人之言，而君子亦為之動(dòng)。無惑乎溫公、明道之樂進(jìn)安石而與之言也。
夫知言豈易易哉？言期于理而已耳，理期于天而已耳。故程子之言曰：“圣人本天，異端本心?！彪m然，是說也，以折浮屠唯心之論，非極致之言也。天有成象，春其春，秋其秋，人其人，物其物，秩然名定而無所推移，此其所昭示而可言者也。若其密運(yùn)而曲成，知大始而含至仁，天奚在乎？在乎人之心而已。故圣人見天于心，而后以其所見之天為神 之主。知 者，務(wù)知其所以言之密藏，而非徒以言也。如其有一定之是非，而不待求之于心，則惻怛不生于中，言仁者即仁矣；羞惡不警于志，言義者即義矣；飾其言于仁義之圃，而外以毒天下，內(nèi)以毀廉隅，皆隱伏于于內(nèi)，而仁義之言，抑可不察。安石之所能使明道不斥絕而與之交者，此也。當(dāng)其時(shí)，秀慧之士，或相獎(jiǎng)以寵榮，或相溺于詩酒。而有人焉，言不及於戲豫，行不急于進(jìn)取，則奉天則以鑒之，而不見其過；將以為合于圣人之言，而未知圣人之言初不僅在于此。乃揖而進(jìn)之，謂是殆可與共學(xué)者與！實(shí)則繇言之隱，與圣人傳心之大義微言相背以馳，尤甚於戲(渝)[豫]詭遇之徒。何則？彼可裁之以正，而此不可也。
若溫公則愈失之矣，其于道也正，其于德也疏矣。圣人之言，言德也，非言道也，而公所篤信者道。其言道也，尤非言法也，而公所確持者法。且其憂世也甚，而求治也急，則凡持之有故，引之有征，善談當(dāng)世之利病者，皆嘉予之，而以為不謬于圣人之言。于明道肅然敬之矣，于安石竦然慕之矣，乃至于蕩閑敗度之蘇氏，亦翕然推之矣。侈口安危，則信其愛國；極陳利病，則許以憂民；博征之史，則喜其言之有余；雜引于經(jīng)，則羨其學(xué)之有本。道廣而不精，存誠而不知閑邪，于以求知人之明，不為邪慝之所欺，必不可得之?dāng)?shù)矣。凡彼之言，皆圣人之所嘗言者，不可一概折也。唯于圣人之言，洗心藏密，以察其精義；則天之時(shí)，物之變，極乎深而研以其幾。然后知堯、舜、周、孔之治教，初無一成之軌則，使人揭之以號(hào)于天下。此之謂知言，而人乃可得而知，固非溫公之所能及也。窮理，而后詭于理者遠(yuǎn)；盡性，而后淫于性者詘，至于命，而后與時(shí)偕行之化，不以一曲而蔽道之大全。知言者“窮理盡性以至于命”之謂也。明道早失之，而終得之。溫公則一失已彰，而又再失焉；悔之于安石敗露之余，而又與蘇氏為緣。無他，在知其人之言，而不知古今先哲之言也。
五熙、豐新法，害之已烈者，青苗、方田、均輸、手實(shí)、市易，皆未久而漸罷；哲、徽之季，奸臣進(jìn)紹述之說，亦弗能強(qiáng)天下以必行；至于后世，人知其為虐，無復(fù)有言之者矣。其元祐廢之不能廢，迄至于今，有名實(shí)相仍行之不革者，經(jīng)義也，保甲也；有名異而實(shí)同者，免役也，保馬也；數(shù)者之中，保馬之害為最烈。
保馬者，與民以值使買馬，給以牧地而課其孳生以輸之官。洪武以后，固舉此政于淮北、山東、而廢牧苑。愚民貪母馬之小利于目前，幸牧地之免征于后世，貿(mào)貿(mào)然而任之。迨其子孫貧弱，種馬死，牧地徒，閑歲納馬，馬不能良，則折價(jià)以輸，一馬之值，至二十五金，金積于閹寺，而國無一馬，戶有此役，則貧餓流亡、求免而不得，皆保馬倡之也。夫馬，非其地弗良，非其人弗能牧也。水旱則困于芻粟，寒暑則死于疾疫。唯官有牧苑，而群聚以恣其游息；官有牧人，而因時(shí)以蠲其疾；官有牧資，而水旱不窮于飼；則一虛一盈，孳產(chǎn)自倍。自成周以迄于唐，皆此制也。漢、唐車騎之盛，用捍邊陲，而不憂其匱，柰何以誘愚民而使陷于死亡哉？行此法者，曾不念此為王安石之虐政，徒以殃民而無益于國馬，相踵以行，禍延無已，故曰害最烈也。保甲之法，其名美矣，好古之士，樂稱說之；飾文具以塞責(zé)之俗吏，亟舉行之。以為可使民之親睦而勸于善邪？則非片紙尺木之能使然矣。以為團(tuán)聚而人皆兵，可以御敵邪？則寇警一聞而攜家星散，非什保之所能制矣。以為互相覺察而奸無所容邪？則方未為盜，誰能詰之；既己為盜，乃分罪于鄰右，民皆重足以立矣。以為家有器仗，盜起而相援以擒殺之邪？則人持?jǐn)?shù)尺之仗、蝕(鏑)[銹]之鐵，為他人以與盜爭生死，誰肯為之？責(zé)其不援而加以刑，賕吏猾胥且乘之以索賄，而民尤無告矣。如必責(zé)以器仗之精，部隊(duì)之整，拳勇者賞之，豪桀者長之；始勸以梟雄，終任以嘯聚。當(dāng)熙、豐之世，乘以為盜者不一，而禍(危)[尤]昭著者，則鄧茂七之起，殺掠遍于閩中，實(shí)此致之也。溺古不通之士，無導(dǎo)民之化理、固國之洪猷，寶此以為三代之遺美，不已愚乎！
免役之愈于差役也，當(dāng)溫公之時(shí)，朝士已群爭之，不但安石之黨也。民寧受免役之苛索，而終不愿差役者，率天下通古今而無異情。驅(qū)遲鈍之農(nóng)人，奔走于不習(xí)知之政令，未受役而先已魂迷，既受役而弗辭家破，輸錢畢事，酌水亦甘，不復(fù)怨杼柚之空于室矣。故免役之害日增，而民重困者，有自來也。自宇文氏定“租、庸、調(diào)”之三法以征之民也，租以田，庸以夫。庸者，民之應(yīng)役于官，而出財(cái)以輸官，為雇役之稍食也。庸有征而役免矣。承平久而官務(wù)簡，則庸恒有余，而郡庫之積以豐，見于李華所論清河之積財(cái)，其征也。及楊炎行“兩稅”之法，概取之而斂所余財(cái)歸之內(nèi)帑，于是庸之名隱，而雇役無余資。五代僭偽之國，地狹兵興，兩稅悉充軍用，于是而復(fù)取民于輸庸之外，此重征之一也。安石唯務(wù)聚財(cái)，復(fù)行雇役之法，取其余羨以供國計(jì)，而庸之外又征庸矣。然民苦于役，乃至破產(chǎn)而不償責(zé)，抑不復(fù)念兩稅之已輸庸，寧復(fù)納錢以脫差役之苦。繇是而或免或差，皆瑣屑以責(zé)之民；民雖疲于應(yīng)命，然止于所應(yīng)派之役而已。朱英不審，而立“一條鞭”之法，一切以輸之官，聽官之自為支給。民乍脫于煩苛，而欣然以應(yīng)。乃行之漸久，以軍興設(shè)裁減之例，截取編徭于條鞭之內(nèi)，以供邊用。日減日削，所存不給，有司抑有不容已之務(wù)，酷吏又以意為差遣，則條鞭之外，役又興焉。于是免役之外，凡三征其役，概以加之田賦，而游惰之民免焉。至于亂政已亟，則又有均差之賦而四征之。是安石之立法，已不念兩稅之已有雇貲；而溫公之主差役，抑不知本已有役，不宜重差之也。此歷代之積弊已極，然而民之愿雇而不愿差者，則脂竭髓干而固不悔也。
若夫經(jīng)義取士，則自隋進(jìn)士科設(shè)以來，此為正矣。納士于圣人之教，童而習(xí)之，窮年而究之，涵泳其中而引伸之。則耳目不淫，而漸移其不若之氣習(xí)。以視取青妃白，役心于浮華蕩冶之中者，貞淫之相去遠(yuǎn)矣。然而士不益端，學(xué)不益醇，道不益明，則上之求之也亡實(shí)，而下之習(xí)之也不令也。六經(jīng)、語、孟之文，有大義焉，如天之位于上，地之位于下，不可倒而置也。有微言焉，如玉之韞于山，珠之函于淵，不可淺而獲也。極之于小，而食息步趨之節(jié)，推求之而各得其安也。擴(kuò)之于大，經(jīng)邦制遠(yuǎn)之猷，引伸之而各盡其用也。研之于深，保合變化之真，實(shí)體之而以立其誠也。所貴乎經(jīng)義者，顯其所藏，達(dá)其所推，辨其所異于異端，會(huì)其所同于百王，證其所得于常人之心，而驗(yàn)其所能于可為之事，斯焉尚矣。乃司試者無實(shí)學(xué)，而干祿者有鄙心，于是而王鏊、錢福之徒，起而為茍成利試之法。法非義也，而害義滋甚矣。大義有所自止，而引之使長；微言有所必宣，而抑之使隱；配之以比偶之詞，絡(luò)之以呼應(yīng)之響，竊詞賦之陋格，以成窮理體道之文，而使困于其中。始為經(jīng)義者，以革詞賦之卑陋，繼乃以詞賦卑陋之成局為經(jīng)義，則侮圣人之言者，白首經(jīng)營，傾動(dòng)天下，而于道一無所睹。如是者凡屢變矣。而因其變以變之，徒爭肥癯勁弱于鏡影之中，而心之不靈，已瀕乎死。風(fēng)愈降，士愈偷，人爭一牘，如兔園之冊，復(fù)安知先圣之為此言者將以何為邪？是經(jīng)義之納天下于聾瞽者，自、成、弘始，而潰決無涯。豈安石之為此不善哉？
合此數(shù)者觀之，可知作法之難矣。夫安石之以成憲為流俗而亟改之者，遠(yuǎn)奉堯、舜，近據(jù)周官，固以脅天下曰：“此圣人之教也?！狈?qū)W圣人者，得其精意，而古今固以一揆矣。詩云：“思無疆，思馬斯臧?！贝斯套阅列笾C，而保馬可廢矣。子曰：“茍子之不欲，雖賞之不竊?！贝瞬回?zé)民以弭盜之證也，而保甲徒勞矣。周官行于千里之畿，而胥盈于千，徒溢于萬，皆食于公田，此民不充役之驗(yàn)也。則差役之虐政捐，而免役之誅求亦止矣。記曰：“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眲t經(jīng)義者，允為良法也。而曰順者，明不敢逆也。為瑣瑣之法以侮圣言者，逆也。絀其逆，而士可得而造，存乎其人而已矣。誠得圣人之精意以行之，而天下大治。自立辟以擾多辟之民，豈學(xué)古之有咎哉？六老氏之言曰：“以正治國，以奇用兵?！毖员邘熤瑸閬y而已矣。王韶請擊西羌、收河湟、以圖夏，王安石稱為奇策而聽之。誠奇矣。唯其奇也，是以進(jìn)無尺寸之功，而退有邱山之禍也。以奇用兵而利者有之矣。正不足而以奇濟(jì)之，可以暫試，不可以常用；可以脫險(xiǎn)，不可以制勝；可乘?？芏倨?，不可御強(qiáng)敵而徐效。如其用之，抑必有可正而后可奇也。舍正用奇，而恃奇以為萬全之策，此古今畫地指天之妄人，誤人家國者所以積也。論者皆咎陳余之不用李左車也，使余用左車之策，韓信抑豈輕入其阱中者？前(車)[軍]偶涉，伏起受挫，信亦自有以制之。以漢之強(qiáng)、信之勇，加脃弱之孤趙，井陘小蹶，四面環(huán)攻，余固無術(shù)以繼其后，惡足以救其亡哉？一彼一此，一死一生，視其力而已矣。唯在兩軍相持而不犯，不須臾之頃，姑試其奇，發(fā)于其所不及防而震撓之，可矣。然而其不可震撓者，固自若也。議之于朝廷，傳之于天下，明示以奇，而延之歲月以一試，吹劍首者之一吷而已矣。
夏未嘗恃西羌以為援，西羌未嘗導(dǎo)夏以東侵，河、湟之于朔方，不相及也。拓拔、赫連端視劉裕之拔姚泓而不為之動(dòng)，知裕之(道)[適]為己滅泓也。則使宋芟盡群羌，全有河湟之土，十郡孤懸，固不能守，祗為夏效驅(qū)除，其能乘風(fēng)席卷，進(jìn)叩諒祚之壘乎？如其能大舉以西征與！擇大將，整六師，壓諒祚之疆以討僭逆之罪，而諒祚據(jù)賀蘭以自保，于是遣偏師掠西羌以潰其腹心，是或一策也，收蜀者棧道、劍門夾攻之術(shù)也。然而西羌各保其穴，固且阻頓而不能前。今一矢不及于銀、夏，而遠(yuǎn)涉沙磧河、洮之險(xiǎn)，薄試之于羌，一勝一負(fù)，一叛一服，且不能制羌之死命，夏人睥睨而笑之。然且栩栩自矜曰：“此奇策也?！卑彩?，不可砭矣。
在昔繼遷死，德明弱，儻從曹瑋之請，捕滅之，可以震詟契丹者，彼一時(shí)也，席太宗全盛之余，外無澶州納賂之辱，宋無所屈于契丹，內(nèi)無軍士各散居歸農(nóng)之令，兵雖力未有余，而尚未自形其不足。且繼遷肉袒稱臣，與契丹為唇齒，則威伸于德明而契丹自震，固必然之勢也。抑謂兵不可狃于不戰(zhàn)，而以征夏之役，使習(xí)勇而不倦；亦其時(shí)夙將猶存，部曲尚整，有可用之資，勿以不用窳之也。今抑非其時(shí)矣。弛不虞之防、狎安居之樂者，凡數(shù)十年。徒以群羌散弱，乘俞龍珂內(nèi)附之隙，徼幸以圖功；然且謀之五年而始城武勝，七年而始降木征。操彈雀之弓，欲射猛虎，惡足以自強(qiáng)，而使彼畏我以不相侵乎？木征之降未幾，而孱懦之秉常且憑凌而起，宋之死者六十萬人。其于正也，無毫發(fā)之可恃，而孤持一奇以相當(dāng)，且其奇者，又非奇也。然而不敗者，未之有也。
是故奇者，舉非奇也。用兵者，正而已矣。不以猜疑任將帥，不以議論為謀略，不以文法責(zé)進(jìn)止。峙芻糧，精甲仗，汰老弱，同甘苦，習(xí)擊刺，嚴(yán)營陳，堂堂正正以臨之，攻其所必救，搏其所必爭。誠有余也，而后臨機(jī)不決，閑出奇兵以迅薄之，而收速效。故奇者，將帥應(yīng)變之權(quán)也，非朝廷先事之算也。趙充國曰：“帝王之兵，以全取勝?！贝酥^也。老氏者，持機(jī)械變詐以徼幸之祖也，師之者，速斃而已矣。
七國民之交敝也，自苛政始。苛政興，足以病國虐民，而尚未足以亡；政雖苛，猶然政也。上不任其君縱欲以殄物，下不恣其吏私法以戕人，民怨?jié)u平，而亦相習(xí)以茍安矣。惟是苛政之興，眾論不許，而主張之者，理不勝而求贏于勢，急引與己同者以為援，群小乃起而應(yīng)之，竭其虔矯之才、巧黠之慧、以為之效。于是泛濫波騰，以導(dǎo)諛宣淫蠱其君以毒天下，而善類壹空，莫之能挽。民乃益怨，釁乃倏生，敗亡沓至而不可御。嗚呼！使以蔡京、王黼、童貫、朱靦之所為，俾王安石見之，亦應(yīng)為之發(fā)指。而群奸尸祝安石、奉為宗主、彈壓天下者，抑安石之所不愿受。然而盈廷皆安石之仇仇，則呼將伯之助于呂惠卿、蔡確、章惇諸奸，以引兇人之旅進(jìn)，固勢出于弗能自已，而聊以為緣也。勢漸迤者趨愈下，志蕩于始而求正于末者，未之有也。是故苛政之足以敗亡，非徒政也，與小人為類，而害乃因緣以蔓延。倡之者初所不謀，固后所必至也。
夫欲使天下之無小人，小人之必不列于在位，雖堯、舜不能。其治也，則惟君子勝也。君子勝而非無小人。其亂也，則惟小人勝也。小人勝而固有君子。其亡也，則惟通國之皆小人。通國之皆小人，通國之無君子，而亡必矣。故苛政之興，君子必力與之爭；而爭之之權(quán)，抑必有所歸，而不可以泛。權(quán)之所歸者，德望兼隆之大臣是已。大臣不能持之于上，乃以委之于群工，于是而爭者競起矣。其所爭者正也，乃以正而爭者成乎風(fēng)尚，而以爭為正。越職弗問矣，雷同弗問矣。以能言為長，以貶削為榮，以罷閑為樂，任意以盡言，而惟恐不給。乃揆其所言，非能弗相刺謬也；非能弗相剿襲也；非能無已甚之辭，未然而斥其然也；非能無蔓延之語，不然而強(qiáng)謂然也。撟舉及于纖微之過，訐謫及于風(fēng)影之傳，以激天子之厭惡，以授群小之反攻，且躍起而自矜為君子，而君子小人遂雜糅而莫能致詰。如攻安石者，無人不欲言，無言不可出，豈其論之各協(xié)于至正，心之各發(fā)于至誠乎？乃至懷私不逞之唐坰，反覆無恒之陳舜俞，亦大聲疾呼，咨嗟涕洟，而惟舌是出。于是人皆乞罷，而空宋庭以授之小人。迨乎蔡京、王黼輩興，而言者寂然矣。通國無君子，何怪乎通國之皆小人哉？
乃其在當(dāng)日也，非無社稷之臣，德重望隆，足以匡主而倚國是，若韓、富、文、呂諸公者，居輔弼之任，而持之不堅(jiān)，斷之不力，如先世李太初之拒梅詢、曾致堯，王子明之抑王欽若、陳彭年，識(shí)皆有所不足，力皆有所不逮。而以潔身引退，倒授其權(quán)于新進(jìn)之庶僚，人已輕而言抑瑣，不足聳人主之聽，只以益安石之橫。且徒使才氣有裨之士，挫折沉淪，不為國用；而驅(qū)天下干祿者，懲其覆軌，望風(fēng)遙附，以群陷于邪。諸公過矣，而韓公尤有責(zé)焉。躬任兩朝定策之重，折母后之垂簾，斥權(quán)奄以獨(dú)斷，德威樹立，亙絕古今。神宗有營利之心，安石挾申、商之術(shù)，發(fā)乎微已成乎著，正其恩怨死生獨(dú)任而不可委者。曾公亮、王陶之瑣瑣者，何當(dāng)榮辱，而引身遽退，虛端揆以待安石之縱橫哉？韓公尤過矣！雖然，抑非公之過也。望之已隆，權(quán)之已重，專政之嫌，先起于嗣君之肺腑。則功有不敢居，位有不敢安，權(quán)有不敢執(zhí)，身有不可辱，公亦末如之何也。夫秉正以拒邪，而使猝起爭鳴之安石不得逞者，公之責(zé)也。斥曾公亮之奸，訟韓公之忠，以覺悟神宗安韓公者，文、富二公之責(zé)也。乃文之以柔居大位，無獨(dú)立之操；富抑以顧命不與，懷同堂之忌；睨韓公之遠(yuǎn)引，而隱忍忘言。及安石之狂興，而姑為緩頰，下與小臣固爭緒論，不得，則乞身休老，而自詡不污，亦將何以質(zhì)先皇而謝當(dāng)世之士民乎？韓公一去，而無可為矣。白日隱而繁星熒，嘒彼之光，固不能與妖孛競耀也。
夫神宗有收燕、云定銀、夏之情，起仁宗之積弛，宋猶未敝，非不可圖也。和平中正之中，自有固本折沖之道。而籌之不素，問之莫能酬答，然且懷私以聽韓公之謝政，安得謂宋有人哉？無大臣而小臣瓦解；小臣無可效之忠，而宵小高張；皆事理之必然者。司馬、范、呂諸公強(qiáng)挽已發(fā)之矢而還入于彀，宜其難已。然則宋之亡也，非法也，人也。無人者，無大臣也。李太初、王子明而存焉，豈至此乎？
八論人之衡有三：正邪也，是非也，功罪也。正邪存乎人，是非存乎言，功罪存乎事。三者相因，而抑不必于相值。正者其言恒是，而亦有非；邪者其言恒非，而亦有是；故人不可以廢言。是者有功，而功不必如其所期；非者無功，而功固已施于世。人不可以廢言，而顧可以廢功乎？論者不平其情，于其人之不正也，凡言皆謂之非，凡功皆謂之罪。乃至身受其庇，天下席其安，后世無能易，猶且摘之曰：“此邪人之以亂天下者?！贝酥^“不思其反”。以責(zé)小人，小人惡得而服之？已庇其身，天下后世已安之而莫能易，然且任一往之怒，效人之訶誚而訶誚之；小人之不服，非無其理也，而又惡能抑之？
章惇之邪，灼然無待辨者。其請經(jīng)制湖北蠻夷，探神宗用兵之志以希功賞，宜為天下所公非，亦灼然無待辯者。然而澧、沅、辰、靖之閑，蠻不內(nèi)擾，而安化、靖州等州縣，迄今為文治之邑，與湖、湘諸郡縣齒，則其功又豈可沒乎？惇之事不終，而麻陽以西，沅、溆以南，苗寇不戢，至今為梗。近蠻之民，軀命、妻子、牛馬、粟麥莫能自保。則惇之為功為罪，昭然不昧，胡為樂稱人之惡，而曾不反思邪？
乃若以大義論之，則其為功不僅此而已也。語曰：“王者不治夷狄?！敝^沙漠而北，河、洮而西，日南而南，遼海而東，天有殊氣，地有殊理，人有殊質(zhì)，物有殊產(chǎn)，各生其所生，養(yǎng)其所養(yǎng)，君長其君長，部落其部落，彼無我侵，我無彼虞，各安其紀(jì)而不相瀆耳。若夫九州之內(nèi)，負(fù)山阻壑之族，其中為夏者，其外為夷，其外為夏者，其中又為夷，互相襟帶，而隔之絕之，使胸腋肘臂相亢悖而不相知，非無可治，而非不當(dāng)治也。然且不治，則又奚貴乎君天下者哉？君天下者，仁天下者也。仁天下者，莫大乎別人于禽獸，而使貴其生。苗夷部落之魁，自君于其地者，皆導(dǎo)其人以駤戾淫虐，沉溺于禽獸，而掊削誅殺，無閑于親疏，仁人固弗忍也。則誅其長，平其地，受成賦于國，滌其腥穢，被以衣冠，漸之摩之，俾詩、書、禮、樂之澤興焉。于是而忠孝廉節(jié)文章政事之良材，乘和氣以生，夫豈非仁天下者之大愿哉？以中夏之治夷，而不可行之九州之外者，天也。其不可不行之九州之內(nèi)者，人也。惟然，而取蠻夷之土，分立郡縣，其功溥，其德正，其仁大矣。
且夫九州以內(nèi)之有夷，非夷也。古之建侯也萬國，皆冠帶之國也。三代之季，暴君代作，天下分崩。于是而山之陬，水之濱，其君長負(fù)固岸立而不與于朝會(huì)，因異服異制以趨茍簡。至春秋時(shí)，莒、杞皆神明之裔，為周之藩臣，而自淪于夷。則潞甲之狄，淮浦之夷，陸渾之戎，民皆中國之民，君皆諸侯之君，世降道衰，陷于非類耳。昭蘇而釁祓之，固有待也。是以其國既滅，歸于侯服，永為文教之邦，而彝倫攸敘。故春秋特書以大其功。豈云王者不治，而任其為梗于中區(qū)乎？永嘉之后，義陽有蠻夷號(hào)，仇池有戎名，迨及蕩平，皆與汴、雒、豐、鎬無異矣。然則辰、沅、澧、靖之山谷，負(fù)險(xiǎn)阻兵者，豈獨(dú)非漢、唐政教敷施之善地與？出之泥滓，登之云逵，雖有誅戮，仁人之所不諱。而勞我士馬，費(fèi)我芻糧，皆以保艾我與相接壤之婦子。勞之一朝，逸之永世，即有怨咨，可弗避也。君天下者所宜修之天職也。夫章惇之立心，逢君生事以邀功，誠不足以及此。而既成乎事，因有其功；既有其功，終不可以為罪。迄于今日，其所建之州縣，存者猶在目也。其沿之以設(shè)，若城步、天柱諸邑之棋布者，抑在目也。而其未獲平定，為苗夷之穴，以侵陵我郡邑者，亦可睹也。孰安孰危，孰治孰亂，孰得孰失；征諸事，問諸心，奚容掩哉？概之以小人，而功亦罪，是亦非，自怙為清議，弗能奪也。雖然，固有不信于心者存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