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七 哲宗
作者：王夫之一極重之勢，其末必輕，輕則反之也易，此勢之必然者也。順必然之勢者，理也；理之自然者，天也。君子順乎理而善因乎天，人固不可與天爭，久矣。天未然而爭之，其害易見；天將然而猶與之爭，其害難知。爭天以求盈，雖理之所可，而必過乎其數(shù)。過乎理之?dāng)?shù)，則又處于極重之勢而漸以向輕。君子審乎重以向輕者之必漸以消也，為天下樂循之以不言而辨，不動而成，使天下各得其所，嶷然以永定而不可復(fù)亂。夫天之將然矣，而猶作氣以憤興，若旦夕之不容待，何為者邪？古之人知此也，故審于生民涂炭之極，察其數(shù)之將消，居貞以俟，徐起而順眾志以圖成。湯之革夏，武、周之勝殷，率此道也。況其非革命改制之時(shí)乎？漢武帝銳意有為，而繁苛之政興，開邊牟利，淫刑崇侈，進(jìn)群小以荼苦其民，勢甚盛而不可撲也。然而溢于其量者中必餒，馳于其所不可行者力必困，怨浹于四海者，心必怵而不安。故其末年罷兵息役，弛刑緩征，不待人言之洊至，而心已移矣，圖已改矣。其未能盡革以復(fù)文、景之治者，霍光輔孝昭起而承之，因其漸衰之勢，待其自不可行而報(bào)罷。于是而武帝之虔劉天下者，日消月沈，不知其去而自已。無他，唯持之以心，應(yīng)之以理，一順民志，而天下不見德，大臣不居功，順天以承祐。承天之祐者，自無不利也。
考神宗之初終，蓋類是矣。當(dāng)其始也，開邊之志，聚財(cái)之情，如停水于脃土之堤而待決也。王安石乘之以進(jìn)，三司條例使一設(shè)，而震動天下以從其所欲。于是而兩朝顧命之老，且引退而不能盡言；通國敢言之士，但一鳴而即逢貶竄；群小揣意指而進(jìn)者，喧不可息也。此勢之極重者也，然而固且輕矣。安石之所執(zhí)以必為者，為之而無效矣。河不可疏，而淤田不登矣；田不可方，而故籍難廢矣；青苗之收息無幾，而逋欠積矣；保馬之孳息不蕃，而苑牧廢矣；民怨于下，土怨于廷，而徹乎上聽矣。高遵裕之?dāng)。朗?，棄甲齊山，而天子且為之痛哭矣。安石則不肖之子撓之于內(nèi)，反面之黨訟之于廷，神宗亦不復(fù)以心膂相信。鄧綰、呂嘉問且嬰顯罰，王安禮糾兄之過，而亟進(jìn)升庸。手實(shí)、方田，自安石創(chuàng)者，皆自神宗而報(bào)罷矣。使神宗有漢武之年，其崩不速，則輪臺之詔，必自己先之，弗待廷臣之亟諫。蓋否極而傾，天之所必動，無待人也。幾已見矣，勢已移矣。則哲宗立，眾正升，因其欲熸之余焰，撤薪以息之者，平其情，澄其慮，抑其怒張之氣以蒞之。其不可行者，已昭然其不可行；無所利者，已昭然其有害；敝而弗為之修，弛而弗為之督，三年之中，如秋葉之日向于凋，坐而待其隕矣。而諸君子積怒氣以臨之，弗能須臾忍也，曾霍光之弗若，奚論古先圣哲之調(diào)元?dú)舛B(yǎng)天下于和平哉？
牛之斗虎，已斃而斗之不已，牛乃力盡而死。安石既退，呂惠卿與離叛而兩窮。呂申公、司馬溫公以洎孫固、吳充，漸起而居政地。彼蔡確、章惇、王圭、曾布之流，無安石博聞強(qiáng)識之學(xué)、食淡衣粗之節(jié)，豈元祐諸公之勁敵哉？操之已蹙者，畏之已甚；疾之已亟者，疑之已深，授之以不兩立之權(quán)，而欲自居于畸重，則昔之重在彼者輕，而今之重在諸公者，能長保其重哉？天方授我，而我不知，力與天爭，而天且去之矣，夫豈有蒼蒼不可問之天哉？天者，理而已矣；理者，勢之順而已矣。此之不察，乃曰：“天祚社稷，必?zé)o此慮?！碧旆遣混袼我玻\國者失之于天，而欲強(qiáng)之于人以居功而樹德者為之也。
二畢仲游之告溫公曰：“大舉天下之計(jì)，深明出入之?dāng)?shù)，以諸路所積錢粟，一歸地官，使天子知天下之余于財(cái)，而虐民之政可得而蠲?！贝笤昭院?！通于古今之治體矣。溫公為之聳動而不能從。不能從者，為政之通病也，溫公不免焉。其病有三：一曰惜名而廢實(shí)，二曰防弊而啟愚，三曰術(shù)疏而不逮。天子不言有無，大臣不問錢谷，名之甚美者也。大臣自惜其清名，而又為天子惜，于是諱言會計(jì)，而一委之有司。是未察其立說之義，而蒙之以為名也。不言有無者，非禁使勿知之謂也。不于有而言無以求其溢，不于無而計(jì)有以妄為經(jīng)營。知其所入，度其所出，富有海內(nèi)，不當(dāng)言無也。不問錢谷者，非聽上之糜之，任下之隱之，而徒以自標(biāo)高致也。出入有恒，舉其大要，業(yè)已喻于心，而不屑屑然問其銖累也。若乃賓賓然若將浼己而去之，此浮薄子弟之所尚，而可以為天子、可以為大臣乎？自矜高潔之名，而忘立國之本，此之謂惜名而廢實(shí)。習(xí)以為尚，而賢者誤以為道之所存，其惑久矣。
為弼成君德之說者曰：天子不可使知國之富也，知之則侈心生。于是而幸邊功、營土木、耽玩好、濫賜予之情，不可抑止。李林甫、丁謂之導(dǎo)君以驕奢，唯使知富而已。禁使勿知，而常懷不足之心，則不期儉而自儉。之說也，尤其大謬不然者。天子而欲宣欲以尚侈乎，豈憂財(cái)之不足而為之衰止哉？高緯、孟曰永、劉鋹僅有一隅，物力凡幾，而窮奢以逞。漢文惜露臺之費(fèi)，非憂漢之貧也。奄有九州之貢稅，即不詳知其數(shù)，計(jì)可以恣一人之揮斥者，雖至愚暗，不慮其無余。唐玄、宋真既有汰心，侵令日告虛枵，抑且橫征別出。夫顰眉坐嘆而相戒以貧，鄙野小人施之狂子弟而徒貽其笑。欲止天子之奢，而勿使知富，則將使其君如土木偶人，唯人提掇而后可乎？為新法者，本以北失燕、云，西防銀、夏為憂，則亦立國之本圖，固不當(dāng)以守財(cái)坐嘆，導(dǎo)其君以抱璧立枯也。此防弊者之迂疏，為謀已下也。
乃若術(shù)疏而不逮，則雖博練如溫公，吾不能信其不然矣。天子之不能周知出入之?dāng)?shù)、畜積之實(shí)者有故：方在青宮之日，既無以此為其所宜聞而詳告者矣；迨其嗣立，耽宴樂而念不及之者勿論已；即在厲精之主，總其要不能察其詳，抑以此為有代我以來告者，而弗容亟問也。若大臣則亦昔之經(jīng)生，學(xué)以應(yīng)人主之求者耳。乃其童之所習(xí)，長之所游，政暇公余之所涉獵，即不以宴游聲色蕩其心，而所聞所知者，概可見矣。下者，詞章也；進(jìn)而上焉，議論也；又進(jìn)而上焉，天人性命之旨也。即及于天下之務(wù)，亦上推往古數(shù)千年興廢得失之?dāng)?shù)，而當(dāng)世出納之經(jīng)制，積聚之盈歉，未有過而問者。故億其有，而不知其未必有也；億其無，而不知其未嘗無也；知其出，而不知其出之何所支也；知其入，而不知其入之何所藏也；知其散，而不知合其散者之幾何也；知其合，而不知合之散者幾何也。雖以溫公經(jīng)濟(jì)之實(shí)學(xué)，上威烈，下迄柴氏，井井條條，一若目擊而身與之；然至于此，則有茫然若群川之赴海，徒見其東流，而不知?dú)w墟者何天之池矣。則雖欲臚列租稅之所登，度支之所余，內(nèi)府之所藏，州郡之所積，計(jì)其多寡，而度以應(yīng)人主有為之需，固有莫捫朕舌而終以吃吶者。則學(xué)之不適于用，而一聽小人之妄為意計(jì)也，其能免乎？夫王安石之唯不知此也，故妄億國帑之虛，而以桑、孔之術(shù)動人主于所不察。元祐諸公欲詘其邪，而惛然者亦安石耳。則相惘相值，勿問貞邪，而各以時(shí)競，何異兩盲之相觸于道，其交誶也必矣。夫唯大臣之不以此為務(wù)，而俾天子之卒迷也，故其害有不可勝言者。守之者，胥隸也，掌之者，奄宦也；腐之者，暗室也；籍之者，蠹紙也；湮沈而不可問，盜竊而不可詰。嗚呼！此皆蔀屋小民粟粟而獲之，絲絲而織之，銖銖而經(jīng)營之，以效立國久長之計(jì)，使獲免于夷狄盜賊之摧殘者。而君臣上下交置之若有若無之中，與糞土均其委棄；智者所不能自已，抑仁者所不忍忘者也。天子大臣非山椒水涘攜杖觀云之畸士，而曰此非所宜知也。則孔子曰“足食足兵”，其為俗吏之嚆矢與？丁謂上會計(jì)錄以后，至熙寧元年，六十年矣。中歷仁宗四十一年之節(jié)儉，民無流亡，國之所積可知也。青苗、均輸、農(nóng)田、水利之所獲，一部婁之于泰山。諸君子不能舉此以勝安石之黨，且舌撟而不能下，徒以氣矜，奚益哉？
三易曰：“天下之動，貞勝者也?！必憚僬?，勝以貞也。天下有大貞三：諸夏內(nèi)而夷狄外也，君子進(jìn)而小人退也，男位乎外而女位乎內(nèi)也。各以其類為辨，而相為治，則居正以治彼之不正，而(爭)[貞]勝矣。若其所治者貞，而所以治者非貞也，資于不正，以求物之正；蕭望之之于恭、顯，劉琨之于聰、勒，陳蕃之于宦寺，不勝而禍不旋踵；小勝而大不勝，終以烖及其身，禍延于國。故君子與其不貞而勝也，寧不勝而必固保其貞。元祐諸公昧此，以成紹圣以后之禍。善類空，國事亂，宗社亦繇以傾，亦慘矣哉！
新法之為民病，甚矣。諸公順民之欲，急起而改之，不謂其非貞也。即疑于改父之非孝，而奉祖宗之成憲，以正先君之闕失，亦不可謂非孝之貞也。乃改之者，諸公不自任其責(zé)，嗣君不與聞其謀，舉而仰聽于太后。于是盈廷之士，僉曰后，堯、舜也；普天之下，胥曰后，堯、舜也；乃至傳之史冊，而后世道聽之說，猶曰后，堯、舜也。取后而躋之堯、舜，曰后，堯、舜矣；其可抑堯、舜而匹之后，曰堯、舜，后邪？故曰：“擬人必于其倫?！眰愓?，不相奪也。諸公躋后而堯、舜之，群小抑后而呂、武之；以倫求之，呂、武雖不肖，猶其等倫，而堯、舜懸絕焉。則呂、武之說，足以爭勝而亡忌。倫也者，類也；天之生是使別也。草與木并植，而芝蘭之芳，不可以為梁棟；鳥與獸并育，而翟雉之美，不可以駕戎車；天子與后敵尊，而母后之賢，不可以制道法。非是者，自喪其貞，而欲以勝物，匪徒小人之反噬有辭也；天所弗佑，祖宗之靈所弗憑依，天下臣民亦懷疑而其情不固。不貞者之不勝，古今之通義，不可違也。
哲宗之立，雖僅十齡，乃迨高后之殂，又七年矣。后一日不亡，帝一日不得親政，則此七年者，月之朗于夜，非日之昱于晝也。旦晝雖陰，而以照物，其能俾人洞見者，視月遠(yuǎn)矣。天子雖幼，而以蒞眾，其能俾人信從者，視后多矣。而不但此也，位尊權(quán)重，可以唯其所為，然且憚于惡而強(qiáng)為善者，自非上哲，亦唯其名而已。夫?yàn)閻憾鴲褐麣w之人而己不與，則無所憚，而有委罪之路。為善而善之名歸之人而己不與，則不能強(qiáng)，而徒挾不平之情。實(shí)則資己之權(quán)藉以為之，名則去之，嚴(yán)父不能得之于子，而為人臣者，欲以得之君，不已悖乎？
新法之弊，神宗之暮年亦自知之矣。永樂之?dāng)?，悔不用王安禮之言。王安石子死魄喪，其志已衰。王雱、呂惠卿自相龁，而神宗已厭之矣。鄧綰、呂嘉問穢跡彰明而見黜矣，蒲宗孟詆司馬君實(shí)而見訶矣，孫固、呂公著漸進(jìn)而登兩府矣。則使當(dāng)國者述神宗之志，以遺詔行之，蠲青苗之逋欠，弛保馬之孳生，緩保甲之練習(xí)，以次而待哲宗于識知之后，告以民(主)[生]之艱苦，示以祖法之寬弘，次第而除之；使四海慕新主之仁，而不掠美以歸牝雞之啼曙，夫豈不可必得者？計(jì)不出此，擁女主以行其志，后一日不死，天子一日隅坐畫諾，如秉筆之內(nèi)豎，奉教而行。即以韓維、蘇軾、劉摯、朱光庭輩處此，其能俯首以聽焉否邪？故人謂溫公守貞有道而未通乎變者，非也。溫公之所不足者，正未能貞也。貞之大者，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人之彝倫也，事之綱紀(jì)也。以陰御陽，以女制男，何殊乎以夷狄令中國，以小人治君子乎？坤之初六曰：“履霜，堅(jiān)冰至。”當(dāng)坤之初，陰無失德，非有堅(jiān)冰之禍；而發(fā)端之始，與干相革，則所秉不正，在希微之閑，而詭于其涂，不可以復(fù)暄和高朗之宇，固無待血戰(zhàn)而始知其害也。溫公胡不聞焉？
嗚呼！國之將亂也，黃發(fā)耆臣老死而無與繼者。神宗之季年，韓、富二公先后而逝，文潞公雖存，年已遲暮，且仁柔以召物議，眾望所不歸也。使有秉國鈞者，如韓公于英、仁二廟嗣立之初，持德威以翼戴，當(dāng)元祐三四年閑，撤太后之簾，以興革之權(quán)、進(jìn)退之柄、歸之天子；則群小無言可執(zhí)，無隙可乘，而國定矣。溫公權(quán)藉既輕，道亦遜焉，徒恃愚氓浮動之氣，遷客躍起之情，迫于有為而無暇擇焉，其能濟(jì)乎？權(quán)輕者，非勢之勝也；道遜者，非理之貞也。捷反捷覆，捷興捷廢，天下皆喪其貞，則女貞之失先之也。故曰古今之通義，不可違也。
四置一說之短長，以通觀一時(shí)之措施，則其治亂安危，可未成而決其必然于先，曠千載而信其所以然于后，無有爽也。哲宗在位十有五年，政出自太后者凡八年，哲宗親政以還凡六年。紹圣改元而后，其進(jìn)小人、復(fù)苛政，為天下病者，勿論矣。元祐之政，抑有難于覆理者焉。紹圣之所為，反元祐而實(shí)效之也。則元祐之所為，矯熙、豐而抑未嘗不效之，且啟紹圣而使可效者也。嗚呼！宋之不亂以危亡者幾何哉？
天子進(jìn)士以圖吾國，君子出身以圖吾君，豈借朝廷為定流品分清濁之場哉？必將有其事矣。事者，國事也。其本，君德也。其大用，治教政刑也。其急圖，邊疆也。其施于民者，視其所勤而休養(yǎng)之，視其所廢而修明之，拯其天災(zāi)，懲其吏虐，以實(shí)措之安也。其登進(jìn)夫士者，養(yǎng)其恬靜之心，用其方新之氣，拔之衡茅，而相勸以君子之實(shí)也。豈徒紹圣哉，元祐諸公之能此者幾何邪？所能卓然出其獨(dú)至之忱，超出于紛紜爭論之外而以入告者，劉器之諫覓乳媼而已，伊川請就崇政、延和講讀，勿以暑廢而已，范淳夫勸帝以好學(xué)而已。自是而外，皆與王安石已死之灰爭是非，寥寥焉無一實(shí)政之見于設(shè)施。其進(jìn)用者，洵非不肖者矣，乃一唯熙、豐所貶斥之人，皇皇然力為起用，若將不及。豈新進(jìn)之士，遂無一人可推轂以大任之，樹百年之屏翰者；而徒為嶺海遷客伸久郁之氣，遂可無曠天工乎？其恤民也，安石之新法，在所必革矣。頻年豈無水旱？而拯救不行；四海豈無冤民？而清問不及；督行新法之外，豈無漁民之墨吏？而按劾不施；觸忤安石之余，豈無行惠之循良？而拔尤不速。西陲之覆敗孔棘，不聞?chuàng)褚粚⒁院雌淝至?；契丹之歲幣屢增，不聞建一謀以杜其欺侮。夫如是，則宋安得有天下哉？一元祐諸公揚(yáng)眉舒憤之區(qū)宇而已矣。
馬、呂兩公非無憂國之誠也，而剛大之氣，一泄而無余。一時(shí)蠖屈求伸之放臣，拂拭于蠻煙瘴雨之中，愔愔自得。(出)[上]不知有志未定之沖人，內(nèi)不知有不可恃之女主，朝不知有不修明之法守，野不知有難仰訴之疾苦，外不知有睥睨不逞之強(qiáng)敵，一舉而委之夢想不至之域。群起以奉二公為宗主，而日進(jìn)改圖之說。二公且目眩耳熒，以為唯罷此政，黜此黨，召還此人，復(fù)行此法，則社稷生民鞏固無疆之術(shù)不越乎此。嗚呼！是豈足以酬天子心膂之托，對皇天，質(zhì)先祖，慰四海之孤煢，折西北之狡寇，而允稱大臣之職者哉？
吾誠養(yǎng)君德于正，則邪自不得而窺；吾誠修政事以實(shí)，則妄自無從而進(jìn)；吾誠慎簡干城之將以固吾圉，則徼功生事之說自息；吾誠厘剔中飽之弊以裕吾用，則掊克毒民之計(jì)自消；吾誠育士以醇靜之風(fēng)，拔賢于難進(jìn)之侶，為國家儲才于百年，則奸佞之覬覦自戢，而善類之濯磨自弘。曾不出此，而夜以繼日，如追亡子：進(jìn)一人，則曰此熙、豐之所退也；退一人，則曰此熙、豐之所進(jìn)也；興一法，則曰此熙、豐之所革也；革一法，則曰此熙、豐之所興也。然則使元祐諸公處仁、英之世，遂將一無所言，一無所行，優(yōu)游而聊以卒歲乎？未見其有所謂理也，氣而已矣。氣一動而不可止，于是呂、范不協(xié)于黃扉，雒、蜀、朔黨不協(xié)于群署，一人煢立于上，百尹類從于下，尚惡得謂元祐之猶有君，宋之猶有國也！而紹圣諸奸，駕駟馬騁康莊以進(jìn)，莫之能御矣。反其所為者，固師其所為也。是故通哲宗在位十四年中，無一日而不為亂媒，無一日而不為危亡地，不徒紹圣為然矣。
當(dāng)其時(shí)，耶律之臣主亦昏淫而不自保，元昊之子孫亦偷安而不足逞；藉其不然，靖康之禍，不能待之他日也。而契丹衰，夏人弱，正漢宣北折匈奴之時(shí)會。乃恣通國之精神，敝之于一彼一此之短長，而弗能自振。嗚呼！豈徒宋之存亡哉？無窮之禍，自此貽之矣。立乎今日，以覆考哲宗之代之所為，其言洋溢于史冊，以實(shí)求之，無一足當(dāng)人心者。茍明于得失之理，安能與登屋遮道之愚民同稱慶快邪？
夫君子之自立也有節(jié)，而應(yīng)天下也有道。心之無私，不待物之不我辱而后榮；為之有實(shí)，不待法之無所獘而后治。故入其朝，觀其所為；讀其書，觀其所成。聚天下之聰明才力，以奉一人而理萬物，不期正而無不正，然后其興也，必也。此則君子以自靖而靖天下者也。豈徒伊、呂哉？兩漢之盛，唐、宋之初，無有不然者。夫誰如哲宗在御之世，貿(mào)貿(mào)終日，而不知將以何為也！
考神宗之初終，蓋類是矣。當(dāng)其始也，開邊之志，聚財(cái)之情，如停水于脃土之堤而待決也。王安石乘之以進(jìn)，三司條例使一設(shè)，而震動天下以從其所欲。于是而兩朝顧命之老，且引退而不能盡言；通國敢言之士，但一鳴而即逢貶竄；群小揣意指而進(jìn)者，喧不可息也。此勢之極重者也，然而固且輕矣。安石之所執(zhí)以必為者，為之而無效矣。河不可疏，而淤田不登矣；田不可方，而故籍難廢矣；青苗之收息無幾，而逋欠積矣；保馬之孳息不蕃，而苑牧廢矣；民怨于下，土怨于廷，而徹乎上聽矣。高遵裕之?dāng)。朗?，棄甲齊山，而天子且為之痛哭矣。安石則不肖之子撓之于內(nèi)，反面之黨訟之于廷，神宗亦不復(fù)以心膂相信。鄧綰、呂嘉問且嬰顯罰，王安禮糾兄之過，而亟進(jìn)升庸。手實(shí)、方田，自安石創(chuàng)者，皆自神宗而報(bào)罷矣。使神宗有漢武之年，其崩不速，則輪臺之詔，必自己先之，弗待廷臣之亟諫。蓋否極而傾，天之所必動，無待人也。幾已見矣，勢已移矣。則哲宗立，眾正升，因其欲熸之余焰，撤薪以息之者，平其情，澄其慮，抑其怒張之氣以蒞之。其不可行者，已昭然其不可行；無所利者，已昭然其有害；敝而弗為之修，弛而弗為之督，三年之中，如秋葉之日向于凋，坐而待其隕矣。而諸君子積怒氣以臨之，弗能須臾忍也，曾霍光之弗若，奚論古先圣哲之調(diào)元?dú)舛B(yǎng)天下于和平哉？
牛之斗虎，已斃而斗之不已，牛乃力盡而死。安石既退，呂惠卿與離叛而兩窮。呂申公、司馬溫公以洎孫固、吳充，漸起而居政地。彼蔡確、章惇、王圭、曾布之流，無安石博聞強(qiáng)識之學(xué)、食淡衣粗之節(jié)，豈元祐諸公之勁敵哉？操之已蹙者，畏之已甚；疾之已亟者，疑之已深，授之以不兩立之權(quán)，而欲自居于畸重，則昔之重在彼者輕，而今之重在諸公者，能長保其重哉？天方授我，而我不知，力與天爭，而天且去之矣，夫豈有蒼蒼不可問之天哉？天者，理而已矣；理者，勢之順而已矣。此之不察，乃曰：“天祚社稷，必?zé)o此慮?！碧旆遣混袼我玻\國者失之于天，而欲強(qiáng)之于人以居功而樹德者為之也。
二畢仲游之告溫公曰：“大舉天下之計(jì)，深明出入之?dāng)?shù)，以諸路所積錢粟，一歸地官，使天子知天下之余于財(cái)，而虐民之政可得而蠲?！贝笤昭院?！通于古今之治體矣。溫公為之聳動而不能從。不能從者，為政之通病也，溫公不免焉。其病有三：一曰惜名而廢實(shí)，二曰防弊而啟愚，三曰術(shù)疏而不逮。天子不言有無，大臣不問錢谷，名之甚美者也。大臣自惜其清名，而又為天子惜，于是諱言會計(jì)，而一委之有司。是未察其立說之義，而蒙之以為名也。不言有無者，非禁使勿知之謂也。不于有而言無以求其溢，不于無而計(jì)有以妄為經(jīng)營。知其所入，度其所出，富有海內(nèi)，不當(dāng)言無也。不問錢谷者，非聽上之糜之，任下之隱之，而徒以自標(biāo)高致也。出入有恒，舉其大要，業(yè)已喻于心，而不屑屑然問其銖累也。若乃賓賓然若將浼己而去之，此浮薄子弟之所尚，而可以為天子、可以為大臣乎？自矜高潔之名，而忘立國之本，此之謂惜名而廢實(shí)。習(xí)以為尚，而賢者誤以為道之所存，其惑久矣。
為弼成君德之說者曰：天子不可使知國之富也，知之則侈心生。于是而幸邊功、營土木、耽玩好、濫賜予之情，不可抑止。李林甫、丁謂之導(dǎo)君以驕奢，唯使知富而已。禁使勿知，而常懷不足之心，則不期儉而自儉。之說也，尤其大謬不然者。天子而欲宣欲以尚侈乎，豈憂財(cái)之不足而為之衰止哉？高緯、孟曰永、劉鋹僅有一隅，物力凡幾，而窮奢以逞。漢文惜露臺之費(fèi)，非憂漢之貧也。奄有九州之貢稅，即不詳知其數(shù)，計(jì)可以恣一人之揮斥者，雖至愚暗，不慮其無余。唐玄、宋真既有汰心，侵令日告虛枵，抑且橫征別出。夫顰眉坐嘆而相戒以貧，鄙野小人施之狂子弟而徒貽其笑。欲止天子之奢，而勿使知富，則將使其君如土木偶人，唯人提掇而后可乎？為新法者，本以北失燕、云，西防銀、夏為憂，則亦立國之本圖，固不當(dāng)以守財(cái)坐嘆，導(dǎo)其君以抱璧立枯也。此防弊者之迂疏，為謀已下也。
乃若術(shù)疏而不逮，則雖博練如溫公，吾不能信其不然矣。天子之不能周知出入之?dāng)?shù)、畜積之實(shí)者有故：方在青宮之日，既無以此為其所宜聞而詳告者矣；迨其嗣立，耽宴樂而念不及之者勿論已；即在厲精之主，總其要不能察其詳，抑以此為有代我以來告者，而弗容亟問也。若大臣則亦昔之經(jīng)生，學(xué)以應(yīng)人主之求者耳。乃其童之所習(xí)，長之所游，政暇公余之所涉獵，即不以宴游聲色蕩其心，而所聞所知者，概可見矣。下者，詞章也；進(jìn)而上焉，議論也；又進(jìn)而上焉，天人性命之旨也。即及于天下之務(wù)，亦上推往古數(shù)千年興廢得失之?dāng)?shù)，而當(dāng)世出納之經(jīng)制，積聚之盈歉，未有過而問者。故億其有，而不知其未必有也；億其無，而不知其未嘗無也；知其出，而不知其出之何所支也；知其入，而不知其入之何所藏也；知其散，而不知合其散者之幾何也；知其合，而不知合之散者幾何也。雖以溫公經(jīng)濟(jì)之實(shí)學(xué)，上威烈，下迄柴氏，井井條條，一若目擊而身與之；然至于此，則有茫然若群川之赴海，徒見其東流，而不知?dú)w墟者何天之池矣。則雖欲臚列租稅之所登，度支之所余，內(nèi)府之所藏，州郡之所積，計(jì)其多寡，而度以應(yīng)人主有為之需，固有莫捫朕舌而終以吃吶者。則學(xué)之不適于用，而一聽小人之妄為意計(jì)也，其能免乎？夫王安石之唯不知此也，故妄億國帑之虛，而以桑、孔之術(shù)動人主于所不察。元祐諸公欲詘其邪，而惛然者亦安石耳。則相惘相值，勿問貞邪，而各以時(shí)競，何異兩盲之相觸于道，其交誶也必矣。夫唯大臣之不以此為務(wù)，而俾天子之卒迷也，故其害有不可勝言者。守之者，胥隸也，掌之者，奄宦也；腐之者，暗室也；籍之者，蠹紙也；湮沈而不可問，盜竊而不可詰。嗚呼！此皆蔀屋小民粟粟而獲之，絲絲而織之，銖銖而經(jīng)營之，以效立國久長之計(jì)，使獲免于夷狄盜賊之摧殘者。而君臣上下交置之若有若無之中，與糞土均其委棄；智者所不能自已，抑仁者所不忍忘者也。天子大臣非山椒水涘攜杖觀云之畸士，而曰此非所宜知也。則孔子曰“足食足兵”，其為俗吏之嚆矢與？丁謂上會計(jì)錄以后，至熙寧元年，六十年矣。中歷仁宗四十一年之節(jié)儉，民無流亡，國之所積可知也。青苗、均輸、農(nóng)田、水利之所獲，一部婁之于泰山。諸君子不能舉此以勝安石之黨，且舌撟而不能下，徒以氣矜，奚益哉？
三易曰：“天下之動，貞勝者也?！必憚僬?，勝以貞也。天下有大貞三：諸夏內(nèi)而夷狄外也，君子進(jìn)而小人退也，男位乎外而女位乎內(nèi)也。各以其類為辨，而相為治，則居正以治彼之不正，而(爭)[貞]勝矣。若其所治者貞，而所以治者非貞也，資于不正，以求物之正；蕭望之之于恭、顯，劉琨之于聰、勒，陳蕃之于宦寺，不勝而禍不旋踵；小勝而大不勝，終以烖及其身，禍延于國。故君子與其不貞而勝也，寧不勝而必固保其貞。元祐諸公昧此，以成紹圣以后之禍。善類空，國事亂，宗社亦繇以傾，亦慘矣哉！
新法之為民病，甚矣。諸公順民之欲，急起而改之，不謂其非貞也。即疑于改父之非孝，而奉祖宗之成憲，以正先君之闕失，亦不可謂非孝之貞也。乃改之者，諸公不自任其責(zé)，嗣君不與聞其謀，舉而仰聽于太后。于是盈廷之士，僉曰后，堯、舜也；普天之下，胥曰后，堯、舜也；乃至傳之史冊，而后世道聽之說，猶曰后，堯、舜也。取后而躋之堯、舜，曰后，堯、舜矣；其可抑堯、舜而匹之后，曰堯、舜，后邪？故曰：“擬人必于其倫?！眰愓?，不相奪也。諸公躋后而堯、舜之，群小抑后而呂、武之；以倫求之，呂、武雖不肖，猶其等倫，而堯、舜懸絕焉。則呂、武之說，足以爭勝而亡忌。倫也者，類也；天之生是使別也。草與木并植，而芝蘭之芳，不可以為梁棟；鳥與獸并育，而翟雉之美，不可以駕戎車；天子與后敵尊，而母后之賢，不可以制道法。非是者，自喪其貞，而欲以勝物，匪徒小人之反噬有辭也；天所弗佑，祖宗之靈所弗憑依，天下臣民亦懷疑而其情不固。不貞者之不勝，古今之通義，不可違也。
哲宗之立，雖僅十齡，乃迨高后之殂，又七年矣。后一日不亡，帝一日不得親政，則此七年者，月之朗于夜，非日之昱于晝也。旦晝雖陰，而以照物，其能俾人洞見者，視月遠(yuǎn)矣。天子雖幼，而以蒞眾，其能俾人信從者，視后多矣。而不但此也，位尊權(quán)重，可以唯其所為，然且憚于惡而強(qiáng)為善者，自非上哲，亦唯其名而已。夫?yàn)閻憾鴲褐麣w之人而己不與，則無所憚，而有委罪之路。為善而善之名歸之人而己不與，則不能強(qiáng)，而徒挾不平之情。實(shí)則資己之權(quán)藉以為之，名則去之，嚴(yán)父不能得之于子，而為人臣者，欲以得之君，不已悖乎？
新法之弊，神宗之暮年亦自知之矣。永樂之?dāng)?，悔不用王安禮之言。王安石子死魄喪，其志已衰。王雱、呂惠卿自相龁，而神宗已厭之矣。鄧綰、呂嘉問穢跡彰明而見黜矣，蒲宗孟詆司馬君實(shí)而見訶矣，孫固、呂公著漸進(jìn)而登兩府矣。則使當(dāng)國者述神宗之志，以遺詔行之，蠲青苗之逋欠，弛保馬之孳生，緩保甲之練習(xí)，以次而待哲宗于識知之后，告以民(主)[生]之艱苦，示以祖法之寬弘，次第而除之；使四海慕新主之仁，而不掠美以歸牝雞之啼曙，夫豈不可必得者？計(jì)不出此，擁女主以行其志，后一日不死，天子一日隅坐畫諾，如秉筆之內(nèi)豎，奉教而行。即以韓維、蘇軾、劉摯、朱光庭輩處此，其能俯首以聽焉否邪？故人謂溫公守貞有道而未通乎變者，非也。溫公之所不足者，正未能貞也。貞之大者，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人之彝倫也，事之綱紀(jì)也。以陰御陽，以女制男，何殊乎以夷狄令中國，以小人治君子乎？坤之初六曰：“履霜，堅(jiān)冰至。”當(dāng)坤之初，陰無失德，非有堅(jiān)冰之禍；而發(fā)端之始，與干相革，則所秉不正，在希微之閑，而詭于其涂，不可以復(fù)暄和高朗之宇，固無待血戰(zhàn)而始知其害也。溫公胡不聞焉？
嗚呼！國之將亂也，黃發(fā)耆臣老死而無與繼者。神宗之季年，韓、富二公先后而逝，文潞公雖存，年已遲暮，且仁柔以召物議，眾望所不歸也。使有秉國鈞者，如韓公于英、仁二廟嗣立之初，持德威以翼戴，當(dāng)元祐三四年閑，撤太后之簾，以興革之權(quán)、進(jìn)退之柄、歸之天子；則群小無言可執(zhí)，無隙可乘，而國定矣。溫公權(quán)藉既輕，道亦遜焉，徒恃愚氓浮動之氣，遷客躍起之情，迫于有為而無暇擇焉，其能濟(jì)乎？權(quán)輕者，非勢之勝也；道遜者，非理之貞也。捷反捷覆，捷興捷廢，天下皆喪其貞，則女貞之失先之也。故曰古今之通義，不可違也。
四置一說之短長，以通觀一時(shí)之措施，則其治亂安危，可未成而決其必然于先，曠千載而信其所以然于后，無有爽也。哲宗在位十有五年，政出自太后者凡八年，哲宗親政以還凡六年。紹圣改元而后，其進(jìn)小人、復(fù)苛政，為天下病者，勿論矣。元祐之政，抑有難于覆理者焉。紹圣之所為，反元祐而實(shí)效之也。則元祐之所為，矯熙、豐而抑未嘗不效之，且啟紹圣而使可效者也。嗚呼！宋之不亂以危亡者幾何哉？
天子進(jìn)士以圖吾國，君子出身以圖吾君，豈借朝廷為定流品分清濁之場哉？必將有其事矣。事者，國事也。其本，君德也。其大用，治教政刑也。其急圖，邊疆也。其施于民者，視其所勤而休養(yǎng)之，視其所廢而修明之，拯其天災(zāi)，懲其吏虐，以實(shí)措之安也。其登進(jìn)夫士者，養(yǎng)其恬靜之心，用其方新之氣，拔之衡茅，而相勸以君子之實(shí)也。豈徒紹圣哉，元祐諸公之能此者幾何邪？所能卓然出其獨(dú)至之忱，超出于紛紜爭論之外而以入告者，劉器之諫覓乳媼而已，伊川請就崇政、延和講讀，勿以暑廢而已，范淳夫勸帝以好學(xué)而已。自是而外，皆與王安石已死之灰爭是非，寥寥焉無一實(shí)政之見于設(shè)施。其進(jìn)用者，洵非不肖者矣，乃一唯熙、豐所貶斥之人，皇皇然力為起用，若將不及。豈新進(jìn)之士，遂無一人可推轂以大任之，樹百年之屏翰者；而徒為嶺海遷客伸久郁之氣，遂可無曠天工乎？其恤民也，安石之新法，在所必革矣。頻年豈無水旱？而拯救不行；四海豈無冤民？而清問不及；督行新法之外，豈無漁民之墨吏？而按劾不施；觸忤安石之余，豈無行惠之循良？而拔尤不速。西陲之覆敗孔棘，不聞?chuàng)褚粚⒁院雌淝至?；契丹之歲幣屢增，不聞建一謀以杜其欺侮。夫如是，則宋安得有天下哉？一元祐諸公揚(yáng)眉舒憤之區(qū)宇而已矣。
馬、呂兩公非無憂國之誠也，而剛大之氣，一泄而無余。一時(shí)蠖屈求伸之放臣，拂拭于蠻煙瘴雨之中，愔愔自得。(出)[上]不知有志未定之沖人，內(nèi)不知有不可恃之女主，朝不知有不修明之法守，野不知有難仰訴之疾苦，外不知有睥睨不逞之強(qiáng)敵，一舉而委之夢想不至之域。群起以奉二公為宗主，而日進(jìn)改圖之說。二公且目眩耳熒，以為唯罷此政，黜此黨，召還此人，復(fù)行此法，則社稷生民鞏固無疆之術(shù)不越乎此。嗚呼！是豈足以酬天子心膂之托，對皇天，質(zhì)先祖，慰四海之孤煢，折西北之狡寇，而允稱大臣之職者哉？
吾誠養(yǎng)君德于正，則邪自不得而窺；吾誠修政事以實(shí)，則妄自無從而進(jìn)；吾誠慎簡干城之將以固吾圉，則徼功生事之說自息；吾誠厘剔中飽之弊以裕吾用，則掊克毒民之計(jì)自消；吾誠育士以醇靜之風(fēng)，拔賢于難進(jìn)之侶，為國家儲才于百年，則奸佞之覬覦自戢，而善類之濯磨自弘。曾不出此，而夜以繼日，如追亡子：進(jìn)一人，則曰此熙、豐之所退也；退一人，則曰此熙、豐之所進(jìn)也；興一法，則曰此熙、豐之所革也；革一法，則曰此熙、豐之所興也。然則使元祐諸公處仁、英之世，遂將一無所言，一無所行，優(yōu)游而聊以卒歲乎？未見其有所謂理也，氣而已矣。氣一動而不可止，于是呂、范不協(xié)于黃扉，雒、蜀、朔黨不協(xié)于群署，一人煢立于上，百尹類從于下，尚惡得謂元祐之猶有君，宋之猶有國也！而紹圣諸奸，駕駟馬騁康莊以進(jìn)，莫之能御矣。反其所為者，固師其所為也。是故通哲宗在位十四年中，無一日而不為亂媒，無一日而不為危亡地，不徒紹圣為然矣。
當(dāng)其時(shí)，耶律之臣主亦昏淫而不自保，元昊之子孫亦偷安而不足逞；藉其不然，靖康之禍，不能待之他日也。而契丹衰，夏人弱，正漢宣北折匈奴之時(shí)會。乃恣通國之精神，敝之于一彼一此之短長，而弗能自振。嗚呼！豈徒宋之存亡哉？無窮之禍，自此貽之矣。立乎今日，以覆考哲宗之代之所為，其言洋溢于史冊，以實(shí)求之，無一足當(dāng)人心者。茍明于得失之理，安能與登屋遮道之愚民同稱慶快邪？
夫君子之自立也有節(jié)，而應(yīng)天下也有道。心之無私，不待物之不我辱而后榮；為之有實(shí)，不待法之無所獘而后治。故入其朝，觀其所為；讀其書，觀其所成。聚天下之聰明才力，以奉一人而理萬物，不期正而無不正，然后其興也，必也。此則君子以自靖而靖天下者也。豈徒伊、呂哉？兩漢之盛，唐、宋之初，無有不然者。夫誰如哲宗在御之世，貿(mào)貿(mào)終日，而不知將以何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