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三司設計救危難豪杰遭刑 萬金薦友入風云奸雄得路
作者：娥川主人詞曰：友誼重金蘭，艱危處不避摧殘。千金浪擲如灰士，成均之邇，秋闈之便，畢竟相干。興至酒懷寬，消磨盡世味炎寒。平生氣誼雄譚里，十分破費，十分勞頓，他卻心安。
右調(diào)《青杏兒》
夏杞征將四人提到京中，隔夜先與哥子說知詳細，次日，夏時會同刑部、都察院，提齊歐陽健一干官犯，當堂審訊。先喚歐陽健上去，問道：“你在粵東做個督學，職掌一代文衡，便該提拔孤寒，肅清士習，為何擅聽夤緣，概從請托，致被科臣參劾，尚有何說？”歐陽健道：“犯官自到嶺南，實以冰櫱自矢，甄撥無非英俊，遴選悉系真儒，絕無賄賂可通，豈容濫竽而入。陳生委系真才，并非夤進，望各位大人面試優(yōu)劣，真?zhèn)瘟⒈?，至于科垣糾劾，實據(jù)陰瀆首呈。但陰瀆昔為科場關節(jié)，曾被犯官參處，今懷挾私恨，捏造議單，曲意誣陷。幸各大人犀照高懸，冤情洞見，乞賜超豁?！?br>夏時便叫他下去，再喚段學夫上來，問道：“你也做過官兒，居鄉(xiāng)便該謹恪，卻怎不守法度，兜攬說情，招搖生事，這怎么說？”段學夫道：“犯官曾讀詩書，豈有不愛名節(jié)，自蹈國憲？且放處數(shù)年，兢兢自守，雖未能洋及桑梓，幸不曾足廁公門，至于文宗試士，并無子弟與考，夤緣之事，犯官實坐不知。各位大人泰鏡高懸，豈敢一詞諱飾！只求電察，便見真情?！?br>刑部便拍案怒道：“賄通關節(jié)，現(xiàn)有合同私議，此系旁人告發(fā)。臺諫糾參，證據(jù)昭然，何得尚爾巧辯！”便將那議單擲下案來，與段學夫識認。段學夫道：“此議并非犯官所寫，委系陰瀆與歐陽健夙恨未消，妄牽枝節(jié)，殃及池魚。其私議一紙，實屬仿筆捏造，希圖借此報復。犯官今日寧可死于各位大人案下，決然不甘妄供，以喪廉恥?！倍疾煸旱溃骸扒樵~閃爍，虛實未知。你且寫幾行字來，與本院對驗筆跡。”值堂書役楮筆遞下，段學夫不敢違命，只得寫幾行變體字兒。書役按送到案，都察院與刑部看了道：“這字跡在疑似之間，難分真?zhèn)巍！?br>且喚陰瀆上來問道：“奴才！這事明明是你懷挾私仇，從空誣陷，若不實招，取夾棍伺候?！蹦顷帪^只一口咬定，隨你嚴刑極訊，還錚錚硬質(zhì)。
刑部道：“且退下去，喚干白虹來審?！备砂缀绻虻桨盖?，刑部高聲問道：“你這廝何等樣人，輒敢替人夤謀關節(jié)。當初怎生往段鄉(xiāng)紳家說合，怎生立議，可從直供來。”干白虹道：“陳可立雖與小的同居，小的在外做些經(jīng)紀，他去考試，也不曾與小的說知，也并不知他有關節(jié)沒有關節(jié)。若說到段鄉(xiāng)紳家立議，實實沒有此事。”刑部怒道：“還不實說，與我夾起來！”左右一聲吆喝，把干白虹用起刑來。刑部又問道：“如今說也不說？”干白虹道：“其實冤枉，叫小的供些甚么出來！今日就夾死了，也不敢屈認。”
夏時道：“既招不出，且松了刑具，再喚陳可立上來?！笨蓱z陳與權(quán)見法司威嚴之下，己嚇得三魂失了兩魂，只抖個不住，那里還講得一句話來。早被都察院把公案一拍，厲聲喝道：“你僥幸功名，夤緣進學，當日段鄉(xiāng)紳家立議，你也在那里么？若不實說就動刑了?！?br>陳與權(quán)戰(zhàn)抖抖的答道：“犯生閉戶讀書，守身如玉，雖然進學，實非夤緣。況段鄉(xiāng)紳與犯生井未謀面，立議說情，從無此事。伏望各位老爺開恩矜豁，萬代陰功?！毕臅r假意怒道：“不動刑罰，如何肯供，手下的，與我夾起來！”
左右一擁上前，把陳與權(quán)拿至階下，才把夾棍套上，便殺豬也似的哭喊起來。夏時道：“住了，我想書生諒受不得官刑，若一體濫加，必然妄扳屈認，縱至成案，未為得情。況朝廷文網(wǎng)之嚴，不過要得真才，小弟明日就出一疏，將陳可立發(fā)到禮部磨勘。若果然文理精通，此案定屬冤陷；倘文辭鄙劣，便是夤進無疑。不知二位寅翁以為可否？”都察院與刑部齊說道：“既寅翁臺意，聽憑施行?！碑斚氯詫⑺娜税l(fā)去收監(jiān)，候旨再審。詩云：
◆
學為身寶洵非訛，今日文章得力多。
早信方兄能憤事，當時休怨讀書苛。
夏時一心要替同年斡旋此事，次日匯疏具題，言陰瀆懷挾私怨，妄陷真儒，叩請敕部磨勘。朝廷果然敕下禮部，將陳可立磨勘文義。禮部奉旨，就調(diào)陳與權(quán)入去。幸喜陳與權(quán)幼時原用過功，原做過幾年秀才，經(jīng)過幾番科歲，骨格已是磨煉成的，故到了禮部堂上，還不致十分窘澀。況且出個題目，可也湊巧，恰恰又是陳與權(quán)窗下曾做過的熟題，一發(fā)不假結(jié)撰，只提起筆來，一揮立就，便雙手兒跪呈到案。禮部見他略不思索，便已稱奇，及觀其文，原系珠輝玉映，一發(fā)信是真才，乃極口贊道：“觀子所作，深沉敏練，正如積玉夜光，自非躁進之輩，幾乎為人誣陷。今暫歸桎梏，本部即刻面君，自當超豁?！碑斚露Y部退堂，仍將陳與權(quán)還獄。
陳與權(quán)到監(jiān)中，先與歐陽健、段學夫及干白虹說知其事，三人暗暗歡喜。隔了數(shù)日，果然奉旨將四人兔罪釋放。原參給諫降謫外僚。陰瀆發(fā)邊衛(wèi)充軍。此時歐陽健雖然復職，怎奈粵東已選了新任文宗，反只好在京候補。段學夫謝別了歐陽健，自回廣東。干白虹只因連累了宗師，心里甚是不安，段學夫雖約他兩人同行，干白虹卻勸陳與權(quán)盤桓一兩月，候宗師補了官，才可安心回去，陳與權(quán)也說有理。兩人送了段學夫出京，正想要尋個下處安身，忽然背后有人叫道：“相公們出來了么？大娘叫我趕上京來照看相公，在此候好幾日了?！备砂缀缁仡^一看，卻認得是家人何壽。
原來金麗容因丈夫同陳與權(quán)被逮進京，連忙叫何壽帶了些銀子趕到京師，尋門路替他營救。何壽還道這事情磨延幾多日子，偏不道就開豁了出來，與家主瞥然相遇。干白虹便道：“你來得正好。如今可曾下在那處？”何壽道：“在前門外寓著。相公在那里作寓？”干白虹道：“還沒有定。你住的所在，可寬大么？”何壽道：“雖不算寬大，也還容得兩三人。”干白虹道：“既住得下，我們也就到你那里寓幾日罷！只不知房主是何等樣人？”何壽道：“主家姓侯、號叔子，是個鉆天光棍，最有才干的人?！?br>干白虹大喜，三人同到前門外，見房子也頗是幽雅，會過主翁，即同住下。干白虹問何壽道：“大娘可曾叫你帶些銀子來？”何壽道：“大娘正念相公必需費用，一總帶有千金在此?！备砂缀缦驳溃骸耙脖M夠了?！北銓⒍俳鸾嘘惻c權(quán)寫個名揭，送與歐陽健京中使費。自己同陳與權(quán)兩個，終日呼盧浮白，坐月眠花，好不快活。
一日對陳與權(quán)說道：“我想天下義士，游庠序者，十常七八；入成均者，不滿二、三?？雌饋懋吘贡O(jiān)里比外省易中，你莫若也進了監(jiān)，這科就在北雍鄉(xiāng)試，來歲春闈，也省這數(shù)千里往來的勞頓。”陳與權(quán)道：“此說豈不甚便？但恨手中乏物，力不能為，如何是好？”干白虹笑道：“足下的事，即是小弟的事，何必更分爾我！囊中所有千金，愿為足下納例并在監(jiān)讀書之費便了。”陳與權(quán)聽說，重新感激，頓非來時埋怨的面目了。有《梁州新郎曲》云：
（《梁州序》換頭）怨時節(jié)忽改尊顏，感時節(jié)頓移炎面。笑人情變態(tài)，恩怨俄遷。總成均路巧，庠序群空，定屬青錢選。功名方寸地，可回天。自古文章不擅權(quán)。（《賀新郎》）真豪杰，誰曾見。千金不惜成人善，天不負此佳念。干白虹一心要替陳與權(quán)成其美事，就將三百兩銀子托個人到國子監(jiān)，將陳可立名字，納了援例監(jiān)生，送入雍中肄業(yè)。次日謁見司成，送禮執(zhí)贄諸般費用，都是干白虹替他料理，其余逐日供應及節(jié)禮賀壽等費，又應接不暇。一年之內(nèi)，看看千金用盡，干白虹也并不吝惜。
一日房主人侯叔子忽請干白虹飲灑，干白虹道：“小弟在此打攪，未曾少有所敬，怎么反承你厚情了”侯叔子道：“小弟俗冗碌碌，再不曾少致殷懃。今日偶然得暇，特屈來敘敘情兒，談些衷曲?！备砂缀绲溃骸斑@等待小弟相邀才是。”侯叔子道：“另日擾你不遲?！备砂缀绲溃骸凹热绱耍魅招〉茏鳀|罷！”兩人呵呵大笑。不多時，捧出酒肴，雖不十分豐盛，卻也精潔可餐。兩人對坐談心，一斟一酌，可謂氣誼相投，酒逢知己。侯叔子向干白虹道：“弟有句閑話，一向不曾相問。那位陳兄，既是令親。聽他聲口。卻不是貴省人，未知何故？”干白虹道：“實不相瞞，乃是萍水相逢的朋友?！焙钍遄有Φ溃骸坝謥砗逍〉芰??！备砂缀绲溃骸拔以趺春迥?？”侯叔子道：“既是朋友，又系萍水相逢，卻替他揮金援例，推甘任勞，嘗思世上那有這等好親戚？因而相問。今兄說系朋友，所以不信?！备砂缀绲溃骸芭笥严嘈簦滔岛闱?，何足為異！”侯叔子道：“世路低昂，人情炎冷，朋友之道，相戕久矣。惟其相恤，所以為難?！备砂缀绲溃骸绊毑皇切〉芄蕿榭犊蛩歉患易拥?，只為表兄負心，以致流離漂泊，將欲死于風雪，小弟適然相救?！彼鞂㈥惻c權(quán)前后始末，備說一遍。
侯叔子聽完，直把舌頭伸了出來，縮不進去，大加驚嘆道：“天南地北。陌路相逢，而能疏財仗義，生死同心，真千古賢豪，能不嘆為莫及！”干白虹道：“扶危持顛，是本分中應行的事。至錢財乃身外之物，有聚必有散，聚而不散，是為鄙夫。今日為知己而稍有所費，豈矯名長厚？實不欲以鄙夫自待耳。若惜此阿堵，而以鄙夫面目待入，此世途陋態(tài)，小弟何敢出此？”侯叔子道：“吾兄英豪曠達，蓋世無儔。以視薄俗紛淪，沽名計利者，相去奚啻霄壤！陳兄茍有知識，自當感恩思報，方不負兄一片仁心，始終周至。”干白虹道：“施恩求報，小弟實無是心。彼若形跡未化，必效世俗之報恩，豈不把我做個小人看待了？”侯叔子道：“兄高懷大度，迥異凡情，小弟實乃見淺?！眱扇苏勔换?，飲一回，好不有興。詩云：
對酒情何極，論交誼獨深。
三生勞俠骨，一劍老雄心。
興至談偏壯，囊空思不禁。
千秋尊友誼，萍水報知音。
兩人談鋒轉(zhuǎn)劇，飲興愈豪，不覺壇罄蘭陵，盤空珍饌，直飲至西林月落，北斗參橫，干白虹還不肯住手。侯叔子道：“干兄有此妙量，小弟雖無佳肴，幸多村釀，當與兄盡此一宵之樂，未知可否？”干白虹道：“若得如此固小弟所愿?！?br>兩人放開豪量，暢飲如狂。原來侯叔子量亦甚洪，與干白虹不相上下，故甚是投機。干白虹道：“小弟在京已有一年，千金之資殆盡，欲待回去，但陳與權(quán)在監(jiān)讀書，難以相別。況他困厄已極，必得他中個舉人，方不為鄉(xiāng)黨竊笑。”侯叔子道：“吾兄愛人之心，如此周至，但功名利鈍，非人可必為之，奈何？”干白虹道：“便是小弟意中，欲替他覓個機緣，奈無熟徑可托，不敢輕以告人?！焙钍遄拥溃骸拔嵝旨扔写艘?，何不早與小弟商酌？倒有個絕妙的門路。”
干白虹喜道：“小弟那知吾兄卻有機會，可惜不曾早來請教。只不知那路數(shù)可妥貼么？”侯叔子道：“怎不妥貼！當今有個司禮太監(jiān)，最是專權(quán)，文武百僚，莫不受其彈壓。此人貪財好利，得他為力，人便不敢計議?！备砂缀绲溃骸斑@等絕妙。但有多少東西，才肯成事？”侯叔子道：“我聞得有人出過手了，卻要一萬哩！”干白虹道：“怎么要這許多？”侯叔子道：“或者少些也肯，且看陳兄的緣法?！备砂缀绲溃骸暗幸患?，我銀子尚在家里，回去取時，往返要四五個月，如何是好？”侯叔子道：“此事非現(xiàn)銀不成，必要取來，才可做得地步，但是吾兄是費些跋涉。”干白虹道：“也說不得?？偸侨缃駡銎谏羞h，一往一來，也可趕的及了?！焙钍遄拥溃骸皫讜r起程？”干白虹道：“有此機會，事不宜遲，自然明日便走?！碑斠垢吒吲d興，吃個酩酊。
次日向陳與權(quán)說知其事，陳與權(quán)就象登時一名舉人上身，幾乎樂殺，便道：“若蒙如此周全，感激不盡。但大費尊蓄，小弟如何克當？”干白虹道：“我與兄怎樣交情，何惜這些些薄產(chǎn)！但替兄成得美事，我心里便覺快活?！标惻c權(quán)道：“但日子局促，往返匆忙。途路未免辛苦。”干白虹道：“途路辛苦，弟所愿當。足下但須埋頭課業(yè)，養(yǎng)精儲銳，以待將來，不可負我一番屬望。”陳與權(quán)滿口應承，萬分感謝。
干白虹連忙叫何壽打迭鋪陳，一面向候叔子作別道：“小弟此去，斷不失約，吾兄于內(nèi)監(jiān)處，千乞先容。小廝何壽，留在此伏侍陳兄。至監(jiān)中諸費，小廝身邊僅存數(shù)十金，萬一尚有欠缺，仗吾兄那移一二，等小弟來時奉還。百凡仰借照拂，感激不淺?！焙钍遄拥溃骸拔嵝峙_教，敢不盡心！但須早去早來，幸勿失此機會?！备砂缀绲溃骸按耸潞蜗麌诟?，準期七月中到京，定然不敢遲誤?！焙钍遄佑种镁婆c干白虹餞行，干白虹略飲數(shù)杯，便勿匆作別。陳與權(quán)同侯叔子都送到二十里外，方才轉(zhuǎn)身。詩云：人生莫漫說賢豪，交到錢財志便消。
誰似此君真?zhèn)b義，萬金揮灑等鴻毛。
侯叔子自干白虹別后，心下想道：“那干白虹與陳與權(quán)陌路相逢，救他一命，便已奇了，卻又撫養(yǎng)讀書，家私奴仆，享用奢華，兼之婚娶成家，夤緣進學，迨官司牽累，甘心受刑。以至援例肄業(yè)，悉出己資，略不驕吝。更欲扶持中舉，一揮萬金。且往返數(shù)千里之外，辛勤跋涉，水陸風霜，皆所不惜?？倿榕笥讯髑?，徹心盡瘁。世間有此豪杰，豈非千古奇人！但陳與權(quán)自家親戚，得了他萬分好處，尚且棄如陌路；干白虹面不相識，反從風雪中解衣相救，今日肥馬輕裘，揚眉吐氣，非干白虹恩深義重，安能有此？”心里展轉(zhuǎn)追思，愈加敬服。后來何壽身邊資斧告竭，侯叔子便應出幾十金與他用度，亦不負干白虹一番相托，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干白虹自離了京師，一路心忙似箭，曉夜遄征，不辭勞倦，未及兩月，趕到家中。金麗容接著問道：“恭喜官人已回。前日這番驚嚇，如今沒事了么？我家中日夜憂煩，特著何壽帶些銀子趕來，與你使用，不知見也不曾？”干白虹道：“多承你費心，虧得那銀子夠這一年使費。”便將禮部磨勘及法司審豁的話，說了一遍。金麗容道：“謝天地，還虧學院與大理寺有舊，總承我們都沒事了。只是你倒吃了些虧，如今陳官人與何壽怎么不見？”干白虹道：“陳與權(quán)我已替他納了監(jiān)，在京里候鄉(xiāng)試，留何壽伏侍他哩?！丙惾莸溃骸霸瓉砣绱?、怪道不早些回來，卻到今日。”
陳與權(quán)妻子喬氏，知干白虹已歸，忙來問丈夫消息。干白虹備細與他說知，喬氏知丈夫沒事，便已安心。干白虹的兒子干旄，已長成八歲了，看見父親回家，連忙作揖。干白虹攙住手道：“我兒小小年紀，便也曉得禮數(shù)。”金麗容道：“孩兒甚是聰秀，但這時候已該讀書，因你不在家中，不便請師教誨，只得附在鄰家書館內(nèi)，暫讀些書。專等你回來，請個先生教他?！备砂缀绲溃骸凹丛卩徤?，且等他讀一兩年。我還要進京，不得住在家里?！本蛯殛惻c權(quán)營干鄉(xiāng)榜的事，與麗容說明。因道：“你快些收拾萬金與我拿去，恐遲了就不濟事?！丙惾莸溃骸澳汶m然恩義待人，也須有個分寸。那陳官人已受你許多好處，也盡彀了。怎輕易還把準萬銀子，替他謀望功名？我家雖有些薄蓄，日后兒子不要活命？若厚于外人，薄于子孫，雖然任俠，亦非正理。還請三思，不要一時高興，日后懊悔。”干白虹道：“兒孫各有福分，何必苦掙與他！但使向上，空手亦可成家。倘若不肖，雖積玉堆金，也容易蕩廢。朋友有通財之義，當此流離困厄，我不提拔，更有何人？況在京業(yè)已面許，豈可吝財帛而輕信義！丈夫作事，決無懊悔之理?！丙惾莸溃骸扒胺瑸橹M學的事，險些弄出禍來。如今鄉(xiāng)場大事，萬一敗露，不是當耍?！备砂缀绲溃骸暗湼Ｓ忻?，成敗在天，那里慮得多少！”麗容道：“你今日扶持了人，倘日后我家落泊，卻有何人搭救？”干白虹道：“窮通得喪，自有大數(shù)，須照顧不得?？煽煨┦帐?，不要擔擱我日子?！?br>麗容知勸不轉(zhuǎn)，沒奈何，只得傾箱倒橐，約莫湊出萬金之物。干折虹道：“這才彀正數(shù)，余外難道沒有些使用？須再得一二千方可?！丙惾莶坏靡?，又取千余金，干白虹大喜。當下作別妻子，并向喬氏說了一聲，連夜起身而去。只因這一去，有分教：
文因資而得售，虎添翼以噬人。
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右調(diào)《青杏兒》
夏杞征將四人提到京中，隔夜先與哥子說知詳細，次日，夏時會同刑部、都察院，提齊歐陽健一干官犯，當堂審訊。先喚歐陽健上去，問道：“你在粵東做個督學，職掌一代文衡，便該提拔孤寒，肅清士習，為何擅聽夤緣，概從請托，致被科臣參劾，尚有何說？”歐陽健道：“犯官自到嶺南，實以冰櫱自矢，甄撥無非英俊，遴選悉系真儒，絕無賄賂可通，豈容濫竽而入。陳生委系真才，并非夤進，望各位大人面試優(yōu)劣，真?zhèn)瘟⒈?，至于科垣糾劾，實據(jù)陰瀆首呈。但陰瀆昔為科場關節(jié)，曾被犯官參處，今懷挾私恨，捏造議單，曲意誣陷。幸各大人犀照高懸，冤情洞見，乞賜超豁?！?br>夏時便叫他下去，再喚段學夫上來，問道：“你也做過官兒，居鄉(xiāng)便該謹恪，卻怎不守法度，兜攬說情，招搖生事，這怎么說？”段學夫道：“犯官曾讀詩書，豈有不愛名節(jié)，自蹈國憲？且放處數(shù)年，兢兢自守，雖未能洋及桑梓，幸不曾足廁公門，至于文宗試士，并無子弟與考，夤緣之事，犯官實坐不知。各位大人泰鏡高懸，豈敢一詞諱飾！只求電察，便見真情?！?br>刑部便拍案怒道：“賄通關節(jié)，現(xiàn)有合同私議，此系旁人告發(fā)。臺諫糾參，證據(jù)昭然，何得尚爾巧辯！”便將那議單擲下案來，與段學夫識認。段學夫道：“此議并非犯官所寫，委系陰瀆與歐陽健夙恨未消，妄牽枝節(jié)，殃及池魚。其私議一紙，實屬仿筆捏造，希圖借此報復。犯官今日寧可死于各位大人案下，決然不甘妄供，以喪廉恥?！倍疾煸旱溃骸扒樵~閃爍，虛實未知。你且寫幾行字來，與本院對驗筆跡。”值堂書役楮筆遞下，段學夫不敢違命，只得寫幾行變體字兒。書役按送到案，都察院與刑部看了道：“這字跡在疑似之間，難分真?zhèn)巍！?br>且喚陰瀆上來問道：“奴才！這事明明是你懷挾私仇，從空誣陷，若不實招，取夾棍伺候?！蹦顷帪^只一口咬定，隨你嚴刑極訊，還錚錚硬質(zhì)。
刑部道：“且退下去，喚干白虹來審?！备砂缀绻虻桨盖?，刑部高聲問道：“你這廝何等樣人，輒敢替人夤謀關節(jié)。當初怎生往段鄉(xiāng)紳家說合，怎生立議，可從直供來。”干白虹道：“陳可立雖與小的同居，小的在外做些經(jīng)紀，他去考試，也不曾與小的說知，也并不知他有關節(jié)沒有關節(jié)。若說到段鄉(xiāng)紳家立議，實實沒有此事。”刑部怒道：“還不實說，與我夾起來！”左右一聲吆喝，把干白虹用起刑來。刑部又問道：“如今說也不說？”干白虹道：“其實冤枉，叫小的供些甚么出來！今日就夾死了，也不敢屈認。”
夏時道：“既招不出，且松了刑具，再喚陳可立上來?！笨蓱z陳與權(quán)見法司威嚴之下，己嚇得三魂失了兩魂，只抖個不住，那里還講得一句話來。早被都察院把公案一拍，厲聲喝道：“你僥幸功名，夤緣進學，當日段鄉(xiāng)紳家立議，你也在那里么？若不實說就動刑了?！?br>陳與權(quán)戰(zhàn)抖抖的答道：“犯生閉戶讀書，守身如玉，雖然進學，實非夤緣。況段鄉(xiāng)紳與犯生井未謀面，立議說情，從無此事。伏望各位老爺開恩矜豁，萬代陰功?！毕臅r假意怒道：“不動刑罰，如何肯供，手下的，與我夾起來！”
左右一擁上前，把陳與權(quán)拿至階下，才把夾棍套上，便殺豬也似的哭喊起來。夏時道：“住了，我想書生諒受不得官刑，若一體濫加，必然妄扳屈認，縱至成案，未為得情。況朝廷文網(wǎng)之嚴，不過要得真才，小弟明日就出一疏，將陳可立發(fā)到禮部磨勘。若果然文理精通，此案定屬冤陷；倘文辭鄙劣，便是夤進無疑。不知二位寅翁以為可否？”都察院與刑部齊說道：“既寅翁臺意，聽憑施行?！碑斚氯詫⑺娜税l(fā)去收監(jiān)，候旨再審。詩云：
◆
學為身寶洵非訛，今日文章得力多。
早信方兄能憤事，當時休怨讀書苛。
夏時一心要替同年斡旋此事，次日匯疏具題，言陰瀆懷挾私怨，妄陷真儒，叩請敕部磨勘。朝廷果然敕下禮部，將陳可立磨勘文義。禮部奉旨，就調(diào)陳與權(quán)入去。幸喜陳與權(quán)幼時原用過功，原做過幾年秀才，經(jīng)過幾番科歲，骨格已是磨煉成的，故到了禮部堂上，還不致十分窘澀。況且出個題目，可也湊巧，恰恰又是陳與權(quán)窗下曾做過的熟題，一發(fā)不假結(jié)撰，只提起筆來，一揮立就，便雙手兒跪呈到案。禮部見他略不思索，便已稱奇，及觀其文，原系珠輝玉映，一發(fā)信是真才，乃極口贊道：“觀子所作，深沉敏練，正如積玉夜光，自非躁進之輩，幾乎為人誣陷。今暫歸桎梏，本部即刻面君，自當超豁?！碑斚露Y部退堂，仍將陳與權(quán)還獄。
陳與權(quán)到監(jiān)中，先與歐陽健、段學夫及干白虹說知其事，三人暗暗歡喜。隔了數(shù)日，果然奉旨將四人兔罪釋放。原參給諫降謫外僚。陰瀆發(fā)邊衛(wèi)充軍。此時歐陽健雖然復職，怎奈粵東已選了新任文宗，反只好在京候補。段學夫謝別了歐陽健，自回廣東。干白虹只因連累了宗師，心里甚是不安，段學夫雖約他兩人同行，干白虹卻勸陳與權(quán)盤桓一兩月，候宗師補了官，才可安心回去，陳與權(quán)也說有理。兩人送了段學夫出京，正想要尋個下處安身，忽然背后有人叫道：“相公們出來了么？大娘叫我趕上京來照看相公，在此候好幾日了?！备砂缀缁仡^一看，卻認得是家人何壽。
原來金麗容因丈夫同陳與權(quán)被逮進京，連忙叫何壽帶了些銀子趕到京師，尋門路替他營救。何壽還道這事情磨延幾多日子，偏不道就開豁了出來，與家主瞥然相遇。干白虹便道：“你來得正好。如今可曾下在那處？”何壽道：“在前門外寓著。相公在那里作寓？”干白虹道：“還沒有定。你住的所在，可寬大么？”何壽道：“雖不算寬大，也還容得兩三人。”干白虹道：“既住得下，我們也就到你那里寓幾日罷！只不知房主是何等樣人？”何壽道：“主家姓侯、號叔子，是個鉆天光棍，最有才干的人?！?br>干白虹大喜，三人同到前門外，見房子也頗是幽雅，會過主翁，即同住下。干白虹問何壽道：“大娘可曾叫你帶些銀子來？”何壽道：“大娘正念相公必需費用，一總帶有千金在此?！备砂缀缦驳溃骸耙脖M夠了?！北銓⒍俳鸾嘘惻c權(quán)寫個名揭，送與歐陽健京中使費。自己同陳與權(quán)兩個，終日呼盧浮白，坐月眠花，好不快活。
一日對陳與權(quán)說道：“我想天下義士，游庠序者，十常七八；入成均者，不滿二、三?？雌饋懋吘贡O(jiān)里比外省易中，你莫若也進了監(jiān)，這科就在北雍鄉(xiāng)試，來歲春闈，也省這數(shù)千里往來的勞頓。”陳與權(quán)道：“此說豈不甚便？但恨手中乏物，力不能為，如何是好？”干白虹笑道：“足下的事，即是小弟的事，何必更分爾我！囊中所有千金，愿為足下納例并在監(jiān)讀書之費便了。”陳與權(quán)聽說，重新感激，頓非來時埋怨的面目了。有《梁州新郎曲》云：
（《梁州序》換頭）怨時節(jié)忽改尊顏，感時節(jié)頓移炎面。笑人情變態(tài)，恩怨俄遷。總成均路巧，庠序群空，定屬青錢選。功名方寸地，可回天。自古文章不擅權(quán)。（《賀新郎》）真豪杰，誰曾見。千金不惜成人善，天不負此佳念。干白虹一心要替陳與權(quán)成其美事，就將三百兩銀子托個人到國子監(jiān)，將陳可立名字，納了援例監(jiān)生，送入雍中肄業(yè)。次日謁見司成，送禮執(zhí)贄諸般費用，都是干白虹替他料理，其余逐日供應及節(jié)禮賀壽等費，又應接不暇。一年之內(nèi)，看看千金用盡，干白虹也并不吝惜。
一日房主人侯叔子忽請干白虹飲灑，干白虹道：“小弟在此打攪，未曾少有所敬，怎么反承你厚情了”侯叔子道：“小弟俗冗碌碌，再不曾少致殷懃。今日偶然得暇，特屈來敘敘情兒，談些衷曲?！备砂缀绲溃骸斑@等待小弟相邀才是。”侯叔子道：“另日擾你不遲?！备砂缀绲溃骸凹热绱耍魅招〉茏鳀|罷！”兩人呵呵大笑。不多時，捧出酒肴，雖不十分豐盛，卻也精潔可餐。兩人對坐談心，一斟一酌，可謂氣誼相投，酒逢知己。侯叔子向干白虹道：“弟有句閑話，一向不曾相問。那位陳兄，既是令親。聽他聲口。卻不是貴省人，未知何故？”干白虹道：“實不相瞞，乃是萍水相逢的朋友?！焙钍遄有Φ溃骸坝謥砗逍〉芰??！备砂缀绲溃骸拔以趺春迥?？”侯叔子道：“既是朋友，又系萍水相逢，卻替他揮金援例，推甘任勞，嘗思世上那有這等好親戚？因而相問。今兄說系朋友，所以不信?！备砂缀绲溃骸芭笥严嘈簦滔岛闱?，何足為異！”侯叔子道：“世路低昂，人情炎冷，朋友之道，相戕久矣。惟其相恤，所以為難?！备砂缀绲溃骸绊毑皇切〉芄蕿榭犊蛩歉患易拥?，只為表兄負心，以致流離漂泊，將欲死于風雪，小弟適然相救?！彼鞂㈥惻c權(quán)前后始末，備說一遍。
侯叔子聽完，直把舌頭伸了出來，縮不進去，大加驚嘆道：“天南地北。陌路相逢，而能疏財仗義，生死同心，真千古賢豪，能不嘆為莫及！”干白虹道：“扶危持顛，是本分中應行的事。至錢財乃身外之物，有聚必有散，聚而不散，是為鄙夫。今日為知己而稍有所費，豈矯名長厚？實不欲以鄙夫自待耳。若惜此阿堵，而以鄙夫面目待入，此世途陋態(tài)，小弟何敢出此？”侯叔子道：“吾兄英豪曠達，蓋世無儔。以視薄俗紛淪，沽名計利者，相去奚啻霄壤！陳兄茍有知識，自當感恩思報，方不負兄一片仁心，始終周至。”干白虹道：“施恩求報，小弟實無是心。彼若形跡未化，必效世俗之報恩，豈不把我做個小人看待了？”侯叔子道：“兄高懷大度，迥異凡情，小弟實乃見淺?！眱扇苏勔换?，飲一回，好不有興。詩云：
對酒情何極，論交誼獨深。
三生勞俠骨，一劍老雄心。
興至談偏壯，囊空思不禁。
千秋尊友誼，萍水報知音。
兩人談鋒轉(zhuǎn)劇，飲興愈豪，不覺壇罄蘭陵，盤空珍饌，直飲至西林月落，北斗參橫，干白虹還不肯住手。侯叔子道：“干兄有此妙量，小弟雖無佳肴，幸多村釀，當與兄盡此一宵之樂，未知可否？”干白虹道：“若得如此固小弟所愿?！?br>兩人放開豪量，暢飲如狂。原來侯叔子量亦甚洪，與干白虹不相上下，故甚是投機。干白虹道：“小弟在京已有一年，千金之資殆盡，欲待回去，但陳與權(quán)在監(jiān)讀書，難以相別。況他困厄已極，必得他中個舉人，方不為鄉(xiāng)黨竊笑。”侯叔子道：“吾兄愛人之心，如此周至，但功名利鈍，非人可必為之，奈何？”干白虹道：“便是小弟意中，欲替他覓個機緣，奈無熟徑可托，不敢輕以告人?！焙钍遄拥溃骸拔嵝旨扔写艘?，何不早與小弟商酌？倒有個絕妙的門路。”
干白虹喜道：“小弟那知吾兄卻有機會，可惜不曾早來請教。只不知那路數(shù)可妥貼么？”侯叔子道：“怎不妥貼！當今有個司禮太監(jiān)，最是專權(quán)，文武百僚，莫不受其彈壓。此人貪財好利，得他為力，人便不敢計議?！备砂缀绲溃骸斑@等絕妙。但有多少東西，才肯成事？”侯叔子道：“我聞得有人出過手了，卻要一萬哩！”干白虹道：“怎么要這許多？”侯叔子道：“或者少些也肯，且看陳兄的緣法?！备砂缀绲溃骸暗幸患?，我銀子尚在家里，回去取時，往返要四五個月，如何是好？”侯叔子道：“此事非現(xiàn)銀不成，必要取來，才可做得地步，但是吾兄是費些跋涉。”干白虹道：“也說不得?？偸侨缃駡銎谏羞h，一往一來，也可趕的及了?！焙钍遄拥溃骸皫讜r起程？”干白虹道：“有此機會，事不宜遲，自然明日便走?！碑斠垢吒吲d興，吃個酩酊。
次日向陳與權(quán)說知其事，陳與權(quán)就象登時一名舉人上身，幾乎樂殺，便道：“若蒙如此周全，感激不盡。但大費尊蓄，小弟如何克當？”干白虹道：“我與兄怎樣交情，何惜這些些薄產(chǎn)！但替兄成得美事，我心里便覺快活?！标惻c權(quán)道：“但日子局促，往返匆忙。途路未免辛苦。”干白虹道：“途路辛苦，弟所愿當。足下但須埋頭課業(yè)，養(yǎng)精儲銳，以待將來，不可負我一番屬望。”陳與權(quán)滿口應承，萬分感謝。
干白虹連忙叫何壽打迭鋪陳，一面向候叔子作別道：“小弟此去，斷不失約，吾兄于內(nèi)監(jiān)處，千乞先容。小廝何壽，留在此伏侍陳兄。至監(jiān)中諸費，小廝身邊僅存數(shù)十金，萬一尚有欠缺，仗吾兄那移一二，等小弟來時奉還。百凡仰借照拂，感激不淺?！焙钍遄拥溃骸拔嵝峙_教，敢不盡心！但須早去早來，幸勿失此機會?！备砂缀绲溃骸按耸潞蜗麌诟?，準期七月中到京，定然不敢遲誤?！焙钍遄佑种镁婆c干白虹餞行，干白虹略飲數(shù)杯，便勿匆作別。陳與權(quán)同侯叔子都送到二十里外，方才轉(zhuǎn)身。詩云：人生莫漫說賢豪，交到錢財志便消。
誰似此君真?zhèn)b義，萬金揮灑等鴻毛。
侯叔子自干白虹別后，心下想道：“那干白虹與陳與權(quán)陌路相逢，救他一命，便已奇了，卻又撫養(yǎng)讀書，家私奴仆，享用奢華，兼之婚娶成家，夤緣進學，迨官司牽累，甘心受刑。以至援例肄業(yè)，悉出己資，略不驕吝。更欲扶持中舉，一揮萬金。且往返數(shù)千里之外，辛勤跋涉，水陸風霜，皆所不惜?？倿榕笥讯髑?，徹心盡瘁。世間有此豪杰，豈非千古奇人！但陳與權(quán)自家親戚，得了他萬分好處，尚且棄如陌路；干白虹面不相識，反從風雪中解衣相救，今日肥馬輕裘，揚眉吐氣，非干白虹恩深義重，安能有此？”心里展轉(zhuǎn)追思，愈加敬服。后來何壽身邊資斧告竭，侯叔子便應出幾十金與他用度，亦不負干白虹一番相托，這也不在話下。
卻說干白虹自離了京師，一路心忙似箭，曉夜遄征，不辭勞倦，未及兩月，趕到家中。金麗容接著問道：“恭喜官人已回。前日這番驚嚇，如今沒事了么？我家中日夜憂煩，特著何壽帶些銀子趕來，與你使用，不知見也不曾？”干白虹道：“多承你費心，虧得那銀子夠這一年使費。”便將禮部磨勘及法司審豁的話，說了一遍。金麗容道：“謝天地，還虧學院與大理寺有舊，總承我們都沒事了。只是你倒吃了些虧，如今陳官人與何壽怎么不見？”干白虹道：“陳與權(quán)我已替他納了監(jiān)，在京里候鄉(xiāng)試，留何壽伏侍他哩?！丙惾莸溃骸霸瓉砣绱?、怪道不早些回來，卻到今日。”
陳與權(quán)妻子喬氏，知干白虹已歸，忙來問丈夫消息。干白虹備細與他說知，喬氏知丈夫沒事，便已安心。干白虹的兒子干旄，已長成八歲了，看見父親回家，連忙作揖。干白虹攙住手道：“我兒小小年紀，便也曉得禮數(shù)。”金麗容道：“孩兒甚是聰秀，但這時候已該讀書，因你不在家中，不便請師教誨，只得附在鄰家書館內(nèi)，暫讀些書。專等你回來，請個先生教他?！备砂缀绲溃骸凹丛卩徤?，且等他讀一兩年。我還要進京，不得住在家里?！本蛯殛惻c權(quán)營干鄉(xiāng)榜的事，與麗容說明。因道：“你快些收拾萬金與我拿去，恐遲了就不濟事?！丙惾莸溃骸澳汶m然恩義待人，也須有個分寸。那陳官人已受你許多好處，也盡彀了。怎輕易還把準萬銀子，替他謀望功名？我家雖有些薄蓄，日后兒子不要活命？若厚于外人，薄于子孫，雖然任俠，亦非正理。還請三思，不要一時高興，日后懊悔。”干白虹道：“兒孫各有福分，何必苦掙與他！但使向上，空手亦可成家。倘若不肖，雖積玉堆金，也容易蕩廢。朋友有通財之義，當此流離困厄，我不提拔，更有何人？況在京業(yè)已面許，豈可吝財帛而輕信義！丈夫作事，決無懊悔之理?！丙惾莸溃骸扒胺瑸橹M學的事，險些弄出禍來。如今鄉(xiāng)場大事，萬一敗露，不是當耍?！备砂缀绲溃骸暗湼Ｓ忻?，成敗在天，那里慮得多少！”麗容道：“你今日扶持了人，倘日后我家落泊，卻有何人搭救？”干白虹道：“窮通得喪，自有大數(shù)，須照顧不得?？煽煨┦帐?，不要擔擱我日子?！?br>麗容知勸不轉(zhuǎn)，沒奈何，只得傾箱倒橐，約莫湊出萬金之物。干折虹道：“這才彀正數(shù)，余外難道沒有些使用？須再得一二千方可?！丙惾莶坏靡?，又取千余金，干白虹大喜。當下作別妻子，并向喬氏說了一聲，連夜起身而去。只因這一去，有分教：
文因資而得售，虎添翼以噬人。
未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