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逃災(zāi)難舉目無親 救無辜挺身代辟
作者：娥川主人詞曰：獄宜平允，風(fēng)馬俄相證?？尚μ医├畲?，任豪杰，尚馳騁。虧他肝膽赤，愿救無辜命，況有炎炎大義，真面目，請廝認(rèn)。右調(diào)《霜天曉角》
話說陸小姐一路追想干白虹提救之恩，悄地向曾九功細問道：“前日在暴無忌家救我出來的那位義士，不知是你甚么瓜葛？卻為我兩人施此冒死之計。我與你只道永無見面之日，誰知又得團圓。若非那義土厚恩，安有今日？”曾九功道：“此人叫做干白虹，是我結(jié)義的恩兄。當(dāng)初在都門酒社，偶然遇合，遂成生死之交。只因暴無忌將小姐賺歸，卑人屢次登門，愿償官價，贖歸完聚。這廝必要掯我千金，料寒儒無力，自必干休。這干白虹見我有悲慘之狀，細問來由，就慨然假我千金，求贖小姐。不想暴無忌坑匿多金，恃威不放，只得奔告恩兄，他就令我在張家灣買舟相候，因而挾刃奮臂，向重門深院，殺死奸豪，救出小姐。復(fù)以千金相贈，使我納例南雍，以避禍患，而就功名。如此恩義，如此賢豪，豈復(fù)人間所有！”
陸小姐大驚道：“原來與他陌路相逢，就為你揮金不惜，冒死無辭，求之桃園三杰，亦不過是。世間有此好人，我和你怎生答報？”曾九功道：“他待我兩人恩深義重，豈是將言語形容，把東西孝順，便可報得萬一！總之，我與你銘心刻髓，茍有用力之處，便當(dāng)死生報答便了?！币宦贩蚱薰Ь?，分外和好，終是讀書守禮之人，舟中并不及亂。直待到了金陵，在離城數(shù)里尋兩間房子住下，方始揀選良辰，略備花燭，拜了天地，才成夫婦。過了數(shù)日，果然將些銀子在國子監(jiān)納了例。曾九功潛心養(yǎng)銳，在雍中刻苦讀書?？垂?，你道干白虹既然殺了暴無忌，盜出陸小姐，飛垣入室，人命關(guān)天，也算京城一樁異事。況又是大衙門書役，自然四遠搜緝，不信曾九功與陸小姐兩個躲到南京，不隔二千里外。況是南北沖衢，四方要路，難道偏偏搜不出來么？不知有個緣故，那暴光忌是刑曹積蠹，侮文弄法，無所不為。新近把一宗欽案，得了萬金，竟蒙著官府，將兩個斬犯改駁輕了，被對頭首告，法司轉(zhuǎn)奏朝廷，把暴無忌家私籍沒，人口監(jiān)候追贓。倒因暴無忌被人殺死，替朝延伸了國法，有司把捕票盡行繳銷，將此案竟置不問，故曾九功與陸小姐得以安居無恐，也是他兩人命中造化，且按下不提。
卻說干白虹在京中見暴家事敗，已知前案消釋，才得放心。不覺已是二月初旬，陳與權(quán)準(zhǔn)備入場會試。誰知文戰(zhàn)不利，恰好名落孫山。干白虹見陳與權(quán)不中，在京便無所事，兼之資斧又將告竭，就勸陳與權(quán)一同回去。陳與權(quán)心里也記念妻子，欣然欲歸。干白虹便雇了騾馬，收拾出京。一徑趕到金陵，要與曾九功相會，把行李上在鋪家，叫陳與權(quán)守了寓所，自己到監(jiān)里問了曾九功往處，一路找來。恰好曾九功這日正在家中，一見干白虹走到，猶如嬰兒見了慈母，慌忙迎進，急喚陸小姐出來拜見恩人，夫婦兩個叩頭稱謝。干白虹見他如此，反了不得起來，乃笑道：“老弟把我如此相待，教我置身何地？我今日不是圖報而來的呢?！痹殴Φ溃骸岸餍蛛m不以功德自見，但小弟受此深恩，豈敢遽忘高厚！”陸小姐道：“我夫婦若非恩人之力，此生安能相聚？賤妾死于虎口久矣。今得保有微軀，茍全小節(jié)，皆恩人之賜也。雖欲不感，烏可得已?！备砂缀绲溃骸靶〗惚挠窆?jié)，天不忍負(fù)，故假手殺此兇賊，以免小姐芳名污辱，實由公道使然，于我何功之有？”曾九功道：“恩兄何事出京？今將何往？”干白虹道：“因陳與權(quán)春闈不第，在京無事，一同回家，故特到金陵，看你一面?！痹殴Φ溃骸霸醺疫^勞玉步，屈賁蓬門。陳兄今在何處？”
干白虹道：“在小寓安息，明日便欲就走，故不便來拜見?！痹殴Φ溃骸霸跞サ萌绱舜颐?？恩兄須在此盤桓數(shù)日，待愚夫婦少盡恭敬，此心始安?！备砂缀绲溃骸拔覛w心如箭，再不消老弟費心?！痹殴Φ溃骸靶〉芮叭彰啥餍趾褓n，得以附例南雍，庶不失功名之路。今抱恩戴得，皆恩兄之惠耳?！备砂缀绲溃骸靶┬┍≠?，何勞置口?？芍o忌這廝生前積惡，如今累家口也坐贓抵罪了?！痹殴Φ溃骸吧n天有眼，現(xiàn)報如此神速?！备砂缀绲溃骸捌鸪鯙樾〗氵@事，道是黑夜殺劫，官府四遠緝拿。他家若不犯事，老弟與小姐雖在南中，也未必可免。今幸此案情重，則前案遂輕，始得免禍，也是你兩人洪福所致?！?br>曾九功聽了，不勝慶幸，連忙宰牲沽酒，當(dāng)夜盛席款留。干白虹并不推辭，便開懷沉醉，直飲到天明，競欲相別。曾九功苦留不住，只得送至百里之外，大哭而別。干白虹囊中路費尚有三四百金，便又取出二百兩，悄悄遞與曾九功，將去做讀書之費，曾九功感謝不已。詩云：
鐘陵煙樹鎖春寒，對酒情深別去難。
今夜樽前拚一醉，片帆明日過江干。
干白虹別了曾九功，曉行夜宿，兼程而進。一日途間忽遇個鄉(xiāng)里人，遠遠看見干白虹，便叫道：“干相公回家了么？”干白虹抬頭一看，卻認(rèn)得他是個府中健快，當(dāng)時曾有一面的。便也說道：“我正是回家。兄如今往那里去？”那人道：“我奉官差進京。干相公一向好么？”干白虹道：“好處也沒有，只落得平安的。但不知我家中情況如何？”那人道：“府上寶眷也都納福，只叫我對干相公說，京中無事，早早回來。其余并無別話?！?br>干白虹口雖應(yīng)著，心里卻想起劉天相這段事情，未知如何？他是衙門人，自然曉得詳細，便乘隙問道：“當(dāng)初我在家時節(jié)，聞得廣州劉通判，在南雄地方被盜打死，這也算一件異聞。如今不知怎生結(jié)局了?！蹦侨说溃骸罢f也好笑。這些捕快尋緝了一年，竟無下落。后來他的家人無意間在市中認(rèn)出原贓，獲住了一名強盜，如今現(xiàn)在監(jiān)中，不久就要處決。但是同伙的，再獲不著，還各處搜尋哩?！?br>干白虹聽說，暗吃一驚，忙問道：“這強盜是那里人？叫甚名字？可是真的么？”那人道：“這人叫做戚宗孝，就住在南雄城外?，F(xiàn)搜出官銀印信，當(dāng)堂一一招承，那有不真之理！”干白虹聽他說來，明知是當(dāng)初周濟的那窮人受害了，心里好生不安。那人講了些閑話，也就匆匆別去。干白虹展轉(zhuǎn)思量，不勝嗟嘆道：“我當(dāng)日因其窮迫，將此救他，不想官府竟認(rèn)為強盜，擬成大辟，若殺人害人，豈為好漢！只不知那人可叫戚宗孝，回去訪問，自然曉得。為今之計，欲要救他，卻如何是好？”只管沉吟不已。
陳與權(quán)見他如此模樣，便道：“劉天相之事既已認(rèn)錯對頭，頂了罪案，吾兄便可脫然無事，怎還如此憂慮？”干白虹道：“他人替我償刑，我反逍遙于外，此心安乎？”陳與權(quán)道：“吾兄把劉天相路資，都與此人受用，他既用了贓銀，原該頂罪，還哀憐他甚么？”干白虹道：“我當(dāng)初惻隱濟人，今日陷人死地。殺人者不罪，無辜者受誅。茍有人心，豈忍出此！”
且不表干白虹并陳與權(quán)兩人之事，再說戚宗孝經(jīng)府官審斷之后，解院解司，三推四鞫，不是夾拶，便是敲撲，怎敢與原招不合！妻子周氏見丈夫身在囹圄，諒無生路，剩得一身，無依無傍，便剃下頭發(fā)，在近處尋所尼庵，披緇出家，種個來生因果了。是時臬司因戚宗孝一案已經(jīng)獄成，便繕造供冊，備擬招由，呈詳按院。按院因是盜情，例應(yīng)早結(jié)，便據(jù)詳題奏道：
題為巨盜劫殺職官事：據(jù)廣東按察司按察使呈詳前事到臣，據(jù)此，該臣看得大盜戚宗孝，于某年某日遇廣州府通判劉天相，赍表進京，路經(jīng)南雄府，孝等攔路截劫，以鐵桿打死天相及衙役多人，劫去路資若干兩，旋經(jīng)逸遁。當(dāng)據(jù)事主赴報，隨行該道勒限嚴(yán)緝，屢追不獲。于某月日，孝始就擒。歷經(jīng)司府再四研訊，木犯自認(rèn)情真，贓械并確。咸宗孝按以強盜已得財傷人之律，竿首奚辭?；锉I現(xiàn)在嚴(yán)迫，獲日另結(jié)。茲據(jù)該司招詳前來，臣復(fù)核無異，除將口供清冊揭送法司查核外，相應(yīng)具題，伏乞敕下法司，核復(fù)施行。
法司復(fù)準(zhǔn)，即行該按處決，發(fā)下南雄府。此時南雄知府已換了新官，便合同廳縣，隨調(diào)戚宗孝出監(jiān)，當(dāng)堂就綁。你道戚宗孝奉旨行決，豈有挽回？定然不可得生了。誰知命里不該死于刀頭，恰恰有個救星到來。那救星是誰？原來就是干白虹。但干白虹雖然好義，不過一閭閻匹夫，如何便可救他？不知丈夫肝膽，豈肯害人！途中一聞此信，便急急趕到家中，往戚家舊處問明白了，便想要去當(dāng)堂頂罪，代他出獄。
連夜與妻子分決道：“我有一事，要出去數(shù)年，你好生看管兒子，教他長進，也是干家一點血脈。只是累你寡守，心甚不安。”麗容驚問道：“你京中才回，卻有何事要去得這般長久？幾時才得回來？”干白虹道：“也論不得日子，你每事要自家謹(jǐn)慎，切不要思念我！”麗容道：“今去作何勾當(dāng)？我與你夫妻之間，怎不明說，卻如此半吞半吐？”干白虹道：“我說來定有許多牽絆，不如莫說的好。但今陳與權(quán)住在家中，出入甚覺不便，況前門已豎了旗桿，莫若把前段房子劃與他住，中間砌墻隔斷，你在后邊，只留數(shù)間小房，將就在后門出入。僮仆且叫他散去，但留兩三婢女，以供驅(qū)使，且等我有回家之日，再圖恢廓?！?br>麗容見此光景，好生疑惑。問他又不肯說，只放聲大哭。干白虹拂衣而去，與陳與權(quán)相別，反恐他心里不安，也不露出真情，依舊含糊說了幾句，只叮囑照顧妻子，陳與權(quán)唯唯應(yīng)諾，送出大門，干白虹飄然而去。陳與權(quán)心中便知他為這一件，誠恐干連自家，反不遠送。聽說把高堂大廈，都劃與他居住，心里好不快活，也并不與麗容說知他丈夫的去向。
干白虹離了家中，大踏步奔入城來。只聽街上人說當(dāng)初劫劉通判的那個強盜，今日調(diào)到府里去綁了，我們看殺人去。干白虹聽著陡吃一驚，因暗想道：“我若來遲一刻，就不及救他！”便兩步做了一步，飛也似趕到府中。恰好正在那里綁縛，只見一府官員都在堂上，兵丁劊子排列兩行，干白虹便欲闖入。管門人役因是綁人，那里容他入去。干白虹暴躁起來，便用出手段，一揮而入。好笑那些把門人役，都一個一個隨手而倒，只大叫道：“你敢來搶重犯么？”
干白虹也不應(yīng)他，直至堂上，大聲說道：“打劫劉通判的是我，不要砍錯了人！”知府笑道：“想是個心瘋的，皂隸打下去！”這些皂來都走攏來趕他，那里驅(qū)得他動！干白虹道：“我并非心瘋，當(dāng)初其實是我殺死劉通判，人心天理，如何害人？這戚宗孝委實是冤枉的，求老爺超雪?！敝溃骸澳愀沂瞧葑谛①I出來的么？”干白虹道：“殺身大罪，怎么買得出來？”知府道：“既非買托，想是你與他同伙了?！备砂缀绲溃骸爱?dāng)初打死多人，皆小的一人動手，這戚宗孝是小藝良民，并非同伙?！敝溃骸澳沩斄俗?，就要處決的，不信你肯替他死么？”干白虹道：”自家做的事，豈敢不死？”
知府吩咐，且把戚宗孝松了綁，叫干白虹問道：“你姓什么？是那里人？與這戚宗孝甚么瓜葛，卻肯挺身替他？”干白虹道：“小的名喚干白虹，在仁壽村居住，與戚宗孝并非瓜葛。因劉天相與小的有仇，小的原非有意打劫，只因當(dāng)日有事入城，走得太早，守候開城，偶然坐在戚家門首。那戚宗孝小的也并不認(rèn)得，因聞他在里頭與妻子愁窮叫苦，公私逋負(fù)，不能求生，夫婦二人方將投繯自盡，小的一念不忍，便欲回家取些東西救他。不料走出官塘，恰好遇見劉天相一隊轎馬過來，小的此時還無意殺他，反因他從人先將鐵桿子打了小的一下，小的仇上加怒，故拿他鐵桿打死多人。小的平日輕財任俠，原非利他囊篋，也因要救戚宗孝夫妻性命，故劫此贈他。當(dāng)初小的救活了二人，隨即匆忙而出，原不曾說明這銀子來歷，故此無心敗露。老爺請想：這戚宗孝若果然劫了財物，便該泯滅蹤跡，怎么還肯把原贓露目，印紙包銀？只此一件，便知他是受刑不過，屈招的了?！?br>太守道：“這戚宗孝與你既不相識，怎便把許多東西與他？定是胡說！”干白虹道：“小的素性慷慨，況此不義之物，小的也不屑要他，是以傾囊相付?！碧氐溃骸澳慵日f一身做事，不忍害他，怎么當(dāng)時不出來首明，直到文案已結(jié)，才來認(rèn)罪么？”干白虹道：“小的一向作客京師，昨晚才得回家。至于情之真?zhèn)?，老爺只問戚宗孝便見明白?！?br>正是：昔日憐他死，今朝俾爾生。
肯因刀斧懼，豪杰始成名。知府果叫戚宗孝問道：“當(dāng)初你曾否與妻子投繯？這干白虹曾否周濟你銀子？你既做了強盜，他為何替你辯雪？與他是同伙不是同伙，可從實說來?！逼葑谛⒌溃骸跋饶晷〉奈瘜嵏F迫，曾與妻子懸梁。這干白虹，小的也不知他姓名，黑地里救我夫婦性命，與我這一大包銀子。小的既死方蘇。這干白虹已去，無從問其來歷，實不知是打劫來的。小的原不曾為盜，實是屈供。只是小的既受干白虹活命之恩，今日愿甘一死，以報大德。況此案已經(jīng)奉旨歸結(jié)，豈可更改？這干白虹實系豪俠好義，蓋世所無，求老爺照案施行，也盡小的一點報恩之念?！?br>知府聽到此處，連連點頭。又喚干白虹問道：“當(dāng)日劉通判十余人進京，你說沒有同伙，難道一個人打劫得他？明明你與戚宗孝同做的事，倒還互相辯雪么？”干白虹道：“一些不難。當(dāng)日劉通判家人尚有存者，老爺只須喚他面認(rèn)，可是小的一人動手？便知這戚宗孝是真是假了?！敝悴钊巳?。差人稟道：“劉通判家人聞盜犯處決，現(xiàn)在門首觀望?！?br>太守便吩咐喚來，那家人連忙上黨，太守問道：“當(dāng)初打劫你家主，這強盜可還認(rèn)得么？”家人道：“怎不認(rèn)得！”太守便叫他與干白虹對認(rèn)，家人仔細一看，跪上稟道：“前年打劫家主，正是這人?！碧氐溃骸坝型餂]有？”家人道：“只是他一個，沒有同伙?！碧乇闩陌概溃骸澳氵@奴才，既認(rèn)得他面貌，為何在前官面前硬指這戚宗孝是真盜？”家人道：“青天爺爺在上，只因家主被劫，連傷數(shù)命，真盜久緝無蹤，況贓物現(xiàn)在戚宗孝手中獲著，定是知情，不得不認(rèn)他為真盜。況前任老爺承緝此案，若限內(nèi)不獲，便礙考成。就知不是真盜，也只得將錯就錯了?！?br>知府道：“你既說沒有同伙，今案上又有許多逸盜姓名，你當(dāng)初不說，定欲他扳陷平人了?！奔胰说溃骸靶〉闹灰蚰貌恢姹I，這戚宗孝面貌，又不相符，故此他混供的姓名，小的不說沒有，要他尋緝。指望借此以得真盜，并非冤陷平人?！碧嘏溃骸按蟊僦厍?，豈可任意含糊！”便拔簽把家人打了四十，監(jiān)候定罪。就叫干白虹與戚宗孝上去，說道：“你二人心跡，本府俱已洞知。戚宗孝固系屈供，干白虹亦屬義士。但前府朦朧，文案未確，便爾混詳取旨，今本府實備緣由，申詳兩憲，此案才可允結(jié)?！狈愿缹⒍藭呵沂毡O(jiān)，聽候復(fù)審。只因這一案，有分教：
應(yīng)生得死，應(yīng)死猶生。
不知戚宗孝可能逃這死罪？干白虹替得他替不得他？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
話說陸小姐一路追想干白虹提救之恩，悄地向曾九功細問道：“前日在暴無忌家救我出來的那位義士，不知是你甚么瓜葛？卻為我兩人施此冒死之計。我與你只道永無見面之日，誰知又得團圓。若非那義土厚恩，安有今日？”曾九功道：“此人叫做干白虹，是我結(jié)義的恩兄。當(dāng)初在都門酒社，偶然遇合，遂成生死之交。只因暴無忌將小姐賺歸，卑人屢次登門，愿償官價，贖歸完聚。這廝必要掯我千金，料寒儒無力，自必干休。這干白虹見我有悲慘之狀，細問來由，就慨然假我千金，求贖小姐。不想暴無忌坑匿多金，恃威不放，只得奔告恩兄，他就令我在張家灣買舟相候，因而挾刃奮臂，向重門深院，殺死奸豪，救出小姐。復(fù)以千金相贈，使我納例南雍，以避禍患，而就功名。如此恩義，如此賢豪，豈復(fù)人間所有！”
陸小姐大驚道：“原來與他陌路相逢，就為你揮金不惜，冒死無辭，求之桃園三杰，亦不過是。世間有此好人，我和你怎生答報？”曾九功道：“他待我兩人恩深義重，豈是將言語形容，把東西孝順，便可報得萬一！總之，我與你銘心刻髓，茍有用力之處，便當(dāng)死生報答便了?！币宦贩蚱薰Ь?，分外和好，終是讀書守禮之人，舟中并不及亂。直待到了金陵，在離城數(shù)里尋兩間房子住下，方始揀選良辰，略備花燭，拜了天地，才成夫婦。過了數(shù)日，果然將些銀子在國子監(jiān)納了例。曾九功潛心養(yǎng)銳，在雍中刻苦讀書?？垂?，你道干白虹既然殺了暴無忌，盜出陸小姐，飛垣入室，人命關(guān)天，也算京城一樁異事。況又是大衙門書役，自然四遠搜緝，不信曾九功與陸小姐兩個躲到南京，不隔二千里外。況是南北沖衢，四方要路，難道偏偏搜不出來么？不知有個緣故，那暴光忌是刑曹積蠹，侮文弄法，無所不為。新近把一宗欽案，得了萬金，竟蒙著官府，將兩個斬犯改駁輕了，被對頭首告，法司轉(zhuǎn)奏朝廷，把暴無忌家私籍沒，人口監(jiān)候追贓。倒因暴無忌被人殺死，替朝延伸了國法，有司把捕票盡行繳銷，將此案竟置不問，故曾九功與陸小姐得以安居無恐，也是他兩人命中造化，且按下不提。
卻說干白虹在京中見暴家事敗，已知前案消釋，才得放心。不覺已是二月初旬，陳與權(quán)準(zhǔn)備入場會試。誰知文戰(zhàn)不利，恰好名落孫山。干白虹見陳與權(quán)不中，在京便無所事，兼之資斧又將告竭，就勸陳與權(quán)一同回去。陳與權(quán)心里也記念妻子，欣然欲歸。干白虹便雇了騾馬，收拾出京。一徑趕到金陵，要與曾九功相會，把行李上在鋪家，叫陳與權(quán)守了寓所，自己到監(jiān)里問了曾九功往處，一路找來。恰好曾九功這日正在家中，一見干白虹走到，猶如嬰兒見了慈母，慌忙迎進，急喚陸小姐出來拜見恩人，夫婦兩個叩頭稱謝。干白虹見他如此，反了不得起來，乃笑道：“老弟把我如此相待，教我置身何地？我今日不是圖報而來的呢?！痹殴Φ溃骸岸餍蛛m不以功德自見，但小弟受此深恩，豈敢遽忘高厚！”陸小姐道：“我夫婦若非恩人之力，此生安能相聚？賤妾死于虎口久矣。今得保有微軀，茍全小節(jié)，皆恩人之賜也。雖欲不感，烏可得已?！备砂缀绲溃骸靶〗惚挠窆?jié)，天不忍負(fù)，故假手殺此兇賊，以免小姐芳名污辱，實由公道使然，于我何功之有？”曾九功道：“恩兄何事出京？今將何往？”干白虹道：“因陳與權(quán)春闈不第，在京無事，一同回家，故特到金陵，看你一面?！痹殴Φ溃骸霸醺疫^勞玉步，屈賁蓬門。陳兄今在何處？”
干白虹道：“在小寓安息，明日便欲就走，故不便來拜見?！痹殴Φ溃骸霸跞サ萌绱舜颐?？恩兄須在此盤桓數(shù)日，待愚夫婦少盡恭敬，此心始安?！备砂缀绲溃骸拔覛w心如箭，再不消老弟費心?！痹殴Φ溃骸靶〉芮叭彰啥餍趾褓n，得以附例南雍，庶不失功名之路。今抱恩戴得，皆恩兄之惠耳?！备砂缀绲溃骸靶┬┍≠?，何勞置口?？芍o忌這廝生前積惡，如今累家口也坐贓抵罪了?！痹殴Φ溃骸吧n天有眼，現(xiàn)報如此神速?！备砂缀绲溃骸捌鸪鯙樾〗氵@事，道是黑夜殺劫，官府四遠緝拿。他家若不犯事，老弟與小姐雖在南中，也未必可免。今幸此案情重，則前案遂輕，始得免禍，也是你兩人洪福所致?！?br>曾九功聽了，不勝慶幸，連忙宰牲沽酒，當(dāng)夜盛席款留。干白虹并不推辭，便開懷沉醉，直飲到天明，競欲相別。曾九功苦留不住，只得送至百里之外，大哭而別。干白虹囊中路費尚有三四百金，便又取出二百兩，悄悄遞與曾九功，將去做讀書之費，曾九功感謝不已。詩云：
鐘陵煙樹鎖春寒，對酒情深別去難。
今夜樽前拚一醉，片帆明日過江干。
干白虹別了曾九功，曉行夜宿，兼程而進。一日途間忽遇個鄉(xiāng)里人，遠遠看見干白虹，便叫道：“干相公回家了么？”干白虹抬頭一看，卻認(rèn)得他是個府中健快，當(dāng)時曾有一面的。便也說道：“我正是回家。兄如今往那里去？”那人道：“我奉官差進京。干相公一向好么？”干白虹道：“好處也沒有，只落得平安的。但不知我家中情況如何？”那人道：“府上寶眷也都納福，只叫我對干相公說，京中無事，早早回來。其余并無別話?！?br>干白虹口雖應(yīng)著，心里卻想起劉天相這段事情，未知如何？他是衙門人，自然曉得詳細，便乘隙問道：“當(dāng)初我在家時節(jié)，聞得廣州劉通判，在南雄地方被盜打死，這也算一件異聞。如今不知怎生結(jié)局了?！蹦侨说溃骸罢f也好笑。這些捕快尋緝了一年，竟無下落。后來他的家人無意間在市中認(rèn)出原贓，獲住了一名強盜，如今現(xiàn)在監(jiān)中，不久就要處決。但是同伙的，再獲不著，還各處搜尋哩?！?br>干白虹聽說，暗吃一驚，忙問道：“這強盜是那里人？叫甚名字？可是真的么？”那人道：“這人叫做戚宗孝，就住在南雄城外?，F(xiàn)搜出官銀印信，當(dāng)堂一一招承，那有不真之理！”干白虹聽他說來，明知是當(dāng)初周濟的那窮人受害了，心里好生不安。那人講了些閑話，也就匆匆別去。干白虹展轉(zhuǎn)思量，不勝嗟嘆道：“我當(dāng)日因其窮迫，將此救他，不想官府竟認(rèn)為強盜，擬成大辟，若殺人害人，豈為好漢！只不知那人可叫戚宗孝，回去訪問，自然曉得。為今之計，欲要救他，卻如何是好？”只管沉吟不已。
陳與權(quán)見他如此模樣，便道：“劉天相之事既已認(rèn)錯對頭，頂了罪案，吾兄便可脫然無事，怎還如此憂慮？”干白虹道：“他人替我償刑，我反逍遙于外，此心安乎？”陳與權(quán)道：“吾兄把劉天相路資，都與此人受用，他既用了贓銀，原該頂罪，還哀憐他甚么？”干白虹道：“我當(dāng)初惻隱濟人，今日陷人死地。殺人者不罪，無辜者受誅。茍有人心，豈忍出此！”
且不表干白虹并陳與權(quán)兩人之事，再說戚宗孝經(jīng)府官審斷之后，解院解司，三推四鞫，不是夾拶，便是敲撲，怎敢與原招不合！妻子周氏見丈夫身在囹圄，諒無生路，剩得一身，無依無傍，便剃下頭發(fā)，在近處尋所尼庵，披緇出家，種個來生因果了。是時臬司因戚宗孝一案已經(jīng)獄成，便繕造供冊，備擬招由，呈詳按院。按院因是盜情，例應(yīng)早結(jié)，便據(jù)詳題奏道：
題為巨盜劫殺職官事：據(jù)廣東按察司按察使呈詳前事到臣，據(jù)此，該臣看得大盜戚宗孝，于某年某日遇廣州府通判劉天相，赍表進京，路經(jīng)南雄府，孝等攔路截劫，以鐵桿打死天相及衙役多人，劫去路資若干兩，旋經(jīng)逸遁。當(dāng)據(jù)事主赴報，隨行該道勒限嚴(yán)緝，屢追不獲。于某月日，孝始就擒。歷經(jīng)司府再四研訊，木犯自認(rèn)情真，贓械并確。咸宗孝按以強盜已得財傷人之律，竿首奚辭?；锉I現(xiàn)在嚴(yán)迫，獲日另結(jié)。茲據(jù)該司招詳前來，臣復(fù)核無異，除將口供清冊揭送法司查核外，相應(yīng)具題，伏乞敕下法司，核復(fù)施行。
法司復(fù)準(zhǔn)，即行該按處決，發(fā)下南雄府。此時南雄知府已換了新官，便合同廳縣，隨調(diào)戚宗孝出監(jiān)，當(dāng)堂就綁。你道戚宗孝奉旨行決，豈有挽回？定然不可得生了。誰知命里不該死于刀頭，恰恰有個救星到來。那救星是誰？原來就是干白虹。但干白虹雖然好義，不過一閭閻匹夫，如何便可救他？不知丈夫肝膽，豈肯害人！途中一聞此信，便急急趕到家中，往戚家舊處問明白了，便想要去當(dāng)堂頂罪，代他出獄。
連夜與妻子分決道：“我有一事，要出去數(shù)年，你好生看管兒子，教他長進，也是干家一點血脈。只是累你寡守，心甚不安。”麗容驚問道：“你京中才回，卻有何事要去得這般長久？幾時才得回來？”干白虹道：“也論不得日子，你每事要自家謹(jǐn)慎，切不要思念我！”麗容道：“今去作何勾當(dāng)？我與你夫妻之間，怎不明說，卻如此半吞半吐？”干白虹道：“我說來定有許多牽絆，不如莫說的好。但今陳與權(quán)住在家中，出入甚覺不便，況前門已豎了旗桿，莫若把前段房子劃與他住，中間砌墻隔斷，你在后邊，只留數(shù)間小房，將就在后門出入。僮仆且叫他散去，但留兩三婢女，以供驅(qū)使，且等我有回家之日，再圖恢廓?！?br>麗容見此光景，好生疑惑。問他又不肯說，只放聲大哭。干白虹拂衣而去，與陳與權(quán)相別，反恐他心里不安，也不露出真情，依舊含糊說了幾句，只叮囑照顧妻子，陳與權(quán)唯唯應(yīng)諾，送出大門，干白虹飄然而去。陳與權(quán)心中便知他為這一件，誠恐干連自家，反不遠送。聽說把高堂大廈，都劃與他居住，心里好不快活，也并不與麗容說知他丈夫的去向。
干白虹離了家中，大踏步奔入城來。只聽街上人說當(dāng)初劫劉通判的那個強盜，今日調(diào)到府里去綁了，我們看殺人去。干白虹聽著陡吃一驚，因暗想道：“我若來遲一刻，就不及救他！”便兩步做了一步，飛也似趕到府中。恰好正在那里綁縛，只見一府官員都在堂上，兵丁劊子排列兩行，干白虹便欲闖入。管門人役因是綁人，那里容他入去。干白虹暴躁起來，便用出手段，一揮而入。好笑那些把門人役，都一個一個隨手而倒，只大叫道：“你敢來搶重犯么？”
干白虹也不應(yīng)他，直至堂上，大聲說道：“打劫劉通判的是我，不要砍錯了人！”知府笑道：“想是個心瘋的，皂隸打下去！”這些皂來都走攏來趕他，那里驅(qū)得他動！干白虹道：“我并非心瘋，當(dāng)初其實是我殺死劉通判，人心天理，如何害人？這戚宗孝委實是冤枉的，求老爺超雪?！敝溃骸澳愀沂瞧葑谛①I出來的么？”干白虹道：“殺身大罪，怎么買得出來？”知府道：“既非買托，想是你與他同伙了?！备砂缀绲溃骸爱?dāng)初打死多人，皆小的一人動手，這戚宗孝是小藝良民，并非同伙?！敝溃骸澳沩斄俗?，就要處決的，不信你肯替他死么？”干白虹道：”自家做的事，豈敢不死？”
知府吩咐，且把戚宗孝松了綁，叫干白虹問道：“你姓什么？是那里人？與這戚宗孝甚么瓜葛，卻肯挺身替他？”干白虹道：“小的名喚干白虹，在仁壽村居住，與戚宗孝并非瓜葛。因劉天相與小的有仇，小的原非有意打劫，只因當(dāng)日有事入城，走得太早，守候開城，偶然坐在戚家門首。那戚宗孝小的也并不認(rèn)得，因聞他在里頭與妻子愁窮叫苦，公私逋負(fù)，不能求生，夫婦二人方將投繯自盡，小的一念不忍，便欲回家取些東西救他。不料走出官塘，恰好遇見劉天相一隊轎馬過來，小的此時還無意殺他，反因他從人先將鐵桿子打了小的一下，小的仇上加怒，故拿他鐵桿打死多人。小的平日輕財任俠，原非利他囊篋，也因要救戚宗孝夫妻性命，故劫此贈他。當(dāng)初小的救活了二人，隨即匆忙而出，原不曾說明這銀子來歷，故此無心敗露。老爺請想：這戚宗孝若果然劫了財物，便該泯滅蹤跡，怎么還肯把原贓露目，印紙包銀？只此一件，便知他是受刑不過，屈招的了?！?br>太守道：“這戚宗孝與你既不相識，怎便把許多東西與他？定是胡說！”干白虹道：“小的素性慷慨，況此不義之物，小的也不屑要他，是以傾囊相付?！碧氐溃骸澳慵日f一身做事，不忍害他，怎么當(dāng)時不出來首明，直到文案已結(jié)，才來認(rèn)罪么？”干白虹道：“小的一向作客京師，昨晚才得回家。至于情之真?zhèn)?，老爺只問戚宗孝便見明白?！?br>正是：昔日憐他死，今朝俾爾生。
肯因刀斧懼，豪杰始成名。知府果叫戚宗孝問道：“當(dāng)初你曾否與妻子投繯？這干白虹曾否周濟你銀子？你既做了強盜，他為何替你辯雪？與他是同伙不是同伙，可從實說來?！逼葑谛⒌溃骸跋饶晷〉奈瘜嵏F迫，曾與妻子懸梁。這干白虹，小的也不知他姓名，黑地里救我夫婦性命，與我這一大包銀子。小的既死方蘇。這干白虹已去，無從問其來歷，實不知是打劫來的。小的原不曾為盜，實是屈供。只是小的既受干白虹活命之恩，今日愿甘一死，以報大德。況此案已經(jīng)奉旨歸結(jié)，豈可更改？這干白虹實系豪俠好義，蓋世所無，求老爺照案施行，也盡小的一點報恩之念?！?br>知府聽到此處，連連點頭。又喚干白虹問道：“當(dāng)日劉通判十余人進京，你說沒有同伙，難道一個人打劫得他？明明你與戚宗孝同做的事，倒還互相辯雪么？”干白虹道：“一些不難。當(dāng)日劉通判家人尚有存者，老爺只須喚他面認(rèn)，可是小的一人動手？便知這戚宗孝是真是假了?！敝悴钊巳?。差人稟道：“劉通判家人聞盜犯處決，現(xiàn)在門首觀望?！?br>太守便吩咐喚來，那家人連忙上黨，太守問道：“當(dāng)初打劫你家主，這強盜可還認(rèn)得么？”家人道：“怎不認(rèn)得！”太守便叫他與干白虹對認(rèn)，家人仔細一看，跪上稟道：“前年打劫家主，正是這人?！碧氐溃骸坝型餂]有？”家人道：“只是他一個，沒有同伙?！碧乇闩陌概溃骸澳氵@奴才，既認(rèn)得他面貌，為何在前官面前硬指這戚宗孝是真盜？”家人道：“青天爺爺在上，只因家主被劫，連傷數(shù)命，真盜久緝無蹤，況贓物現(xiàn)在戚宗孝手中獲著，定是知情，不得不認(rèn)他為真盜。況前任老爺承緝此案，若限內(nèi)不獲，便礙考成。就知不是真盜，也只得將錯就錯了?！?br>知府道：“你既說沒有同伙，今案上又有許多逸盜姓名，你當(dāng)初不說，定欲他扳陷平人了?！奔胰说溃骸靶〉闹灰蚰貌恢姹I，這戚宗孝面貌，又不相符，故此他混供的姓名，小的不說沒有，要他尋緝。指望借此以得真盜，并非冤陷平人?！碧嘏溃骸按蟊僦厍?，豈可任意含糊！”便拔簽把家人打了四十，監(jiān)候定罪。就叫干白虹與戚宗孝上去，說道：“你二人心跡，本府俱已洞知。戚宗孝固系屈供，干白虹亦屬義士。但前府朦朧，文案未確，便爾混詳取旨，今本府實備緣由，申詳兩憲，此案才可允結(jié)?！狈愿缹⒍藭呵沂毡O(jiān)，聽候復(fù)審。只因這一案，有分教：
應(yīng)生得死，應(yīng)死猶生。
不知戚宗孝可能逃這死罪？干白虹替得他替不得他？要知端的，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