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痛嬌兒風(fēng)凄雨冷 建新論石破天驚
作者：陸士諤話說周湘卿聽人說亂倫重案，罪應(yīng)立決。嚇得連聲承認(rèn)，說“借過，借過，不錯，不錯?！?br>眾人見他嚇得臉都黃了，不覺都暗暗竊笑。楊太太此時更得了勢，手指直戳到湘卿額角上，連問：“你洋錢肯還不肯還？肯還不肯還？”
湘卿道：“我答應(yīng)還你，總不見會賴掉你，橫豎有憑據(jù)在你處，你怕怎的?！北娻徤嵋姏]事了，都紛紛退去。湘卿道：“妹妹，我今日才認(rèn)識你，一竟要要好好慣了的，為了幾塊洋錢，就會翻轉(zhuǎn)面皮，同我過不去。你就是不肯減少津貼費，與我好好的商量，我總無有不肯依從，又何必這樣大鬧，好似我們很要好的交情，就只值這幾塊錢似的。我替你想想，簡直不合算呀。你也是很聰明的人，回心想一想，我的話錯了沒有？”
楊太太本不曾動什么氣，悍潑情形是特地裝出來制服男子的?，F(xiàn)在見湘卿已經(jīng)降服，也就趁勢收科道：“誰叫你和我相強，你好好的，我那里會和你過不去，都是你不好呢?！?br>湘卿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生出這不肖子子來先不好。”楊太太道：“你兒子倒是個孝子，不要錯怪了他。”
湘卿道：“他這樣忤逆，連老子的邊都要剪，怎么反說他是孝子。不通，不通，不通的很。”
楊太太笑道：“不通到你們這班臭監(jiān)生，再要不通也沒有了。你兒子見你這么一把年紀(jì)，還要朝朝暮暮的斫喪，恐怕斫喪壞了身子不是事，所以特特代代你的勞，怎么你倒不見他的情，反倒說他忤逆?！?br>湘卿聽了，也只好付之一笑，一場無謂的爭鬧，頃刻煙消霧散，依然和好如初。只是父子間從此成了水火。
一天，為了件什么事情，父子兩人初而爭論，繼而打架。湘卿趕上去打兒子，介山年少氣盛，回手一擋，把湘卿擋跌在地。剛剛背后一條長板凳，勢隨風(fēng)倒，恰恰掄在腰里頭。湘卿跌扭了腰，哎唷哎唷，鬧一個不住口，定要到衙門里去檢驗，鬧得親戚朋友都走攏來相勸。叫介山向老子叩頭服禮，總算把這事?lián)锲竭^去。但是湘卿已是五十多歲人了，平日不知養(yǎng)生，專情色欲，身子已經(jīng)掏空了。又為爭奪巧寶事情，連受了幾場大氣，這會子經(jīng)這一跌，氣病交作，頓然大病起來，睡在床上，呻吟不已。他的夫人和兩位令愛，又要緊陪侍相好郭小胡，那里還有工夫來瞧他一瞧，問他一問。介山和老子本是冤家，見老子病倒了，正如拔去眼中之釘，索性舒心稱意，住在巧寶那里，連日間都不回來?？蓱z湘卿孤伶伶丟在冷字間里，沒個人來理睬。要喝茶喝水，都無人答應(yīng)。延醫(yī)服藥，更不用提起了。（淫亂之人聽者，或謂此回書未免言之過甚，天下決無如是之家庭，余曰齊家，本自修身，堯舜師仁，桀紂師暴，上有好者，下必尤甚，勢也理也，奚怪之有。）
湘卿臥病之室，正在他夫人房間后背。兩間房只隔得五分不到的一重薄板，正是無微不透，有動必聞。每到夜靜更深，萬籟俱絕的時光，聽著隔壁房里那種不可思議的聲息，比死還要難過百倍。蒙著被不要去聽他，作怪的聲浪偏偏一聲聲透進耳輪里來。恨極了，只望早點子氣絕，卻又偏偏不肯就死。
不言湘卿受苦，且說介山自老子病倒后，愈加的暢所欲為，與巧寶兩個打的火炭一般熱，沒日沒夜，融在一起。就有時回家，也不過娘房里應(yīng)一個卯。這日正與巧寶在房里接龍莊消遣，忽聽外面喊問：“介山在么？快叫他出來。”
好似郭小胡聲音。介山把牌一推道：“慢慢，且瞧瞧什么事？”
說著起身出外，巧寶也跟了出來。介山走到客堂，見果是郭小胡，問有什么事？小胡道：“尊大人湘卿先生沒了，請你早點子回府，料理喪事。”
介山倒也一驚，忙問：“才咽氣么？”
小胡道：“天快亮沒的?！睏钐溃骸澳憧禳c子趕回去，規(guī)矩總要循的，錯了一點半點，親戚朋友就要笑話的?！?br>介山就同小胡回家，這種照例公事，一兩日工夫，早已辦完結(jié)。事也湊巧，湘卿故后，不到半月，楊太太的兒子秋生，又因病重，被店里送了回家。介山老大不高興。原抵樁借著守制大題目，躲在故鄉(xiāng)與巧寶多敘幾宵。不意橫風(fēng)吹斷，好夢難成。然而楊太太通只這個兒子，愛護之情，比了尋常母子，自不相同。瞧著楊太太分上，自不得不常去敷衍敷衍，裝出點子假憂愁，做出點子假著急，哄騙哄騙他老人家，好圖一個眼前風(fēng)光。所以每天必去兩三趟。
這日吃過早飯，循例到楊家去。踏進門，就見六眾道流，在客堂里誦經(jīng)拜懺，擺了一堂的懺牌馬張，知道就是昨天卜課里卜出來的，說是命宮犯著兇星，特地拜拜星斗，懺解懺解。介山也不流覽，徑奔進房。只見楊秋生坐在火床中，背后墊著幾條綿被，坐的樣式活似婦人家新做舍母相似。（舍母產(chǎn)婦也）面色如紙，眼睛似閉非閉，嘴里喘急氣促。
楊太太靠在床前，按著秋生胸脯，緩緩?fù)氯嗯?。巧寶蹲在里床，?zhí)著一杯參湯。還有一個，是秋生堂房妹子，楊太太叫來幫忙的。因為床上光線不甚透足，站在床隅秉著洋燭手照照看。介山料病勢不妙，正待啟問，忽見秋生喉嚨里咕的一聲，吐出一口稠痰來。楊太太遞上手巾，就口承接，輕輕拭凈。秋生氣喘似乎稍定，巧寶將小匙舀些參湯，候在唇邊。秋生張口似乎吸受，連喂了四五匙，卻只有一半到肚。楊太太親切問道：“我的兒，這會子心里可好過點子？”
連問幾遍，秋生似乎抬起眼皮，略瞟一瞟，旋即沉下。介山走上一步，輕問“秋弟的病，今天可減輕點子？”
楊太太回頭見是介山，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把頭搖了幾搖，那兩眼眶中的淚，已紛紛然如脫線之珠，倉猝間不及取手巾，只將袖口去掩。卻恐怕病人難過，回囑巧寶留伴，自己輕輕地下床。周介山走到外房，大家都不入座，立在當(dāng)?shù)兀阃?，我望著你，望了半天，想不出個計較。楊太太開言道：“周少爺，我們秋生的病你看去可還有起色的日子？”介山道：“這病，看光景恐怕不妙么。最好替他豫備一點子。沖沖喜，好了自然最好，萬一有什么，也不至手忙腳亂?！?br>楊太太道：“我這會子心是碎了，如何再會辦這種事。我的秋生，我的好兒子，我總望他好起來的呢。”
說著，流下淚來。介山勸道：“母姨，快不要如此，秋弟也不見就會不起的?？偼麅葱沁^渡，一天一天好起來?！?br>楊太太道：“他有甚好歹，我也活不成的。昨天起課，是你一同去的。后來又去問灶仙，問出來，說過掉十八，就不要緊。今天已是十七了。今晚有兩鬼，送送西北方。送掉了，清爽一點子，也未可知。周少爺，現(xiàn)在勞動你再到許鐵口那里，替他算算命看?！?br>介山答應(yīng)，問清了生辰八字，到瞎子許鐵口處算了一命，回復(fù)了楊太太。見這里沒甚事了，然后回家。到明朝是十八，起課灶仙算命，都說是兇日子，防有變動。介山一早就趕了去。那知這天秋生竟清爽點子，喝了半小碗白粥，氣色也好了好些。楊太大只道不要緊的了，心里著實一寬。守到晚，介山見沒甚事，也就回家。次日早晨，介山還沒有起身，接著驚報，說楊秋生已經(jīng)去世。喜得介山就在床上翻了個斤斗，自語道：“巧寶妹可是我的了，可是我的了?！?br>連忙披衣起身，作速楊家去。一路盤算，定一處置之法。迨至門首，見大門已經(jīng)洞開，左首房間六扇玻璃窗，一齊開著，燒得落床衣及紙錢錫箔之屬，煙騰騰地直沖出天井來，隨風(fēng)四散。房里頭一片哭聲，號淘震天。還有七張八嘴吃喝收拾的，聽不清是那一個聲音。恰遇打雜的卸下大床帳子，胡亂卷起，掮出房來。介山正欲走進，忽聽巧寶極聲嚷道：“媽媽，不要這樣，不要這樣?！?br>隨后一群仆婦，飛奔攏去。打雜等都向窗口探首觀望，不知為著甚事。接著巧寶和著眾仆婦圍定楊太太，前面挽，后面推，扯拽而出。楊太太哭的喉音盡啞，只打干噎，腳底下不曉得高低，跌跌撞撞出來。一見介山就道：“一家人家完了，一家人家完了?！?br>介山見楊太太額角上為床欄所磕，墳起—個烏青大塊。勸道：“母姨，快不要這樣，死的是死了，活的是原要過日子的，再不然為表弟一個人，一家子都不要了性命?！?br>楊太太道：“我現(xiàn)在還要命來做什么，一竟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巴巴結(jié)結(jié)巴起家人家來，無非就為這秋生?，F(xiàn)在他丟下我去了，我這人家還要來做什么?！苯樯降溃骸艾F(xiàn)在辦事情要緊，大家商量商量，衣服要做的，應(yīng)該做起來。材是最要緊，先要去看。報喪條子，可曾寫好沒有？”
楊太太道：“都沒有，我是個沒腳蟹，那里去找?guī)褪??！?br>介山道：“報喪條子最要緊，報了開去，親戚朋友好跑攏來，幫手就多了。辦事情人手第一要緊，我來替你們開報條。母姨，你就在這里坐坐罷，不要里頭去了。瞧見了，心里又要難過?！?br>說著，就叫打雜的拿過紙墨筆硯，就在客堂里開寫報條。問了問楊太太，幾家本家，幾家親戚，兒家朋友，一一寫畢，叫打雜的分頭發(fā)去。然后指點眾人，把尸身轉(zhuǎn)出，停放中央。靈前搭起藍布孝幛來，又放了一張方桌，香爐蠟臺一切安放定當(dāng)。尸身腳上套著一支巴斗，頭邊點著一盞油燈，還有一個銅罄，不時的擊打有聲。一時本家?guī)孜粻攤兌紒砹?，什么三房里大少爺，二房里四少爺，四房里六少爺，大房里老爺，老七房老太爺?shù)?，陸陸續(xù)續(xù)都到了。見了楊太太，免不得總寬慰幾句。大少爺問：“衣服可曾齊備？”楊太太道：“燒的是夠了，穿的棉（衤滿）夾衫棉襖夾襖通有著，就只缺幾件大衣服。”
大少爺?shù)溃骸叭钡囊路€是做還是買？”
楊太太道：“我這會子還有甚主意，你們看買的好還是做的好?！?br>太少爺?shù)溃骸白鲎匀皇亲龅暮茫皇勤s做起來恐怕來不及，還是衣莊上去買了罷?！睏钐固榈溃骸拔彝ㄖ簧盟粋€，撫養(yǎng)到十九歲了，剛剛想預(yù)備給他做事情，那里曉得竟撇了我這苦命的娘去了。我想要替他用一件蟒箭，這是他末一遭事情呢?！?br>大少爺?shù)溃骸坝抿陀眉?，不過多費幾個錢罷了?！?br>大房里老爺問：“板可曾看定？”
楊太太回說：“沒有?！贝罄蠣?shù)溃骸拔业褂懈鄙虾玫逆脑窗澹梢デ魄?，如果看得對，可就叫木匠趕做起來了。天氣雖然寒冷，究竟早些趕好的好?！?br>楊太太就叫介山一同去看。辦事只要有錢，楊太太錢是現(xiàn)成的。所以各事十分湊手，不多會子板也看好了，衣服也買就了，又雇了十來個裁縫，就在后埭屋里擺開作臺，趕做孝白。第一夜雇了四眾尼姑，在靈前對坐諷經(jīng)。第二日是和尚經(jīng)。到了第三日是大殮出殯之期，周介山吃過早飯，就要過去。周太太叫住問道：“今天行事早么？”
介山道：“先生看在未初，母親和兩個妹妹，舒舒徐徐來正好?！?br>周太太道：“昨日叫你雇的船，可曾說定？”
介山道：“說定了，十點鐘就放過來?！?br>言畢出門，趕到楊家。見門口立著兩架矗燈，新貼“楊府世澤堂”五個宋體字，一群孩子往來跳躍看熱鬧。走進門，見客堂中靈前桌上，已供起一座白綾位套，兩旁一對茶幾，八字分排，上擺著金漆長盤，內(nèi)盛著蟒袍鋪服，頂帽朝靴之類。有幾個鄰舍婦女，站在天井里瞧熱鬧閑話。右邊的次間，改做了帳房。本家?guī)孜粻攤?，和那些親戚，都在那里高談闊論，粗細不倫。老七房老太爺須眉皓白，帶著副黃銅邊老光眼鏡，高踞帳臺，一面孔帳房先生眉眼，攤著一本喪簿，手執(zhí)水筆，登記各家送來奠禮。
介山與眾人一一招呼畢，捏支水煙袋，隨便坐下閑談。忽聞鼓吹雜作，曉得又有吊客臨門。孝堂里頃刻舉起哭來，抬頭瞧時，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周太太、鳳姑、小燕。這日吊客來拜的，一起一起，很是不少。一會子，放炮鼓吹，大家都奔出去瞧，卻是棺材來了。隨停放在天井左邊。介山走近瞧時，見漆的是生漆，已將吹干快，頭戶上刻著一行金字道：“皇清國學(xué)生秋生英才之靈柩?！?br>忽見六房里老爺興透透從外進來，手夾著一包東西。眾人問是什么？大老爺把東西放下，連說“吃力吃力?！?br>眾人解開瞧時，見是摺扇、扇袋、香袋、胡包之同，都是殯殮用的。又問：“衾子怎樣了？”
六少爺回說：“將次做好，快了?！贝罄蠣?shù)溃骸耙擦T了，其實這種東西，要得買現(xiàn)成貨，鋪子里做好的要有多少，這位太太定要自家做，說都說不明白，那不是白費錢么?！?br>又問：“甚么時候成殮？”
六少爺?shù)溃骸翱炝?，吃過飯就好端正行事了?！?br>大老爺聽說，忙走進里頭那間里，橫下煙鋪，狠命的吹那不要自己花錢的鴉片。須臾，果聽得傳呼開飯。次間里開了兩桌，廂房里開了三桌。吃飯中間，老七房老太爺向大老爺?shù)溃骸袄现叮偻?zhí)事夫役，你幫助我分派分派，我弄的有點子頭昏了。
吃過飯，大老爺就去分派執(zhí)事夫役。一時下人等飯也開過了，大家散坐閑談。正談著，突然一人從客堂里吆喝而出，天井里四個紅黑帽就喝起道來，隨后大炮三聲，金鑼九下，介山起立探望，客堂中密密層層，千頭攢動，萬聲嘈雜，不知是否成殮。一會了子又喝道一遍，敲鑼放炮如前，穿孝親人和會吊女客，同聲舉哀。
介山退后坐下，靜候多時。聽得一陣鼓鈸，接著鐘鈴搖響。念念有詞，曉得是殮畢灑凈的俗例。灑凈之后，半晌不見動靜。介山擠進客堂瞧時，見眾人都在嚷鬧。楊太太兩手扳牢棺材，彎腰曲背，上半身竟伏入棺內(nèi)。幾個仆女竭盡氣力，那里推挽得動。巧寶一眼瞧見介山，招手道：“周家哥哥快來，周家哥哥快來?！?br>介山排眾直入，從后抱起，把楊太太硬抱進房里。外面頓時鑼炮齊鳴，哭喊競作，蓋棺竣事?？吹娜藵u漸稀少，于是吹打贊禮，設(shè)祭送行。自本家平輩，以及親戚朋友，陸續(xù)叩拜如禮。老七房老太爺趕出大門，指手劃腳，點撥夫役上客堂，撤去祭桌，絡(luò)起繩索。只聽得一聲炮響，眾夫役發(fā)喊上肩，紅黑帽敲鑼喝道，與和尚鼓鈸之聲，先在門口等候。這里喪車方緩緩啟行，女眷人等，步行哭送。本家親戚人等，有送有不送，一哄而散。有幾個老市貨還老等著吃回喪飯，不肯立時回家。喪事過后，楊太太積哀成疾，染病在床，介山與巧寶，要緊取樂，并不盡心服侍。挨不到一月，嗚呼哀哉，與秋生一條路上去了。所有金珠細軟，及向湘卿敲詐下來的錢，一古腦兒都被巧寶卷去，跟著介山做一家人了。田房屋產(chǎn)家用什物等，都造化了楊姓族人大房二房三房四房幾位老爺少爺。
介山發(fā)了這票意外之財，就同母親妹子商量搬向上海去，鳳姑、小燕戀著郭小胡，不肯贊成。介山誑說到上海后，定與小胡找一頭生意，依舊可以團聚。鳳姑、小燕強煞總是個姑娘，聽了介山的話，信以為真，就不再梗議了。于是周介山闔第光臨，都到了上海。
鳳姑、小燕兩枝姊妹花，本是天生一對兒尤物，一到上海真像蒼龍入海，鷹隼凌云，大可以發(fā)舒?zhèn)ケВ共己瓴?，不比在故鄉(xiāng)時光，局局促促，還有點子顧前慮后。好在乃兄介山，又是通達不過的一位達士，瞧著令妹放蕩不羈，并不當(dāng)什么事情。他向母妹道，此種事情，本是尋快活事情，男女兩人，情投意合，不妨就消遣消遣，橫豎并沒什么傷損，又好借此交結(jié)交結(jié)闊人，謀點子經(jīng)濟上利益。
我最不懂那班吝嗇性成的呆子，霸住了妻女姊妹，瞧都不許人家瞧一瞧，好似一瞧就要描了樣子去似的。其實你那里看守得周全，一轉(zhuǎn)背他們依舊要去吊膀子，軋姘頭。不過不在自己家里干是了，借客棧上臺基租小房子白花些沒名目費用，利權(quán)外溢，很是不上算，倒不如堂堂皇皇的干，有一錢是一錢，實實惠惠。
現(xiàn)在時世艱難，賺銅錢很是不易，光靠著男子撐場面，是不成功的。女人總也要干點子事情，多少貼補貼補。然而女人家所干的事業(yè)，要比這個，再要輕巧，再要容易，是沒有的了。像揀雞毛、揀茶葉、揀桂圓、繅湖絲、女裁縫以及各項女工，雞叫做到鬼叫，所得能有幾何。這樁事情，只要膘上一眼，笑上一笑，費這么幾個鐘頭工夫，整千整百銀子，就弄到手了，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并且人依舊是我的人，完完全全，絲毫沒有傷損。
還有一層，做生意通例，一行生意做的人多了，就不免要互相傾軋，飯就要難吃。上海地方，玩耍的所在雖多，只都是掛著招牌賣的。人家人私做，卻還不甚發(fā)達，會玩的人，偏又喜歡玩人家人。所以我們做起來，發(fā)達兩個字，是包得住的。周太太道：“我的兒，你老子雖然開通，于這上頭卻還沒有你明白。所以我常與他要動神淘氣。”
介山道：“老輩里人總是古板的，我老子常說烏龜賊強盜，都是可恥的事。照兒子看起來，現(xiàn)在在世界上做人，廉恥兩個字講究不得的。一講究廉恥，就一世沒得發(fā)跡，是貧賤的根苗，街上頭來來往往的蹩腳生，都是講究廉恥，講究蹩腳的?？追蜃右阒v究道理的了，幾曾見他掙過一個錢的家私。（士諤先生，慣喜罵世。余常諍之，終弗肯稍改。如此回文字，富翁見之，不幾怒發(fā)上沖冠乎。嗚呼，此先生所以終厄于貧賤乎。）
何況烏龜賊強盜雖然并列，其實賊強盜那里比得上烏龜。強盜結(jié)眾硬搶，英雄不過一時，捉到當(dāng)官，總不免頭兒落地。賊子比強盜，果然進步了許多，人家的東西，覷個便只要一偷，真不過是一舉手一投足之勞。然而破了案，總不免皮肉受苦。獨有做烏龜，最是做得過。只有福享，沒有禍?zhǔn)?。賺幾個錢，都是人家喜喜歡歡情情愿愿拿出來的。兒子想過，三百六十行里頭，最寫意、最安逸、最穩(wěn)足的行業(yè)，就要算著烏龜。還有一層，歷古到今，許多重案，像謀殺親夫之類，都是男子不明白釀出來的。倘都像我這樣，那里還有此事。就逼著女子，叫他謀害，他也不肯。為甚呢？他害掉了我，再要找這么一個好講話丈夫，可就沒處找了?！?br>一席話說得周太太、鳳姑、小燕、巧寶都不住的點頭稱善。介山在家里頭，雖發(fā)揮著這么的政見，朋友面前卻半個字都不提。有時閑談到了家教，他總竭力主張嚴(yán)肅。因此乃眷干那秘密生涯，人家只當(dāng)他是不知道的。
后來巧寶姘上了個慎記經(jīng)租帳房總帳許老頭，枕頭邊說了情，許老頭帶挈他進慎記當(dāng)一名小帳房，每逢十四三十，拎著皮包，幫助收收房租，介山馬屁工夫，本是頭等。又有他夫人的內(nèi)助，兩路夾攻，弄得個許老頭歡喜得什么相似，在東家面前，不時替他延譽。東家見總帳稱譽的人，自然也另眼看待，有時叫他辦理一兩樁小事情，他又偏能夠效點子小忠小信。弄的東家都相信了，后來不知用了個什么手段，許老頭的飯碗，竟然被他敲碎，他就不次超遷的升拔了總帳。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再表。
湘卿道：“我答應(yīng)還你，總不見會賴掉你，橫豎有憑據(jù)在你處，你怕怎的?！北娻徤嵋姏]事了，都紛紛退去。湘卿道：“妹妹，我今日才認(rèn)識你，一竟要要好好慣了的，為了幾塊洋錢，就會翻轉(zhuǎn)面皮，同我過不去。你就是不肯減少津貼費，與我好好的商量，我總無有不肯依從，又何必這樣大鬧，好似我們很要好的交情，就只值這幾塊錢似的。我替你想想，簡直不合算呀。你也是很聰明的人，回心想一想，我的話錯了沒有？”
楊太太本不曾動什么氣，悍潑情形是特地裝出來制服男子的?，F(xiàn)在見湘卿已經(jīng)降服，也就趁勢收科道：“誰叫你和我相強，你好好的，我那里會和你過不去，都是你不好呢?！?br>湘卿道：“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生出這不肖子子來先不好。”楊太太道：“你兒子倒是個孝子，不要錯怪了他。”
湘卿道：“他這樣忤逆，連老子的邊都要剪，怎么反說他是孝子。不通，不通，不通的很。”
楊太太笑道：“不通到你們這班臭監(jiān)生，再要不通也沒有了。你兒子見你這么一把年紀(jì)，還要朝朝暮暮的斫喪，恐怕斫喪壞了身子不是事，所以特特代代你的勞，怎么你倒不見他的情，反倒說他忤逆?！?br>湘卿聽了，也只好付之一笑，一場無謂的爭鬧，頃刻煙消霧散，依然和好如初。只是父子間從此成了水火。
一天，為了件什么事情，父子兩人初而爭論，繼而打架。湘卿趕上去打兒子，介山年少氣盛，回手一擋，把湘卿擋跌在地。剛剛背后一條長板凳，勢隨風(fēng)倒，恰恰掄在腰里頭。湘卿跌扭了腰，哎唷哎唷，鬧一個不住口，定要到衙門里去檢驗，鬧得親戚朋友都走攏來相勸。叫介山向老子叩頭服禮，總算把這事?lián)锲竭^去。但是湘卿已是五十多歲人了，平日不知養(yǎng)生，專情色欲，身子已經(jīng)掏空了。又為爭奪巧寶事情，連受了幾場大氣，這會子經(jīng)這一跌，氣病交作，頓然大病起來，睡在床上，呻吟不已。他的夫人和兩位令愛，又要緊陪侍相好郭小胡，那里還有工夫來瞧他一瞧，問他一問。介山和老子本是冤家，見老子病倒了，正如拔去眼中之釘，索性舒心稱意，住在巧寶那里，連日間都不回來?？蓱z湘卿孤伶伶丟在冷字間里，沒個人來理睬。要喝茶喝水，都無人答應(yīng)。延醫(yī)服藥，更不用提起了。（淫亂之人聽者，或謂此回書未免言之過甚，天下決無如是之家庭，余曰齊家，本自修身，堯舜師仁，桀紂師暴，上有好者，下必尤甚，勢也理也，奚怪之有。）
湘卿臥病之室，正在他夫人房間后背。兩間房只隔得五分不到的一重薄板，正是無微不透，有動必聞。每到夜靜更深，萬籟俱絕的時光，聽著隔壁房里那種不可思議的聲息，比死還要難過百倍。蒙著被不要去聽他，作怪的聲浪偏偏一聲聲透進耳輪里來。恨極了，只望早點子氣絕，卻又偏偏不肯就死。
不言湘卿受苦，且說介山自老子病倒后，愈加的暢所欲為，與巧寶兩個打的火炭一般熱，沒日沒夜，融在一起。就有時回家，也不過娘房里應(yīng)一個卯。這日正與巧寶在房里接龍莊消遣，忽聽外面喊問：“介山在么？快叫他出來。”
好似郭小胡聲音。介山把牌一推道：“慢慢，且瞧瞧什么事？”
說著起身出外，巧寶也跟了出來。介山走到客堂，見果是郭小胡，問有什么事？小胡道：“尊大人湘卿先生沒了，請你早點子回府，料理喪事。”
介山倒也一驚，忙問：“才咽氣么？”
小胡道：“天快亮沒的?！睏钐溃骸澳憧禳c子趕回去，規(guī)矩總要循的，錯了一點半點，親戚朋友就要笑話的?！?br>介山就同小胡回家，這種照例公事，一兩日工夫，早已辦完結(jié)。事也湊巧，湘卿故后，不到半月，楊太太的兒子秋生，又因病重，被店里送了回家。介山老大不高興。原抵樁借著守制大題目，躲在故鄉(xiāng)與巧寶多敘幾宵。不意橫風(fēng)吹斷，好夢難成。然而楊太太通只這個兒子，愛護之情，比了尋常母子，自不相同。瞧著楊太太分上，自不得不常去敷衍敷衍，裝出點子假憂愁，做出點子假著急，哄騙哄騙他老人家，好圖一個眼前風(fēng)光。所以每天必去兩三趟。
這日吃過早飯，循例到楊家去。踏進門，就見六眾道流，在客堂里誦經(jīng)拜懺，擺了一堂的懺牌馬張，知道就是昨天卜課里卜出來的，說是命宮犯著兇星，特地拜拜星斗，懺解懺解。介山也不流覽，徑奔進房。只見楊秋生坐在火床中，背后墊著幾條綿被，坐的樣式活似婦人家新做舍母相似。（舍母產(chǎn)婦也）面色如紙，眼睛似閉非閉，嘴里喘急氣促。
楊太太靠在床前，按著秋生胸脯，緩緩?fù)氯嗯?。巧寶蹲在里床，?zhí)著一杯參湯。還有一個，是秋生堂房妹子，楊太太叫來幫忙的。因為床上光線不甚透足，站在床隅秉著洋燭手照照看。介山料病勢不妙，正待啟問，忽見秋生喉嚨里咕的一聲，吐出一口稠痰來。楊太太遞上手巾，就口承接，輕輕拭凈。秋生氣喘似乎稍定，巧寶將小匙舀些參湯，候在唇邊。秋生張口似乎吸受，連喂了四五匙，卻只有一半到肚。楊太太親切問道：“我的兒，這會子心里可好過點子？”
連問幾遍，秋生似乎抬起眼皮，略瞟一瞟，旋即沉下。介山走上一步，輕問“秋弟的病，今天可減輕點子？”
楊太太回頭見是介山，一句話都說不出，只把頭搖了幾搖，那兩眼眶中的淚，已紛紛然如脫線之珠，倉猝間不及取手巾，只將袖口去掩。卻恐怕病人難過，回囑巧寶留伴，自己輕輕地下床。周介山走到外房，大家都不入座，立在當(dāng)?shù)兀阃?，我望著你，望了半天，想不出個計較。楊太太開言道：“周少爺，我們秋生的病你看去可還有起色的日子？”介山道：“這病，看光景恐怕不妙么。最好替他豫備一點子。沖沖喜，好了自然最好，萬一有什么，也不至手忙腳亂?！?br>楊太太道：“我這會子心是碎了，如何再會辦這種事。我的秋生，我的好兒子，我總望他好起來的呢。”
說著，流下淚來。介山勸道：“母姨，快不要如此，秋弟也不見就會不起的?？偼麅葱沁^渡，一天一天好起來?！?br>楊太太道：“他有甚好歹，我也活不成的。昨天起課，是你一同去的。后來又去問灶仙，問出來，說過掉十八，就不要緊。今天已是十七了。今晚有兩鬼，送送西北方。送掉了，清爽一點子，也未可知。周少爺，現(xiàn)在勞動你再到許鐵口那里，替他算算命看?！?br>介山答應(yīng)，問清了生辰八字，到瞎子許鐵口處算了一命，回復(fù)了楊太太。見這里沒甚事了，然后回家。到明朝是十八，起課灶仙算命，都說是兇日子，防有變動。介山一早就趕了去。那知這天秋生竟清爽點子，喝了半小碗白粥，氣色也好了好些。楊太大只道不要緊的了，心里著實一寬。守到晚，介山見沒甚事，也就回家。次日早晨，介山還沒有起身，接著驚報，說楊秋生已經(jīng)去世。喜得介山就在床上翻了個斤斗，自語道：“巧寶妹可是我的了，可是我的了?！?br>連忙披衣起身，作速楊家去。一路盤算，定一處置之法。迨至門首，見大門已經(jīng)洞開，左首房間六扇玻璃窗，一齊開著，燒得落床衣及紙錢錫箔之屬，煙騰騰地直沖出天井來，隨風(fēng)四散。房里頭一片哭聲，號淘震天。還有七張八嘴吃喝收拾的，聽不清是那一個聲音。恰遇打雜的卸下大床帳子，胡亂卷起，掮出房來。介山正欲走進，忽聽巧寶極聲嚷道：“媽媽，不要這樣，不要這樣?！?br>隨后一群仆婦，飛奔攏去。打雜等都向窗口探首觀望，不知為著甚事。接著巧寶和著眾仆婦圍定楊太太，前面挽，后面推，扯拽而出。楊太太哭的喉音盡啞，只打干噎，腳底下不曉得高低，跌跌撞撞出來。一見介山就道：“一家人家完了，一家人家完了?！?br>介山見楊太太額角上為床欄所磕，墳起—個烏青大塊。勸道：“母姨，快不要這樣，死的是死了，活的是原要過日子的，再不然為表弟一個人，一家子都不要了性命?！?br>楊太太道：“我現(xiàn)在還要命來做什么，一竟不舍得吃，不舍得穿，巴巴結(jié)結(jié)巴起家人家來，無非就為這秋生?，F(xiàn)在他丟下我去了，我這人家還要來做什么?！苯樯降溃骸艾F(xiàn)在辦事情要緊，大家商量商量，衣服要做的，應(yīng)該做起來。材是最要緊，先要去看。報喪條子，可曾寫好沒有？”
楊太太道：“都沒有，我是個沒腳蟹，那里去找?guī)褪??！?br>介山道：“報喪條子最要緊，報了開去，親戚朋友好跑攏來，幫手就多了。辦事情人手第一要緊，我來替你們開報條。母姨，你就在這里坐坐罷，不要里頭去了。瞧見了，心里又要難過?！?br>說著，就叫打雜的拿過紙墨筆硯，就在客堂里開寫報條。問了問楊太太，幾家本家，幾家親戚，兒家朋友，一一寫畢，叫打雜的分頭發(fā)去。然后指點眾人，把尸身轉(zhuǎn)出，停放中央。靈前搭起藍布孝幛來，又放了一張方桌，香爐蠟臺一切安放定當(dāng)。尸身腳上套著一支巴斗，頭邊點著一盞油燈，還有一個銅罄，不時的擊打有聲。一時本家?guī)孜粻攤兌紒砹?，什么三房里大少爺，二房里四少爺，四房里六少爺，大房里老爺，老七房老太爺?shù)?，陸陸續(xù)續(xù)都到了。見了楊太太，免不得總寬慰幾句。大少爺問：“衣服可曾齊備？”楊太太道：“燒的是夠了，穿的棉（衤滿）夾衫棉襖夾襖通有著，就只缺幾件大衣服。”
大少爺?shù)溃骸叭钡囊路€是做還是買？”
楊太太道：“我這會子還有甚主意，你們看買的好還是做的好?！?br>太少爺?shù)溃骸白鲎匀皇亲龅暮茫皇勤s做起來恐怕來不及，還是衣莊上去買了罷?！睏钐固榈溃骸拔彝ㄖ簧盟粋€，撫養(yǎng)到十九歲了，剛剛想預(yù)備給他做事情，那里曉得竟撇了我這苦命的娘去了。我想要替他用一件蟒箭，這是他末一遭事情呢?！?br>大少爺?shù)溃骸坝抿陀眉?，不過多費幾個錢罷了?！?br>大房里老爺問：“板可曾看定？”
楊太太回說：“沒有?！贝罄蠣?shù)溃骸拔业褂懈鄙虾玫逆脑窗澹梢デ魄?，如果看得對，可就叫木匠趕做起來了。天氣雖然寒冷，究竟早些趕好的好?！?br>楊太太就叫介山一同去看。辦事只要有錢，楊太太錢是現(xiàn)成的。所以各事十分湊手，不多會子板也看好了，衣服也買就了，又雇了十來個裁縫，就在后埭屋里擺開作臺，趕做孝白。第一夜雇了四眾尼姑，在靈前對坐諷經(jīng)。第二日是和尚經(jīng)。到了第三日是大殮出殯之期，周介山吃過早飯，就要過去。周太太叫住問道：“今天行事早么？”
介山道：“先生看在未初，母親和兩個妹妹，舒舒徐徐來正好?！?br>周太太道：“昨日叫你雇的船，可曾說定？”
介山道：“說定了，十點鐘就放過來?！?br>言畢出門，趕到楊家。見門口立著兩架矗燈，新貼“楊府世澤堂”五個宋體字，一群孩子往來跳躍看熱鬧。走進門，見客堂中靈前桌上，已供起一座白綾位套，兩旁一對茶幾，八字分排，上擺著金漆長盤，內(nèi)盛著蟒袍鋪服，頂帽朝靴之類。有幾個鄰舍婦女，站在天井里瞧熱鬧閑話。右邊的次間，改做了帳房。本家?guī)孜粻攤?，和那些親戚，都在那里高談闊論，粗細不倫。老七房老太爺須眉皓白，帶著副黃銅邊老光眼鏡，高踞帳臺，一面孔帳房先生眉眼，攤著一本喪簿，手執(zhí)水筆，登記各家送來奠禮。
介山與眾人一一招呼畢，捏支水煙袋，隨便坐下閑談。忽聞鼓吹雜作，曉得又有吊客臨門。孝堂里頃刻舉起哭來，抬頭瞧時，來的不是別人，正是周太太、鳳姑、小燕。這日吊客來拜的，一起一起，很是不少。一會子，放炮鼓吹，大家都奔出去瞧，卻是棺材來了。隨停放在天井左邊。介山走近瞧時，見漆的是生漆，已將吹干快，頭戶上刻著一行金字道：“皇清國學(xué)生秋生英才之靈柩?！?br>忽見六房里老爺興透透從外進來，手夾著一包東西。眾人問是什么？大老爺把東西放下，連說“吃力吃力?！?br>眾人解開瞧時，見是摺扇、扇袋、香袋、胡包之同，都是殯殮用的。又問：“衾子怎樣了？”
六少爺回說：“將次做好，快了?！贝罄蠣?shù)溃骸耙擦T了，其實這種東西，要得買現(xiàn)成貨，鋪子里做好的要有多少，這位太太定要自家做，說都說不明白，那不是白費錢么?！?br>又問：“甚么時候成殮？”
六少爺?shù)溃骸翱炝?，吃過飯就好端正行事了?！?br>大老爺聽說，忙走進里頭那間里，橫下煙鋪，狠命的吹那不要自己花錢的鴉片。須臾，果聽得傳呼開飯。次間里開了兩桌，廂房里開了三桌。吃飯中間，老七房老太爺向大老爺?shù)溃骸袄现叮偻?zhí)事夫役，你幫助我分派分派，我弄的有點子頭昏了。
吃過飯，大老爺就去分派執(zhí)事夫役。一時下人等飯也開過了，大家散坐閑談。正談著，突然一人從客堂里吆喝而出，天井里四個紅黑帽就喝起道來，隨后大炮三聲，金鑼九下，介山起立探望，客堂中密密層層，千頭攢動，萬聲嘈雜，不知是否成殮。一會了子又喝道一遍，敲鑼放炮如前，穿孝親人和會吊女客，同聲舉哀。
介山退后坐下，靜候多時。聽得一陣鼓鈸，接著鐘鈴搖響。念念有詞，曉得是殮畢灑凈的俗例。灑凈之后，半晌不見動靜。介山擠進客堂瞧時，見眾人都在嚷鬧。楊太太兩手扳牢棺材，彎腰曲背，上半身竟伏入棺內(nèi)。幾個仆女竭盡氣力，那里推挽得動。巧寶一眼瞧見介山，招手道：“周家哥哥快來，周家哥哥快來?！?br>介山排眾直入，從后抱起，把楊太太硬抱進房里。外面頓時鑼炮齊鳴，哭喊競作，蓋棺竣事?？吹娜藵u漸稀少，于是吹打贊禮，設(shè)祭送行。自本家平輩，以及親戚朋友，陸續(xù)叩拜如禮。老七房老太爺趕出大門，指手劃腳，點撥夫役上客堂，撤去祭桌，絡(luò)起繩索。只聽得一聲炮響，眾夫役發(fā)喊上肩，紅黑帽敲鑼喝道，與和尚鼓鈸之聲，先在門口等候。這里喪車方緩緩啟行，女眷人等，步行哭送。本家親戚人等，有送有不送，一哄而散。有幾個老市貨還老等著吃回喪飯，不肯立時回家。喪事過后，楊太太積哀成疾，染病在床，介山與巧寶，要緊取樂，并不盡心服侍。挨不到一月，嗚呼哀哉，與秋生一條路上去了。所有金珠細軟，及向湘卿敲詐下來的錢，一古腦兒都被巧寶卷去，跟著介山做一家人了。田房屋產(chǎn)家用什物等，都造化了楊姓族人大房二房三房四房幾位老爺少爺。
介山發(fā)了這票意外之財，就同母親妹子商量搬向上海去，鳳姑、小燕戀著郭小胡，不肯贊成。介山誑說到上海后，定與小胡找一頭生意，依舊可以團聚。鳳姑、小燕強煞總是個姑娘，聽了介山的話，信以為真，就不再梗議了。于是周介山闔第光臨，都到了上海。
鳳姑、小燕兩枝姊妹花，本是天生一對兒尤物，一到上海真像蒼龍入海，鷹隼凌云，大可以發(fā)舒?zhèn)ケВ共己瓴?，不比在故鄉(xiāng)時光，局局促促，還有點子顧前慮后。好在乃兄介山，又是通達不過的一位達士，瞧著令妹放蕩不羈，并不當(dāng)什么事情。他向母妹道，此種事情，本是尋快活事情，男女兩人，情投意合，不妨就消遣消遣，橫豎并沒什么傷損，又好借此交結(jié)交結(jié)闊人，謀點子經(jīng)濟上利益。
我最不懂那班吝嗇性成的呆子，霸住了妻女姊妹，瞧都不許人家瞧一瞧，好似一瞧就要描了樣子去似的。其實你那里看守得周全，一轉(zhuǎn)背他們依舊要去吊膀子，軋姘頭。不過不在自己家里干是了，借客棧上臺基租小房子白花些沒名目費用，利權(quán)外溢，很是不上算，倒不如堂堂皇皇的干，有一錢是一錢，實實惠惠。
現(xiàn)在時世艱難，賺銅錢很是不易，光靠著男子撐場面，是不成功的。女人總也要干點子事情，多少貼補貼補。然而女人家所干的事業(yè)，要比這個，再要輕巧，再要容易，是沒有的了。像揀雞毛、揀茶葉、揀桂圓、繅湖絲、女裁縫以及各項女工，雞叫做到鬼叫，所得能有幾何。這樁事情，只要膘上一眼，笑上一笑，費這么幾個鐘頭工夫，整千整百銀子，就弄到手了，真是不費吹灰之力。并且人依舊是我的人，完完全全，絲毫沒有傷損。
還有一層，做生意通例，一行生意做的人多了，就不免要互相傾軋，飯就要難吃。上海地方，玩耍的所在雖多，只都是掛著招牌賣的。人家人私做，卻還不甚發(fā)達，會玩的人，偏又喜歡玩人家人。所以我們做起來，發(fā)達兩個字，是包得住的。周太太道：“我的兒，你老子雖然開通，于這上頭卻還沒有你明白。所以我常與他要動神淘氣。”
介山道：“老輩里人總是古板的，我老子常說烏龜賊強盜，都是可恥的事。照兒子看起來，現(xiàn)在在世界上做人，廉恥兩個字講究不得的。一講究廉恥，就一世沒得發(fā)跡，是貧賤的根苗，街上頭來來往往的蹩腳生，都是講究廉恥，講究蹩腳的?？追蜃右阒v究道理的了，幾曾見他掙過一個錢的家私。（士諤先生，慣喜罵世。余常諍之，終弗肯稍改。如此回文字，富翁見之，不幾怒發(fā)上沖冠乎。嗚呼，此先生所以終厄于貧賤乎。）
何況烏龜賊強盜雖然并列，其實賊強盜那里比得上烏龜。強盜結(jié)眾硬搶，英雄不過一時，捉到當(dāng)官，總不免頭兒落地。賊子比強盜，果然進步了許多，人家的東西，覷個便只要一偷，真不過是一舉手一投足之勞。然而破了案，總不免皮肉受苦。獨有做烏龜，最是做得過。只有福享，沒有禍?zhǔn)?。賺幾個錢，都是人家喜喜歡歡情情愿愿拿出來的。兒子想過，三百六十行里頭，最寫意、最安逸、最穩(wěn)足的行業(yè)，就要算著烏龜。還有一層，歷古到今，許多重案，像謀殺親夫之類，都是男子不明白釀出來的。倘都像我這樣，那里還有此事。就逼著女子，叫他謀害，他也不肯。為甚呢？他害掉了我，再要找這么一個好講話丈夫，可就沒處找了?！?br>一席話說得周太太、鳳姑、小燕、巧寶都不住的點頭稱善。介山在家里頭，雖發(fā)揮著這么的政見，朋友面前卻半個字都不提。有時閑談到了家教，他總竭力主張嚴(yán)肅。因此乃眷干那秘密生涯，人家只當(dāng)他是不知道的。
后來巧寶姘上了個慎記經(jīng)租帳房總帳許老頭，枕頭邊說了情，許老頭帶挈他進慎記當(dāng)一名小帳房，每逢十四三十，拎著皮包，幫助收收房租，介山馬屁工夫，本是頭等。又有他夫人的內(nèi)助，兩路夾攻，弄得個許老頭歡喜得什么相似，在東家面前，不時替他延譽。東家見總帳稱譽的人，自然也另眼看待，有時叫他辦理一兩樁小事情，他又偏能夠效點子小忠小信。弄的東家都相信了，后來不知用了個什么手段，許老頭的飯碗，竟然被他敲碎，他就不次超遷的升拔了總帳。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再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