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恩慶里馬夫打野雞 普天香嫖客施毒計
作者：陸士諤話說周介山謀著了慎記經(jīng)租總帳之缺，手面就闊綽了許多。所交一班朋友，都是商界上體面人物。像錢瑟公、王祥甫、馬靜齋、毛惠伯之流，一般也花天酒地，應(yīng)酬場中，居然總有他的位子。然而人家到應(yīng)酬場中來是花錢，他老人家卻是來賺錢。你道他用什么手段賺的？原來介山相與朋友，無非是替乃眷拉馬。
他的公館，就是絕好一座銷金窟，恁你整千整萬家私，除是不踏進他的門，一踏進去總是個精光完結(jié)。他的夫人和兩位令抹，這三個人的迷人工夫，就是堂子里久于閱歷的婊子，也沒有那么利害，真是媚嚇俱施，剛?cè)岵⒂?。后來生意興隆，營業(yè)發(fā)達，巧寶、鳳姑、小燕竟有應(yīng)接不暇之勢。費盡心機，用盡手段，總不免時有吃醋爭風(fēng)事情。
介山和乃眷密議了幾回，商量個擴充之策。由乃眷建議，叫他納寵。介山親到蘇州，出重價買了兩個絕色女子，載回上海。圓房這日，一般也懸燈結(jié)彩，設(shè)筵開賀，熱鬧了好多日。從此周公館有了五面艷幟了。生意愈加興旺。
然而一個人的心，總沒有滿足的。好了還要好，多了還要多。介山生意越盛，心里越愁，愁的是不能發(fā)展。后來不知怎樣，竟被他想出了個改良女總會，維新大臺基。這法子真是好不過，癡男怨女，浪蝶游蜂，都當他是個世外桃源，結(jié)隊成群的趕將來。珊家園周公館，在玩耍場中闖闖的，提起了幾幾沒個人不知，沒個人不曉。
更有家境平常的人家，像馬靜齋之類，正幸有著這方便所在，妻女們開了一條生路，家中究也不無小補。所以眼開眼閉，盡著他們?nèi)_。又那里料得到他那位令愛，軋著的姘頭，竟是個一毫不拔的小滑頭。非特撈不著半個錢，倒反要貼漢，把自己費盡心機騙來的造孽錢，又給人家騙了去。照老輩里評論起來，又是天運循環(huán)，一報還一報了。
自梅心泉、錢瑟公發(fā)起了國貨會，第一個邀入會的就是周介山。介山入了會，回家竭力勸說他夫人、如夫人、令妹，幸喜一說成功，都勸的相信了。這幾位女將一相信，國貨會可就得益不淺。世界上勢力最大的本屬女子，女子里頭的勢力，姘頭女人比了自己妻妄更為利害。周公館幾位女將，所交接的又都是上海社會中有名人物，互相吸引，互相勸告，國貨會就自然而然的蒸蒸日上。這一段功勛，卻是周介山半生偉績，不可埋沒的?？垂儆浨?。（特筆表揚所謂一善之微必錄也。）
卻說正記洋行西崽錢耕心，自與馬小姐搭上了手，騙著銀錢不知有到多少。馬小姐只道他果是買辦兄弟，一心一意想嫁給他做老婆，耕心總用滑頭手段來對付。每逢提到嫁娶兩字，他就支支吾吾，拿別的話來敷衍。
這日在小房子里碰了面，馬小姐又提起這話，耕心照例用別語兜答道：“后天張園要打擂臺了，這是上海從來不曾有過的事，想起來必定大有看頭。我們國貨會里的會長梅心泉先生，是個拳棒慣家，到那時不知他老人家肯出手不肯出手，你可高興去瞧么？倘然高興，我就和你同坐著馬車去如何？”馬小姐道：“你這個人究竟怎么樣生的？人家好好同你講正經(jīng)話，你總把別的話來回我，已經(jīng)好多回數(shù)了。究競安心同我玩，還是有意不要我？你今天回了我明白，再講別話?！?br>耕心瞧馬小姐時，見他粉臉上露出薄怒的神情，兩頰紅的像著露桃花，水汪汪一對秋波，射住了自己一瞬都不瞬。做賊心虛，不禁害怕起來，嚅囁道：“我和你眼前也很好，何必定要嫁娶。嫁娶這樁事，行起來很是費事。”
馬小姐道：“終不然一竟著，成個什么樣子?！?br>錢耕心道：“不瞞你說，我家里雖是有錢，只都不在自己手里。一舉一動，一點子主兒不能做，可又怎樣呢。”
馬小姐道：“我可不要聽，你難道一生世不要娶老婆不成?！?br>耕心道：“那原要哥哥作主的。”馬小姐道：“兒子大了老子也不能夠硬行作主，何況是哥哥。你這沒中用東西，見哥哥就這么的懼怕。既然這么著，就應(yīng)得謹守規(guī)矩，為甚又來引誘人家，弄的我上不上下不下。我問你，你出來吊膀子，可是奉過你哥哥命令沒有？況且婚姻大事，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就向哥哥直說，總也不見會打你耳光的。你懼怕你哥哥，我是不怕的，你就和我一同去見你哥哥。”
說著，逼著他就要走。耕心發(fā)急道：“你不要這樣，我有話同你講呢。不瞞你說，我已經(jīng)向哥哥說過幾回了?！?br>馬小姐道：“說過最好，你哥哥諒總答應(yīng)的。”
耕心道：“不好算答應(yīng)?！?br>馬小姐道：“難道竟不答應(yīng)么？”
耕心道：“也不好算是不答應(yīng)。我哥哥因為我不誠實，不肯替我做事情。我上月向嫂子借了一個鉆戒，后來朋友淘里說得起勁，叉叉麻雀，輸了二百塊錢，就把這戒子退下來，抵給了人家。直到現(xiàn)在沒有錢去贖，嫂子告訴了哥哥，哥哥就說我不誠實。”
馬小姐道：“為甚不早向我說，我窮雖然窮，二百塊錢卻還拿的出，只把鉆戒也嚇不煞人，你就去贖來還了他。只要你我成了婚，照老人家遺囑，向他分家?！?br>耕心道：“你這計策好極，我們老人遺囑，有一張存在族長那里，現(xiàn)在族長齊巧同我哥哥不對，同我卻很對。我成了婚，族長一定肯幫我忙。何況成家分產(chǎn)，遺囑上載寫的明明白白，就打官司也不怕他?！?br>馬小姐道：“你為甚不早點子向我說?！?br>耕心道：“那原是我自己不好，我因為在你那里已經(jīng)借過不少了，不好意思再向你張口?！?br>馬小姐道：“你也太覺婆婆媽媽了，你我兩個人，還分什么彼此。你的錢就是我的錢，我的錢就是你的錢。我向你說過幾回，怎么總是這個樣子。”
耕心認過不迭。馬小姐叫他等在小房子里，自己立刻回公館，拿了只金釧臂來，交與耕心，叫他當了抵用。耕心大喜，接著釧臂，就向手上一套，別過馬小姐，跨出門，隨步所之，順路行去，剛轉(zhuǎn)一個彎，劈面碰著一個人。那人口稱“老耕，你寫意哇?！?br>耕心抬頭，見是費公館二爺王阿根，和自己在花煙間吃醋打架打成的相識。當下忙道：“阿根哥，多時不碰面了。阿三那里可還去？”
阿根道：“花煙間么，我現(xiàn)在是不走了?！?br>耕心道：“阿根哥敢是高升了不成？老相好那里都不去了?！卑⒏卮?，不提防背后有人伸手掩住自己眼睛，連問是誰？那人只是笑并不答話。阿根急道：“總是我的兒子，疼慣了你就沒大沒小，尋起你老子開心來了?！?br>那人才把手放開道：“是你兒子的祖太爺呢，你錯認了人也?！?br>阿根回頭，見是錢瑟公的小馬夫劉小泉，從前在春泉那里做過的。就道：“我說是我的兒子，果然就是小泉這兒子。那原是我不好，不應(yīng)寵你的?！?br>小泉道：“你們聽聽，他要做我老子了。試瞧瞧，誰像爺，誰不像爺?！?br>耕心假裝咳嗽道：“合罕，好兒子，再叫兩聲?！?br>三人一笑而罷。小泉道：“你們到那里去？”
阿根道：“沒有定所，我們也是才碰頭?！?br>小泉道：“原來都不是一起的，難得難得，我們一塊兒走走罷。”
三人并著肩行。小泉居中，阿根居左，耕心居右。耕心伸手勾著小泉脖子，小泉伸手勾著阿根脖子，三個人勾頸搭背而行。走了一陣，早到四馬路匯芳居茶館。小泉道：“我們喝茶罷?！?br>走上扶梯，沿窗坐下，泡了兩碗荼。耕心問阿根：“你為甚一竟不出來，好多時不見你面。”
小泉搶說道：“他家里頭有了花樣，還要外邊來做什么。”耕心忙問什么花樣，小泉道：“這事我那里知道，須要問他自己的。”
耕心果然問道：“老根串了什么花樣，這幾個面前，說說有甚要緊。”
阿根道：“你去信他呢，滿嘴里胡言亂語，狗嘴里那里會有象牙出?！毙∪溃骸罢娴拿?，可要全替你說出來，拎起義袋底一倒，相信不相信?！?br>阿根恐他真的說出，忙著作揖央告。耕心笑道：“你道我真?zhèn)€不知道么，我也不是木頭人呢。你的事情全上海差不多都傳遍了，那一個不曉得。知己朋友面前，倒還想瞞頭藏尾?！?br>小泉道：“你真?zhèn)€曉得么？”耕心道：“你不信我說出兩句你聽。老根不是交上了桃花運，在公館里替他主人代勞？”
小泉道：“看著著，洋行里是裝著德律風(fēng)的，你們吃洋行飯人，消息所以靈不過?！?br>又向阿根道：“你再想瞞人，可是瞞不過了?！?br>阿根道：“隨你們胡說罷，我橫豎沒這件事，我王阿根是一竟規(guī)規(guī)矩矩的?！?br>耕心道：“你不要假撤清，小報館里要上你報呢，你曉得沒有曉得?！蓖醢⒏眴枺骸罢娴拿?？”
耕心正色道：“那個謊你。”
阿根聽說，嚇得額角上汗，一粒粒珍珠相似，連問“可還有法子止住他，可還有法子止住他？”
耕心道：“你要我止住也不難，只消先把近來情形，詳詳細細告訴我，瞞一個字，我可就要不答應(yīng)?！?br>王阿根沒法，只得道：“姨太太起初與我很要好，現(xiàn)在有了馮小旦，我可就夠不上了?！?br>耕心道：“姨太太又姘了馮小旦么？”
王阿根道：“那里只馮小旦一個。這位姨太太自進了我們老爺?shù)拈T，軋的姘頭，屈指算算，差不多有十來個了。他的脾氣，真與別人不同。瞧著軋個巴姘頭，是稀沒要緊的事情，宛如坐回巴馬車，吃回巴大菜。這個膩了，就換上那個。那個煩了，再換上這個。有幾個連尊姓大名都沒有打聽明白，已經(jīng)上手了?！?br>耕心道：“這是他沒有對意人的緣故，揀來揀去，無非想揀一個中意的。你當他爛污可就識錯了?！?br>小泉槍問：“老爺怎么不去管他，盡著他混鬧?！卑⒏溃骸袄蠣斈怯胁还苤恚芩幌掠帜魏文??！?br>耕心道：“你可能依舊要好？”
阿根道：“要好是不見得，依舊總算原還依舊。這位姨太太，奇怪真是奇怪的了得。有一天老爺在家里頭剃頭，那個剃頭司務(wù)王八，年紀只有十八九歲，生得雄赳赳，白胖胖，氣勢很是精壯。姨太大不知怎樣，竟會看上了他，老爺一出去，叫我去喊王八來。我曉得他是老毛病發(fā)作，卻故意問道：‘老爺出去了，還喊剃頭司務(wù)來做什么？王八是剃頭司務(wù)呢。’
姨太太道：‘我怕不知道，要你說，我叫你喊你就去喊是了，多問點子什么。’
我道：‘姨太太明鑒，老爺惹怪起來，家人須擔不住這個不是。’他把我呸了一口道：‘見你媽的鬼，老爺會惹怪就是惹怪也惹怪不到你，你放刁，想掮出老爺來壓制我，我可是怕老爺?shù)娜嗣础Ｎ液巴醢藖硎釛l辮子，堂堂皇皇，又沒有干甚不端事情，就是老爺在家，也不會說什么。你不信，我明天趁你老爺在家時喊王八來，當面梳給你看。女人家梳辮子叫剃頭司務(wù)梳，現(xiàn)在上海是通行的，又不是我特創(chuàng)?！?br>我見他這般說了，就不得不替他去喊了。王八聽說姨太太要打辮，宛如奉了當今皇帝圣旨，立即拿包上樓。這一條辮足足梳了兩個鐘頭。從此便天天叫王八來梳辮子。老爺一出去，王八就來了。前腳后腳，好似約好著時光似的?！?br>耕心道：“上過手沒有？”
阿根道：“那我如何會知道。姨太太梳辮，是掩著房門梳的，房里頭又沒一個旁人在?！?br>小泉道：“這王八真是造化不小。”
耕心道：“后來怎樣？”阿根道：“不到一個月，又嫌王八膩了，忽地叫小阿和梳辮了。”
耕心道：“小阿和又是誰？”
阿根道：“也是個剃頭司務(wù)，害得王八與小阿和連打了幾回架，幾幾性命開交?！备牡溃骸澳愕鼓軌蛉耘f，總算你本領(lǐng)不小。”
阿根道：“這也沒什么本領(lǐng)，不過他沒有對勁人，想轉(zhuǎn)來原是我纏纏也好?！?br>阿根傾筐倒篋，把近來的事情，盡告訴了耕心。問他上報的事，可有法子去止住。耕心道：“你們老爺既然這么的好講話，就上上報也不妨事?！卑⒏溃骸袄蠣敯道锍蕴濣c子原是不在乎，面子上是坍不落的，究竟場面上人呢。”
耕心道：“你放心，我已念著符咒，差神將到報館里，把那張訪稿盜來了，他們沒有了訪稿，拿甚么來登載呢?！?br>阿根道：“我可上你的老當，今天總要罰罰你。沒的尋朋友開心，這樣的尋法?！备牡溃骸俺詡€巴小東道，究還吃得起。今天東道算是我的。”
小泉道：“很好，就去吃?！?br>耕心道：“那里去呢？”
阿根道：“五馬路得和館很好?！?br>小泉道：“我們走罷?！?br>說著摸出錢來惠過茶鈔，三人同出了匯芳居茶樓。從四馬路兜轉(zhuǎn)寶善街，看了一會倌人馬車，隨步走去，得和館已在面前了。進門上樓，揀副座頭坐下，堂倌過來伺候。耕心要了三壺京莊，又點了四個小碗，兩個碟子，偏偏是上市時光，碟子和酒先拿了來，那幾個小碗再四不送來。小泉阿根等的不耐煩，拿著竹筷敲得那碟子當當怪響，嘴里連喝帶罵的道：“這里廚子敢是死絕了么，燒幾樣小菜，再也燒不出，可要你老子來替你燒。”
堂倌連聲應(yīng)“來了，來了”半晌才送了只炒三鮮來。風(fēng)卷殘云，一瞬眼就光了。小泉道：“得和館廚子這樣的可惡，待我自己去催?！闭f著，登登登飛一般下樓去了。阿根蹺起一條腿，把竹筷敲著桌子，嘴里南腔北調(diào)亂唱。忽聽樓下爭鬧聲音，反沸應(yīng)天。樓上吃客，只道是火，爭著下樓去瞧。堂倌忙著搖手止住眾人道：“不要緊．是打架，不是火，盡管坐著，盡管坐著?！?br>阿根聽是打架，忙奔下樓瞧時，見小泉和一個廚子互扭著辮子，打成一圍。三五個打雜的在那里解勸，看的人嚷成一片。忽聽眾人嚷道：“巡捕先生來了，巡捕先生來了?！?br>小泉方才放手。原來小泉最喜歡吃醋炒青魚，他奔下來就為催這一只菜。那里曉得灶上剛剛接著一個來碗生意，點的一般是醋炒青色。小泉奔到灶前問：“醋炒青魚炒好沒有？”灶上只道是來碗朋友，應(yīng)道：“在炒呢，瞧見么?！?br>小泉向鑊里一張，見炒的果然是青魚。遂道：“油水重點子，醋多放點子，燒的竟這樣慢，肚子都餓扁了。”灶上不去理他，專門的燒，不一會炒好了。襯著抹布，拿起小鑊釕只一倒，倒在一只青花大碗里。小泉此時已候得涎水都掛出來了，見他倒好，忙拿手去接。忽然旁邊走上一人，冷冷的道：“對不起，老兄讓我自己來拿罷。”
小泉道：“甚么話，我等了許久了，這是我的?！?br>那人道：“老兄不必和我爭論，這碗子是我家里拿來的。老兄要吃，請向店里人講話是了。”
說畢，拿著那碗子，頭也不回的去了。小泉費心費思，叫灶上重油重醋炒好了，眼見熱騰騰香噴噴一滿碗醋炒青魚，給人家拿了去，自己說又說不出，灶上灶下見了他那副窮形極相，都抿著嘴冷笑。灶上的開言道：“朋友，你是吃客，請樓上去坐，這里我們要做活的。地方小的很，你要什么菜，我們燒好了，自會叫堂倌送上來，不必?zé)﹦诖叽佟！?br>一個打雜的接口道：“吃客自己會搬菜，館子里堂倌可以用不著了?！?br>小泉怒極，反手就是一記，正打在灶上的臉子上。灶上的道：“你打人么?！毙∪溃骸按蚰氵@狗操的?！?br>兩個人就扭住辮子，打?qū)⑵饋?。帳房恐怕打掉東西，忙過來喝勸。打雜的也幫著解勸，忽聽眾人嚷“巡捕先生來了，巡捕先生來了。”
兩人方才住手。這兩個巡捕，是落著走過的，并不曾進來干預(yù)。幸喜東西沒有打壞，阿根就勸小泉上樓。耕心問起情形，也著實埋怨了館子里幾句。遂道：“小泉哥，不必同他們一般見識，我們喝酒罷?！?br>一時醋魚果然好了，堂倌送上，三人吃著。耕心問阿根道：“你們老爺家里頭還有什么人？”
阿根道：“一個太太，兩個姨太太，兩個小姐，都生得花朵兒一般的。不過打扮沒有上海人時路罷了?！?br>耕心道：“兩個小姐，可是老爺?shù)呐⒆?？?br>阿根道：“老爺通只二十五歲的人，那里就有這么大的女孩子，都是他同胞妹子呢?！?br>耕心道：“家里既有著花朵兒一般的妻妾，為甚來了一年多，倒又不見他回府去?！卑⒏溃骸坝猩踉捳f，上?？傊皇呛玫胤?，一到就迷昏了。聽說太太、姨太太為他不回去，都要趕出來呢?！?br>說著，還有兩個小碗也送來了。吃畢夜飯，由錢耕心會了鈔，小泉道：“我們野雞阿翠家去坐坐好么？”
耕心道：“就是恩慶里貴相好那里么？那是總要奉陪的?！?br>于是出了得和館，向西抄石路，沿三馬路一徑行來。何消片刻，早到了云南路恩慶里門口。小泉引路，走到阿翠家門首。舉手敲門，門內(nèi)娘姨接應(yīng)，卻許久不開。小泉又敲了兩下，娘姨連應(yīng)來了來了，才慢騰騰的開出來。三人進了門，只聽得房間里地板上，歷歷碌碌一陣腳聲，好似兩個人扭結(jié)拖拽的樣子。劉小泉曉得有客，在房門口縮住了腳。娘姨關(guān)上大門，說道請房里頭去坐。小泉遂揭開軟簾，讓兩人進房。聽得那客人開出后房門，登登登腳聲上樓去了。房間里暗昏昏地，只點著大床前梳妝臺上一盞油燈。阿翠把后房門關(guān)上，含笑前迎。叫聲劉大少，娘姨忙著點起洋燈煙燈，再去加茶碗。阿根目不轉(zhuǎn)睛的打量那阿翠，見他長挑身裁，瓜子臉兒，眉目很是動人。只不知為甚緣故，兩鬢兒卻有點子蓬松。只見劉小泉悄問：“上頭的客人是誰？”
阿翠道：“不是客人?！毙∪溃骸安皇强腿耍y道是自家人么？”
阿翠道：“也不是自家人?！?br>小泉拍手道：“希奇，不是客人，又不是自家人，是什么呢？噢，懂了，是你的姘頭。”
翠道：“你說說又要沒淘成了，這是客人的朋友?！?br>小泉道：“客人的朋友，怎么不是客人。”
隨手指著耕心、阿根道：“照你說時，他們都不好算客人了？”
阿翠道：“你總喜歡瞎纏，那個有工夫和你纏，替我坐著吃煙罷?！眲⑿∪蜷酱菜?，才燒好一筒煙，忽聽蓬蓬蓬敲門聲響。娘姨在客堂中，高聲問“那個？”
門外回說“是我。”
娘姨便去開了進來，那人并不到房間里，一徑上樓，知道與樓上客人是一塊兒的，不去理會他。劉小泉煙癮本是有限，吸過兩筒，就讓王阿根吸，自取一只水煙袋，坐在下首吸水煙。耕心和阿翠并坐在靠窗椅子上，講些閑話。忽又聽得有人敲門，劉小泉道：“唷唷，生意倒著實興旺?！?br>說著，放下水煙袋，立起身來望玻璃空張覷。阿翠上前攔道：“你瞧點子什么，給我去坐在那邊?！?br>小泉聽得娘姨開出門去，和敲門的唧唧說話，那敲門的聲音似乎廝熟，遂一手推開阿翠，趕出房門，看是何人？那敲門的見了，慌的走避。小泉趕出門口，趁著弄里玻璃油燈望去，認明那人的背后形，就是祥記火腿棧管帳孫達卿。不便叫應(yīng)，也就退了進來，回到房間。只見耕心阿翠，做一堆兒滾在大床上。耕心不住口討?zhàn)?，阿翠伸手沒上沒下的亂捏。阿根站在中央，拍手狂笑。小泉道：“饒了他罷。”
阿翠才慢慢坐起身來，向小泉道：“他這人惹氣不過，我為瞧見他手臂上黃澄澄，好似戴著一雙金釧臂。問他借來瞧瞧，好似我要吃過他似的，死活把袖子來遮，回我說沒有沒有，所以我給他點子生活吃?！?br>耕心道：“小泉哥，勸勸貴相好，就這么著罷。貴相好吃了小泉哥的好東西，力氣強得來，我簡直見他懼怕，方才壓在我身上，腿骨都幾乎被他壓斷?！卑⒋溧恋溃骸澳氵€要瞎說，可是生活沒有吃夠?！?br>說著伸手又要來捏，耕心慌忙討?zhàn)?。小泉道：“看我分上，饒了他罷?！?br>阿翠方才罷了。小泉道：“耕心弟，你臂膊上戴著金釧臂么？退下來我們瞧瞧?！?br>阿根道：“不知又是那里去騙來的?！?br>耕心聽說，面孔一紅，嘴里還說：“那里去騙，那里有騙處?！毙∪溃骸巴私o我們瞧瞧?！备臒o奈，只得脫下，授給小泉。阿翠劈手搶來，望自己手上一套，問小泉道：“樣子可好？”
小泉道：“還沒有瞧仔細，你就奪去了?！卑⒋涞溃骸盀榱隋X大少小器不過，偏偏要同他借幾天呢?！?br>耕心道：“這是朋友托我去兌換的，不要玩，快還我，快還我。”
阿翠道：“我偏要借幾日，是你自己的也罷，是你朋友的也罷。”
耕心發(fā)急道：“小泉哥，我只認得你，我東西是交代在你手里的。”小泉道：“我不管帳，你自己去問他討取?！?br>耕心急得面孔通紅，滿間里亂轉(zhuǎn)。阿翠嘲笑道：“劉大少，你瞧錢大少額角上汗都急出來了。”
耕心沒法，只得向小泉央告。小泉道：“你也真是呆氣，他會吃住你東西么?！?br>阿翠接口道：“很對，我們那里好吃過人家東西，不要說是客人的朋友，就是客人的，我也不好吃過。不比做嫖客的，倒好設(shè)計圖謀相好的東西。”
小泉道：“這是甚么話，我?guī)自鴪D謀過你東西?！?br>阿翠道：“哎喲，劉大少又要多心了。我說的是浙江路上事情?！?br>小泉道：“浙江路上又有什么事情？”
阿翠道：“浙江路有個葉如花，原本做大姐的，后來積了幾個銅錢，買了幾個討人，就在浙江路上開起野雞堂子來，生意倒也很好。前日子接著一個姓張的客人，說是吃洋行飯的，年紀也很輕，衣裳也很時路，花錢更是撒潑。這客人幸虧是本家自己做的?！?br>小泉道：“他自己也做生意么？”
阿翠道：“通只二十三四歲的人，怎么不做生意。那姓張的客人，半個月工夫，足花有六七十塊洋錢。葉如花當他是戶闊客，比眾的巴結(jié)，比眾的殷勤。前日子，姓張的邀葉如花去坐馬車，我們這地方，可不比長三么二，客人請坐馬車是難得有的。葉如花快活得什么相似，當下打扮了個上下簇新，珠兜金釧，無一不備。他是安心要在姊妹淘里擺揚擺揚，所以打扮的比眾闊綽。坐了馬車先到大馬路虹廟，燒了香，接著就到張園游了一鎮(zhèn)天，天色傍晚，兩個人原坐著馬車回來。追風(fēng)逐電，快的真像騰云一般。葉如花坐在馬車里頭，向左望望，向右望望，那副得意的神情，真是說都說不出，描都描不像。馬夫拉著韁，把車子向大馬路黃浦灘兜了兩個圈子，然后放到普天香廣東宵夜館門前停車。相將下車，走進普天香吃宵夜。點了幾樣菜，要了幾兩白玫瑰，兩個人你一筷我一筷，吃喝得真是開心。后來盛上鴨粥來，葉如花嫌燙，晾在臺子上。那里曉得姓張的偷偷拿出一包藥末，向鴨粥里只一傾，其巧不巧，被堂倌瞧見了。問他為甚粥里頭放藥末，姓張的道：“我因為眼睛不清爽，叫先生診治了，先生給的光明散，和在東西里吃了，眼睛就會好的。葉如花就問：‘你眼睛有毛病么？瞧倒一點子瞧不出?！?br>姓張的道：‘我是叉麻雀熬夜熬壞的，要緊還不大要緊?！~如花只道是真話，絕不疑心。不過這碗粥藥末雖是和了，喝卻始終沒有喝掉。吃過夜飯。又到五龍日升樓茶館喝茶，那里曉得，藥末子他暗里頭倒又放進了。葉如花不知就里，才喝得一口，舌頭頃刻麻起來，馬上放下杯子，問他為甚暗放迷藥。姓張的見不是事，想要逃走。眾人圍攏來把他拿住，交給到巡捕房。
原來這姓張的并不吃什么洋行飯，是個滑頭。他來做葉如花，并不是要尋快樂，無非見葉如花手里有幾個錢，誑騙得著，乘勢誑騙幾個也好。無奈這葉如花，口子老不過，別的事情都可以商量，錢財兩個字，就斫掉他腦袋都不行放松半毫。姓張的只得行那毒計，暗把迷藥放在東西里，想把葉如花迷倒了，乘便攫取珍飾，逃之杳杳。計策總算是好極了，無奈葉如花命里不該倒運，東西沒有搶到手，身子已經(jīng)送進巡捕房去了?！毙∪溃骸熬褂羞@樣希奇事情，這姓張的后來怎樣結(jié)局呢。”
阿翠道：“解到新衙門，被新衙門老爺斷了個監(jiān)禁外國牢監(jiān)一年之罪?！?br>阿根道：“該死該死，一年外國監(jiān)牢關(guān)下來，一條命不要姓送了么?！?br>耕心一心在金釧臂上，沒工夫再去聽講閑話。愁眉苦臉，只向小泉索取金釧臂。小泉道：“也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玩笑玩笑都玩笑不起的?！?br>隨向阿翠道：“翠小姐，還了他罷，省得他哭出來?！?br>欲知阿翠肯還與否？且聽下回分解。
他的公館，就是絕好一座銷金窟，恁你整千整萬家私，除是不踏進他的門，一踏進去總是個精光完結(jié)。他的夫人和兩位令抹，這三個人的迷人工夫，就是堂子里久于閱歷的婊子，也沒有那么利害，真是媚嚇俱施，剛?cè)岵⒂?。后來生意興隆，營業(yè)發(fā)達，巧寶、鳳姑、小燕竟有應(yīng)接不暇之勢。費盡心機，用盡手段，總不免時有吃醋爭風(fēng)事情。
介山和乃眷密議了幾回，商量個擴充之策。由乃眷建議，叫他納寵。介山親到蘇州，出重價買了兩個絕色女子，載回上海。圓房這日，一般也懸燈結(jié)彩，設(shè)筵開賀，熱鬧了好多日。從此周公館有了五面艷幟了。生意愈加興旺。
然而一個人的心，總沒有滿足的。好了還要好，多了還要多。介山生意越盛，心里越愁，愁的是不能發(fā)展。后來不知怎樣，竟被他想出了個改良女總會，維新大臺基。這法子真是好不過，癡男怨女，浪蝶游蜂，都當他是個世外桃源，結(jié)隊成群的趕將來。珊家園周公館，在玩耍場中闖闖的，提起了幾幾沒個人不知，沒個人不曉。
更有家境平常的人家，像馬靜齋之類，正幸有著這方便所在，妻女們開了一條生路，家中究也不無小補。所以眼開眼閉，盡著他們?nèi)_。又那里料得到他那位令愛，軋著的姘頭，竟是個一毫不拔的小滑頭。非特撈不著半個錢，倒反要貼漢，把自己費盡心機騙來的造孽錢，又給人家騙了去。照老輩里評論起來，又是天運循環(huán)，一報還一報了。
自梅心泉、錢瑟公發(fā)起了國貨會，第一個邀入會的就是周介山。介山入了會，回家竭力勸說他夫人、如夫人、令妹，幸喜一說成功，都勸的相信了。這幾位女將一相信，國貨會可就得益不淺。世界上勢力最大的本屬女子，女子里頭的勢力，姘頭女人比了自己妻妄更為利害。周公館幾位女將，所交接的又都是上海社會中有名人物，互相吸引，互相勸告，國貨會就自然而然的蒸蒸日上。這一段功勛，卻是周介山半生偉績，不可埋沒的?？垂儆浨?。（特筆表揚所謂一善之微必錄也。）
卻說正記洋行西崽錢耕心，自與馬小姐搭上了手，騙著銀錢不知有到多少。馬小姐只道他果是買辦兄弟，一心一意想嫁給他做老婆，耕心總用滑頭手段來對付。每逢提到嫁娶兩字，他就支支吾吾，拿別的話來敷衍。
這日在小房子里碰了面，馬小姐又提起這話，耕心照例用別語兜答道：“后天張園要打擂臺了，這是上海從來不曾有過的事，想起來必定大有看頭。我們國貨會里的會長梅心泉先生，是個拳棒慣家，到那時不知他老人家肯出手不肯出手，你可高興去瞧么？倘然高興，我就和你同坐著馬車去如何？”馬小姐道：“你這個人究竟怎么樣生的？人家好好同你講正經(jīng)話，你總把別的話來回我，已經(jīng)好多回數(shù)了。究競安心同我玩，還是有意不要我？你今天回了我明白，再講別話?！?br>耕心瞧馬小姐時，見他粉臉上露出薄怒的神情，兩頰紅的像著露桃花，水汪汪一對秋波，射住了自己一瞬都不瞬。做賊心虛，不禁害怕起來，嚅囁道：“我和你眼前也很好，何必定要嫁娶。嫁娶這樁事，行起來很是費事。”
馬小姐道：“終不然一竟著，成個什么樣子?！?br>錢耕心道：“不瞞你說，我家里雖是有錢，只都不在自己手里。一舉一動，一點子主兒不能做，可又怎樣呢。”
馬小姐道：“我可不要聽，你難道一生世不要娶老婆不成?！?br>耕心道：“那原要哥哥作主的。”馬小姐道：“兒子大了老子也不能夠硬行作主，何況是哥哥。你這沒中用東西，見哥哥就這么的懼怕。既然這么著，就應(yīng)得謹守規(guī)矩，為甚又來引誘人家，弄的我上不上下不下。我問你，你出來吊膀子，可是奉過你哥哥命令沒有？況且婚姻大事，是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就向哥哥直說，總也不見會打你耳光的。你懼怕你哥哥，我是不怕的，你就和我一同去見你哥哥。”
說著，逼著他就要走。耕心發(fā)急道：“你不要這樣，我有話同你講呢。不瞞你說，我已經(jīng)向哥哥說過幾回了?！?br>馬小姐道：“說過最好，你哥哥諒總答應(yīng)的。”
耕心道：“不好算答應(yīng)?！?br>馬小姐道：“難道竟不答應(yīng)么？”
耕心道：“也不好算是不答應(yīng)。我哥哥因為我不誠實，不肯替我做事情。我上月向嫂子借了一個鉆戒，后來朋友淘里說得起勁，叉叉麻雀，輸了二百塊錢，就把這戒子退下來，抵給了人家。直到現(xiàn)在沒有錢去贖，嫂子告訴了哥哥，哥哥就說我不誠實。”
馬小姐道：“為甚不早向我說，我窮雖然窮，二百塊錢卻還拿的出，只把鉆戒也嚇不煞人，你就去贖來還了他。只要你我成了婚，照老人家遺囑，向他分家?！?br>耕心道：“你這計策好極，我們老人遺囑，有一張存在族長那里，現(xiàn)在族長齊巧同我哥哥不對，同我卻很對。我成了婚，族長一定肯幫我忙。何況成家分產(chǎn)，遺囑上載寫的明明白白，就打官司也不怕他?！?br>馬小姐道：“你為甚不早點子向我說?！?br>耕心道：“那原是我自己不好，我因為在你那里已經(jīng)借過不少了，不好意思再向你張口?！?br>馬小姐道：“你也太覺婆婆媽媽了，你我兩個人，還分什么彼此。你的錢就是我的錢，我的錢就是你的錢。我向你說過幾回，怎么總是這個樣子。”
耕心認過不迭。馬小姐叫他等在小房子里，自己立刻回公館，拿了只金釧臂來，交與耕心，叫他當了抵用。耕心大喜，接著釧臂，就向手上一套，別過馬小姐，跨出門，隨步所之，順路行去，剛轉(zhuǎn)一個彎，劈面碰著一個人。那人口稱“老耕，你寫意哇?！?br>耕心抬頭，見是費公館二爺王阿根，和自己在花煙間吃醋打架打成的相識。當下忙道：“阿根哥，多時不碰面了。阿三那里可還去？”
阿根道：“花煙間么，我現(xiàn)在是不走了?！?br>耕心道：“阿根哥敢是高升了不成？老相好那里都不去了?！卑⒏卮?，不提防背后有人伸手掩住自己眼睛，連問是誰？那人只是笑并不答話。阿根急道：“總是我的兒子，疼慣了你就沒大沒小，尋起你老子開心來了?！?br>那人才把手放開道：“是你兒子的祖太爺呢，你錯認了人也?！?br>阿根回頭，見是錢瑟公的小馬夫劉小泉，從前在春泉那里做過的。就道：“我說是我的兒子，果然就是小泉這兒子。那原是我不好，不應(yīng)寵你的?！?br>小泉道：“你們聽聽，他要做我老子了。試瞧瞧，誰像爺，誰不像爺?！?br>耕心假裝咳嗽道：“合罕，好兒子，再叫兩聲?！?br>三人一笑而罷。小泉道：“你們到那里去？”
阿根道：“沒有定所，我們也是才碰頭?！?br>小泉道：“原來都不是一起的，難得難得，我們一塊兒走走罷。”
三人并著肩行。小泉居中，阿根居左，耕心居右。耕心伸手勾著小泉脖子，小泉伸手勾著阿根脖子，三個人勾頸搭背而行。走了一陣，早到四馬路匯芳居茶館。小泉道：“我們喝茶罷?！?br>走上扶梯，沿窗坐下，泡了兩碗荼。耕心問阿根：“你為甚一竟不出來，好多時不見你面。”
小泉搶說道：“他家里頭有了花樣，還要外邊來做什么。”耕心忙問什么花樣，小泉道：“這事我那里知道，須要問他自己的。”
耕心果然問道：“老根串了什么花樣，這幾個面前，說說有甚要緊。”
阿根道：“你去信他呢，滿嘴里胡言亂語，狗嘴里那里會有象牙出?！毙∪溃骸罢娴拿?，可要全替你說出來，拎起義袋底一倒，相信不相信?！?br>阿根恐他真的說出，忙著作揖央告。耕心笑道：“你道我真?zhèn)€不知道么，我也不是木頭人呢。你的事情全上海差不多都傳遍了，那一個不曉得。知己朋友面前，倒還想瞞頭藏尾?！?br>小泉道：“你真?zhèn)€曉得么？”耕心道：“你不信我說出兩句你聽。老根不是交上了桃花運，在公館里替他主人代勞？”
小泉道：“看著著，洋行里是裝著德律風(fēng)的，你們吃洋行飯人，消息所以靈不過?！?br>又向阿根道：“你再想瞞人，可是瞞不過了?！?br>阿根道：“隨你們胡說罷，我橫豎沒這件事，我王阿根是一竟規(guī)規(guī)矩矩的?！?br>耕心道：“你不要假撤清，小報館里要上你報呢，你曉得沒有曉得?！蓖醢⒏眴枺骸罢娴拿?？”
耕心正色道：“那個謊你。”
阿根聽說，嚇得額角上汗，一粒粒珍珠相似，連問“可還有法子止住他，可還有法子止住他？”
耕心道：“你要我止住也不難，只消先把近來情形，詳詳細細告訴我，瞞一個字，我可就要不答應(yīng)?！?br>王阿根沒法，只得道：“姨太太起初與我很要好，現(xiàn)在有了馮小旦，我可就夠不上了?！?br>耕心道：“姨太太又姘了馮小旦么？”
王阿根道：“那里只馮小旦一個。這位姨太太自進了我們老爺?shù)拈T，軋的姘頭，屈指算算，差不多有十來個了。他的脾氣，真與別人不同。瞧著軋個巴姘頭，是稀沒要緊的事情，宛如坐回巴馬車，吃回巴大菜。這個膩了，就換上那個。那個煩了，再換上這個。有幾個連尊姓大名都沒有打聽明白，已經(jīng)上手了?！?br>耕心道：“這是他沒有對意人的緣故，揀來揀去，無非想揀一個中意的。你當他爛污可就識錯了?！?br>小泉槍問：“老爺怎么不去管他，盡著他混鬧?！卑⒏溃骸袄蠣斈怯胁还苤恚芩幌掠帜魏文??！?br>耕心道：“你可能依舊要好？”
阿根道：“要好是不見得，依舊總算原還依舊。這位姨太太，奇怪真是奇怪的了得。有一天老爺在家里頭剃頭，那個剃頭司務(wù)王八，年紀只有十八九歲，生得雄赳赳，白胖胖，氣勢很是精壯。姨太大不知怎樣，竟會看上了他，老爺一出去，叫我去喊王八來。我曉得他是老毛病發(fā)作，卻故意問道：‘老爺出去了，還喊剃頭司務(wù)來做什么？王八是剃頭司務(wù)呢。’
姨太太道：‘我怕不知道，要你說，我叫你喊你就去喊是了，多問點子什么。’
我道：‘姨太太明鑒，老爺惹怪起來，家人須擔不住這個不是。’他把我呸了一口道：‘見你媽的鬼，老爺會惹怪就是惹怪也惹怪不到你，你放刁，想掮出老爺來壓制我，我可是怕老爺?shù)娜嗣础Ｎ液巴醢藖硎釛l辮子，堂堂皇皇，又沒有干甚不端事情，就是老爺在家，也不會說什么。你不信，我明天趁你老爺在家時喊王八來，當面梳給你看。女人家梳辮子叫剃頭司務(wù)梳，現(xiàn)在上海是通行的，又不是我特創(chuàng)?！?br>我見他這般說了，就不得不替他去喊了。王八聽說姨太太要打辮，宛如奉了當今皇帝圣旨，立即拿包上樓。這一條辮足足梳了兩個鐘頭。從此便天天叫王八來梳辮子。老爺一出去，王八就來了。前腳后腳，好似約好著時光似的?！?br>耕心道：“上過手沒有？”
阿根道：“那我如何會知道。姨太太梳辮，是掩著房門梳的，房里頭又沒一個旁人在?！?br>小泉道：“這王八真是造化不小。”
耕心道：“后來怎樣？”阿根道：“不到一個月，又嫌王八膩了，忽地叫小阿和梳辮了。”
耕心道：“小阿和又是誰？”
阿根道：“也是個剃頭司務(wù)，害得王八與小阿和連打了幾回架，幾幾性命開交?！备牡溃骸澳愕鼓軌蛉耘f，總算你本領(lǐng)不小。”
阿根道：“這也沒什么本領(lǐng)，不過他沒有對勁人，想轉(zhuǎn)來原是我纏纏也好?！?br>阿根傾筐倒篋，把近來的事情，盡告訴了耕心。問他上報的事，可有法子去止住。耕心道：“你們老爺既然這么的好講話，就上上報也不妨事?！卑⒏溃骸袄蠣敯道锍蕴濣c子原是不在乎，面子上是坍不落的，究竟場面上人呢。”
耕心道：“你放心，我已念著符咒，差神將到報館里，把那張訪稿盜來了，他們沒有了訪稿，拿甚么來登載呢?！?br>阿根道：“我可上你的老當，今天總要罰罰你。沒的尋朋友開心，這樣的尋法?！备牡溃骸俺詡€巴小東道，究還吃得起。今天東道算是我的。”
小泉道：“很好，就去吃?！?br>耕心道：“那里去呢？”
阿根道：“五馬路得和館很好?！?br>小泉道：“我們走罷?！?br>說著摸出錢來惠過茶鈔，三人同出了匯芳居茶樓。從四馬路兜轉(zhuǎn)寶善街，看了一會倌人馬車，隨步走去，得和館已在面前了。進門上樓，揀副座頭坐下，堂倌過來伺候。耕心要了三壺京莊，又點了四個小碗，兩個碟子，偏偏是上市時光，碟子和酒先拿了來，那幾個小碗再四不送來。小泉阿根等的不耐煩，拿著竹筷敲得那碟子當當怪響，嘴里連喝帶罵的道：“這里廚子敢是死絕了么，燒幾樣小菜，再也燒不出，可要你老子來替你燒。”
堂倌連聲應(yīng)“來了，來了”半晌才送了只炒三鮮來。風(fēng)卷殘云，一瞬眼就光了。小泉道：“得和館廚子這樣的可惡，待我自己去催?！闭f著，登登登飛一般下樓去了。阿根蹺起一條腿，把竹筷敲著桌子，嘴里南腔北調(diào)亂唱。忽聽樓下爭鬧聲音，反沸應(yīng)天。樓上吃客，只道是火，爭著下樓去瞧。堂倌忙著搖手止住眾人道：“不要緊．是打架，不是火，盡管坐著，盡管坐著?！?br>阿根聽是打架，忙奔下樓瞧時，見小泉和一個廚子互扭著辮子，打成一圍。三五個打雜的在那里解勸，看的人嚷成一片。忽聽眾人嚷道：“巡捕先生來了，巡捕先生來了?！?br>小泉方才放手。原來小泉最喜歡吃醋炒青魚，他奔下來就為催這一只菜。那里曉得灶上剛剛接著一個來碗生意，點的一般是醋炒青色。小泉奔到灶前問：“醋炒青魚炒好沒有？”灶上只道是來碗朋友，應(yīng)道：“在炒呢，瞧見么?！?br>小泉向鑊里一張，見炒的果然是青魚。遂道：“油水重點子，醋多放點子，燒的竟這樣慢，肚子都餓扁了。”灶上不去理他，專門的燒，不一會炒好了。襯著抹布，拿起小鑊釕只一倒，倒在一只青花大碗里。小泉此時已候得涎水都掛出來了，見他倒好，忙拿手去接。忽然旁邊走上一人，冷冷的道：“對不起，老兄讓我自己來拿罷。”
小泉道：“甚么話，我等了許久了，這是我的?！?br>那人道：“老兄不必和我爭論，這碗子是我家里拿來的。老兄要吃，請向店里人講話是了。”
說畢，拿著那碗子，頭也不回的去了。小泉費心費思，叫灶上重油重醋炒好了，眼見熱騰騰香噴噴一滿碗醋炒青魚，給人家拿了去，自己說又說不出，灶上灶下見了他那副窮形極相，都抿著嘴冷笑。灶上的開言道：“朋友，你是吃客，請樓上去坐，這里我們要做活的。地方小的很，你要什么菜，我們燒好了，自會叫堂倌送上來，不必?zé)﹦诖叽佟！?br>一個打雜的接口道：“吃客自己會搬菜，館子里堂倌可以用不著了?！?br>小泉怒極，反手就是一記，正打在灶上的臉子上。灶上的道：“你打人么?！毙∪溃骸按蚰氵@狗操的?！?br>兩個人就扭住辮子，打?qū)⑵饋?。帳房恐怕打掉東西，忙過來喝勸。打雜的也幫著解勸，忽聽眾人嚷“巡捕先生來了，巡捕先生來了。”
兩人方才住手。這兩個巡捕，是落著走過的，并不曾進來干預(yù)。幸喜東西沒有打壞，阿根就勸小泉上樓。耕心問起情形，也著實埋怨了館子里幾句。遂道：“小泉哥，不必同他們一般見識，我們喝酒罷?！?br>一時醋魚果然好了，堂倌送上，三人吃著。耕心問阿根道：“你們老爺家里頭還有什么人？”
阿根道：“一個太太，兩個姨太太，兩個小姐，都生得花朵兒一般的。不過打扮沒有上海人時路罷了?！?br>耕心道：“兩個小姐，可是老爺?shù)呐⒆?？?br>阿根道：“老爺通只二十五歲的人，那里就有這么大的女孩子，都是他同胞妹子呢?！?br>耕心道：“家里既有著花朵兒一般的妻妾，為甚來了一年多，倒又不見他回府去?！卑⒏溃骸坝猩踉捳f，上?？傊皇呛玫胤?，一到就迷昏了。聽說太太、姨太太為他不回去，都要趕出來呢?！?br>說著，還有兩個小碗也送來了。吃畢夜飯，由錢耕心會了鈔，小泉道：“我們野雞阿翠家去坐坐好么？”
耕心道：“就是恩慶里貴相好那里么？那是總要奉陪的?！?br>于是出了得和館，向西抄石路，沿三馬路一徑行來。何消片刻，早到了云南路恩慶里門口。小泉引路，走到阿翠家門首。舉手敲門，門內(nèi)娘姨接應(yīng)，卻許久不開。小泉又敲了兩下，娘姨連應(yīng)來了來了，才慢騰騰的開出來。三人進了門，只聽得房間里地板上，歷歷碌碌一陣腳聲，好似兩個人扭結(jié)拖拽的樣子。劉小泉曉得有客，在房門口縮住了腳。娘姨關(guān)上大門，說道請房里頭去坐。小泉遂揭開軟簾，讓兩人進房。聽得那客人開出后房門，登登登腳聲上樓去了。房間里暗昏昏地，只點著大床前梳妝臺上一盞油燈。阿翠把后房門關(guān)上，含笑前迎。叫聲劉大少，娘姨忙著點起洋燈煙燈，再去加茶碗。阿根目不轉(zhuǎn)睛的打量那阿翠，見他長挑身裁，瓜子臉兒，眉目很是動人。只不知為甚緣故，兩鬢兒卻有點子蓬松。只見劉小泉悄問：“上頭的客人是誰？”
阿翠道：“不是客人?！毙∪溃骸安皇强腿耍y道是自家人么？”
阿翠道：“也不是自家人?！?br>小泉拍手道：“希奇，不是客人，又不是自家人，是什么呢？噢，懂了，是你的姘頭。”
翠道：“你說說又要沒淘成了，這是客人的朋友?！?br>小泉道：“客人的朋友，怎么不是客人。”
隨手指著耕心、阿根道：“照你說時，他們都不好算客人了？”
阿翠道：“你總喜歡瞎纏，那個有工夫和你纏，替我坐著吃煙罷?！眲⑿∪蜷酱菜?，才燒好一筒煙，忽聽蓬蓬蓬敲門聲響。娘姨在客堂中，高聲問“那個？”
門外回說“是我。”
娘姨便去開了進來，那人并不到房間里，一徑上樓，知道與樓上客人是一塊兒的，不去理會他。劉小泉煙癮本是有限，吸過兩筒，就讓王阿根吸，自取一只水煙袋，坐在下首吸水煙。耕心和阿翠并坐在靠窗椅子上，講些閑話。忽又聽得有人敲門，劉小泉道：“唷唷，生意倒著實興旺?！?br>說著，放下水煙袋，立起身來望玻璃空張覷。阿翠上前攔道：“你瞧點子什么，給我去坐在那邊?！?br>小泉聽得娘姨開出門去，和敲門的唧唧說話，那敲門的聲音似乎廝熟，遂一手推開阿翠，趕出房門，看是何人？那敲門的見了，慌的走避。小泉趕出門口，趁著弄里玻璃油燈望去，認明那人的背后形，就是祥記火腿棧管帳孫達卿。不便叫應(yīng)，也就退了進來，回到房間。只見耕心阿翠，做一堆兒滾在大床上。耕心不住口討?zhàn)?，阿翠伸手沒上沒下的亂捏。阿根站在中央，拍手狂笑。小泉道：“饒了他罷。”
阿翠才慢慢坐起身來，向小泉道：“他這人惹氣不過，我為瞧見他手臂上黃澄澄，好似戴著一雙金釧臂。問他借來瞧瞧，好似我要吃過他似的，死活把袖子來遮，回我說沒有沒有，所以我給他點子生活吃?！?br>耕心道：“小泉哥，勸勸貴相好，就這么著罷。貴相好吃了小泉哥的好東西，力氣強得來，我簡直見他懼怕，方才壓在我身上，腿骨都幾乎被他壓斷?！卑⒋溧恋溃骸澳氵€要瞎說，可是生活沒有吃夠?！?br>說著伸手又要來捏，耕心慌忙討?zhàn)?。小泉道：“看我分上，饒了他罷?！?br>阿翠方才罷了。小泉道：“耕心弟，你臂膊上戴著金釧臂么？退下來我們瞧瞧?！?br>阿根道：“不知又是那里去騙來的?！?br>耕心聽說，面孔一紅，嘴里還說：“那里去騙，那里有騙處?！毙∪溃骸巴私o我們瞧瞧?！备臒o奈，只得脫下，授給小泉。阿翠劈手搶來，望自己手上一套，問小泉道：“樣子可好？”
小泉道：“還沒有瞧仔細，你就奪去了?！卑⒋涞溃骸盀榱隋X大少小器不過，偏偏要同他借幾天呢?！?br>耕心道：“這是朋友托我去兌換的，不要玩，快還我，快還我。”
阿翠道：“我偏要借幾日，是你自己的也罷，是你朋友的也罷。”
耕心發(fā)急道：“小泉哥，我只認得你，我東西是交代在你手里的。”小泉道：“我不管帳，你自己去問他討取?！?br>耕心急得面孔通紅，滿間里亂轉(zhuǎn)。阿翠嘲笑道：“劉大少，你瞧錢大少額角上汗都急出來了。”
耕心沒法，只得向小泉央告。小泉道：“你也真是呆氣，他會吃住你東西么?！?br>阿翠接口道：“很對，我們那里好吃過人家東西，不要說是客人的朋友，就是客人的，我也不好吃過。不比做嫖客的，倒好設(shè)計圖謀相好的東西。”
小泉道：“這是甚么話，我?guī)自鴪D謀過你東西?！?br>阿翠道：“哎喲，劉大少又要多心了。我說的是浙江路上事情?！?br>小泉道：“浙江路上又有什么事情？”
阿翠道：“浙江路有個葉如花，原本做大姐的，后來積了幾個銅錢，買了幾個討人，就在浙江路上開起野雞堂子來，生意倒也很好。前日子接著一個姓張的客人，說是吃洋行飯的，年紀也很輕，衣裳也很時路，花錢更是撒潑。這客人幸虧是本家自己做的?！?br>小泉道：“他自己也做生意么？”
阿翠道：“通只二十三四歲的人，怎么不做生意。那姓張的客人，半個月工夫，足花有六七十塊洋錢。葉如花當他是戶闊客，比眾的巴結(jié)，比眾的殷勤。前日子，姓張的邀葉如花去坐馬車，我們這地方，可不比長三么二，客人請坐馬車是難得有的。葉如花快活得什么相似，當下打扮了個上下簇新，珠兜金釧，無一不備。他是安心要在姊妹淘里擺揚擺揚，所以打扮的比眾闊綽。坐了馬車先到大馬路虹廟，燒了香，接著就到張園游了一鎮(zhèn)天，天色傍晚，兩個人原坐著馬車回來。追風(fēng)逐電，快的真像騰云一般。葉如花坐在馬車里頭，向左望望，向右望望，那副得意的神情，真是說都說不出，描都描不像。馬夫拉著韁，把車子向大馬路黃浦灘兜了兩個圈子，然后放到普天香廣東宵夜館門前停車。相將下車，走進普天香吃宵夜。點了幾樣菜，要了幾兩白玫瑰，兩個人你一筷我一筷，吃喝得真是開心。后來盛上鴨粥來，葉如花嫌燙，晾在臺子上。那里曉得姓張的偷偷拿出一包藥末，向鴨粥里只一傾，其巧不巧，被堂倌瞧見了。問他為甚粥里頭放藥末，姓張的道：“我因為眼睛不清爽，叫先生診治了，先生給的光明散，和在東西里吃了，眼睛就會好的。葉如花就問：‘你眼睛有毛病么？瞧倒一點子瞧不出?！?br>姓張的道：‘我是叉麻雀熬夜熬壞的，要緊還不大要緊?！~如花只道是真話，絕不疑心。不過這碗粥藥末雖是和了，喝卻始終沒有喝掉。吃過夜飯。又到五龍日升樓茶館喝茶，那里曉得，藥末子他暗里頭倒又放進了。葉如花不知就里，才喝得一口，舌頭頃刻麻起來，馬上放下杯子，問他為甚暗放迷藥。姓張的見不是事，想要逃走。眾人圍攏來把他拿住，交給到巡捕房。
原來這姓張的并不吃什么洋行飯，是個滑頭。他來做葉如花，并不是要尋快樂，無非見葉如花手里有幾個錢，誑騙得著，乘勢誑騙幾個也好。無奈這葉如花，口子老不過，別的事情都可以商量，錢財兩個字，就斫掉他腦袋都不行放松半毫。姓張的只得行那毒計，暗把迷藥放在東西里，想把葉如花迷倒了，乘便攫取珍飾，逃之杳杳。計策總算是好極了，無奈葉如花命里不該倒運，東西沒有搶到手，身子已經(jīng)送進巡捕房去了?！毙∪溃骸熬褂羞@樣希奇事情，這姓張的后來怎樣結(jié)局呢。”
阿翠道：“解到新衙門，被新衙門老爺斷了個監(jiān)禁外國牢監(jiān)一年之罪?！?br>阿根道：“該死該死，一年外國監(jiān)牢關(guān)下來，一條命不要姓送了么?！?br>耕心一心在金釧臂上，沒工夫再去聽講閑話。愁眉苦臉，只向小泉索取金釧臂。小泉道：“也沒有見過你這樣的人，玩笑玩笑都玩笑不起的?！?br>隨向阿翠道：“翠小姐，還了他罷，省得他哭出來?！?br>欲知阿翠肯還與否？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