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擁資財訛生關(guān)部 通線索計釋洋商
作者：愚山老人詩曰：
捉襟露肘興闌珊，百折江湖一野鷴。
傲骨尚能強(qiáng)健在，弱翎應(yīng)是倦飛還。
春事暮，夕陽殘，云心漠漠水心閑。
憑將落魄生花筆，觸破人間名利關(guān)。
坐井不可觀天，夏蟲難與言冰，見未廣者識不超也。
裸民誚霧鄃縠為太華，鄰女憎西施之巧笑，愧于心者妒于于面也。天下如此其大，古今如此其遠(yuǎn)，怪怪奇奇，何所不有。
況男女居室之私，一日一夜，盈億盈兆，而托名道學(xué)者必痛詆之。家小竊發(fā)之端，由漢迄宋，蜂生蟻附，而好為粉飾者必芟夷之。試思采蘭贈芍，具列《風(fēng)》詩；辛螫飛蟲，何傷圣治？奚必緘口不言，而自博君子之名，使后人無所征信乎！
廣東洋行生理在太平門外，一切貨物都是鬼子船載來，聽?wèi){行家報稅，發(fā)賣三江兩湖及各省客商，是粵中絕大的生意。
一人姓蘇名萬魁，號占村，口齒利便，人才出眾，當(dāng)了商總，竟成了絕頂?shù)母晃?。正奔毛氏無出。一子名芳字吉士，乳名笑官，年纔十四，側(cè)室花氏所生。次妾胡氏，生女阿珠、阿美，還未字人。他有五十往外年紀(jì)，捐納從五品職銜，家中花邊番錢整屋堆砌，取用時都以籮裝袋捆，只是為人乖巧，心計甚精，放債七折八扣，三分行息，都要田房貨物抵押，五月為滿，所以經(jīng)紀(jì)內(nèi)如兄若弟的固多，鄉(xiāng)鄰中咒天罵地者亦不少。此公趁著三十年好運，也絕不介意。
這日正在總行與事頭公勾當(dāng)，只見家人伍福拿著一張告示進(jìn)來，仔細(xì)一看：監(jiān)督粵海關(guān)稅赫為曉諭事：照得海關(guān)貿(mào)易，內(nèi)商涌集，外舶紛來，原以上籌國課，下濟(jì)民生也。詎有商人蘇萬魁等，蠹國肥家，瞞官舞弊。欺鬼子之言語不通，貨物則混行評價；度內(nèi)商之客居不久，買賣則任意刁難。而且納稅則以多報少，用銀則紋賤番昂，一切羨余都?xì)w私橐。本關(guān)部訪聞既確，爾諸商罪惡難逃。但不教而誅，恐傷好生之德，旬自新有路，庶開贖罪之端。尚各心回，毋徒臍噬。特諭。
萬魁心中一嚇，暗地思量打點。不防赫公示諭后，即票差鄭忠、李信，將各洋商拘集班房，一連兩日并不發(fā)放。這洋商都是有體面人，向來見督、撫、司、道，不過打千請安，垂手侍立，著緊處大人們還要畜茶賞飯，府、廳、州、縣看花邊錢面上，都十分禮貌。今日拘畝班房，雖不同囚徒一般，卻也與官犯無二。各人面面相覷，不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內(nèi)中一個盛伯時道：“大人票拘我等，料是兇多吉少?！币粋€李漢臣道：“告示本來利害，你我必須尋一個天大人情?！币粋€潘麻子道：“舍親在撫臺處辦折奏，我們托他轉(zhuǎn)求撫臺關(guān)說如何？”眾人都道極好。只有蘇萬魁道：“這赫大人乍到此間，與撫臺并無瓜葛，如何便可說情？據(jù)弟愚見，赫公并非不通關(guān)節(jié)者，但當(dāng)直上黃金殿，不必作曲折耳。”眾商道：“何以知之？”萬魁道：“前日告示上有‘開贖罪之端’一句，這就要拿銀子去贖罪的意思了。”眾商道：“大哥明見！只是要打點他，怕不是數(shù)萬金，還要尋一個著當(dāng)人過手。”萬魁道：“聞得關(guān)差此缺系謀干來的，數(shù)萬金恐不足以了事。”眾人道：“我們橫豎有公項銀子，憑兄酌量就是?！鼻艺f這關(guān)差姓赫名廣大，號致甫，三十內(nèi)外年紀(jì)，七尺上下身材，為人既愛銀錢，又貪酒色。
夫人黃氏，工部侍郎名琮次女。侍妾十余輩。生女八人，還未有子。因慕粵東富艷，討差監(jiān)稅，挈眷南來。這一日，拘集洋商想他打干。到第三日不見有人來說，喚總管包進(jìn)才分付道：“我的意思你們懂么？”進(jìn)才道：“小的怎不曉得。只是這些商人因向來關(guān)部驕養(yǎng)慣了，有些顢頇。小的們先透一個風(fēng)，他們?nèi)绮欢?，還要給他一個利害?！焙展c頭道：“且去辦著?！?br>進(jìn)才退出門房，叫他的小子杜壟分付：“你到班房說，晚堂要審洋商一案，看他們有何說話?！倍艍膽?yīng)聲出去。
大堂上許多差役問道：“二爺，何事？”杜壟說：“不消你們伺候，咱自到一處去?！北姴钜郯蛋翟尞悺?br>那些洋商正在班房納悶，只見上邊走下一個窄襟小袖、眉清目秀的小爺來，一齊迎上前，問道：“爺貴步到這里有何臺諭？”那杜壞全然不理，單說：“大人分付，今晚帶齊洋商聽審，大班人役不要誤了?！眱蛇叞喾魁R聲答應(yīng)。杜壟慢慢轉(zhuǎn)身，只見一個軟翅巾的人上前挽手道：“二爺何不到外邊少坐”那杜壞將他一瞧，說：“尊駕是誰？咱還要回大爺?shù)脑挘贸栽缟?，那有功夫閑坐?！边@萬魁聽他的口風(fēng)，已知是跟門上的二爺了，即向身邊解下洋表一看，說道：“聽見大人里面已時早飯，此刻似乎尚早?！边@杜壟見他拿著表，便道：“借我一看。”萬魁雙手遞過，杜壞仔細(xì)把玩：
形如鵝卵，中分十二干支；外罩玻璃，配就四時節(jié)氣。白玉邊細(xì)巧鑲成，黃金鏈玲瓏穿就。果是西洋佳制，管教小伙垂涎。原來京里人有個毛病，口氣最大，眼光最小杜壟一見此物，贊不絕口。萬魁連忙道：“時刻尚準(zhǔn)，二爺不嫌，即當(dāng)奉送?！蹦嵌艍钠咝币浑p眉眼，帶笑問道：“爺上姓？”萬魁說：“賤姓蘇。還沒請教二爺高姓？”杜壟道：“咱姓杜。蘇爺，咱們初交，怎么就好叨惠？”萬魁道：“些微算什么，弟輩仰仗二爺之處甚多，且請外邊一談。”那杜壞方纔同到福德祠一間空房坐下。萬魁道：“前日大人蒞任，一切俱照例遵辦。未審緣何開罪，管押班房，望二爺示知，酬情決不敢草草！”杜壟道：“我也不甚曉得。
昨日大爺從上面下來，同幾個爺們說，老爺出京用的銀子太多了，現(xiàn)今那一家有人坐索，須要設(shè)法張羅。看起來，無非要措辦幾兩銀子的意思?！比f魁道：“洋行生意不比以前，敢煩二爺轉(zhuǎn)達(dá)包大爺，我們湊足五萬銀子呈繳爺們，二爺?shù)脑谕?，何如？”說畢便打一恭。杜壞忙拉著手道：“蘇爺，像你這樣好人，再沒有不替你商量的，只是此數(shù)怕不濟(jì)事，咱且回了大爺再說?！惫耙还笆謩e去。這萬魁回班房對眾人說：“看來此事不難了結(jié)，只是難為銀子些。”眾人道：“全虧大哥見景生情，兄弟們叨庇不淺。只是要用幾多銀子，必須上緊取了銀票來。”
萬魁道：“且等了回信，再去取銀票未遲。先叫葉興在關(guān)部衙門前鋪中，借金花邊五十元應(yīng)用?！比~興去了。
那杜壟跨進(jìn)宅門，包進(jìn)才正同一班人門房看牌。這小子打個照會，進(jìn)才踱到三堂左廂站定。杜壞稟道：“小的到班房將大爺?shù)脑拏鞒觥＿@些商人著實害怕。一個姓蘇的再四央及小的，情愿進(jìn)奉花銀。小的問他數(shù)目，他說五萬兩，爺們的禮在外?！?br>進(jìn)才道：“叫他們不要做夢，這事辦起來，一個個要問杖徒。
五萬銀子？好不見世面，不要睬他。”說畢徑走上去。杜壟忙到班房，低聲告訴萬魁道：“這事沒有影響哩！大爺說，你們問罪都在杖徒以上，這五萬銀子送爺們還不夠，怎么說呈繳大人？咱如今只好告別了?！蹦侨f魁連忙袖了金花邊三十元，遞與杜壞道：“小意思兒，給二爺買果子吃，千萬周旋為妙！”
杜壞道：“咱效力不周，如何當(dāng)?shù)煤褓n?！比f魁道：“事后還要補情?！边@杜壟袖著辭去，一路走著，想道：“怪不得人家要跟關(guān)差！我不意中發(fā)個小財，只是要替他出點力兒纔好?！币活^想，走入人門房。進(jìn)才坐在一張?zhí)梢紊?，杜壞打一千，道：“敢求大爺，這些商人叫他添些銀子，千萬替他挽回了罷?！边M(jìn)才睜著眼道：“老爺著實生氣，還不快去打聽?！边@杜壟悄悄的走上三堂左廂，轉(zhuǎn)至西書廳，只見跟班們坐的、立的，都在門外伺候。這杜壞笑嘻嘻的問道：“老爺可在書房么？”原來杜壟是十七八歲的小子，十分乖巧，是進(jìn)才的弄童，除進(jìn)才外，毫不與人沾染，這些人都叫他”杜一鳥”。這日上來打聽，一個卜良走來摟住說道：“一鳥官，老爺正在這里喚你?！倍艍牡溃骸袄蠣攺牟粏疚业??！辈妨嫉溃骸叭味υ跁恐懈墒?，嫌他這半日吸不出精，教你去補碼?！倍艍判Φ溃骸昂脿?，不要耍，停一會書房無事了，給我一個信，好叫大爺稟話?！辈妨歼€要燥脾，眾人道：“不要混他，老包要作酸的。”這杜壞一溜煙走了。卻說老赫這日午后，在小妾品娃房內(nèi)吃燒酒、嘗鮮荔枝。吃得高興，狂蕩了一會，踱至西書廳，任鼎走上遞茶。老赫見這孩子是杭州人，年方十四，生得很標(biāo)致，叫他把門掩了，登榻捶腿。這孩子捏著美人拳，蹲在榻上一輕一重的捶。老赫酒興正濃，厥物陡起，叫他把衣服脫下。這任鼎明曉得要此道了，心上卻很巴結(jié)，掩著口笑道：“小的不敢?！崩虾盏溃骸笆沟?。”
將他紗褲扯下，叫他掉轉(zhuǎn)身子。這任鼎咬緊牙關(guān)，任其舞弄，
弄畢下榻，一聲”啊呀”，幾乎跌倒，哀告道：“里面已經(jīng)裂開，疼得要死?！崩虾招Φ溃骸安环粒粫秃昧?。”任鼎扶著桌子站了一站，方去開門拿洋攢鍍金銅盆。走下廊檐，眾人都對他扮鬼臉。
這孩子滿面紅暈，一擺兩擺的走出，叫茶房拿了熱水自己送上，懺干外取進(jìn)洋布手巾。老赫凈了手，坐在躺椅上。這卜良招呼進(jìn)才回話。老赫問所辦若何，進(jìn)才稟道：“這商人們很不懂事，拿著五萬銀子要求開釋。小的想，京里來的人，須給他三十幾萬兩饑荒纔打得開。這商人們銀子橫豎是哄騙洋鬼子的，就多使喚他幾兩也不為過，總要給他一個利害方好辦事?！?br>老赫道：“很是。晚上我審問他們?！边M(jìn)才聲喏而出。
先前，杜壞在窗外竊聽十分明白，即忙取出隨身紙筆，暗寫一信叫人送出。一會兒，進(jìn)才到了門房，杜壟替他卸下衣服，坐定，喚值日頭役分付：“大人今晚審問商人?！边@頭役傳話出去。萬魁等已先接了杜壞的字，大家全無主意，說道：“公項中銀子不過十余萬，依著里邊意思，還差兩三倍，如何設(shè)措方好？”只見鄭忠、李信二人來，道：“今日晚堂要審。”
萬魁道：“只怕我們還要吃虧，全仗二位同朋友們左右照應(yīng)！”
鄭忠說：“有我們兄弟在此，但請放心。”萬料嘆口氣道：“向來各位大人如何看待商人，今日出盡丑了！”李信道：“看來要多跪一刻，斷沒有難為的事。”正說間，只聽得吹打熱鬧，許多人擁進(jìn)來，慌得眾商人頂冠束帶，跟到穿堂伺候。這關(guān)部怎生排場：旗竿兩處，”粵海關(guān)”三字漾入青云；畫戟中間，石獅子一雙碾成白玉。柵欄上，掛著”禁止喧嘩，鎖拿閑人”之牌；頭門口，張著”嚴(yán)拿漏稅，追比餉余”之示。大堂高聳，四邊飛閣流霞；暖閣深沈，一幅紅羅結(jié)彩。撲通通放了三聲大炮，烏森森坐出一位關(guān)差。
吆喝一巡，赫公早已升座，分付將洋商帶上。只見一個號房拿著銜帖稟道：“廣糧廳申大老爺拜會。轎子已進(jìn)轅門了。”這赫公將銜帖一看，道：“原來師傅來了。”即叫帶過一邊，快開中門迎接。這赫公慢慢的踱下暖閣，申公已從儀門下轎進(jìn)來了。赫公站在滴水檐下，申公趨步上前打恭。赫公還揖道：“又勞師傅貴步?！鄙旯溃骸扒叭赵缭摪葙R，勿怪來遲?！焙展溃骸皩W(xué)生還沒有登堂?！倍艘活^說，走進(jìn)西書房去了。約有一個時辰，方纔送出，赫公又面約：“明日候教?！鄙旯珣?yīng)許，就在大堂滴水檐前上轎而去。
看官聽說：這赫公是個世襲勛銜?，F(xiàn)任監(jiān)督廣糧廳雖與關(guān)差不相統(tǒng)屬，究竟官職稍懸；況赫公大刺刺的性子，督撫三司都不放在眼里，今日見了申公，如何這般謙抑？原來這申公諱晉，號象軒，江南松江人氏，當(dāng)年在京師教讀，赫公從學(xué)三年。后來申公中了進(jìn)士，選入翰林，赫公襲職錦衣衛(wèi)，待師傅最為有禮。這申公與宰執(zhí)大臣不合，京察年分，票旨外用，改銓了廣西思恩府煙瘴苦缺，推升陜?nèi)瓯鴤涞?。后因公錯，部議降調(diào)，應(yīng)得同知，卻又是這個宰執(zhí)告訴部中，凡是府佐俱可補用，于是徑補通判。今日晉謁海關(guān)，也算天末故人，忽焉聚首。赫公送客后回至二堂，叫帶商人上來。兩邊吆喝一聲，按次點名，一齊跪下。向來洋商見關(guān)部，一跪三叩首，起來侍立。
此刻要算訪犯，只磕了三個頭，跪著不敢起立。
赫公問道：“你們共是幾人辦事？”萬魁稟道：“商人們共十三家辦理，總局是商人蘇某?！焙展f：“我訪得你們上漏國稅，下害商民，難道是假的么？”萬魁稟道：“外洋貨物都遵例報明上稅，定價發(fā)賣，商人們再不敢有一點私弊?！焙展湫Φ溃骸昂軙缘媚阌邪偃f家財，不是愚弄洋船、欺騙商人、走漏國稅，是那里來的？”萬魁道：“商人辦理洋貨十七年，都有出入印簿可拐，商人也并無百萬家資，求大人恩鑒?！焙展鸦⑼慌?，道：“好一個利口的東西！本關(guān)部訪聞已確，你還要強(qiáng)辯么？掌嘴！”兩邊答應(yīng)一聲，有四五個人走來動手。
萬魁發(fā)了急，喊道：“商人是個職員，求大人恩典?！焙展鹊溃骸拔夷枪苣懵毐?！著實打！”兩邊一五一十，孝敬了二十下。眾商都替他告饒。赫公道：“我先打他一個總理，你們也太不懂事，我都要重辦的！”分付行牌，將一伙商人發(fā)下南?？h從重詳辦。又罵鄭忠、李信道：“這些訪犯理該鎖押，你兩個奴才得賄舞弊，如何使得！”三枝簽丟下，每人賞了頭號十五板，另換茹虎、畢加二人管押，即便退堂。眾人走出宅門，仍舊到了班房，各家子侄都來問候，萬魁含羞不語。這茹、畢二人拿著幾根鏈條走來，說道：“眾位大爺，不是我們糟蹋你，大人鈞語是大家聽見的，只得得罪，將來到府賠不是罷?！北娚虃€個惶恐。早有書房宋仁遠(yuǎn)、號房呂得心走來，說道：“大人這樣分付，也是瞞上不瞞下的，你們何苦如此?！比慊⒌溃骸班?、李二位是個樣子。倘若上面得知，難道我兩個不怕頭號板子的？”宋、呂二人說好說歹，送他三百兩銀子才擔(dān)當(dāng)出去。萬魁道：“我們的事，怎么害鄭、李二公受屈，也叫人送二百兩銀子去暖臀。”眾商道：“只是我們還要商量，難道由他發(fā)下南?？h去不成？”萬魁道：“他如此妝做，不過多要銀子，但為數(shù)太多?！北娚痰溃骸叭缃裎覀儽娙诉B局中公費，共湊二十萬，大哥再湊些，此事可以停妥么？”
萬魁道：“我橫豎破家，事平之后，這行業(yè)再不干了。諸公但湊足二十萬，其余是我添補。只是里面沒人出來，宋兄可有計策？”宋仁遠(yuǎn)道：“里面的事都是包大爺作主。教小弟通個信，理當(dāng)效勞，只是許他多少？”萬魁道：“料來少也無益，如今眾人打算三十萬之?dāng)?shù)，門禮另送，吾兄謝儀倒在外?！彼稳蔬h(yuǎn)道：“謝儀不要說?！边B忙起身進(jìn)去不題。
再說萬魁之子笑官，生得玉潤珠圓，溫柔性格。十三歲上由商籍夤緣入泮，恐怕歲考出丑，拜從名師，在布政司后街溫鹽商家，與申廣糧少君蔭之、河泊所烏必元子岱云、溫商兒子春才一同肄業(yè)。這一日，萬魁在班房叫笑官到身旁，說道：“我雖吃虧，諒亦無甚大事，你只管回去讀書。”這笑官附耳說道：“停一會宋老官出來，不論多少都應(yīng)許他，但愿無事便好。”萬魁點頭。這洋商們也有問他近讀何書的，也有問他可曾扳親的。此時已有掌燈時候，萬魁道：“你回書房去吧，恐怕關(guān)城?！毙俚溃骸俺情T由他，就陪父親一夜也好。”正說間，宋仁遠(yuǎn)走來，眾人問道：“所事如何？”仁遠(yuǎn)道：“弟方纔進(jìn)去，一一告訴包大爺，他說：‘老實告訴你說，里邊五十萬，我們十萬，少一厘不妥，叫他們到南?？h監(jiān)里商量去！’看他這等決裂，實是無法?！币环捳f得眾人瞪眼。這笑官插嘴道：“父親許了他，五十萬待孩兒去設(shè)法，性命要緊。”萬魁喝道：“胡說！難道發(fā)到南海就殺了不成！”笑官不敢言語，宋仁遠(yuǎn)也就去了。眾商道：“蘇大哥，事到如今，我們只聽天由命了?！?br>只見杜壞已到，扯著萬魁道：“我們借一步說話?！比f魁即同至西邊小閣中坐下。杜壟道：“咱受了蘇爺?shù)馁p賜，還沒報效，所以偷空走來。此事上頭原沒有定見，全是包大爺主張。我想出一個門路，不知蘇爺可能鉆得著否？”萬魁急問道：“是那一位？”杜壞道：“就是今日來的申廣糧。他是我們老爺?shù)膸煾?，最相好的，說一聽二。
若尋人去懇求他，三十萬之?dāng)?shù)決可以了事。明日申公到這里喝酒，一說必妥。包大爺給他千數(shù)銀子，也就是了。”萬魁道：“承教多多，無不遵命。”杜壞道：“速辦為妙?！睆阶詣e去了。萬魁走出外邊，眾商問道：“這人又來則甚？”萬魁道：“這人一片好心，替我們打點，這會子看來有八分可辦，但是此時且不要泄露?！币蚪行俑蕉溃骸澳闼倩仞^中去，拜求先生明日一早出城，到廣糧廳去，懇求申大老爺周旋此事。你再到家中取了三十萬銀票，即同先生親送與申公，托他代送，日后我自重報。”笑官連聲答應(yīng)去了。
再說笑官的先生姓李，名國棟，號匠山，江蘇名士。
因慕嶺南山水，浪游到粵。溫鹽商慕名敦請，教伊子春才讀書，后因匠山表叔申公謫任廣糧，即欲延伊教讀。匠山不忍拂溫商好意，因此連申蔭之都在溫家一處讀書。這溫商待先生的誠敬與萬魁無異，匠山琴劍不覺稽畜了三年。
這日，笑官出城探父，匠山在燈下與蔭之等縱談古今人品，這烏岱云如無聞見，溫春才已入睡鄉(xiāng)，惟有申蔭之點頭領(lǐng)會。
正講到前漢陳萬年臥病，召伊子陳咸受教床下，
語至半夜，咸睡，頭觸屏風(fēng)，萬年欲杖之，曰：“乃公教汝，汝反睡耶！”咸叩頭曰：“具曉所言，大要教咸諂也?！?br>因說道：“萬年昏夜時疾，其事丙吉固失之諂，而陳咸卒以剛愎敗。士大夫立朝，惟執(zhí)中為難，又不可學(xué)了胡廣中庸也?！?br>正說間，春才忽然大叫道：“不好了，早上姊姊捉一蝴蝶，我把絲線系在簾下，方才看見他飛去了！”匠山道：“不要胡說！你先去睡罷?！庇纸嗅吩埔菜κa之道：“春郎果然夢見蝴蝶，則莊生非寓言矣?！币蚋鞔笮?。
忽見館童稟道：“蘇相公來了?！蹦切僮哌M(jìn)書房，作了個揖站著。匠山問道：“你進(jìn)城如何恁遲？”笑官道：“父親有話懇求先生，教學(xué)生連夜到館的?！苯成絾柡问?，笑官道：“申老伯系赫公師傅，里邊有人送信出來，此事但得申公一言必妥。敢求先生明早到署中一談，家父恩有重報?！闭f畢，連忙跪下。匠山扶起道：“你且說個原委，教我得知?！毙俦銓㈥P(guān)部如何要銀子、父親如何受豉、后來如何送信出來，一一告訴。匠山道：“可不是，你父親受屈了，明早自當(dāng)替你父親一行，今日且睡?！辈恢成较蛏旯绾握f法，且看下回。
捉襟露肘興闌珊，百折江湖一野鷴。
傲骨尚能強(qiáng)健在，弱翎應(yīng)是倦飛還。
春事暮，夕陽殘，云心漠漠水心閑。
憑將落魄生花筆，觸破人間名利關(guān)。
坐井不可觀天，夏蟲難與言冰，見未廣者識不超也。
裸民誚霧鄃縠為太華，鄰女憎西施之巧笑，愧于心者妒于于面也。天下如此其大，古今如此其遠(yuǎn)，怪怪奇奇，何所不有。
況男女居室之私，一日一夜，盈億盈兆，而托名道學(xué)者必痛詆之。家小竊發(fā)之端，由漢迄宋，蜂生蟻附，而好為粉飾者必芟夷之。試思采蘭贈芍，具列《風(fēng)》詩；辛螫飛蟲，何傷圣治？奚必緘口不言，而自博君子之名，使后人無所征信乎！
廣東洋行生理在太平門外，一切貨物都是鬼子船載來，聽?wèi){行家報稅，發(fā)賣三江兩湖及各省客商，是粵中絕大的生意。
一人姓蘇名萬魁，號占村，口齒利便，人才出眾，當(dāng)了商總，竟成了絕頂?shù)母晃?。正奔毛氏無出。一子名芳字吉士，乳名笑官，年纔十四，側(cè)室花氏所生。次妾胡氏，生女阿珠、阿美，還未字人。他有五十往外年紀(jì)，捐納從五品職銜，家中花邊番錢整屋堆砌，取用時都以籮裝袋捆，只是為人乖巧，心計甚精，放債七折八扣，三分行息，都要田房貨物抵押，五月為滿，所以經(jīng)紀(jì)內(nèi)如兄若弟的固多，鄉(xiāng)鄰中咒天罵地者亦不少。此公趁著三十年好運，也絕不介意。
這日正在總行與事頭公勾當(dāng)，只見家人伍福拿著一張告示進(jìn)來，仔細(xì)一看：監(jiān)督粵海關(guān)稅赫為曉諭事：照得海關(guān)貿(mào)易，內(nèi)商涌集，外舶紛來，原以上籌國課，下濟(jì)民生也。詎有商人蘇萬魁等，蠹國肥家，瞞官舞弊。欺鬼子之言語不通，貨物則混行評價；度內(nèi)商之客居不久，買賣則任意刁難。而且納稅則以多報少，用銀則紋賤番昂，一切羨余都?xì)w私橐。本關(guān)部訪聞既確，爾諸商罪惡難逃。但不教而誅，恐傷好生之德，旬自新有路，庶開贖罪之端。尚各心回，毋徒臍噬。特諭。
萬魁心中一嚇，暗地思量打點。不防赫公示諭后，即票差鄭忠、李信，將各洋商拘集班房，一連兩日并不發(fā)放。這洋商都是有體面人，向來見督、撫、司、道，不過打千請安，垂手侍立，著緊處大人們還要畜茶賞飯，府、廳、州、縣看花邊錢面上，都十分禮貌。今日拘畝班房，雖不同囚徒一般，卻也與官犯無二。各人面面相覷，不知葫蘆里賣的什么藥。內(nèi)中一個盛伯時道：“大人票拘我等，料是兇多吉少?！币粋€李漢臣道：“告示本來利害，你我必須尋一個天大人情?！币粋€潘麻子道：“舍親在撫臺處辦折奏，我們托他轉(zhuǎn)求撫臺關(guān)說如何？”眾人都道極好。只有蘇萬魁道：“這赫大人乍到此間，與撫臺并無瓜葛，如何便可說情？據(jù)弟愚見，赫公并非不通關(guān)節(jié)者，但當(dāng)直上黃金殿，不必作曲折耳。”眾商道：“何以知之？”萬魁道：“前日告示上有‘開贖罪之端’一句，這就要拿銀子去贖罪的意思了。”眾商道：“大哥明見！只是要打點他，怕不是數(shù)萬金，還要尋一個著當(dāng)人過手。”萬魁道：“聞得關(guān)差此缺系謀干來的，數(shù)萬金恐不足以了事。”眾人道：“我們橫豎有公項銀子，憑兄酌量就是?！鼻艺f這關(guān)差姓赫名廣大，號致甫，三十內(nèi)外年紀(jì)，七尺上下身材，為人既愛銀錢，又貪酒色。
夫人黃氏，工部侍郎名琮次女。侍妾十余輩。生女八人，還未有子。因慕粵東富艷，討差監(jiān)稅，挈眷南來。這一日，拘集洋商想他打干。到第三日不見有人來說，喚總管包進(jìn)才分付道：“我的意思你們懂么？”進(jìn)才道：“小的怎不曉得。只是這些商人因向來關(guān)部驕養(yǎng)慣了，有些顢頇。小的們先透一個風(fēng)，他們?nèi)绮欢?，還要給他一個利害?！焙展c頭道：“且去辦著?！?br>進(jìn)才退出門房，叫他的小子杜壟分付：“你到班房說，晚堂要審洋商一案，看他們有何說話?！倍艍膽?yīng)聲出去。
大堂上許多差役問道：“二爺，何事？”杜壟說：“不消你們伺候，咱自到一處去?！北姴钜郯蛋翟尞悺?br>那些洋商正在班房納悶，只見上邊走下一個窄襟小袖、眉清目秀的小爺來，一齊迎上前，問道：“爺貴步到這里有何臺諭？”那杜壞全然不理，單說：“大人分付，今晚帶齊洋商聽審，大班人役不要誤了?！眱蛇叞喾魁R聲答應(yīng)。杜壟慢慢轉(zhuǎn)身，只見一個軟翅巾的人上前挽手道：“二爺何不到外邊少坐”那杜壞將他一瞧，說：“尊駕是誰？咱還要回大爺?shù)脑挘贸栽缟?，那有功夫閑坐?！边@萬魁聽他的口風(fēng)，已知是跟門上的二爺了，即向身邊解下洋表一看，說道：“聽見大人里面已時早飯，此刻似乎尚早?！边@杜壟見他拿著表，便道：“借我一看。”萬魁雙手遞過，杜壞仔細(xì)把玩：
形如鵝卵，中分十二干支；外罩玻璃，配就四時節(jié)氣。白玉邊細(xì)巧鑲成，黃金鏈玲瓏穿就。果是西洋佳制，管教小伙垂涎。原來京里人有個毛病，口氣最大，眼光最小杜壟一見此物，贊不絕口。萬魁連忙道：“時刻尚準(zhǔn)，二爺不嫌，即當(dāng)奉送?！蹦嵌艍钠咝币浑p眉眼，帶笑問道：“爺上姓？”萬魁說：“賤姓蘇。還沒請教二爺高姓？”杜壟道：“咱姓杜。蘇爺，咱們初交，怎么就好叨惠？”萬魁道：“些微算什么，弟輩仰仗二爺之處甚多，且請外邊一談。”那杜壞方纔同到福德祠一間空房坐下。萬魁道：“前日大人蒞任，一切俱照例遵辦。未審緣何開罪，管押班房，望二爺示知，酬情決不敢草草！”杜壟道：“我也不甚曉得。
昨日大爺從上面下來，同幾個爺們說，老爺出京用的銀子太多了，現(xiàn)今那一家有人坐索，須要設(shè)法張羅。看起來，無非要措辦幾兩銀子的意思?！比f魁道：“洋行生意不比以前，敢煩二爺轉(zhuǎn)達(dá)包大爺，我們湊足五萬銀子呈繳爺們，二爺?shù)脑谕?，何如？”說畢便打一恭。杜壞忙拉著手道：“蘇爺，像你這樣好人，再沒有不替你商量的，只是此數(shù)怕不濟(jì)事，咱且回了大爺再說?！惫耙还笆謩e去。這萬魁回班房對眾人說：“看來此事不難了結(jié)，只是難為銀子些。”眾人道：“全虧大哥見景生情，兄弟們叨庇不淺。只是要用幾多銀子，必須上緊取了銀票來。”
萬魁道：“且等了回信，再去取銀票未遲。先叫葉興在關(guān)部衙門前鋪中，借金花邊五十元應(yīng)用?！比~興去了。
那杜壟跨進(jìn)宅門，包進(jìn)才正同一班人門房看牌。這小子打個照會，進(jìn)才踱到三堂左廂站定。杜壞稟道：“小的到班房將大爺?shù)脑拏鞒觥＿@些商人著實害怕。一個姓蘇的再四央及小的，情愿進(jìn)奉花銀。小的問他數(shù)目，他說五萬兩，爺們的禮在外?！?br>進(jìn)才道：“叫他們不要做夢，這事辦起來，一個個要問杖徒。
五萬銀子？好不見世面，不要睬他。”說畢徑走上去。杜壟忙到班房，低聲告訴萬魁道：“這事沒有影響哩！大爺說，你們問罪都在杖徒以上，這五萬銀子送爺們還不夠，怎么說呈繳大人？咱如今只好告別了?！蹦侨f魁連忙袖了金花邊三十元，遞與杜壞道：“小意思兒，給二爺買果子吃，千萬周旋為妙！”
杜壞道：“咱效力不周，如何當(dāng)?shù)煤褓n?！比f魁道：“事后還要補情?！边@杜壟袖著辭去，一路走著，想道：“怪不得人家要跟關(guān)差！我不意中發(fā)個小財，只是要替他出點力兒纔好?！币活^想，走入人門房。進(jìn)才坐在一張?zhí)梢紊?，杜壞打一千，道：“敢求大爺，這些商人叫他添些銀子，千萬替他挽回了罷?！边M(jìn)才睜著眼道：“老爺著實生氣，還不快去打聽?！边@杜壟悄悄的走上三堂左廂，轉(zhuǎn)至西書廳，只見跟班們坐的、立的，都在門外伺候。這杜壞笑嘻嘻的問道：“老爺可在書房么？”原來杜壟是十七八歲的小子，十分乖巧，是進(jìn)才的弄童，除進(jìn)才外，毫不與人沾染，這些人都叫他”杜一鳥”。這日上來打聽，一個卜良走來摟住說道：“一鳥官，老爺正在這里喚你?！倍艍牡溃骸袄蠣攺牟粏疚业??！辈妨嫉溃骸叭味υ跁恐懈墒?，嫌他這半日吸不出精，教你去補碼?！倍艍判Φ溃骸昂脿?，不要耍，停一會書房無事了，給我一個信，好叫大爺稟話?！辈妨歼€要燥脾，眾人道：“不要混他，老包要作酸的。”這杜壞一溜煙走了。卻說老赫這日午后，在小妾品娃房內(nèi)吃燒酒、嘗鮮荔枝。吃得高興，狂蕩了一會，踱至西書廳，任鼎走上遞茶。老赫見這孩子是杭州人，年方十四，生得很標(biāo)致，叫他把門掩了，登榻捶腿。這孩子捏著美人拳，蹲在榻上一輕一重的捶。老赫酒興正濃，厥物陡起，叫他把衣服脫下。這任鼎明曉得要此道了，心上卻很巴結(jié)，掩著口笑道：“小的不敢?！崩虾盏溃骸笆沟?。”
將他紗褲扯下，叫他掉轉(zhuǎn)身子。這任鼎咬緊牙關(guān)，任其舞弄，
弄畢下榻，一聲”啊呀”，幾乎跌倒，哀告道：“里面已經(jīng)裂開，疼得要死?！崩虾招Φ溃骸安环粒粫秃昧?。”任鼎扶著桌子站了一站，方去開門拿洋攢鍍金銅盆。走下廊檐，眾人都對他扮鬼臉。
這孩子滿面紅暈，一擺兩擺的走出，叫茶房拿了熱水自己送上，懺干外取進(jìn)洋布手巾。老赫凈了手，坐在躺椅上。這卜良招呼進(jìn)才回話。老赫問所辦若何，進(jìn)才稟道：“這商人們很不懂事，拿著五萬銀子要求開釋。小的想，京里來的人，須給他三十幾萬兩饑荒纔打得開。這商人們銀子橫豎是哄騙洋鬼子的，就多使喚他幾兩也不為過，總要給他一個利害方好辦事?！?br>老赫道：“很是。晚上我審問他們?！边M(jìn)才聲喏而出。
先前，杜壞在窗外竊聽十分明白，即忙取出隨身紙筆，暗寫一信叫人送出。一會兒，進(jìn)才到了門房，杜壟替他卸下衣服，坐定，喚值日頭役分付：“大人今晚審問商人?！边@頭役傳話出去。萬魁等已先接了杜壞的字，大家全無主意，說道：“公項中銀子不過十余萬，依著里邊意思，還差兩三倍，如何設(shè)措方好？”只見鄭忠、李信二人來，道：“今日晚堂要審。”
萬魁道：“只怕我們還要吃虧，全仗二位同朋友們左右照應(yīng)！”
鄭忠說：“有我們兄弟在此，但請放心。”萬料嘆口氣道：“向來各位大人如何看待商人，今日出盡丑了！”李信道：“看來要多跪一刻，斷沒有難為的事。”正說間，只聽得吹打熱鬧，許多人擁進(jìn)來，慌得眾商人頂冠束帶，跟到穿堂伺候。這關(guān)部怎生排場：旗竿兩處，”粵海關(guān)”三字漾入青云；畫戟中間，石獅子一雙碾成白玉。柵欄上，掛著”禁止喧嘩，鎖拿閑人”之牌；頭門口，張著”嚴(yán)拿漏稅，追比餉余”之示。大堂高聳，四邊飛閣流霞；暖閣深沈，一幅紅羅結(jié)彩。撲通通放了三聲大炮，烏森森坐出一位關(guān)差。
吆喝一巡，赫公早已升座，分付將洋商帶上。只見一個號房拿著銜帖稟道：“廣糧廳申大老爺拜會。轎子已進(jìn)轅門了。”這赫公將銜帖一看，道：“原來師傅來了。”即叫帶過一邊，快開中門迎接。這赫公慢慢的踱下暖閣，申公已從儀門下轎進(jìn)來了。赫公站在滴水檐下，申公趨步上前打恭。赫公還揖道：“又勞師傅貴步?！鄙旯溃骸扒叭赵缭摪葙R，勿怪來遲?！焙展溃骸皩W(xué)生還沒有登堂?！倍艘活^說，走進(jìn)西書房去了。約有一個時辰，方纔送出，赫公又面約：“明日候教?！鄙旯珣?yīng)許，就在大堂滴水檐前上轎而去。
看官聽說：這赫公是個世襲勛銜?，F(xiàn)任監(jiān)督廣糧廳雖與關(guān)差不相統(tǒng)屬，究竟官職稍懸；況赫公大刺刺的性子，督撫三司都不放在眼里，今日見了申公，如何這般謙抑？原來這申公諱晉，號象軒，江南松江人氏，當(dāng)年在京師教讀，赫公從學(xué)三年。后來申公中了進(jìn)士，選入翰林，赫公襲職錦衣衛(wèi)，待師傅最為有禮。這申公與宰執(zhí)大臣不合，京察年分，票旨外用，改銓了廣西思恩府煙瘴苦缺，推升陜?nèi)瓯鴤涞?。后因公錯，部議降調(diào)，應(yīng)得同知，卻又是這個宰執(zhí)告訴部中，凡是府佐俱可補用，于是徑補通判。今日晉謁海關(guān)，也算天末故人，忽焉聚首。赫公送客后回至二堂，叫帶商人上來。兩邊吆喝一聲，按次點名，一齊跪下。向來洋商見關(guān)部，一跪三叩首，起來侍立。
此刻要算訪犯，只磕了三個頭，跪著不敢起立。
赫公問道：“你們共是幾人辦事？”萬魁稟道：“商人們共十三家辦理，總局是商人蘇某?！焙展f：“我訪得你們上漏國稅，下害商民，難道是假的么？”萬魁稟道：“外洋貨物都遵例報明上稅，定價發(fā)賣，商人們再不敢有一點私弊?！焙展湫Φ溃骸昂軙缘媚阌邪偃f家財，不是愚弄洋船、欺騙商人、走漏國稅，是那里來的？”萬魁道：“商人辦理洋貨十七年，都有出入印簿可拐，商人也并無百萬家資，求大人恩鑒?！焙展鸦⑼慌?，道：“好一個利口的東西！本關(guān)部訪聞已確，你還要強(qiáng)辯么？掌嘴！”兩邊答應(yīng)一聲，有四五個人走來動手。
萬魁發(fā)了急，喊道：“商人是個職員，求大人恩典?！焙展鹊溃骸拔夷枪苣懵毐?！著實打！”兩邊一五一十，孝敬了二十下。眾商都替他告饒。赫公道：“我先打他一個總理，你們也太不懂事，我都要重辦的！”分付行牌，將一伙商人發(fā)下南?？h從重詳辦。又罵鄭忠、李信道：“這些訪犯理該鎖押，你兩個奴才得賄舞弊，如何使得！”三枝簽丟下，每人賞了頭號十五板，另換茹虎、畢加二人管押，即便退堂。眾人走出宅門，仍舊到了班房，各家子侄都來問候，萬魁含羞不語。這茹、畢二人拿著幾根鏈條走來，說道：“眾位大爺，不是我們糟蹋你，大人鈞語是大家聽見的，只得得罪，將來到府賠不是罷?！北娚虃€個惶恐。早有書房宋仁遠(yuǎn)、號房呂得心走來，說道：“大人這樣分付，也是瞞上不瞞下的，你們何苦如此?！比慊⒌溃骸班?、李二位是個樣子。倘若上面得知，難道我兩個不怕頭號板子的？”宋、呂二人說好說歹，送他三百兩銀子才擔(dān)當(dāng)出去。萬魁道：“我們的事，怎么害鄭、李二公受屈，也叫人送二百兩銀子去暖臀。”眾商道：“只是我們還要商量，難道由他發(fā)下南?？h去不成？”萬魁道：“他如此妝做，不過多要銀子，但為數(shù)太多?！北娚痰溃骸叭缃裎覀儽娙诉B局中公費，共湊二十萬，大哥再湊些，此事可以停妥么？”
萬魁道：“我橫豎破家，事平之后，這行業(yè)再不干了。諸公但湊足二十萬，其余是我添補。只是里面沒人出來，宋兄可有計策？”宋仁遠(yuǎn)道：“里面的事都是包大爺作主。教小弟通個信，理當(dāng)效勞，只是許他多少？”萬魁道：“料來少也無益，如今眾人打算三十萬之?dāng)?shù)，門禮另送，吾兄謝儀倒在外?！彼稳蔬h(yuǎn)道：“謝儀不要說?！边B忙起身進(jìn)去不題。
再說萬魁之子笑官，生得玉潤珠圓，溫柔性格。十三歲上由商籍夤緣入泮，恐怕歲考出丑，拜從名師，在布政司后街溫鹽商家，與申廣糧少君蔭之、河泊所烏必元子岱云、溫商兒子春才一同肄業(yè)。這一日，萬魁在班房叫笑官到身旁，說道：“我雖吃虧，諒亦無甚大事，你只管回去讀書。”這笑官附耳說道：“停一會宋老官出來，不論多少都應(yīng)許他，但愿無事便好。”萬魁點頭。這洋商們也有問他近讀何書的，也有問他可曾扳親的。此時已有掌燈時候，萬魁道：“你回書房去吧，恐怕關(guān)城?！毙俚溃骸俺情T由他，就陪父親一夜也好。”正說間，宋仁遠(yuǎn)走來，眾人問道：“所事如何？”仁遠(yuǎn)道：“弟方纔進(jìn)去，一一告訴包大爺，他說：‘老實告訴你說，里邊五十萬，我們十萬，少一厘不妥，叫他們到南?？h監(jiān)里商量去！’看他這等決裂，實是無法?！币环捳f得眾人瞪眼。這笑官插嘴道：“父親許了他，五十萬待孩兒去設(shè)法，性命要緊。”萬魁喝道：“胡說！難道發(fā)到南海就殺了不成！”笑官不敢言語，宋仁遠(yuǎn)也就去了。眾商道：“蘇大哥，事到如今，我們只聽天由命了?！?br>只見杜壞已到，扯著萬魁道：“我們借一步說話?！比f魁即同至西邊小閣中坐下。杜壟道：“咱受了蘇爺?shù)馁p賜，還沒報效，所以偷空走來。此事上頭原沒有定見，全是包大爺主張。我想出一個門路，不知蘇爺可能鉆得著否？”萬魁急問道：“是那一位？”杜壞道：“就是今日來的申廣糧。他是我們老爺?shù)膸煾?，最相好的，說一聽二。
若尋人去懇求他，三十萬之?dāng)?shù)決可以了事。明日申公到這里喝酒，一說必妥。包大爺給他千數(shù)銀子，也就是了。”萬魁道：“承教多多，無不遵命。”杜壞道：“速辦為妙?！睆阶詣e去了。萬魁走出外邊，眾商問道：“這人又來則甚？”萬魁道：“這人一片好心，替我們打點，這會子看來有八分可辦，但是此時且不要泄露?！币蚪行俑蕉溃骸澳闼倩仞^中去，拜求先生明日一早出城，到廣糧廳去，懇求申大老爺周旋此事。你再到家中取了三十萬銀票，即同先生親送與申公，托他代送，日后我自重報。”笑官連聲答應(yīng)去了。
再說笑官的先生姓李，名國棟，號匠山，江蘇名士。
因慕嶺南山水，浪游到粵。溫鹽商慕名敦請，教伊子春才讀書，后因匠山表叔申公謫任廣糧，即欲延伊教讀。匠山不忍拂溫商好意，因此連申蔭之都在溫家一處讀書。這溫商待先生的誠敬與萬魁無異，匠山琴劍不覺稽畜了三年。
這日，笑官出城探父，匠山在燈下與蔭之等縱談古今人品，這烏岱云如無聞見，溫春才已入睡鄉(xiāng)，惟有申蔭之點頭領(lǐng)會。
正講到前漢陳萬年臥病，召伊子陳咸受教床下，
語至半夜，咸睡，頭觸屏風(fēng)，萬年欲杖之，曰：“乃公教汝，汝反睡耶！”咸叩頭曰：“具曉所言，大要教咸諂也?！?br>因說道：“萬年昏夜時疾，其事丙吉固失之諂，而陳咸卒以剛愎敗。士大夫立朝，惟執(zhí)中為難，又不可學(xué)了胡廣中庸也?！?br>正說間，春才忽然大叫道：“不好了，早上姊姊捉一蝴蝶，我把絲線系在簾下，方才看見他飛去了！”匠山道：“不要胡說！你先去睡罷?！庇纸嗅吩埔菜κa之道：“春郎果然夢見蝴蝶，則莊生非寓言矣?！币蚋鞔笮?。
忽見館童稟道：“蘇相公來了?！蹦切僮哌M(jìn)書房，作了個揖站著。匠山問道：“你進(jìn)城如何恁遲？”笑官道：“父親有話懇求先生，教學(xué)生連夜到館的?！苯成絾柡问?，笑官道：“申老伯系赫公師傅，里邊有人送信出來，此事但得申公一言必妥。敢求先生明早到署中一談，家父恩有重報?！闭f畢，連忙跪下。匠山扶起道：“你且說個原委，教我得知?！毙俦銓㈥P(guān)部如何要銀子、父親如何受豉、后來如何送信出來，一一告訴。匠山道：“可不是，你父親受屈了，明早自當(dāng)替你父親一行，今日且睡?！辈恢成较蛏旯绾握f法，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