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赫致甫別院藏嬌 李匠山曲江遇俠
作者：愚山老人濁世佳公子，芳情屬綺羅。
百年余恨少，一事放懷多。
粉黛迷離境，溫柔安樂窩。
羊城天路遠，那問世如何。
三載辭家客，珠江手乍分。
雪寧遭犬吠，鶴已去雞群。
日照韶關(guān)路，帆飛贛水云。
班荊畝縞纻，何處再逢君。
話說蘇笑官自服了調(diào)衛(wèi)養(yǎng)營湯之后，病根日減，又服了十劑十全大補湯，方纔元氣如常。因先生不許他出房，足足的坐了一月有余，方由他自便。因一心記掛素馨，到園中散步。這十月中旬，天氣漸冷，穿著羽毛緞錦袍，外罩珍珠皮馬褂，意欲從園中一路轉(zhuǎn)至惜花樓，再到上房頑耍。
走至折桂軒前，想起前情，低回不舍。卻好素馨輕移蓮步而來，笑官一見，笑逐顏開，忙上前說道：“姐姐，我只道不能見面了，誰知卻又相會?！彼剀霸粫缘盟?，今日卻為岱云而至，見他此話，正觸著自己病源，因淡淡的說道：“此話何來？我不過因看芙蓉，暫到這里?！毙俚溃骸斑@就是我與姐姐的緣分了?！蓖焖氖謥淼杰幹校庥驮陂缴显囁辉露嗟木?。素馨不肯，說道：“如今不比從前了，這里往往有人到來，倘然撞破，你我何顏？”笑官只是歪纏，素馨只得任他舞弄一番，笑官也覺得較前松美。素馨仍恐岱云闖至，略一迎承，笑官病后虛囂，早已做了出哇的仲子。素馨忙忙起身回去，心上要想個謝絕他的法兒，只得與岱云訂于傍晚相會。后來笑官到園，再不見面。自己進去看他，又是個不瞅不睬的樣子。
正摸不著頭路，卻好烏家的聘期已到。
這日，溫家鼓吹喧闐，親友熱鬧，匠山與萬魁亦俱在座，又邀請同窗與席。笑官婉辭謝了，悶悶的坐在房中，想道：“不料素馨這等薄情，竟受烏家之聘。怪不得前兩天有這等冷淡神氣?！庇窒氲溃骸八桥杭遥跄茏约鹤鲋?？他父母已經(jīng)許下，料也無可如何了。只恨我生了這場瘟病，弄得一些不知，不曉得他還怎樣怪我呢，我如何反去怪他？但是他果不愿意，為什么不透個風(fēng)與我？這事實難決斷?！庇窒氲溃骸扒叭哲幹邢鄶?，不但情意不似從前，就是那個東西，也不比從前緊湊。不要我生病之時，被這姓烏的得了手。若果然如此，我與老烏就勢不兩立了?！庇洲D(zhuǎn)念道：“如今實授是他奔子，我自已虧心，怎么還好與老烏作對？我只說道喜，進去見他，便知端的?！庇谑谴騻€大寬轉(zhuǎn)，從大廳巷中走到上房，只見史氏陪了許多女親在那里忙亂。笑官作揖道喜。史氏道：“大相公，為什么不在前頭吃杯喜酒？”笑官道：“侄兒病后調(diào)養(yǎng)，吃不得厚味，多謝了。我還要到姐姐跟前去道喜。”史氏道：“他害羞，躲在房里。我不得空，叫丫頭陪你去罷?！毙僮咧梁髽?，上了扶梯，只見素馨房門緊閉，忙敲了一下，說道：“姐姐，道喜的來了。”里頭再不做聲。立了一會，覺得無味，只得掃興下樓。
卻見蕙若從前邊走進，笑官立住，說了原故。蕙若低低的說道：“我也不料姐姐這樣改變。
我前日得了消息，再三問他，他只說父母作主，挽回不來。
我仔細(xì)察來，其中還另有原故，勸你趁早丟了這條心罷。
但是你我肌膚既親，死生靡改，須趁早與奴做主。倘有差誤，惟命一條。此后見面為難，千祈珍重！”一頭說，那淚珠早已流下。怕有人看見，緩步上樓，將手一搖，揮笑官出去。
笑官也不更到外邊，竟由花園中走出，一心惱恨素馨，一心愛憐蕙若，覺得蕙若方才的話何等激烈，何等細(xì)密，卻想不出這”另有原故”、”見面為難”兩句意思?？垂俾犝f，這是蕙若見了素馨破綻，恐怕岱云波及于他，所以借詞婉告母親，求他請父親將園門堵斷，他父親已經(jīng)允了。
笑官昏昏悶悶的過了一宴，次早起來，服了些滋補之藥，一面打算覺察岱云，一面打算回去懇告母親，作速行聘。
到了傍晚，看見岱云園中去了，他便慢慢的跟尋。走到軒旁，聽得有人言語，因踅至后邊細(xì)聽，只聽得說道：“不要盡命的用力，前一回因你弄得太重了，你奄子疼了半夜，小腹中覺得熱刺刺的，過了兩天纔好?！庇致牭谜f道：“不用點力有什么好處？明年娶你回家，還有許多妙法教你?！毙傧氲溃骸肮挥写嗽剩 币蚝煤孟虼翱p中望去，只見素馨仰躺在炕沿上，岱云站在地下，著實的大往小來，看了這棒槌樣的東西，也就自慚形穢， 想道：“怪不得素馨這般冷落我。他們既為夫婦，我又何必管他，我只守著我蕙妹妹罷，不要弄到尋獐失兔了?？旎剞D(zhuǎn)書房，稟過先生，回家要緊?！闭牵夯ㄖx花殘花滿地，任蜂任蝶任春風(fēng)。
再說赫公謀任粵海關(guān)監(jiān)督，原不過為財色起見。自從得了萬魁這注銀子，那幾千幾萬的，卻也不時有些進來。
又出了一張牌票，更換這潮州、惠州各處口書，再打發(fā)許多得力家人，坐在本關(guān)總口上，一切正稅之外較前加二，名曰”耗銀”。其不當(dāng)稅之物，如衣箱包裹、什用器物等類，也格外要些銀子，名曰”火燭銀”，都是包進才打算。這老赫終日守著這一班雌兒，漸漸的覺得家味平常，想嘗這廣東的野味，因與家人馬伯樂商議。伯樂回道：“這事何難！廣東花艇都系番禺縣河泊所管轄，只要小的去告訴烏必元一聲，叫他選幾十名送來，候老爺挑選，小心伺候了，賞他們幾個花邊就是?！崩虾盏溃骸澳阏J(rèn)真辦去，須要拿出眼力來?！辈畼反饝?yīng)了，便坐轎往番禺縣河泊所來。那烏必元聽說海關(guān)差人，自然格外趨奉，忙趕至儀門接不進來坐下，必元道：“小弟不知大爺壞光，有失迎候?！辈畼返溃骸皼]事呢，也不敢到這里，因奉著咱老爺?shù)拟x諭，有事相商?！?br>必元心上一驚，想道：“難道海關(guān)也想監(jiān)收花粉之稅么？”因說道：“不知大人有甚分付？”伯樂道：“咱老爺帶著官眷到來，使喚的人很少，要烏爺在河下挑選幾十個女孩子進去。老爺收了，自然賞銀子出來?！北卦溃骸斑@事自當(dāng)遵辦，但不知大人要年紀(jì)小的呢，還要大些的？”伯樂笑道：“烏爺又不是讀書人，怎么說這呆話。這使喚的丫頭，大的小的，要他何用？不過十四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的就是了?！北卦B聲道：“是?！币幻?zhèn)渚瓶畲?，一面叫老鴇、衙役們伺候。伯樂仍恐妓女們知風(fēng)遠遁，當(dāng)日即同必元下河，從揚幫一路挑去。那蛋戶雖不愿依，因見本官的大駕、海關(guān)的勢頭，只得任從挑選，選中的上了簿子。差不多選了兩天，這伯樂挑上四十四名，雇了轎子送至海關(guān)，必元親自押送。老赫看了稟揭，分付必元外邊伺候，眾女子進西花廳候挑，自己領(lǐng)了一班姬妾，顛倒簡閱，選得色藝俱佳者四名，琴韻、愛濤、阿錢、似徽；姿色純粹，未經(jīng)破瓜者四名，又佳、環(huán)肥、可兒、媚子。余外的一概發(fā)回，賞出一千銀子。將八人分四院居住，各派丫頭、老婆子伺候，又叫愛妾品經(jīng)、品婷二人教習(xí)儀制，內(nèi)賬房總管品娃，按月各給月銀四兩。老赫慢慢的挨次賞鑒。正是：位置群芳隨蝶采，不勞鹽汁引羊車。
這笑官從園中看破岱云、馨姐私情以后，也便丟下這一條思戀之心，回家將息幾天，懇他母親求聘蕙若”那毛氏對萬魁說了，央媒求帖。溫仲翁羨慕蘇家之富，而且笑官是個髫年美貌的秀才，久已有心，再無不允。一切行盤過禮已畢，笑官方至?xí)孔x書。這回因定了親事，史氏等倍加親熱，而姊妹兩人卻躲得影都不見。溫商因女兒們大了，也就叫匠人將惜花樓側(cè)門堵斷，連那烏岱云也只好面墻浩嘆，有翅難飛。
光陰迅速，不覺已朔風(fēng)吹凍，嶺畔舒梅。李匠山會集東家，說明即日解館并新正回家，不能再畝之故。眾人還未答應(yīng)，萬魁接口道：“先生回府，允遂孝思，料想白駒難挽。只是小兒久蒙訓(xùn)誨，小弟又屢荷栽培，報德何時，此心曷已！”匠山道：“三載棲遲，或幸免素餐之誚，但諸郎天資各異，弟貽誚青出于藍，實還抱愧?！比f魁道：“趁溫親臺、烏親臺在此，弟有肺腑之言，還求先生慨允?！苯成降溃骸拔磳徲泻我娭I？”萬魁道：“弟聞先生大世兄年已十四，弟女珠兒，忝屬同庚，敢煩溫兄為媒，小女愿奉先生大世兄巾櫛?！苯成酱笮Φ溃骸疤K兄此話說得太遠了。弟僻處鄉(xiāng)隅，家素寒儉，男耕女織，稍事詩書，不要說令愛小姐，閨閣名姝，難于褻瀆，就是吾兄這等品格，只怕蓽門圭竇，有軔高軒，此議斷乎不妥?！比f魁道：“小弟承先生開導(dǎo)之后，久知富不足恃，貧大可為，先生反以貧富之見居心，轉(zhuǎn)非從前一番教訓(xùn)本懷了。府上道路遙遠，只要先生一紙書來，小弟自當(dāng)親送小女到府。弟意已決，幸勿固辭。”說畢，身邊取出紅緞庚帖，包著雙鳳銜珠金釵一股，遞與仲翁，轉(zhuǎn)送匠山。匠山只得收下，亦取翠玉鎮(zhèn)紙一方，權(quán)為聘物。兩下又交拜了，方纔開筵暢飲，盡歡而別。笑官跟著父親回去。這富翁與貧士結(jié)親，旁人未免笑話，萬魁轉(zhuǎn)覺欣然，實是難得。自此臘盡春回，匠山定了行期，各處辭行，眾人送的程儀概不收受。拜別申象軒，申公又囑了幾句，同著蔭之，主仆五人雇船回去。溫商父子在碼頭餞行，烏岱云亦到，還有向來認(rèn)得的幾個朋友，惟有萬魁父子不來與餞。匠山并不介懷，眾人卻深詫異。
匠山別了眾人開船，至花田地面，遠遠望見一個花姑艇上，船頭站著多人，卻原來就是蘇家父子。攏船相見，說道：“親臺此去，正如黃鶴沖天，不可復(fù)接，弟深愧少年孟浪，作事乖張，未審臨別贈言，何以起死人而肉白骨，愿奉明教以畢余生?！苯成降溃骸坝H臺賦性惟聰，覺迷最早，世間惟‘樂善好施’四字，庶可奉以終身，但不可祈求福田利益耳?！苯成接謱π俚溃骸凹磕暾佚g，自宜潛心經(jīng)史，圣人三戒一章，最當(dāng)三復(fù)。”笑官答應(yīng)了。萬魁道：“親臺之訓(xùn)，愚父子時刻銘心。弟于前日接到京中來信，小兒加捐貢生，預(yù)作北闈張本。將來師生一同科舉，還祈照應(yīng)。”匠山道：“這個自然?！比f魁道：“小弟附具錦衣一箱、鋪蓋一副，路途稍御春寒，千祈笑納。”匠山道：“推解之惠，固不敢辭，只是小弟幸不至如乞食子胥，吾兄可不必為綈袍范叔?！比f魁道：“這衣被之物，不過長途應(yīng)用，親臺若再推托，得無近于矯情？”匠山道：“領(lǐng)教承情，不敢言謝?！蓖达嬕换兀质謩e去。
萬魁謂笑官道：“方纔先生的話，你當(dāng)謹(jǐn)志。我趁此船進城，拜賀新正，大約兩三天耽擱，你自回去吧。”笑官即同幾個家人回家。到了廳后，二門丫頭接了氈包。來到母親房里，卸了外褂，便躺在母親床上，說道：“今日喝了幾杯酒，走許多路，腿酸得緊。”毛氏道：“你那臉還是飛紅的，想是走乏了。”因叫巫云替他捶腿。這笑官是見不得女人的朋友，自與素馨拆開之后，在書房著實難熬，只巴著放學(xué)回來，將丫頭們解渴。無奈父親更加嚴(yán)厲，只教他住在外書房讀書，不過日里頭有事進來，夜間都宿在外面，弄得笑官英雄無用武之地。這日巫云與他捶腿，他趁著母親轉(zhuǎn)眼，便捏手捏腳起來。巫云不敢作聲，只是微微的笑。他便對毛氏說道：“父親有幾天回來，外邊冷冷清清的，我就宿在里頭房里罷?！泵系溃骸皺M豎那邊是空的。我對你父親說了幾回，說你該睡在里頭，你父親不依，他說要等你娶了媳婦纔許進來。如今你父親不在家，你就在里頭睡幾天。
我叫丫頭們收拾房子去。那邊原有兩個小丫頭、兩個老媽子看守，你怕冷凈，我再叫幾個大些的作伴就是了?！毙艿溃骸昂媚赣H，那不干不凈的我不愛，就叫巫云去收拾罷。那毛氏笑了一笑，就叫巫云、楚腰兩個去鋪床掛帳、暖被熏香。
笑官與妹子們吃了晚飯，吃得酩酊大醉，這毛氏叫巫云、峽云兩個扶著，自己送他進房，看他睡好了，叫楚腰、岫煙睡在榻前作伴，分付道：“大相公晚上要什么，不許躲懶?！庇纸袃蓚€小丫頭、兩個老媽子睡在兩廊照應(yīng)，自己回房。笑官原不十分大醉，聽得母親去了，一個翻身，叫巫云拿茶。原來這巫云在眾丫頭中最為姣麗，笑官久已畜心。毛氏因他年紀(jì)大了，怕他引誘笑官，所以不叫他作伴。這里兩個丫頭楚腰、岫煙，都是中材之貌。聽得笑官喚茶，岫煙推楚腰上去，楚腰道：“他喚巫云，不喚你我?！毙俳袉玖藘苫兀稛熤坏玫共柽f上。笑官道：“巫云呢？”岫煙道：“巴巴的叫他做什么，他陪著太太，沒有來，難道我們就伏侍不上么？”笑官道：“不是這等說。只你一個在這里？還有誰？”岫煙道：“還有楚腰。廊下四個，原是向來在這里看守的。”笑官道：“這里不用多人，楚腰且睡在外房，一人一夜，輪班伺候罷?！蹦浅チ恕ａ稛熽P(guān)上房門來接茶杯，笑官扯住他的手道：“你不要打鋪，我們一床睡罷。”岫煙道：“我沒福，向來不慣與男人睡，還是去叫巫云來陪你罷?！奔疵摿耸郑瑤еθヤ佀谋蝗?。笑官赤身跳下床來，一把拿住，剝個精光，一同入被，說道：“你今年幾歲了？”岫煙道：“奴十四歲了?！毙俚溃骸吧笛绢^，十四歲還不懂事！且試試看，我也不是童男子，你權(quán)做巫云?！边@丫頭只得咬牙忍受。到了次日，楚腰也難免這一刀。
也就算笑官少年罪孽。
三人纏了四五夜，萬魁已自回家，笑官仍舊搬出去。
萬魁分付道：“你丈人、岳母很想著你，你明日須進城一走。但燈節(jié)之夜，不可任性猖狂?！毙僭诩壹{悶，一聞此言，連聲答應(yīng)。
到了次日，帶了蘇邦、阿青進城。來到溫家，見過老夫婦及兩位姨娘。溫商有事出門，史氏擺了酒席管待笑官。
笑官要請馨姐相見，素馨那肯出來，因史氏著緊催他，只得出來見了一禮。笑官還指望他同席飲酒，誰知一福之后，即便回房。史氏道：“大相公不知，他今年三月出閣了?！毙俚溃骸霸瓉泶蠼阋讯哑冢萑辗钯R”史氏與春郎陪笑官飲酒。
宿了一夜。次日笑官辭了史氏，一路拜賀新禧，又到廣糧廳遞了稟揭，各洋商家亦俱拜賀。轉(zhuǎn)來又至烏必元衙內(nèi)，必元款畝備至。笑官請拜見歸氏，必元領(lǐng)至后堂，笑官趨步上前，深深作了一個揖。原來河泊所衙署狹窄，這歸氏母女同住著三間房子，中間一個小小起坐。笑官進來，必元之女小喬未及回避，笑官早已看見，覺得艷麗過人，暗地想：“老烏竟有這么個女兒，與乃兄截然兩樣！”歸氏一面請他坐下，丫頭遞上茶來。那小喬纔慢慢的躲進房去，卻在房門掛上簾子，把笑官飽看一回，心上也十分羨慕。須臾，笑官告辭出去。因岱云不在家中，便欲告退，必元那里肯放，說道：“難得世兄到此，小兒因到中堂司去賀節(jié)，明日一定回來，務(wù)必暫屈幾天。這里什么頑意兒都有，不過地方狹小，有褻世兄。”就叫人把蘇少爺?shù)募胰诵笞〈?，一面?zhèn)渚企巯啻?。必元因他是個富家公子，將來很有想頭，執(zhí)盞殷勤，酒席豐美。吃完了飯，親送他至里邊房中安歇，又告訴他道：“這是小兒的臥房，蝸居暫住，幸勿見曬。這后門外邊有一小園，可以散悶。弟還有點公事，只得少陪。”必元去了。
笑官有了三分酒意，就歪在榻上暫息片時。那蘇邦稟道：“小的要買些零碎，到大新街去走一遭，阿青也要同去?！毙俚溃骸八偃ニ賮?，不要與人家爭論滋事?！倍舜饝?yīng)出去。
笑官躺了一回，卻睡不著，坐起來拿岱云的書本翻看。
烏家家人遞上茶來，笑官叫他出去。一面吃茶，一面翻弄，只見一本書內(nèi)夾著兒個海外奇方，細(xì)細(xì)的看了一遍，想道：“怪不得老烏有此風(fēng)流妙具，原來是服藥養(yǎng)煉出來的！”忙提筆抄了。立起來閑眺，因見后門開著，想道：“老烏說有甚園子，不知是個什么模樣的？”出得門來，但見樹木參差，韭畦菜壟，卻無甚亭臺。沿著一條磚路，迤邐前行，遠遠望見有幾樹殘梅，旁邊有幾間高閣，因走至那邊。那房子里頭也擺著幾張桌椅榻床，上邊掛著”止渴處”三字的匾額，閣上供著一尊白衣觀音，卻極幽靜。玩了一會，轉(zhuǎn)身出來，撲面看見烏小喬分花拂柳而至，喜得笑官連忙作揖，說道：“小弟不知姐姐到來，有失回避。”小喬紅著臉，笑吟吟還了一禮，也說道：“這是小妹失于回避了?！毙僭儆_言，他已冉冉而去。笑官望了一刻，贊道：“好個聰明美貌的女子，竟出于二溫之上，我今日一見，不為無緣?！币脖懵幕剞D(zhuǎn)房中。正是：恍睹奓娥下九天，盈盈碧玉破瓜年。
前身合是張京兆，多少愁眉繞筆顛。再說李匠山別了萬魁，揚帆前進。過了佛山，一路聽得船家議論，近來洋匪日多，某處打劫客商，某處燒毀船只，只這一條路上還平靜些，夜里卻走不得。又說塘房汛兵一半是勾連強盜的。匠山聽了，卻不在意，申蔭之頗覺擔(dān)憂。喜得吉人天相，十日之內(nèi)，已抵韶關(guān)。因水淺，到不得南雄，要換船起駁，將一切行李搬上，主仆五人暫寓客店。這曲江縣袁令與申公有些年誼，蔭之進縣拜謁，袁公畜他便飯，黃昏還未回來。匠山叫家人把萬魁送的鋪蓋打開，內(nèi)有六床被褥、四綿兩夾，洋毯被單之屬，件件鮮明，匠山頗覺感懷。又把他的衣箱開看，無非羽毛大呢的各色綿夾衣服。內(nèi)有洋布包裹，覺得十分鄭重，再打開看時，一個描金小匣、六只大元寶、赤金六錠，副啟一通，寫著：先生高懷岳峻，大節(jié)冰堅，魁日游于陶育之中而不覺，竊自恧焉。幸婚媾已成，攀援有自。奈文軒遄發(fā)，空谷音遙，耿耿此心，其何能釋！謹(jǐn)具白銀三百、黃金二斤，少佐長途資斧。
心共帆飛，言不盡意。
匠山看了，嘆息道：“蘇親家如此用情，再無轉(zhuǎn)去璧還之理，只是這項銀子，要替他想一個用法纔好。”因鎖上箱子，秉燭看書。聽得隔房有人捶胸嘆氣，因想道：“這飯店中愁嘆的朋友，一定是異鄉(xiāng)不得意之人，不知可是文人學(xué)士否？”又隱隱聽得”怎么處”三字，匠山按納不住，分付家人李祥道：“你到那邊去問這位客官，為甚的夜間長嘆?！崩钕樽叩侥沁?，見是黑洞洞的不點燈火，便說道：“我家少爺問你，為什么夜里頭這等嘆氣？”那人道：“少爺便怎么，他不許人嘆氣？若是老爺，就不許人家說話了？這飯店里頭鬧什么牌子，勸他休管閑事罷?！崩钕榈溃骸叭思液靡鈫柲?，就這樣野氣？”那人大怒道：“那一個野？你在這地方使勢，誰怕誰！”李祥正要說話，只見店家拿著燈火走來，說道：“那漢子不要惹事，這兩位老爺從省中下來，是本縣太爺?shù)挠H戚，你省些事罷，”那漢越發(fā)大怒道：“就是本府太爺?shù)挠H戚，也管不看我鳥來！”李匠山聽得喧嚷，也就自笑多事，忙走出來喝退李祥，因陪笑拱手道：“仁兄息怒，小弟因仁兄浩嘆，所以叫他致問，不料小價粗鹵，觸犯仁兄，望乞看小弟薄面?！蹦侨艘蚪成饺宋镅篷Z、言詞謙抑，也舉手答道：“是在下沖撞了?！苯成揭娝m則粗蠻，但英偉過人，一表非俗，因說道：“仁兄有何不豫之故，可好移步到小寓一談否？”那人道：“承爺見愛，怎好輕造？”
匠山道：“總是客居，何必彼此！”即同至房中。匠山分付店主備酒，那人稱謝，一揖坐下。匠山道：“不敢動問仁兄尊姓大名，因何至此？”那人道：“在下姚霍武，山東人氏。
因哥哥衛(wèi)武做了這撫標(biāo)的參將，特地前來看他。不料到了省城，哥哥升任福建，在下一無依靠，流落省城，致受小人之氣。幸遇洋商蘇萬魁老爺送我五十兩銀子，算清飯錢，贖了行李，打算回鄉(xiāng)。去年十月到此，打聽得哥哥調(diào)任碣石副將，正想轉(zhuǎn)去投他，那知禍不單行，病了兩月有余，盤費都已用盡，還欠了幾兩飯錢，真是進退無路。即此就是長嘆的原故了。”匠山道：“原來從前撫標(biāo)中軍就是令兄?！被粑涞溃骸罢?。敢問爺尊姓大名？”匠山告訴了他，又說及蘇萬魁是親戚相好。這姚霍武喜得手舞足蹈，酒菜上來，并不推辭，一陣的狼吞虎咽。
匠山見他吃得高興，盡叫添來。一面又問他：“投奔令兄，是何主意？”霍武道：“在下一勇之夫，并無別技，只是這兩只手可舉一二千斤，弓馬也還嫻熟，想在這沿海地方拿幾個洋匪，為朝廷出力，博一個蔭子封奔。酒飯夠了，就此告辭?！?br>匠山見他直截爽快，因說：“吾兄自是英雄本色，小弟薄有資斧，即當(dāng)分贈，以助壯行?！被粑涞溃骸霸趺春眠痘?？”匠山即叫家人開了箱子，將萬魁所送三百銀子取出，說道：“此原系蘇舍親所贈之物，即以轉(zhuǎn)贈姚兄?！被粑涞溃骸按巳セ葜?，不過二三十金就夠了，何用這些？”匠山道：“緩急時有用，小弟的盤費有余，姚兄不必過遜?！被粑涞溃骸袄顮斃诼?，在下何敢固辭，只是還有一言懇求應(yīng)允，方可領(lǐng)謝?！苯成降溃骸坝泻我娭I？”霍武道：“倘蒙不棄鹵莽，愿乞收為義弟，不知可能俯就？”匠山道：“意出天真，一言已決?！被粑鋼涞谋惆?，匠山扶起，重又交拜，兄弟稱呼。
申蔭之也便回來見過，說起轉(zhuǎn)請縣里雇船?；粑涞溃骸把蠓藱M行，他那里怕什么官府？即梅嶺旱路，亦竊盜蜂生。兄弟送哥哥到了南安，然后轉(zhuǎn)來?！苯成降溃骸耙话l(fā)妙極，我也不忍遽別?！泵髟纾?zhèn)€一同下船。路上，匠山還有許多勸諭開導(dǎo)之處，霍武感激領(lǐng)命。一直送過梅嶺，下了船，方纔灑淚而別。
百年余恨少，一事放懷多。
粉黛迷離境，溫柔安樂窩。
羊城天路遠，那問世如何。
三載辭家客，珠江手乍分。
雪寧遭犬吠，鶴已去雞群。
日照韶關(guān)路，帆飛贛水云。
班荊畝縞纻，何處再逢君。
話說蘇笑官自服了調(diào)衛(wèi)養(yǎng)營湯之后，病根日減，又服了十劑十全大補湯，方纔元氣如常。因先生不許他出房，足足的坐了一月有余，方由他自便。因一心記掛素馨，到園中散步。這十月中旬，天氣漸冷，穿著羽毛緞錦袍，外罩珍珠皮馬褂，意欲從園中一路轉(zhuǎn)至惜花樓，再到上房頑耍。
走至折桂軒前，想起前情，低回不舍。卻好素馨輕移蓮步而來，笑官一見，笑逐顏開，忙上前說道：“姐姐，我只道不能見面了，誰知卻又相會?！彼剀霸粫缘盟?，今日卻為岱云而至，見他此話，正觸著自己病源，因淡淡的說道：“此話何來？我不過因看芙蓉，暫到這里?！毙俚溃骸斑@就是我與姐姐的緣分了?！蓖焖氖謥淼杰幹校庥驮陂缴显囁辉露嗟木?。素馨不肯，說道：“如今不比從前了，這里往往有人到來，倘然撞破，你我何顏？”笑官只是歪纏，素馨只得任他舞弄一番，笑官也覺得較前松美。素馨仍恐岱云闖至，略一迎承，笑官病后虛囂，早已做了出哇的仲子。素馨忙忙起身回去，心上要想個謝絕他的法兒，只得與岱云訂于傍晚相會。后來笑官到園，再不見面。自己進去看他，又是個不瞅不睬的樣子。
正摸不著頭路，卻好烏家的聘期已到。
這日，溫家鼓吹喧闐，親友熱鬧，匠山與萬魁亦俱在座，又邀請同窗與席。笑官婉辭謝了，悶悶的坐在房中，想道：“不料素馨這等薄情，竟受烏家之聘。怪不得前兩天有這等冷淡神氣?！庇窒氲溃骸八桥杭遥跄茏约鹤鲋?？他父母已經(jīng)許下，料也無可如何了。只恨我生了這場瘟病，弄得一些不知，不曉得他還怎樣怪我呢，我如何反去怪他？但是他果不愿意，為什么不透個風(fēng)與我？這事實難決斷?！庇窒氲溃骸扒叭哲幹邢鄶?，不但情意不似從前，就是那個東西，也不比從前緊湊。不要我生病之時，被這姓烏的得了手。若果然如此，我與老烏就勢不兩立了?！庇洲D(zhuǎn)念道：“如今實授是他奔子，我自已虧心，怎么還好與老烏作對？我只說道喜，進去見他，便知端的?！庇谑谴騻€大寬轉(zhuǎn)，從大廳巷中走到上房，只見史氏陪了許多女親在那里忙亂。笑官作揖道喜。史氏道：“大相公，為什么不在前頭吃杯喜酒？”笑官道：“侄兒病后調(diào)養(yǎng)，吃不得厚味，多謝了。我還要到姐姐跟前去道喜。”史氏道：“他害羞，躲在房里。我不得空，叫丫頭陪你去罷?！毙僮咧梁髽?，上了扶梯，只見素馨房門緊閉，忙敲了一下，說道：“姐姐，道喜的來了。”里頭再不做聲。立了一會，覺得無味，只得掃興下樓。
卻見蕙若從前邊走進，笑官立住，說了原故。蕙若低低的說道：“我也不料姐姐這樣改變。
我前日得了消息，再三問他，他只說父母作主，挽回不來。
我仔細(xì)察來，其中還另有原故，勸你趁早丟了這條心罷。
但是你我肌膚既親，死生靡改，須趁早與奴做主。倘有差誤，惟命一條。此后見面為難，千祈珍重！”一頭說，那淚珠早已流下。怕有人看見，緩步上樓，將手一搖，揮笑官出去。
笑官也不更到外邊，竟由花園中走出，一心惱恨素馨，一心愛憐蕙若，覺得蕙若方才的話何等激烈，何等細(xì)密，卻想不出這”另有原故”、”見面為難”兩句意思?？垂俾犝f，這是蕙若見了素馨破綻，恐怕岱云波及于他，所以借詞婉告母親，求他請父親將園門堵斷，他父親已經(jīng)允了。
笑官昏昏悶悶的過了一宴，次早起來，服了些滋補之藥，一面打算覺察岱云，一面打算回去懇告母親，作速行聘。
到了傍晚，看見岱云園中去了，他便慢慢的跟尋。走到軒旁，聽得有人言語，因踅至后邊細(xì)聽，只聽得說道：“不要盡命的用力，前一回因你弄得太重了，你奄子疼了半夜，小腹中覺得熱刺刺的，過了兩天纔好?！庇致牭谜f道：“不用點力有什么好處？明年娶你回家，還有許多妙法教你?！毙傧氲溃骸肮挥写嗽剩 币蚝煤孟虼翱p中望去，只見素馨仰躺在炕沿上，岱云站在地下，著實的大往小來，看了這棒槌樣的東西，也就自慚形穢， 想道：“怪不得素馨這般冷落我。他們既為夫婦，我又何必管他，我只守著我蕙妹妹罷，不要弄到尋獐失兔了?？旎剞D(zhuǎn)書房，稟過先生，回家要緊?！闭牵夯ㄖx花殘花滿地，任蜂任蝶任春風(fēng)。
再說赫公謀任粵海關(guān)監(jiān)督，原不過為財色起見。自從得了萬魁這注銀子，那幾千幾萬的，卻也不時有些進來。
又出了一張牌票，更換這潮州、惠州各處口書，再打發(fā)許多得力家人，坐在本關(guān)總口上，一切正稅之外較前加二，名曰”耗銀”。其不當(dāng)稅之物，如衣箱包裹、什用器物等類，也格外要些銀子，名曰”火燭銀”，都是包進才打算。這老赫終日守著這一班雌兒，漸漸的覺得家味平常，想嘗這廣東的野味，因與家人馬伯樂商議。伯樂回道：“這事何難！廣東花艇都系番禺縣河泊所管轄，只要小的去告訴烏必元一聲，叫他選幾十名送來，候老爺挑選，小心伺候了，賞他們幾個花邊就是?！崩虾盏溃骸澳阏J(rèn)真辦去，須要拿出眼力來?！辈畼反饝?yīng)了，便坐轎往番禺縣河泊所來。那烏必元聽說海關(guān)差人，自然格外趨奉，忙趕至儀門接不進來坐下，必元道：“小弟不知大爺壞光，有失迎候?！辈畼返溃骸皼]事呢，也不敢到這里，因奉著咱老爺?shù)拟x諭，有事相商?！?br>必元心上一驚，想道：“難道海關(guān)也想監(jiān)收花粉之稅么？”因說道：“不知大人有甚分付？”伯樂道：“咱老爺帶著官眷到來，使喚的人很少，要烏爺在河下挑選幾十個女孩子進去。老爺收了，自然賞銀子出來?！北卦溃骸斑@事自當(dāng)遵辦，但不知大人要年紀(jì)小的呢，還要大些的？”伯樂笑道：“烏爺又不是讀書人，怎么說這呆話。這使喚的丫頭，大的小的，要他何用？不過十四歲以上，十八歲以下的就是了?！北卦B聲道：“是?！币幻?zhèn)渚瓶畲?，一面叫老鴇、衙役們伺候。伯樂仍恐妓女們知風(fēng)遠遁，當(dāng)日即同必元下河，從揚幫一路挑去。那蛋戶雖不愿依，因見本官的大駕、海關(guān)的勢頭，只得任從挑選，選中的上了簿子。差不多選了兩天，這伯樂挑上四十四名，雇了轎子送至海關(guān)，必元親自押送。老赫看了稟揭，分付必元外邊伺候，眾女子進西花廳候挑，自己領(lǐng)了一班姬妾，顛倒簡閱，選得色藝俱佳者四名，琴韻、愛濤、阿錢、似徽；姿色純粹，未經(jīng)破瓜者四名，又佳、環(huán)肥、可兒、媚子。余外的一概發(fā)回，賞出一千銀子。將八人分四院居住，各派丫頭、老婆子伺候，又叫愛妾品經(jīng)、品婷二人教習(xí)儀制，內(nèi)賬房總管品娃，按月各給月銀四兩。老赫慢慢的挨次賞鑒。正是：位置群芳隨蝶采，不勞鹽汁引羊車。
這笑官從園中看破岱云、馨姐私情以后，也便丟下這一條思戀之心，回家將息幾天，懇他母親求聘蕙若”那毛氏對萬魁說了，央媒求帖。溫仲翁羨慕蘇家之富，而且笑官是個髫年美貌的秀才，久已有心，再無不允。一切行盤過禮已畢，笑官方至?xí)孔x書。這回因定了親事，史氏等倍加親熱，而姊妹兩人卻躲得影都不見。溫商因女兒們大了，也就叫匠人將惜花樓側(cè)門堵斷，連那烏岱云也只好面墻浩嘆，有翅難飛。
光陰迅速，不覺已朔風(fēng)吹凍，嶺畔舒梅。李匠山會集東家，說明即日解館并新正回家，不能再畝之故。眾人還未答應(yīng)，萬魁接口道：“先生回府，允遂孝思，料想白駒難挽。只是小兒久蒙訓(xùn)誨，小弟又屢荷栽培，報德何時，此心曷已！”匠山道：“三載棲遲，或幸免素餐之誚，但諸郎天資各異，弟貽誚青出于藍，實還抱愧?！比f魁道：“趁溫親臺、烏親臺在此，弟有肺腑之言，還求先生慨允?！苯成降溃骸拔磳徲泻我娭I？”萬魁道：“弟聞先生大世兄年已十四，弟女珠兒，忝屬同庚，敢煩溫兄為媒，小女愿奉先生大世兄巾櫛?！苯成酱笮Φ溃骸疤K兄此話說得太遠了。弟僻處鄉(xiāng)隅，家素寒儉，男耕女織，稍事詩書，不要說令愛小姐，閨閣名姝，難于褻瀆，就是吾兄這等品格，只怕蓽門圭竇，有軔高軒，此議斷乎不妥?！比f魁道：“小弟承先生開導(dǎo)之后，久知富不足恃，貧大可為，先生反以貧富之見居心，轉(zhuǎn)非從前一番教訓(xùn)本懷了。府上道路遙遠，只要先生一紙書來，小弟自當(dāng)親送小女到府。弟意已決，幸勿固辭。”說畢，身邊取出紅緞庚帖，包著雙鳳銜珠金釵一股，遞與仲翁，轉(zhuǎn)送匠山。匠山只得收下，亦取翠玉鎮(zhèn)紙一方，權(quán)為聘物。兩下又交拜了，方纔開筵暢飲，盡歡而別。笑官跟著父親回去。這富翁與貧士結(jié)親，旁人未免笑話，萬魁轉(zhuǎn)覺欣然，實是難得。自此臘盡春回，匠山定了行期，各處辭行，眾人送的程儀概不收受。拜別申象軒，申公又囑了幾句，同著蔭之，主仆五人雇船回去。溫商父子在碼頭餞行，烏岱云亦到，還有向來認(rèn)得的幾個朋友，惟有萬魁父子不來與餞。匠山并不介懷，眾人卻深詫異。
匠山別了眾人開船，至花田地面，遠遠望見一個花姑艇上，船頭站著多人，卻原來就是蘇家父子。攏船相見，說道：“親臺此去，正如黃鶴沖天，不可復(fù)接，弟深愧少年孟浪，作事乖張，未審臨別贈言，何以起死人而肉白骨，愿奉明教以畢余生?！苯成降溃骸坝H臺賦性惟聰，覺迷最早，世間惟‘樂善好施’四字，庶可奉以終身，但不可祈求福田利益耳?！苯成接謱π俚溃骸凹磕暾佚g，自宜潛心經(jīng)史，圣人三戒一章，最當(dāng)三復(fù)。”笑官答應(yīng)了。萬魁道：“親臺之訓(xùn)，愚父子時刻銘心。弟于前日接到京中來信，小兒加捐貢生，預(yù)作北闈張本。將來師生一同科舉，還祈照應(yīng)。”匠山道：“這個自然?！比f魁道：“小弟附具錦衣一箱、鋪蓋一副，路途稍御春寒，千祈笑納。”匠山道：“推解之惠，固不敢辭，只是小弟幸不至如乞食子胥，吾兄可不必為綈袍范叔?！比f魁道：“這衣被之物，不過長途應(yīng)用，親臺若再推托，得無近于矯情？”匠山道：“領(lǐng)教承情，不敢言謝?！蓖达嬕换兀质謩e去。
萬魁謂笑官道：“方纔先生的話，你當(dāng)謹(jǐn)志。我趁此船進城，拜賀新正，大約兩三天耽擱，你自回去吧。”笑官即同幾個家人回家。到了廳后，二門丫頭接了氈包。來到母親房里，卸了外褂，便躺在母親床上，說道：“今日喝了幾杯酒，走許多路，腿酸得緊。”毛氏道：“你那臉還是飛紅的，想是走乏了。”因叫巫云替他捶腿。這笑官是見不得女人的朋友，自與素馨拆開之后，在書房著實難熬，只巴著放學(xué)回來，將丫頭們解渴。無奈父親更加嚴(yán)厲，只教他住在外書房讀書，不過日里頭有事進來，夜間都宿在外面，弄得笑官英雄無用武之地。這日巫云與他捶腿，他趁著母親轉(zhuǎn)眼，便捏手捏腳起來。巫云不敢作聲，只是微微的笑。他便對毛氏說道：“父親有幾天回來，外邊冷冷清清的，我就宿在里頭房里罷?！泵系溃骸皺M豎那邊是空的。我對你父親說了幾回，說你該睡在里頭，你父親不依，他說要等你娶了媳婦纔許進來。如今你父親不在家，你就在里頭睡幾天。
我叫丫頭們收拾房子去。那邊原有兩個小丫頭、兩個老媽子看守，你怕冷凈，我再叫幾個大些的作伴就是了?！毙艿溃骸昂媚赣H，那不干不凈的我不愛，就叫巫云去收拾罷。那毛氏笑了一笑，就叫巫云、楚腰兩個去鋪床掛帳、暖被熏香。
笑官與妹子們吃了晚飯，吃得酩酊大醉，這毛氏叫巫云、峽云兩個扶著，自己送他進房，看他睡好了，叫楚腰、岫煙睡在榻前作伴，分付道：“大相公晚上要什么，不許躲懶?！庇纸袃蓚€小丫頭、兩個老媽子睡在兩廊照應(yīng)，自己回房。笑官原不十分大醉，聽得母親去了，一個翻身，叫巫云拿茶。原來這巫云在眾丫頭中最為姣麗，笑官久已畜心。毛氏因他年紀(jì)大了，怕他引誘笑官，所以不叫他作伴。這里兩個丫頭楚腰、岫煙，都是中材之貌。聽得笑官喚茶，岫煙推楚腰上去，楚腰道：“他喚巫云，不喚你我?！毙俳袉玖藘苫兀稛熤坏玫共柽f上。笑官道：“巫云呢？”岫煙道：“巴巴的叫他做什么，他陪著太太，沒有來，難道我們就伏侍不上么？”笑官道：“不是這等說。只你一個在這里？還有誰？”岫煙道：“還有楚腰。廊下四個，原是向來在這里看守的。”笑官道：“這里不用多人，楚腰且睡在外房，一人一夜，輪班伺候罷?！蹦浅チ恕ａ稛熽P(guān)上房門來接茶杯，笑官扯住他的手道：“你不要打鋪，我們一床睡罷。”岫煙道：“我沒福，向來不慣與男人睡，還是去叫巫云來陪你罷?！奔疵摿耸郑瑤еθヤ佀谋蝗?。笑官赤身跳下床來，一把拿住，剝個精光，一同入被，說道：“你今年幾歲了？”岫煙道：“奴十四歲了?！毙俚溃骸吧笛绢^，十四歲還不懂事！且試試看，我也不是童男子，你權(quán)做巫云?！边@丫頭只得咬牙忍受。到了次日，楚腰也難免這一刀。
也就算笑官少年罪孽。
三人纏了四五夜，萬魁已自回家，笑官仍舊搬出去。
萬魁分付道：“你丈人、岳母很想著你，你明日須進城一走。但燈節(jié)之夜，不可任性猖狂?！毙僭诩壹{悶，一聞此言，連聲答應(yīng)。
到了次日，帶了蘇邦、阿青進城。來到溫家，見過老夫婦及兩位姨娘。溫商有事出門，史氏擺了酒席管待笑官。
笑官要請馨姐相見，素馨那肯出來，因史氏著緊催他，只得出來見了一禮。笑官還指望他同席飲酒，誰知一福之后，即便回房。史氏道：“大相公不知，他今年三月出閣了?！毙俚溃骸霸瓉泶蠼阋讯哑冢萑辗钯R”史氏與春郎陪笑官飲酒。
宿了一夜。次日笑官辭了史氏，一路拜賀新禧，又到廣糧廳遞了稟揭，各洋商家亦俱拜賀。轉(zhuǎn)來又至烏必元衙內(nèi)，必元款畝備至。笑官請拜見歸氏，必元領(lǐng)至后堂，笑官趨步上前，深深作了一個揖。原來河泊所衙署狹窄，這歸氏母女同住著三間房子，中間一個小小起坐。笑官進來，必元之女小喬未及回避，笑官早已看見，覺得艷麗過人，暗地想：“老烏竟有這么個女兒，與乃兄截然兩樣！”歸氏一面請他坐下，丫頭遞上茶來。那小喬纔慢慢的躲進房去，卻在房門掛上簾子，把笑官飽看一回，心上也十分羨慕。須臾，笑官告辭出去。因岱云不在家中，便欲告退，必元那里肯放，說道：“難得世兄到此，小兒因到中堂司去賀節(jié)，明日一定回來，務(wù)必暫屈幾天。這里什么頑意兒都有，不過地方狹小，有褻世兄。”就叫人把蘇少爺?shù)募胰诵笞〈?，一面?zhèn)渚企巯啻?。必元因他是個富家公子，將來很有想頭，執(zhí)盞殷勤，酒席豐美。吃完了飯，親送他至里邊房中安歇，又告訴他道：“這是小兒的臥房，蝸居暫住，幸勿見曬。這后門外邊有一小園，可以散悶。弟還有點公事，只得少陪。”必元去了。
笑官有了三分酒意，就歪在榻上暫息片時。那蘇邦稟道：“小的要買些零碎，到大新街去走一遭，阿青也要同去?！毙俚溃骸八偃ニ賮?，不要與人家爭論滋事?！倍舜饝?yīng)出去。
笑官躺了一回，卻睡不著，坐起來拿岱云的書本翻看。
烏家家人遞上茶來，笑官叫他出去。一面吃茶，一面翻弄，只見一本書內(nèi)夾著兒個海外奇方，細(xì)細(xì)的看了一遍，想道：“怪不得老烏有此風(fēng)流妙具，原來是服藥養(yǎng)煉出來的！”忙提筆抄了。立起來閑眺，因見后門開著，想道：“老烏說有甚園子，不知是個什么模樣的？”出得門來，但見樹木參差，韭畦菜壟，卻無甚亭臺。沿著一條磚路，迤邐前行，遠遠望見有幾樹殘梅，旁邊有幾間高閣，因走至那邊。那房子里頭也擺著幾張桌椅榻床，上邊掛著”止渴處”三字的匾額，閣上供著一尊白衣觀音，卻極幽靜。玩了一會，轉(zhuǎn)身出來，撲面看見烏小喬分花拂柳而至，喜得笑官連忙作揖，說道：“小弟不知姐姐到來，有失回避。”小喬紅著臉，笑吟吟還了一禮，也說道：“這是小妹失于回避了?！毙僭儆_言，他已冉冉而去。笑官望了一刻，贊道：“好個聰明美貌的女子，竟出于二溫之上，我今日一見，不為無緣?！币脖懵幕剞D(zhuǎn)房中。正是：恍睹奓娥下九天，盈盈碧玉破瓜年。
前身合是張京兆，多少愁眉繞筆顛。再說李匠山別了萬魁，揚帆前進。過了佛山，一路聽得船家議論，近來洋匪日多，某處打劫客商，某處燒毀船只，只這一條路上還平靜些，夜里卻走不得。又說塘房汛兵一半是勾連強盜的。匠山聽了，卻不在意，申蔭之頗覺擔(dān)憂。喜得吉人天相，十日之內(nèi)，已抵韶關(guān)。因水淺，到不得南雄，要換船起駁，將一切行李搬上，主仆五人暫寓客店。這曲江縣袁令與申公有些年誼，蔭之進縣拜謁，袁公畜他便飯，黃昏還未回來。匠山叫家人把萬魁送的鋪蓋打開，內(nèi)有六床被褥、四綿兩夾，洋毯被單之屬，件件鮮明，匠山頗覺感懷。又把他的衣箱開看，無非羽毛大呢的各色綿夾衣服。內(nèi)有洋布包裹，覺得十分鄭重，再打開看時，一個描金小匣、六只大元寶、赤金六錠，副啟一通，寫著：先生高懷岳峻，大節(jié)冰堅，魁日游于陶育之中而不覺，竊自恧焉。幸婚媾已成，攀援有自。奈文軒遄發(fā)，空谷音遙，耿耿此心，其何能釋！謹(jǐn)具白銀三百、黃金二斤，少佐長途資斧。
心共帆飛，言不盡意。
匠山看了，嘆息道：“蘇親家如此用情，再無轉(zhuǎn)去璧還之理，只是這項銀子，要替他想一個用法纔好。”因鎖上箱子，秉燭看書。聽得隔房有人捶胸嘆氣，因想道：“這飯店中愁嘆的朋友，一定是異鄉(xiāng)不得意之人，不知可是文人學(xué)士否？”又隱隱聽得”怎么處”三字，匠山按納不住，分付家人李祥道：“你到那邊去問這位客官，為甚的夜間長嘆?！崩钕樽叩侥沁?，見是黑洞洞的不點燈火，便說道：“我家少爺問你，為什么夜里頭這等嘆氣？”那人道：“少爺便怎么，他不許人嘆氣？若是老爺，就不許人家說話了？這飯店里頭鬧什么牌子，勸他休管閑事罷?！崩钕榈溃骸叭思液靡鈫柲?，就這樣野氣？”那人大怒道：“那一個野？你在這地方使勢，誰怕誰！”李祥正要說話，只見店家拿著燈火走來，說道：“那漢子不要惹事，這兩位老爺從省中下來，是本縣太爺?shù)挠H戚，你省些事罷，”那漢越發(fā)大怒道：“就是本府太爺?shù)挠H戚，也管不看我鳥來！”李匠山聽得喧嚷，也就自笑多事，忙走出來喝退李祥，因陪笑拱手道：“仁兄息怒，小弟因仁兄浩嘆，所以叫他致問，不料小價粗鹵，觸犯仁兄，望乞看小弟薄面?！蹦侨艘蚪成饺宋镅篷Z、言詞謙抑，也舉手答道：“是在下沖撞了?！苯成揭娝m則粗蠻，但英偉過人，一表非俗，因說道：“仁兄有何不豫之故，可好移步到小寓一談否？”那人道：“承爺見愛，怎好輕造？”
匠山道：“總是客居，何必彼此！”即同至房中。匠山分付店主備酒，那人稱謝，一揖坐下。匠山道：“不敢動問仁兄尊姓大名，因何至此？”那人道：“在下姚霍武，山東人氏。
因哥哥衛(wèi)武做了這撫標(biāo)的參將，特地前來看他。不料到了省城，哥哥升任福建，在下一無依靠，流落省城，致受小人之氣。幸遇洋商蘇萬魁老爺送我五十兩銀子，算清飯錢，贖了行李，打算回鄉(xiāng)。去年十月到此，打聽得哥哥調(diào)任碣石副將，正想轉(zhuǎn)去投他，那知禍不單行，病了兩月有余，盤費都已用盡，還欠了幾兩飯錢，真是進退無路。即此就是長嘆的原故了。”匠山道：“原來從前撫標(biāo)中軍就是令兄?！被粑涞溃骸罢?。敢問爺尊姓大名？”匠山告訴了他，又說及蘇萬魁是親戚相好。這姚霍武喜得手舞足蹈，酒菜上來，并不推辭，一陣的狼吞虎咽。
匠山見他吃得高興，盡叫添來。一面又問他：“投奔令兄，是何主意？”霍武道：“在下一勇之夫，并無別技，只是這兩只手可舉一二千斤，弓馬也還嫻熟，想在這沿海地方拿幾個洋匪，為朝廷出力，博一個蔭子封奔。酒飯夠了，就此告辭?！?br>匠山見他直截爽快，因說：“吾兄自是英雄本色，小弟薄有資斧，即當(dāng)分贈，以助壯行?！被粑涞溃骸霸趺春眠痘?？”匠山即叫家人開了箱子，將萬魁所送三百銀子取出，說道：“此原系蘇舍親所贈之物，即以轉(zhuǎn)贈姚兄?！被粑涞溃骸按巳セ葜?，不過二三十金就夠了，何用這些？”匠山道：“緩急時有用，小弟的盤費有余，姚兄不必過遜?！被粑涞溃骸袄顮斃诼?，在下何敢固辭，只是還有一言懇求應(yīng)允，方可領(lǐng)謝?！苯成降溃骸坝泻我娭I？”霍武道：“倘蒙不棄鹵莽，愿乞收為義弟，不知可能俯就？”匠山道：“意出天真，一言已決?！被粑鋼涞谋惆?，匠山扶起，重又交拜，兄弟稱呼。
申蔭之也便回來見過，說起轉(zhuǎn)請縣里雇船?；粑涞溃骸把蠓藱M行，他那里怕什么官府？即梅嶺旱路，亦竊盜蜂生。兄弟送哥哥到了南安，然后轉(zhuǎn)來?！苯成降溃骸耙话l(fā)妙極，我也不忍遽別?！泵髟纾?zhèn)€一同下船。路上，匠山還有許多勸諭開導(dǎo)之處，霍武感激領(lǐng)命。一直送過梅嶺，下了船，方纔灑淚而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