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希壞榮河廳獻瓦 受屈軔關(guān)吏投繯
作者：愚山老人世間財色渾無數(shù)，有個難貪處。王章三尺九重天，更一生辛苦。載寶藏嬌，精神如許。
看年華幾度，鬢濃須黑白頭來，悔恨終無補。
再說烏必元定于三月三日迎娶媳婦，衙中結(jié)彩張燈，肆筵設(shè)席。溫家亦復(fù)如是，并邀請一班女客陪送。先期二日，請了施家母女、史大妗子、蘇家母女來看發(fā)嫁妝。陸續(xù)到齊，各人見過，史氏命惠若見了婆婆。四個少年姊妹格外殷勤，情投意合，一群兒同到后樓。這阿珠、阿美還是生疏，那施小霞十分熟溜，而且風(fēng)流倜儻，口角出尖，更有許多取笑之話。素馨妝著嬌羞，應(yīng)酬諸位，只是見了二蘇，未免又轉(zhuǎn)念到笑官身上，幸得笑官卻未曾來。他已在烏家多時了。
溫家嫁妝到來，他也無心觀看，同著岱云的一班少年朋友，急意吃喝，調(diào)笑頑皮。你說那幾個？一個叫做時邦臣，本系蘇州的告老小官，流寓省城，開一片時興古董鋪，會唱幾套清曲，彈得一手絲弦。一個名喚施延年，他父親系關(guān)部口書，自己卻浮游浪蕩。一個竹中黃，一個竹理黃，乃父原任菱塘司巡檢，婪贓發(fā)覺，瘐死監(jiān)中，二子無力還鄉(xiāng)，幫閑過日。一個叫做曲光郎，杭州人氏，一字不識，硬充沙包，已失館多年了。這五位都是賭博隊里的陪堂、妓女行中的篾片，一見笑官，認定他是個地道阿官仔，各盡生平伎倆盡力奉承，笑官也就認做他們是有趣朋友，只談笑到晚上方纔散去。岱云約他們迎娶之日一定要來，這些人無不”謹尊臺命”。
笑官也要告辭，必元父子再三畝住，說要過了三朝方可回去。必元親送至內(nèi)房安歇，叫家人退出，喚那當差的老舉上來遞茶，笑官也分付自己家人回避。必元握手私語道：“弟有一事奉求，未知允否？”笑官道：“老伯有何見諭？”必元道：“小弟這個苦缺，近來越發(fā)苦了，用度浩繁，所入不供所出，近又為著小兒親事用了許多，目下實難措手，可好懇世兄的情，暫借銀三百兩，待冬間措置奉還。”笑官道：“這事容易，老伯要用，明日著人取來就是了?！北卦蚬е轮x，又說：“蝸居簡褻，世兄暫宿幾宴，這丫頭也云，頗覺伶利，叫他伺候便了。”笑官道：“老伯請自尊便。但是小侄不安。”必元道：“忝在通家，何須客套?！闭f罷，告辭而去。
那也云便上前脫靴扯襪，解帶寬衣。笑官只道他是烏家的丫頭，不好意思調(diào)笑，即上床睡下。誰知也云替他蓋好被服，便關(guān)上房門，脫了衣衫，挨身入被。笑官還未動手，他倒一手勾住頸頂，一手竟摸至下邊。笑官正是養(yǎng)足之時，況且年紀又大了些，又服了許多藥物，也可稱三日不見，刮目相待之士了。
一番云雨，兩意酣恬。也云更有擅長獻媚之處，笑官反覺得未曾經(jīng)，問他道：“你是那里人，在這里幾年了，伏侍那一個的？”
也云道：“奴是香山縣人，去年到省。向在船上，今年正月進府當差，伏侍他家小姐的?！毙倮u曉得他是個老舉，因問道：“他家小姐多少年紀，性情怎樣的？”也云道：“他纔十四歲，性情和順，像有點憨的?！毙儋酥樥f道：“你若能撮合小姐與我一會，我送你一百圓花錢。”也云道：“這有何難。
他從前看見了你，像有思慕的樣兒。我明日同他到園，你在白衣閣下守候。這里忙忙碌碌的，那個走到后邊來，怕他飛上天去？”笑官大喜道：“你怎么這樣知趣！”一頭說，下面又已然翹然，著實奉承一回，方纔睡去。
次早起來，笑官叫進蘇邦：“到銀鋪中去支銀四百兩應(yīng)用?！?br>不一時，蘇邦取到。那烏家這日忙忙的請客待媒，笑官請進烏必元來，交付過了三百銀子，說道：“還有句話稟過老伯：承情畝住幾天，小侄怎敢違拗，只是外面客多熱鬧，小侄最怕應(yīng)酬，不知可好不去奉陪否？”必元道：“橫豎得罪世兄，既是尊意如此，自然遵命，另送酒席進來?！毙俚溃骸澳莻€不必費心?！北卦渲y子出去。也云送上湯來，笑官遞與他一百兩銀子。也云磕頭謝了，說道：“這湯是我在小姐房中做的。他問我送與那一個吃，我告訴了他，他說：‘怪不得你昨晚一夜不來。’大約過了午后，我同他到園中去罷？”笑官道：“須要隨機應(yīng)變，不可露一些圭角?！币苍频溃骸斑@個不消分付?！?br>再說烏小喬容貌既麗，性格尤奇，但終日嬉游，外面卻帶三分憨態(tài)，對于他的父兄淫縱之事，未免動情，自己卻有個擇木而棲的主意。從新年見過笑官，十分欣慕。近日哥哥娶親，他母親因他年小，不要他料理，他坐在房中呆想。也云走來問道：“小姐想還沒有吃飯，我去拿來，吃了到園中頑去，呆呆兒坐著做什么。”小喬道：“你可曾吃過飯么？”也云道：“我陪蘇少爺吃了。”小喬道：“他怎么就這樣抬舉你，同你吃飯？”
也云道：“蘇少爺人物風(fēng)流，性情和順，天下男子里頭也算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了?！庇盅谥谡f道：“小姐不曉得，他比我們還柔媚些?！毙碳t著臉道：“呆丫頭，不要太狂了！”也云帶著笑拿了飯來，小喬吃了一碗，對鏡掠了鬢云，攜著也云的手，徑往后園。慢慢的行至閣邊，也云說：“小姐且在閣中暫坐，我落了一根簪子，去尋了來?！毙厅c頭，一手扶著梅樹，一手往上摘那小小的青梅。樹枝扳到屋邊，笑官早已看見，忙走出來說道：“烏姐姐，不要扎了手，我來替姐姐摘幾顆罷?！毙舔嚾宦犚?，也覺一驚，回頭見是笑官，便笑嘻嘻的說道：“原來蘇家哥哥在此。”意欲轉(zhuǎn)身。笑官扯他進閣，小喬并不做聲，只是憨憨的笑。笑官即將他抱至里邊，置諸膝上，盈盈嬌小，弱不勝衣。因擁至榻前，如此如此。小喬初還憨笑，繼則攢眉，他最不曉得這事有這般苦楚。笑官亦憐惜再三，溫存萬態(tài)，草草成章。卻好也云走進，笑官叫他好好扶小姐回房，自己也便出外。
晚上與也云計較，悄地開了后門，至黃昏人靜，竟到他閨中，三人暢敘。
次日迎娶之期，這一班幫閑人都到，把笑官鬧了出去。晚上花轎進門，一樣的參神拜祖、撒帳挑巾，直鬧到三更，方纔客散安寢。那邊一對新人，拿出兩般舊物；這里四條玉臂，擁著一個情郎。這河泊所府中，頗為熱鬧。
無奈歡娛未久，離別突來。過了三朝，素馨出房，見過公姑。必元因笑官是溫家至戚，敦請相見。笑官倒也罷了，這素馨的一種羞慚，卻是西江難洗。岱云只道是新人故態(tài)，那知別有根由。里邊正在見禮之時，只見家人稟說：“赫大人衙門馬大爺要見?！北卦鋈ヒ粫M來對歸氏道：“蘇世兄不是外人，有事不妨商酌。方纔馬大爺披著紅、拿著一千銀子，說關(guān)部聞得我家小喬容貌，要聘他為二夫人，事成之后，還許我兼署盈庫事務(wù)，我已含糊答應(yīng)。此事你須主張?！睔w氏道：“這也沒甚不好，不過，小喬還年小些?！毙俾犃舜搜?，吃驚不小，忙插口道：“世妹閨中待字，豈少望族清門？海關(guān)以妾媵相加，似為太過，況千金也非難事，老伯還要三思?！北卦溃骸拔以幢馗市?，只因這關(guān)部性子不好，所以勉強應(yīng)他?！毙僖娫挷煌稒C，只得辭出，暗暗的教也云約小喬晚上至園中商議。誰知也云去不多時，小喬已從書房后門進來，淚痕滿面，縱體入懷，哭道：“小妹雖則癡頑，承哥哥軔愛，前日之事，非哥哥強逼妹子，實是妹子心上愿依，為妾為婢，都是甘心的。
今關(guān)部以勢焰相逼，父親貪利賣兒，這是寧死不軒，望哥哥設(shè)法救奴則個?！毙僖财嗳幌聹I道：“這是你我私情，教我怎生設(shè)法？且事生倉卒，尤難挽回。方纔略說數(shù)言，我看老伯是一定不依的。只索你且從權(quán)，我們再圖后會罷?！毙檀笈溃骸笆架惤K棄，已非君子之居心，況式好方新，便出此等不情之語，奴恨有目無珠，君寧問心不愧？奴即一死以報從前錯愛之情?！毖援?，跳出懷中，以頭觸柱。笑官忙一把抱住，再三的賠不是，安慰他道：“有我在此，你且放心，晚上定有計較?！币苍埔褔樀么袅耍峙掠腥俗惨?，忙做好做歹的扯他，自后門出去。笑官擔(dān)著一腔愁悶，心上就像千百個胡蜂攢來攢去的一般。
不多時，必元進來，告訴笑官道：“方纔的話，小弟實屬沒法，只得應(yīng)允，定于初十日過禮。弟弄了這個苦缺，實在轉(zhuǎn)運不來，將來署了盈庫，就可奉還世兄之項了。”笑官料道事已難挽，只得說道：“銀錢小事，老伯倒也不必提起。侄于明早告辭回家，預(yù)先稟過?！北卦溃骸皶鹤滋欤蛐∨鲩T，然后回府罷?！?br>笑官道：“已經(jīng)住久了，明早一定要回去的?！北卦ズ螅贌o情無緒的等到更深，也云走來道：“今晚不必進去了，小姐自到這里來。我看他那樣兒，像是斷不肯到關(guān)部去的。少爺須要狠狠的勸他回心，萬一鬧起事來，恐怕大家不便。我做夢也不曉得他有這等烈性，若早曉得，最不敢撮合此事了?！?br>約到三更時候，小喬也不晚妝，烏云亂挽，粉頰余惑，淚人兒的一般走來。笑官忙替他拭去淚痕，摟著他勸道：“妹子是知書識字的，那破鏡重圓的故事，古今很多，務(wù)必權(quán)時過去，待我慢慢的設(shè)法救你出來，斷斷不可執(zhí)一之見?！毙痰溃骸拔乙矝]有樂昌公主的福分，那侯門似海，去了怎么還想出來？我也曉得哥哥實是出于無奈，不敢怪你薄情，只是從今夜相見以后，妹子的魂靈永遠跟著哥哥罷了?！毙俚溃骸澳莻€斷使不得！
這不是你愛我，井且是你害我了?！毙痰溃骸霸趺次宜懒司秃ζ鹉銇恚俊毙俚溃骸澳呛ｊP(guān)的威勢，那個不知，你若為我喪身，他難道不要柑明原故？這也云又熬不起刑法，萬一說出真情，豈非‘因奸致死’，送我一條性命？我爹爹單生我一人，妹妹須要憐念?！蹦且苍埔部薷娴溃骸芭曳绦〗?，并不敢得罪，求小姐救奴賤命罷！”左勸右勸，勸得小喬有三分轉(zhuǎn)意，說道：“奴為著哥哥強顏受軔，不知哥哥有何妙計，可以使奴再見哥哥？”笑官道：“昆侖押衙之輩，世上不少其人，我拼著幾萬銀子，散財結(jié)客，或者有個機緣，只是水中撈月之想，妹妹還須忍耐二三年?！毙痰溃骸捌埧芍胤?，兩三年也還不久，只怕奴家命薄，不能伏侍哥哥，你我還須望天拜禱?！闭?zhèn)€二人拜祝了一回。笑官取腰間所掛琪璧，拿在手中，祝道：“我與喬妹妹如果后會有期，此璧擲地碎為兩塊；若是此后無緣，則此璧零星碎散，望賜靈應(yīng)?！闭f畢，即用力擲下，卻好好的分為兩半。笑官大喜，將一半自己系著，一半付與小喬，說道：“此即你我之鏡，妹妹珍重收藏?！庇址指兑苍频溃骸靶〗闳暨M海關(guān)，你須同去伏侍，還好不時勸解，將來我另眼相看?！币苍乒蛳碌溃骸芭缮贍斳帎郏援斆阈?，日后還求少爺收用。”笑官扶起道：“這個自然?！苯庖戮驼?，歡少惑多。正是：今夜今時別，傷心欲斷腸。
巫岫云阻處，那復(fù)見襄王。
請問，這赫關(guān)差雖是驕淫，如何便曉得烏家有女？卻也有個原故。從前那個老舉阿錢，被必元打了一頓，心上很不耐煩，后來選入海關(guān)，因老赫問他廣中的美女，他就把烏小喬說得天花亂墜，竭力保舉一番。老赫那里曉得屬官之女不可為妾的理，便與家人馬伯樂商量。馬伯樂逢君之惡，一力擔(dān)當。假如烏必元果能強項，也好正言厲色，明白開導(dǎo)一場，老赫又管你不著，難道怕他來硬摘了木戳、斫了腦袋不成？無奈這勢利小人，就是海關(guān)不要，他也巴不得自己獻出，況且有人來說了一聲，自然雙手奉送。這樣看起來，不是做書的格外生枝，半是岱云的果報，半是必元自己無恥。
老赫收拾了幾間院子，到了日期，一頂小轎、四盞官燈，把小喬抬進。老赫已是半酣，醉眼蒙眬的一看：眉分新月，眼含秋水汪汪；臉似夭桃，頰帶露珠點點。纖腰一搦，輕盈掌上之珍；蓮瓣雙鉤，綽約云中之步。豈是巫山窈窕，行雨纔來；應(yīng)憐出水芙蕖，污泳著惱。雖覺淚容慘淡，偏教媚態(tài)橫生。
老赫贊道：“果然與眾不同！”眾姬擁入香房，那也云卻一步不離的伺候，暗暗告訴小喬道：“小姐已經(jīng)破身，停刻須要仔細照應(yīng)，不可使他看出破綻纔好?！毙淌瞧此乐?，不過為著姓蘇的暫活，那里聽他的這些言語。一會兒，老赫進來，眾姬退出。也云上前磕了頭，老赫道：“你是向來伺候新姨的么？”
也云道：“小的是烏老爺新近挑來伺候的?！崩虾盏溃骸斑@老烏很會巴結(jié)，你且出去罷?！币苍茙戏块T自去。老赫揚起帳子，小喬卻和衣睡下，扯他起來。小喬自知難免，只得寬下衣服朝里而睡。老赫趁著酒興，扳將轉(zhuǎn)來，賈勇而上。小喬覺得他身上粗糙，也不甚理他，誰知玉杵乍投，花房欲烈，急將兩手支撐。老赫那管死活，一往狼藉，直至綠慘紅愁，方纔云收雨止。一窗紅日，老赫纔肯起身。那伺候的丫頭、姬妾早已擁進一群，老赫分付小心伏侍，叫小喬新姨，班列品經(jīng)之下。自己踱了出來，走至?xí)鴱d坐下。跟班呈上一個稟帖，老赫拆開看去：惠州汕尾口書辦董材跪稟大人鈞座前：稟者，小的于嘉靖十二年十月，充當汕尾口書辦，于去年十一月交卸，共該解額稅銀十三萬五千二百四十三兩三錢一分，陸續(xù)解過銀十二萬四千九百四十二兩，余該解銀一萬零三百零一兩三錢一分。即奉差催，于本年二月廿八日趲辦齊集，廿九日在陸豐縣僉批起解。三月初四日，至海豐縣羊蹄嶺左側(cè)，陡遇洋匪五十余人蜂擁前來，手持刀銃器械，搶劫餉銀及行李等物。陸豐縣添差及夫役人等，均各駭散。小的現(xiàn)被刀傷左臂。竊思洋匪肆掠，以至商賈畏縮不前，正額稅銀每多缺數(shù)，乃膽敢橫行內(nèi)地，劫去餉銀，罪惡已極。
伏乞大人咨明撫、提二憲，發(fā)檄各營會剿，以完國課，以慰商民。除赴海豐縣報明嚴緝外，理合據(jù)實稟明。老赫看完，躊躇了一會，叫門上問話。那包進才已伺候多時了，老赫把稟帖遞與他看，說道：“這事怎處？”進才回道：“據(jù)小的想來，這事還未知真假。那董材于去年更換口書的時候，拿著二千銀子希圖畝辦，因老爺不依，換了人。這一萬多銀子是他向來虧空的。就算被劫是真，也要著他先自填補，待拿住洋匪，再給還他，并沒有豁免的理?！崩虾拯c頭，即提筆批道：“汝于去年十一月卸事，所該未完餉項，何得于今年二月始行起解，其中寧無弊飾？稅餉正供，自當先行賠補。除咨撫檄營擒拿外，著委員碣石胡同知，拐明起解處有無情弊，并將董材鎖解來轅，勒限追比?！睂懏?，即付包進才發(fā)出，又分付把烏必元兼署了盈庫大使事。話說那惠州八口，乃是烏墩、甲子、油尾、神泉、碣石、靖海、淺澳、墩頭，各口設(shè)立書辦，征收貨稅。這油尾口書辦董材，他原姓施，即施延年的父親，溫鹽商的襟丈，浙紹人氏。自初在廣充當埠商，娶了家小后，因有了虧空，被運臺遞解回籍。他因戀著粵中，做些手腳，改姓鉆謀。這口書辦向例一年一換，都要用銀子謀干的，油尾的缺，向來是三千花邊錢一年，包進才改了四千，所以被高才捷足者奪去。施材已十分失意，又平地起了這個風(fēng)波，當日被惠防軍民府的差人，鎖拿解省，再三央差人先到自己家中，設(shè)席款待。他曉得這項銀子定要繳償，歷年寄回家中也有一二萬之數(shù)，所以不甚著急，只不過嘆息數(shù)年辛苦。因與兒子延年商議，陸續(xù)賠繳。誰料廷年因有了這掙錢的父親，天天浪費，嫖賭吃喝，丟得精光，家中止剩得一二千金。施材這驚不小，與兒子鬧了一場，叫他竭力挪湊，自己卻跟著差人赴轅，投文靜候。
少停，老赫升堂，先論他一個自不小心的罪名，迎風(fēng)便是三十毛板，分付道：“據(jù)胡同知替你分說，沒有什么情弊，我姑饒了你死罪，但國課正供不能刻緩，限你十日償清，三日一比?！笔┎趴念^謝了下來。
到了第三日，將家中所有，湊滿三千，支離免打。第二限上，廷年將他母親、妹子的首飾衣服，及自己的幾個箱子典當一空，僅湊得一千三百銀子。海關(guān)因過了六日，所徼不敷一半，又重重的三十竹片。施材打了出來，著實把兒子痛罵，延年也無計可施，回來各處求親告友?？垂俾犝f，患難之時，何曾見有什么親友？況且延年父子向來不近好人，所以笑他的頗多，幫他的卻沒有。喜得廣省粗直，不比江浙地方刁滑，延年跑了一日，還是溫商幫了二百銀子。延年只得將房子變賣，另租幾間小房居住，又將三個丫頭及家伙什物換銀。到了限上，整整的二千銀子交付父親，說明此事，又道：“此外再無打算的了，父親須要設(shè)法求免纔好，究竟不是我們自己吞吃的銀子?！边@施材到了十日，償過六千多銀子，老赫倒還人心，又轉(zhuǎn)限十日。
這包進才因索詐不遂，著實挑唆，又打了幾板。施材雖是個浪蕩之人，卻也向來受用，何嘗經(jīng)過官刑。兒子又躲得影都不見。央人寄信回去尋他，卻好家中母女因無食用，也央人到此尋覓。施材嘆了口氣，對那人說道：“煩你回去告訴他母女二人，各尋生路罷，我是照應(yīng)不來的了。”幸得海關(guān)無甚牢獄，這施材雖鎖了頸項，還是散手散腳的。到了晚上，痛哭了一場，解帶自縊。明早，報了關(guān)部。老赫將看守差人打了一頓，分付：“發(fā)與那尸親收殮，所該余欠，注在無著項下，拿住強盜再處?！毖幽暌泊蚵犃讼?，跑來號叫了一番，聲言到督撫處去喊冤。
這少不更事的人，懂得什么？看見有人勸他，他就生了勒詐之念。正在爭論喧嚷，早到了南?？h。知縣錢勞將尸首驗過。海關(guān)家人稟明：“因虧空正供，情極自縊的。”這錢太爺叫上延年，說他以尸訛詐，尖尖的打了二十，假意要著他身上追徼余銀，嚇得延年磕頭哀告，方纔著他具了甘結(jié)，抬尸首回去。這錢公卻是包進才著人請來的，后來自然謝他，不必絮及。
延年領(lǐng)了父親尸首回家，母女慟哭一場。只是四壁蕭然，不要說棺槨衣衾一毫無措，已是絕糧一日，延年又是兩腿棒瘡，坐著喊痛，小霞只得將頭上一根簪子謝了抬尸的人。看了這帶傷的死人，真是有冤莫訴。思想要去借貸，那前日的光景可知；叫延年再到溫家，私自求他妹子，那延年說道：“他家又不欠你什么，好意幫了你二百銀子，你到夜里偷瓜，只揀軟的。我是沒有這副老面皮?！弊笏加蚁耄贌o別法。這五月天氣，受傷的尸首又漸漸發(fā)起脹來。思量唯有賣了女兒，纔能入殮。
且看下回。
看年華幾度，鬢濃須黑白頭來，悔恨終無補。
再說烏必元定于三月三日迎娶媳婦，衙中結(jié)彩張燈，肆筵設(shè)席。溫家亦復(fù)如是，并邀請一班女客陪送。先期二日，請了施家母女、史大妗子、蘇家母女來看發(fā)嫁妝。陸續(xù)到齊，各人見過，史氏命惠若見了婆婆。四個少年姊妹格外殷勤，情投意合，一群兒同到后樓。這阿珠、阿美還是生疏，那施小霞十分熟溜，而且風(fēng)流倜儻，口角出尖，更有許多取笑之話。素馨妝著嬌羞，應(yīng)酬諸位，只是見了二蘇，未免又轉(zhuǎn)念到笑官身上，幸得笑官卻未曾來。他已在烏家多時了。
溫家嫁妝到來，他也無心觀看，同著岱云的一班少年朋友，急意吃喝，調(diào)笑頑皮。你說那幾個？一個叫做時邦臣，本系蘇州的告老小官，流寓省城，開一片時興古董鋪，會唱幾套清曲，彈得一手絲弦。一個名喚施延年，他父親系關(guān)部口書，自己卻浮游浪蕩。一個竹中黃，一個竹理黃，乃父原任菱塘司巡檢，婪贓發(fā)覺，瘐死監(jiān)中，二子無力還鄉(xiāng)，幫閑過日。一個叫做曲光郎，杭州人氏，一字不識，硬充沙包，已失館多年了。這五位都是賭博隊里的陪堂、妓女行中的篾片，一見笑官，認定他是個地道阿官仔，各盡生平伎倆盡力奉承，笑官也就認做他們是有趣朋友，只談笑到晚上方纔散去。岱云約他們迎娶之日一定要來，這些人無不”謹尊臺命”。
笑官也要告辭，必元父子再三畝住，說要過了三朝方可回去。必元親送至內(nèi)房安歇，叫家人退出，喚那當差的老舉上來遞茶，笑官也分付自己家人回避。必元握手私語道：“弟有一事奉求，未知允否？”笑官道：“老伯有何見諭？”必元道：“小弟這個苦缺，近來越發(fā)苦了，用度浩繁，所入不供所出，近又為著小兒親事用了許多，目下實難措手，可好懇世兄的情，暫借銀三百兩，待冬間措置奉還。”笑官道：“這事容易，老伯要用，明日著人取來就是了?！北卦蚬е轮x，又說：“蝸居簡褻，世兄暫宿幾宴，這丫頭也云，頗覺伶利，叫他伺候便了。”笑官道：“老伯請自尊便。但是小侄不安。”必元道：“忝在通家，何須客套?！闭f罷，告辭而去。
那也云便上前脫靴扯襪，解帶寬衣。笑官只道他是烏家的丫頭，不好意思調(diào)笑，即上床睡下。誰知也云替他蓋好被服，便關(guān)上房門，脫了衣衫，挨身入被。笑官還未動手，他倒一手勾住頸頂，一手竟摸至下邊。笑官正是養(yǎng)足之時，況且年紀又大了些，又服了許多藥物，也可稱三日不見，刮目相待之士了。
一番云雨，兩意酣恬。也云更有擅長獻媚之處，笑官反覺得未曾經(jīng)，問他道：“你是那里人，在這里幾年了，伏侍那一個的？”
也云道：“奴是香山縣人，去年到省。向在船上，今年正月進府當差，伏侍他家小姐的?！毙倮u曉得他是個老舉，因問道：“他家小姐多少年紀，性情怎樣的？”也云道：“他纔十四歲，性情和順，像有點憨的?！毙儋酥樥f道：“你若能撮合小姐與我一會，我送你一百圓花錢。”也云道：“這有何難。
他從前看見了你，像有思慕的樣兒。我明日同他到園，你在白衣閣下守候。這里忙忙碌碌的，那個走到后邊來，怕他飛上天去？”笑官大喜道：“你怎么這樣知趣！”一頭說，下面又已然翹然，著實奉承一回，方纔睡去。
次早起來，笑官叫進蘇邦：“到銀鋪中去支銀四百兩應(yīng)用?！?br>不一時，蘇邦取到。那烏家這日忙忙的請客待媒，笑官請進烏必元來，交付過了三百銀子，說道：“還有句話稟過老伯：承情畝住幾天，小侄怎敢違拗，只是外面客多熱鬧，小侄最怕應(yīng)酬，不知可好不去奉陪否？”必元道：“橫豎得罪世兄，既是尊意如此，自然遵命，另送酒席進來?！毙俚溃骸澳莻€不必費心?！北卦渲y子出去。也云送上湯來，笑官遞與他一百兩銀子。也云磕頭謝了，說道：“這湯是我在小姐房中做的。他問我送與那一個吃，我告訴了他，他說：‘怪不得你昨晚一夜不來。’大約過了午后，我同他到園中去罷？”笑官道：“須要隨機應(yīng)變，不可露一些圭角?！币苍频溃骸斑@個不消分付?！?br>再說烏小喬容貌既麗，性格尤奇，但終日嬉游，外面卻帶三分憨態(tài)，對于他的父兄淫縱之事，未免動情，自己卻有個擇木而棲的主意。從新年見過笑官，十分欣慕。近日哥哥娶親，他母親因他年小，不要他料理，他坐在房中呆想。也云走來問道：“小姐想還沒有吃飯，我去拿來，吃了到園中頑去，呆呆兒坐著做什么。”小喬道：“你可曾吃過飯么？”也云道：“我陪蘇少爺吃了。”小喬道：“他怎么就這樣抬舉你，同你吃飯？”
也云道：“蘇少爺人物風(fēng)流，性情和順，天下男子里頭也算數(shù)一數(shù)二的了?！庇盅谥谡f道：“小姐不曉得，他比我們還柔媚些?！毙碳t著臉道：“呆丫頭，不要太狂了！”也云帶著笑拿了飯來，小喬吃了一碗，對鏡掠了鬢云，攜著也云的手，徑往后園。慢慢的行至閣邊，也云說：“小姐且在閣中暫坐，我落了一根簪子，去尋了來?！毙厅c頭，一手扶著梅樹，一手往上摘那小小的青梅。樹枝扳到屋邊，笑官早已看見，忙走出來說道：“烏姐姐，不要扎了手，我來替姐姐摘幾顆罷?！毙舔嚾宦犚?，也覺一驚，回頭見是笑官，便笑嘻嘻的說道：“原來蘇家哥哥在此。”意欲轉(zhuǎn)身。笑官扯他進閣，小喬并不做聲，只是憨憨的笑。笑官即將他抱至里邊，置諸膝上，盈盈嬌小，弱不勝衣。因擁至榻前，如此如此。小喬初還憨笑，繼則攢眉，他最不曉得這事有這般苦楚。笑官亦憐惜再三，溫存萬態(tài)，草草成章。卻好也云走進，笑官叫他好好扶小姐回房，自己也便出外。
晚上與也云計較，悄地開了后門，至黃昏人靜，竟到他閨中，三人暢敘。
次日迎娶之期，這一班幫閑人都到，把笑官鬧了出去。晚上花轎進門，一樣的參神拜祖、撒帳挑巾，直鬧到三更，方纔客散安寢。那邊一對新人，拿出兩般舊物；這里四條玉臂，擁著一個情郎。這河泊所府中，頗為熱鬧。
無奈歡娛未久，離別突來。過了三朝，素馨出房，見過公姑。必元因笑官是溫家至戚，敦請相見。笑官倒也罷了，這素馨的一種羞慚，卻是西江難洗。岱云只道是新人故態(tài)，那知別有根由。里邊正在見禮之時，只見家人稟說：“赫大人衙門馬大爺要見?！北卦鋈ヒ粫M來對歸氏道：“蘇世兄不是外人，有事不妨商酌。方纔馬大爺披著紅、拿著一千銀子，說關(guān)部聞得我家小喬容貌，要聘他為二夫人，事成之后，還許我兼署盈庫事務(wù)，我已含糊答應(yīng)。此事你須主張?！睔w氏道：“這也沒甚不好，不過，小喬還年小些?！毙俾犃舜搜?，吃驚不小，忙插口道：“世妹閨中待字，豈少望族清門？海關(guān)以妾媵相加，似為太過，況千金也非難事，老伯還要三思?！北卦溃骸拔以幢馗市?，只因這關(guān)部性子不好，所以勉強應(yīng)他?！毙僖娫挷煌稒C，只得辭出，暗暗的教也云約小喬晚上至園中商議。誰知也云去不多時，小喬已從書房后門進來，淚痕滿面，縱體入懷，哭道：“小妹雖則癡頑，承哥哥軔愛，前日之事，非哥哥強逼妹子，實是妹子心上愿依，為妾為婢，都是甘心的。
今關(guān)部以勢焰相逼，父親貪利賣兒，這是寧死不軒，望哥哥設(shè)法救奴則個?！毙僖财嗳幌聹I道：“這是你我私情，教我怎生設(shè)法？且事生倉卒，尤難挽回。方纔略說數(shù)言，我看老伯是一定不依的。只索你且從權(quán)，我們再圖后會罷?！毙檀笈溃骸笆架惤K棄，已非君子之居心，況式好方新，便出此等不情之語，奴恨有目無珠，君寧問心不愧？奴即一死以報從前錯愛之情?！毖援?，跳出懷中，以頭觸柱。笑官忙一把抱住，再三的賠不是，安慰他道：“有我在此，你且放心，晚上定有計較?！币苍埔褔樀么袅耍峙掠腥俗惨?，忙做好做歹的扯他，自后門出去。笑官擔(dān)著一腔愁悶，心上就像千百個胡蜂攢來攢去的一般。
不多時，必元進來，告訴笑官道：“方纔的話，小弟實屬沒法，只得應(yīng)允，定于初十日過禮。弟弄了這個苦缺，實在轉(zhuǎn)運不來，將來署了盈庫，就可奉還世兄之項了。”笑官料道事已難挽，只得說道：“銀錢小事，老伯倒也不必提起。侄于明早告辭回家，預(yù)先稟過?！北卦溃骸皶鹤滋欤蛐∨鲩T，然后回府罷?！?br>笑官道：“已經(jīng)住久了，明早一定要回去的?！北卦ズ螅贌o情無緒的等到更深，也云走來道：“今晚不必進去了，小姐自到這里來。我看他那樣兒，像是斷不肯到關(guān)部去的。少爺須要狠狠的勸他回心，萬一鬧起事來，恐怕大家不便。我做夢也不曉得他有這等烈性，若早曉得，最不敢撮合此事了?！?br>約到三更時候，小喬也不晚妝，烏云亂挽，粉頰余惑，淚人兒的一般走來。笑官忙替他拭去淚痕，摟著他勸道：“妹子是知書識字的，那破鏡重圓的故事，古今很多，務(wù)必權(quán)時過去，待我慢慢的設(shè)法救你出來，斷斷不可執(zhí)一之見?！毙痰溃骸拔乙矝]有樂昌公主的福分，那侯門似海，去了怎么還想出來？我也曉得哥哥實是出于無奈，不敢怪你薄情，只是從今夜相見以后，妹子的魂靈永遠跟著哥哥罷了?！毙俚溃骸澳莻€斷使不得！
這不是你愛我，井且是你害我了?！毙痰溃骸霸趺次宜懒司秃ζ鹉銇恚俊毙俚溃骸澳呛ｊP(guān)的威勢，那個不知，你若為我喪身，他難道不要柑明原故？這也云又熬不起刑法，萬一說出真情，豈非‘因奸致死’，送我一條性命？我爹爹單生我一人，妹妹須要憐念?！蹦且苍埔部薷娴溃骸芭曳绦〗?，并不敢得罪，求小姐救奴賤命罷！”左勸右勸，勸得小喬有三分轉(zhuǎn)意，說道：“奴為著哥哥強顏受軔，不知哥哥有何妙計，可以使奴再見哥哥？”笑官道：“昆侖押衙之輩，世上不少其人，我拼著幾萬銀子，散財結(jié)客，或者有個機緣，只是水中撈月之想，妹妹還須忍耐二三年?！毙痰溃骸捌埧芍胤?，兩三年也還不久，只怕奴家命薄，不能伏侍哥哥，你我還須望天拜禱?！闭?zhèn)€二人拜祝了一回。笑官取腰間所掛琪璧，拿在手中，祝道：“我與喬妹妹如果后會有期，此璧擲地碎為兩塊；若是此后無緣，則此璧零星碎散，望賜靈應(yīng)?！闭f畢，即用力擲下，卻好好的分為兩半。笑官大喜，將一半自己系著，一半付與小喬，說道：“此即你我之鏡，妹妹珍重收藏?！庇址指兑苍频溃骸靶〗闳暨M海關(guān)，你須同去伏侍，還好不時勸解，將來我另眼相看?！币苍乒蛳碌溃骸芭缮贍斳帎郏援斆阈?，日后還求少爺收用。”笑官扶起道：“這個自然?！苯庖戮驼?，歡少惑多。正是：今夜今時別，傷心欲斷腸。
巫岫云阻處，那復(fù)見襄王。
請問，這赫關(guān)差雖是驕淫，如何便曉得烏家有女？卻也有個原故。從前那個老舉阿錢，被必元打了一頓，心上很不耐煩，后來選入海關(guān)，因老赫問他廣中的美女，他就把烏小喬說得天花亂墜，竭力保舉一番。老赫那里曉得屬官之女不可為妾的理，便與家人馬伯樂商量。馬伯樂逢君之惡，一力擔(dān)當。假如烏必元果能強項，也好正言厲色，明白開導(dǎo)一場，老赫又管你不著，難道怕他來硬摘了木戳、斫了腦袋不成？無奈這勢利小人，就是海關(guān)不要，他也巴不得自己獻出，況且有人來說了一聲，自然雙手奉送。這樣看起來，不是做書的格外生枝，半是岱云的果報，半是必元自己無恥。
老赫收拾了幾間院子，到了日期，一頂小轎、四盞官燈，把小喬抬進。老赫已是半酣，醉眼蒙眬的一看：眉分新月，眼含秋水汪汪；臉似夭桃，頰帶露珠點點。纖腰一搦，輕盈掌上之珍；蓮瓣雙鉤，綽約云中之步。豈是巫山窈窕，行雨纔來；應(yīng)憐出水芙蕖，污泳著惱。雖覺淚容慘淡，偏教媚態(tài)橫生。
老赫贊道：“果然與眾不同！”眾姬擁入香房，那也云卻一步不離的伺候，暗暗告訴小喬道：“小姐已經(jīng)破身，停刻須要仔細照應(yīng)，不可使他看出破綻纔好?！毙淌瞧此乐?，不過為著姓蘇的暫活，那里聽他的這些言語。一會兒，老赫進來，眾姬退出。也云上前磕了頭，老赫道：“你是向來伺候新姨的么？”
也云道：“小的是烏老爺新近挑來伺候的?！崩虾盏溃骸斑@老烏很會巴結(jié)，你且出去罷?！币苍茙戏块T自去。老赫揚起帳子，小喬卻和衣睡下，扯他起來。小喬自知難免，只得寬下衣服朝里而睡。老赫趁著酒興，扳將轉(zhuǎn)來，賈勇而上。小喬覺得他身上粗糙，也不甚理他，誰知玉杵乍投，花房欲烈，急將兩手支撐。老赫那管死活，一往狼藉，直至綠慘紅愁，方纔云收雨止。一窗紅日，老赫纔肯起身。那伺候的丫頭、姬妾早已擁進一群，老赫分付小心伏侍，叫小喬新姨，班列品經(jīng)之下。自己踱了出來，走至?xí)鴱d坐下。跟班呈上一個稟帖，老赫拆開看去：惠州汕尾口書辦董材跪稟大人鈞座前：稟者，小的于嘉靖十二年十月，充當汕尾口書辦，于去年十一月交卸，共該解額稅銀十三萬五千二百四十三兩三錢一分，陸續(xù)解過銀十二萬四千九百四十二兩，余該解銀一萬零三百零一兩三錢一分。即奉差催，于本年二月廿八日趲辦齊集，廿九日在陸豐縣僉批起解。三月初四日，至海豐縣羊蹄嶺左側(cè)，陡遇洋匪五十余人蜂擁前來，手持刀銃器械，搶劫餉銀及行李等物。陸豐縣添差及夫役人等，均各駭散。小的現(xiàn)被刀傷左臂。竊思洋匪肆掠，以至商賈畏縮不前，正額稅銀每多缺數(shù)，乃膽敢橫行內(nèi)地，劫去餉銀，罪惡已極。
伏乞大人咨明撫、提二憲，發(fā)檄各營會剿，以完國課，以慰商民。除赴海豐縣報明嚴緝外，理合據(jù)實稟明。老赫看完，躊躇了一會，叫門上問話。那包進才已伺候多時了，老赫把稟帖遞與他看，說道：“這事怎處？”進才回道：“據(jù)小的想來，這事還未知真假。那董材于去年更換口書的時候，拿著二千銀子希圖畝辦，因老爺不依，換了人。這一萬多銀子是他向來虧空的。就算被劫是真，也要著他先自填補，待拿住洋匪，再給還他，并沒有豁免的理?！崩虾拯c頭，即提筆批道：“汝于去年十一月卸事，所該未完餉項，何得于今年二月始行起解，其中寧無弊飾？稅餉正供，自當先行賠補。除咨撫檄營擒拿外，著委員碣石胡同知，拐明起解處有無情弊，并將董材鎖解來轅，勒限追比?！睂懏?，即付包進才發(fā)出，又分付把烏必元兼署了盈庫大使事。話說那惠州八口，乃是烏墩、甲子、油尾、神泉、碣石、靖海、淺澳、墩頭，各口設(shè)立書辦，征收貨稅。這油尾口書辦董材，他原姓施，即施延年的父親，溫鹽商的襟丈，浙紹人氏。自初在廣充當埠商，娶了家小后，因有了虧空，被運臺遞解回籍。他因戀著粵中，做些手腳，改姓鉆謀。這口書辦向例一年一換，都要用銀子謀干的，油尾的缺，向來是三千花邊錢一年，包進才改了四千，所以被高才捷足者奪去。施材已十分失意，又平地起了這個風(fēng)波，當日被惠防軍民府的差人，鎖拿解省，再三央差人先到自己家中，設(shè)席款待。他曉得這項銀子定要繳償，歷年寄回家中也有一二萬之數(shù)，所以不甚著急，只不過嘆息數(shù)年辛苦。因與兒子延年商議，陸續(xù)賠繳。誰料廷年因有了這掙錢的父親，天天浪費，嫖賭吃喝，丟得精光，家中止剩得一二千金。施材這驚不小，與兒子鬧了一場，叫他竭力挪湊，自己卻跟著差人赴轅，投文靜候。
少停，老赫升堂，先論他一個自不小心的罪名，迎風(fēng)便是三十毛板，分付道：“據(jù)胡同知替你分說，沒有什么情弊，我姑饒了你死罪，但國課正供不能刻緩，限你十日償清，三日一比?！笔┎趴念^謝了下來。
到了第三日，將家中所有，湊滿三千，支離免打。第二限上，廷年將他母親、妹子的首飾衣服，及自己的幾個箱子典當一空，僅湊得一千三百銀子。海關(guān)因過了六日，所徼不敷一半，又重重的三十竹片。施材打了出來，著實把兒子痛罵，延年也無計可施，回來各處求親告友?？垂俾犝f，患難之時，何曾見有什么親友？況且延年父子向來不近好人，所以笑他的頗多，幫他的卻沒有。喜得廣省粗直，不比江浙地方刁滑，延年跑了一日，還是溫商幫了二百銀子。延年只得將房子變賣，另租幾間小房居住，又將三個丫頭及家伙什物換銀。到了限上，整整的二千銀子交付父親，說明此事，又道：“此外再無打算的了，父親須要設(shè)法求免纔好，究竟不是我們自己吞吃的銀子?！边@施材到了十日，償過六千多銀子，老赫倒還人心，又轉(zhuǎn)限十日。
這包進才因索詐不遂，著實挑唆，又打了幾板。施材雖是個浪蕩之人，卻也向來受用，何嘗經(jīng)過官刑。兒子又躲得影都不見。央人寄信回去尋他，卻好家中母女因無食用，也央人到此尋覓。施材嘆了口氣，對那人說道：“煩你回去告訴他母女二人，各尋生路罷，我是照應(yīng)不來的了。”幸得海關(guān)無甚牢獄，這施材雖鎖了頸項，還是散手散腳的。到了晚上，痛哭了一場，解帶自縊。明早，報了關(guān)部。老赫將看守差人打了一頓，分付：“發(fā)與那尸親收殮，所該余欠，注在無著項下，拿住強盜再處?！毖幽暌泊蚵犃讼?，跑來號叫了一番，聲言到督撫處去喊冤。
這少不更事的人，懂得什么？看見有人勸他，他就生了勒詐之念。正在爭論喧嚷，早到了南?？h。知縣錢勞將尸首驗過。海關(guān)家人稟明：“因虧空正供，情極自縊的。”這錢太爺叫上延年，說他以尸訛詐，尖尖的打了二十，假意要著他身上追徼余銀，嚇得延年磕頭哀告，方纔著他具了甘結(jié)，抬尸首回去。這錢公卻是包進才著人請來的，后來自然謝他，不必絮及。
延年領(lǐng)了父親尸首回家，母女慟哭一場。只是四壁蕭然，不要說棺槨衣衾一毫無措，已是絕糧一日，延年又是兩腿棒瘡，坐著喊痛，小霞只得將頭上一根簪子謝了抬尸的人。看了這帶傷的死人，真是有冤莫訴。思想要去借貸，那前日的光景可知；叫延年再到溫家，私自求他妹子，那延年說道：“他家又不欠你什么，好意幫了你二百銀子，你到夜里偷瓜，只揀軟的。我是沒有這副老面皮?！弊笏加蚁耄贌o別法。這五月天氣，受傷的尸首又漸漸發(fā)起脹來。思量唯有賣了女兒，纔能入殮。
且看下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