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則 云落店私刑
作者：藍(lán)鼎元戊申二月五日，有吏人過普邑之東郊。一人肩行李以從，后兩人似學(xué)步輿夫，舁一人，被傷憔悴，投宿邱興旅店。
次日清晨，肩行李者先驅(qū)，從郡城大路以去。舁者尚臥弗起，吏人偕兩輿夫?qū)⑿形葱?。邱興問之，吏人曰：“竊銀賊也。
將稟官究治，以病未能行?！庇许暎羧思皟奢浄蛞嗳?。邱興往視病者，則其族人邱阿雙也。詢之，不能答，以手指畫，似言被毆將死狀。
邱興怖愕。白鄉(xiāng)長高伯友，共迫行者。走二里許，及之，三人皆與俱歸。伯友問其故，乃知為海陽縣吏李振川。自省歸來，至葵潭，雇募邱阿雙代肩行李。在云落旅店，夜失四金。
阿雙認(rèn)竊未償，因拉赴普邑，欲稟究追耳。其兩人林阿雄、吳阿尾，亦阿雙之儔類也。
阿雙有兄邱阿楚，為普禁卒。邱興喚之，來看視，則阿雙已不能言，過午后死矣：乃相與赴稟縣尉，收振川三人于獄，申詳?shù)匠币亍?br>余星夜旋普相驗(yàn)。右額角有木棍傷，兩手大指有繩索捆傷，頭上周圍有篾箍傷，左右額角又有木片支榍傷。腦后，腮頰，腋下、下體，俱有烈火烤燒傷。遍身叢毆條條，有似藤條亂擊傷。余曰：“噫！慘哉！誰橫逆至此！極乎！勿論鄰邑書吏，即當(dāng)路顯官，如此所為，我必令償其命也！”
當(dāng)場鞫訊，則李振川自認(rèn)失銀疑竊情由，及以折牀木栓，擊其額角一傷。余皆云落汛蔡管隊(duì)及兵丁四人所為，與己無涉。而吳阿尾、林阿雄亦言，捆、打、箍、燒諸事果系汛兵鞫賊，欲追客銀，有店家徐阿丙可訊。余思：此等異刑，惟捕盜營兵乃有之，恐所言未必?zé)o因。
復(fù)見阿尾左手大指上，亦似有繩索痕。問之，阿尾固稱無有。
余不信，復(fù)視其右指，亦然。合而觀之，則以細(xì)繩連捆兩大指，懸之梁間，俗所謂雙飛燕吊法也。睇審其頭上，亦有篾箍痕。解其衣，則肋脅之際，亦有火燒痕。余曰：“噫！奇哉！
汝一身與死者無異，但傷痕較輕。汝何以緘默不言？至我問及，尚再稱無有。則彼銀非邱阿雙所竊，實(shí)汝竊之，汝故不敢言也。畢竟是誰刑汝？亦當(dāng)言之明白?！眳前⑽苍唬骸耙嗖谈咭病！庇嘣唬骸安谈呷绱藱M逆，汝何以不言？”阿尾曰：“振川令我勿言，恐作命案內(nèi)干證，拖累死耳。”余曰：“蔡高所為之事，振川令汝勿言，無此理也?！卑⑽惭裕骸罢翊☉z我負(fù)販窮人，遭波累解審，無所得食。失銀系彼切己事，當(dāng)為蔡高所累，萬不可免，多我一人無益也?！?br>余照例錄供，填注圖冊通報。一面移檄云落汛，提到蔡高及店家徐阿丙。蔡高極口稱冤。而吳阿尾、林阿雄尚附和指證。
因復(fù)移檄惠來營，將蔡高革除名糧，以便刑訊。一面移取縱兵職名，附詳題參，復(fù)吊集犯證，虛公研審。則徐阿丙證詞與眾大異，稱振川有族侄，醫(yī)卜長途，不能存活。先一日來投云落店，初三日夕，偶爾相逢，亦與同宿。懇振川借給資斧，俾得還家。振川許之。越日黎明，振川失銀四兩及錢八十文。因謂同宿者曰：“官銀被盜，事關(guān)地方，汝眾人不協(xié)力追求，將遍累汝等矣?！钡曛兄私源罂郑ハ啾P問。傭夫林阿雄等，僉謂邱阿雙終夜不寐，開門出入二次。遂以阿雙為偷竊，直向追求。阿雙不服。振川曰：“盜竊官銀，打死勿論?！比≌蹱椖舅?，擊傷阿雙額角，復(fù)命族侄共系之。族侄恨其竊銀，致振川所許資斧竟成空虛。以細(xì)繩合捆阿雙兩大指，懸之梁間，拔柬薪之堅(jiān)直而長條者，鞭之?dāng)?shù)十。眾人皆勸阿雙供認(rèn)，阿雙仍不服。振川復(fù)與其侄，用竹篾扎成圈子，箍其頭腦之四圍。削兩木片，支其左右頭角，使箍內(nèi)滿而緊束，目睛若將吐出，然阿雙仍不服。復(fù)用山茅然火，灼其腦后、腮頰、腋下、下身。阿雙言：“吳阿尾同牀，何以得免？”振川叔侄復(fù)疑阿尾同竊，亦縛阿尾，以治阿雙之法治之。而阿尾亦不服也。振川以阿雙倔強(qiáng)，銀不得出，始赴汛弁，言其事。把總王大振以事關(guān)地方，遣紅旗蔡高至店查問。阿雙自度不免，信口支吾，蔡高亦以為果偷兒也。勸振川解其縛，押搜前銀，終無所得。回復(fù)汛弁，王把總曰：“鞫賊乃文官之事?！绷钫翊◣Ц捌找?，稟縣究迫。振川叔侄遂以阿雄、阿尾偕阿雙往普寧作證。
甫行數(shù)里，阿雙又稱銀在店中。振川等復(fù)將阿雙回店，遍處搜尋，仍無蹤跡。日將暮，蔡高復(fù)至店中，恐阿雙夤夜脫逃，為地方累，令振川以繩縛其手足而睡。至初五日黎明，阿雙巳受傷深重，不能行走矣。振川乃許阿雄、阿尾酒食，令其舁阿雙至普邑，尚望退出原銀，不意一朝斃命。此當(dāng)日實(shí)情也。
余不信，命夾之。謂：“振川、阿雄、阿尾前言已盡，豈汝一人所能飾說？汝得蔡高賄幾何？欲脫有罪害無辜乎？”徐阿丙曰：“天日在上，夾死不敢妄言。請從容細(xì)審，到水落石出之后，如非振川叔侄所為，則以我償其命矣。”問振川族侄何名？阿丙曰：“不識也，當(dāng)問振川乃知之?！眴枲I兵四人何名？丙曰：“止有蔡高一人，并無他兵，夾死亦不能造出名姓也?！?br>喚阿尾、阿雄與之對質(zhì)，阿丙詈其昧心誣良，必遭迅雷擊死。阿尾、阿雄不敢與辯。命夾之，兩人皆曰：“阿丙所言是也。我等前日誤聽振川商謀，謂人命重事，禍累無休，家貧不能備具棺殮，與原告和息。不如三人合供營兵打死，汛官必懼而求和。邱阿楚得賂領(lǐng)埋，可免通報，我等皆無禍難。于是捆、打、箍、燒諸事，悉諉營兵，而木條細(xì)傷，供為弓弦所打。今汛官不出和息，命案已經(jīng)通報，徐阿丙話口現(xiàn)在，供證鑿鑿，我等豈能復(fù)昧良心乎？此人實(shí)系李振川叔侄打死，與營兵無干涉也?！?br>余思：“尸場驗(yàn)訊之時，吳阿尾匿傷不言，原有情弊。設(shè)非振川凌虐，何以教令勿言？”因復(fù)訊阿尾曰：“汝當(dāng)日身傷，亦言是蔡高所為，今何謂營兵無涉？”阿尾曰：“惟是振川刑我，所以令我勿言。我因聽其謀，欲冀和息，所以當(dāng)場默默。
若果蔡高捆我、吊我、箍我、燒我，我肯為之隱諱乎？今日所供乃是實(shí)情，雖斬首入地，亦不敢言非振川叔侄矣?！?br>訊蔡高，蔡高抵死不承。乃訊振川，振川嘆曰：“前生夙孽，愿死無所言?！庇嘣唬骸鞍㈦p一命，畢竟斃于何人之手？”
振川曰：“我也?！庇嘣唬骸鞍㈦p強(qiáng)壯，汝羸弱之軀，何以能制其死命？必受蔡高賄買耳?！闭翊ㄔ唬骸白逯独畎@助我，非受賄也?！币?qū)?dāng)日捆打箍燒情形備述不諱。與徐阿丙所言俱相吻合。問前供何以不及阿顯？阿顯家居何處？有父母妻子與否？
振川言：“彼時欲推諉營兵，和息了事，是以不及阿顯，并自己亦不承招。今則道其實(shí)耳。阿顯家在惡溪，韓文公驅(qū)鱷之處。
無父母妻子，孑然一身，東食西宿。自普邑先回之后，不相聞問者數(shù)月，未知復(fù)出周流道路否也?！?br>余星夜關(guān)移海陽縣，專差守提，果獲李阿顯到案。當(dāng)堂一訊，不待刑鞠，速將當(dāng)日偕叔李振川酷虐刑死邱阿雙情形，直言不諱。與徐阿丙、李振川等各供先后吻合。余曰：“噫！是矣！”乃定爰書，擬振川抵償，阿顯杖流三千里。蔡高、徐阿丙不行勸救，阿尾、阿雄初供不實(shí)，各予八十重杖，解府審明，轉(zhuǎn)解臬司。
臬司以初報供指為憑，今審系振川、阿顯致斃，與原詳不合，檄駁復(fù)審。余復(fù)虛心靜鞫，詳慎研訊，再無可疑，仍照原擬解上，大拂臬司意，時必欲坐蔡高兇手，取約兵不嚴(yán)職名附參。余不依，檄駁翻案。不勝憤怒，欲加以易結(jié)不結(jié)罪名，劾余落職。余曰：“殺非辜之人命，以保一己之功名，此事豈我為之哉不如削職，入深山讀書，仍不失故吾也?！?br>臬司復(fù)調(diào)余至省，令復(fù)訊，且面諭曰：“汝恃才執(zhí)性，目無上司，我原檄如何駁詰？汝竟置若罔聞！此案若非營兵兇手，何能為此酷刑？汝從前驗(yàn)報如彼，今日審詳如此，何以達(dá)部結(jié)案？茲付汝再審，汝其慎之。”
余曰：“某無才末職，安敢任性？已照憲檄嚴(yán)審，而犯證矢口不移，無如何也。海濱之人，為盜捕盜，無所不諳。捆打箍燒之事，原不必待營兵而后能。振川身任縣胥，豈不知?dú)⑷苏咚溃堪@并未刑鞫，亦皆甘罪如飴，此則鬼物憑之。人命關(guān)天，不償不已，豈人所能強(qiáng)乎？蔡高實(shí)系無辜，故令屈抵，不特抵者不愿，恐受抵者亦不愿也。當(dāng)時錄供通報，則據(jù)所言如彼。今日審出實(shí)情，則定愛書如此。大部駁詰，亦無如何。去官事小，枉殺非辜事大，惟有靜聽參革而已?！?br>臬司怒不可回，跳叫詈罵，欲行揭參。左右曰：“免冠，叩響頭謝罪?！庇嘈υ唬骸懊夤谝嗖环?；但頭何能響？此事我未之學(xué)也?！濒疽嘈η液?，因曰：“汝且虛心再審，不必執(zhí)定意見?！庇嘣唬骸安桓乙病！?br>余思限期已迫，若待再訊解府，府訊解司，則緩不及事，因?qū)妇?、人犯帶赴本府公署會審。駁詰刑訊，以府憲胡公為主，余從旁靜而聽之。命胥役亦于其旁，并記口供。則振川、阿顯、蔡高、阿丙、阿雄、阿尾諸人，堅(jiān)供如前，至死不變。
余更改問語，補(bǔ)新供，再將原讞敘入，攜質(zhì)臬司。閱畢大怒，罵曰：“汝止自改問語耳，供讞則仍舊。真目無上司，視我若狗吠者也”余曰：“不敢！問語出自問宮，可以更改；口供出自犯人，死生關(guān)系，豈問官所能移易？口供即不可移，讞語自難更張。今日之案，實(shí)無疑義，請憲臺明鏡親審。如有謬戾，罪不敢辭?！濒驹唬骸坝H審若有別情，揭參必不可易?！庇嘣唬骸霸钢??！彼熠叧?。同列皆為我危。余曰：“我自幼貧賤，以至今日，一官有無，何足輕重？殺人以媚人，此官尚可為哉！”
越數(shù)日，臬司親訊，疑振川等受人賄，囑將遍刑之。振川日：“我在公門數(shù)十載，豈不知?dú)⑷苏咚?？雖有千金之賄賂，而無性命以受享，得此欲何為哉？吾以四金不能舍之故，誤殺一人；今復(fù)諉罪于無辜之人，是我又殺一人也。此案不枉，即夾死亦無他供矣。”阿顯曰：“我殺人不認(rèn)，乃當(dāng)刑夾。既已供招朋白，不敢嫁禍他人，又何夾焉？”蔡高曰：“吾今日即死于夾，不敢代人償命，使邱阿雙含怨九泉也?！卑⒈?、阿雄、阿尾皆言前供是實(shí)，今日夾死亦再不能轉(zhuǎn)移爾。
臬司顧書吏而笑曰：“伊等作手如此精妙乎？吾欲翻案，則無從翻起；欲刑夾，則無從夾起?！睍粼唬骸按耸菍?shí)情，非作手也。且將此案商之撫憲可乎？”臬司曰：“善！”即以其情入白之。撫憲曰：“可矣?！彼煲罃M題結(jié)。而李振川、李阿顯數(shù)日之間，先后俱卒于番禺縣獄，不待刑法之及也。
譯文戊申年二月初五，普寧縣城東郊走來一位官差模樣的人。
他后面跟著個挑行李的，還有兩個好像轎夫一樣，抬著一個遍體鱗傷、面容憔悴的人，到邱興開辦的旅店投宿。
次日清晨，挑行李的先動身走了，順著通往潮陽的大路而去。受傷的人尚未起牀，官差和兩個轎夫正準(zhǔn)備上路。店主邱興上前詢問，官差指著躺著的傷號說：“他是個偷錢賊。正想稟官追究查辦，因?yàn)橛胁∥茨茏?。”過了一會，官差和兩個轎夫也離開了。邱興忙去看那生病的人，卻原來是本家的邱阿雙。
問他話，不能回答，只是用手比劃著，那意思是說他被人毆打，傷勢很重，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邱興又驚又怕，立即報告鄉(xiāng)長高伯友，共同追趕官差一行人。約摸追了二里路才趕上，即將官差和轎夫三個人一起帶了回來。高伯友問這是怎么回事？才知道那位官差是海陽縣衙門的書吏，名叫李振川，從省城回來。到葵潭，雇邱阿雙挑行李。
在云落店住下，夜里丟失四兩銀子。邱阿雙承認(rèn)偷竊，但未償還，因此拉他到普寧縣來，予以追究。另外那兩個叫林阿雄、吳阿尾，同邱阿雙是伙計。
邱阿雙有個哥哥，名叫邱阿雄，在普寧縣做獄卒。邱興把他叫來見阿雙，這時阿雙已經(jīng)不能說話，剛過午后即斷氣了。于是，二人一起將此案稟告縣尉，把李振川三人收獄監(jiān)禁，同時行文到潮陽向我申報。
我星夜返回普寧查驗(yàn)。見邱阿雙右額角有木棍擊傷痕跡，兩手大拇指有繩索捆綁傷痕，頭上周圍有篾條箍勒傷痕，左右額角還有木片楔子傷。腦后、腮頰、腋下、下體全被烈火烤傷。渾身上下道道傷痕，好像是用藤條亂抽留下的印記。我不禁感嘆道：“唉！好慘啊！是誰這樣橫逆，真太過分了！不要說他是鄰縣書吏，即便是當(dāng)?shù)赖娘@官，下此毒手，我也一定讓他償命！”
當(dāng)場審訊，李振川承認(rèn)因丟失銀兩，懷疑邱阿雙行竊，并用折牀木栓，擊傷邱阿雙額角。至于其余傷痕，都是云落駐軍蔡管隊(duì)蔡高及四個兵丁干的，與自己沒有關(guān)系。吳阿尾、林阿雄也說，捆打、箍勒、燒烤等事，確系兵士審訊賊人，為客人追回銀兩才干的。如認(rèn)為不實(shí)，可以訊問云落店店家徐阿丙。我暗自思忖：這等異刑，只有追捕強(qiáng)盜的營兵才干得出來，恐怕他們所說未必沒有道理。但我又見吳阿尾左手大拇指上也像有繩索捆綁的傷痕。問他，他卻一口否認(rèn)。我不信，再看他的右指，和左手指一樣。把兩手放到一起來看，顯然是用細(xì)繩聯(lián)捆兩個大拇指，懸吊在房梁上留下的。當(dāng)?shù)匕堰@種捆綁懸吊稱為“雙飛燕”。再看他頭上，也有篾條箍勒傷痕。解開他的衣服，只見脅肋之間亦有燒傷痕跡。我說：“噫！奇怪呀！你身上的傷痕與死者無異，只是較輕而已。但你為何沉默不言？
待我問起，還說沒有?？磥?，那銀子并非邱阿雙所偷，實(shí)際上是你偷的！所以你才不敢說。究竟是誰把你打傷的呢？你應(yīng)該說個明白?！眳前⑽舱f：“也是蔡高打的?！蔽艺f：“蔡高如此橫蠻兇狠，你為何不說？”吳阿尾說：“李振川不讓我說，恐怕被當(dāng)作命案干證，牽連受刑而死?！蔽艺f：“蔡高所干之事，為什么李振川不讓你說出去呢？哪有這樣的道理？”吳阿尾說：“李振川可憐我是個做小買賣的窮人，怕遭連累被解送審問，生活無靠。丟銀是他自己的事，恐怕要為蔡高所連累，萬難幸免，何必再將我牽扯進(jìn)去呢？多連累我一個對他自己也沒有什么好處?！?br>我將他們的招供原原本本記錄下來，填上通報圖冊。同時向云落守軍發(fā)去文書，提審蔡高及店家徐阿丙。蔡高滿口稱冤，而吳阿尾、林阿雄仍附和指證。于是我又向惠來守軍發(fā)去文書，將蔡高革職除名，以便刑訊。一面行文追查縱容士兵行兇的軍官姓名，附在上報文書之后。又把犯人和證人都召集來，細(xì)心審問，仔細(xì)推敲，不料徐阿丙的供詞與別人大不一樣。據(jù)他說，李振川有一個本家侄子，在外鄉(xiāng)占卜看病為生，不能養(yǎng)活自己。前一天來投云落店，初三傍晚偶然與李振川相逢，住在一起。他懇求李振川借他路費(fèi)，好回家鄉(xiāng)。振川答應(yīng)借錢給他。但次日黎明，李振川便發(fā)覺丟失四兩銀子及八十文錢，于是對同住的人說：“官銀被盜，事關(guān)地方，你們?nèi)舨粎f(xié)力追查，將都被牽連進(jìn)去！”店中所有的人都十分驚恐，互相盤問起來。
雇工林阿雄等都說邱阿雙整夜未睡，兩次開門，出出進(jìn)進(jìn)。于是大家便以為官銀是邱阿雙偷竊的，直接向他追索。邱阿雙不服。李振川說：“盜竊官銀，打死勿論！”他便拿起折牀木栓，擊傷李阿雙額角。又命本家侄子一起捆綁阿雙。那侄子恨阿雙把錢偷走，以致使李振川許給他的路費(fèi)泡湯，便用細(xì)繩合捆邱阿雙兩個大拇指，懸吊在梁上。又從一捆柴中抽出又長又硬的木條，在阿雙身上鞭打了幾十下。眾人都勸邱阿雙供認(rèn)，但邱阿雙仍不服。李振川火氣上升，和侄子一起用竹片扎成圓圈，箍在邱阿雙頭上。削出兩塊木楔，插進(jìn)左右額角，使圓圈箍勒得更緊，勒得邱阿雙的兩顆眼珠子都鼓出來了，但仍然不服。
李振川叔侄再用山里茅草點(diǎn)燃，燎烤他的后腦、腮頰、腋窩、下身。邱阿雙說：“吳阿尾和我同牀而睡，怎么就不審問他？”
李振川叔侄又懷疑吳阿尾與邱阿雙合伙偷錢，也把吳阿尾捆綁起來，用懲治邱阿雙的方法來懲治他。吳阿尾也不服。李振川因阿雙倔犟，追不出失去的銀子，才到駐軍那里說起這事。把總王大振認(rèn)為事關(guān)地方，派遣兵士蔡高至云落店查問。邱阿雙自感難以幸免，信口搪塞。蔡高也認(rèn)為他就是偷兒，勸振川解去他的捆綁，搜查失銀，但終無所得，于是回軍營稟報。王把總說：“審訊盜賊乃是文官之事。”令李振川將邱阿雙等帶赴普寧，上告縣衙追究。李振川叔侄便讓林阿雄、吳阿尾和邱阿雙一起到普寧作證。剛走數(shù)里，邱阿雙又說銀在店中。李振川等人再帶邱阿雙回店，四處搜尋，仍無蹤影。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蔡高又來到云落店，恐邱阿雙深夜逃脫，連累到地方，令李振川捆綁邱阿雙手足而睡。到初五黎明，邱阿雙已傷勢沉重，不能行走了。李振川答應(yīng)為林阿雄、吳阿尾提供酒食，讓他倆把邱阿雙抬到普寧，仍想追出失去的銀兩。不料想阿雙突然死去。
這便是當(dāng)時的實(shí)情。我不相信徐阿丙的話，命令上刑，并對他說：“李振川、林阿雄、吳阿尾早已把事說清，豈能聽你一人花言巧語？你得蔡高多少賄賂，竟想為罪人開脫，陷害無辜？”徐阿丙說：“天日在上，夾死我也不敢亂說。請老爺從容細(xì)審，等到水落石出之后，如果邱阿雙不是李振川叔侄所傷，我愿償命！”問他李振川本家侄子叫什么名？徐阿丙說：“我不知道，問李振川就知道了。”問營兵四人何名？徐阿丙說：“那天只有蔡高一個人，并無其它兵丁。你就是夾死我，也不能造出四名兵丁姓名。”
我又喚來吳阿尾、林阿雄和徐阿丙對質(zhì)。徐阿丙大罵二人昧著良心誣陷良善，說他們將來必遭五雷劈頂。吳阿尾、林阿雄不敢和徐阿丙爭辯。我讓給二人上刑，兩人都說：“徐阿丙所說屬實(shí)，我倆前天胡里胡涂聽信了李振川的話。他說人命關(guān)天，事情重大，牽扯進(jìn)去無止無休，你們家里又窮，買不起棺材殮埋死者，來求得和原告和息。不如我們?nèi)撕瞎┌㈦p是營兵打死。守軍官員必然害怕而求和。到那時，邱阿楚得賂賄埋了尸體，我們幾人就均無禍難了。于是，捆打、箍勒、燒烤等情節(jié)，全推給營兵。而將木條細(xì)傷，說成為弓弦所打。如今，守軍軍官不肯和息，命案已經(jīng)通報，徐阿丙活口現(xiàn)在，人證物證確鑿，我等怎能再昧著良心不講實(shí)話呢？邱阿雙實(shí)為李振川叔侄二人打死，與營兵沒有干系?！?br>我現(xiàn)在才明白，驗(yàn)尸審訊之時，吳阿尾呀明受傷，偏偏不說，原來內(nèi)有情弊。如果不是李振川凌虐，李振川何必叫他不要吐露實(shí)情呢？于是再審吳阿尾，問他說：“你當(dāng)日挨打受傷，也說是蔡高所為；今天又為什么說與營兵沒有關(guān)系？”吳阿尾說：“因?yàn)槭遣罟倮钫翊ù騻?，他叫我不要說。因我中了他的計，希望此案了結(jié)，所以當(dāng)場沉默。如果蔡高真正捆我、吊我、箍我、烤我，我肯為他掩護(hù)嗎？今日所供全是實(shí)情，就算砍頭落地，也不敢說兇手不是李振川叔侄了?！?br>我又審訊蔡高，蔡高至死不服。于是我審訊李振川，李振川嘆氣說：“這是前世冤孽，情愿一死，沒有什么可說了。”我問：“邱阿雙一命，究竟死在何人之手？”李振川說：“死在我手?！蔽艺f：“阿雙強(qiáng)壯，憑你這瘦弱的身體，怎能制其死命？
看來，你必然被蔡高賄賂買通，才替他承擔(dān)罪責(zé)。”李振川說：“有家侄李阿顯幫助我，打死邱阿雙。我沒有受賄?！庇谑菍⒛翘炖Υ?、箍勒、烤燒邱阿雙情形詳細(xì)述說，毫不隱諱。李振川所說與徐阿丙所言全相吻合。
我問他前供為什么不提及李阿顯？阿顯家住哪里？是否有父母、妻子？李振川說：“當(dāng)時想推給營兵，和息了事，所以未提阿顯，連自己也不招認(rèn)，今天只好說出實(shí)情。阿顯家在惡溪，就是韓文公驅(qū)逐鱷魚之處。既無父母，又無妻子。獨(dú)自一身，東食西宿。自從他離開普寧先回家之后，已有數(shù)月沒有聽到他的音訊，不知是否又出來串鄉(xiāng)周游?！?br>我星夜向海陽縣發(fā)出通報文書，專門差人看守捉拿，果然將李阿顯捉拿到案。當(dāng)堂審訊，未等上刑，他很快便將當(dāng)日和叔父李振川一起施用酷虐手段折磨死邱阿雙的情形，直言不諱地供了出來，與徐阿丙、李振川等所供一致。我說：“噫！是了！”于是便寫口供文書，擬定李振川抵償邱阿雙性命，阿顯重杖、流放三千里。蔡高、徐阿丙未能勸救，吳阿尾、林阿雄初供不實(shí)，各打八十重杖。將他們解至府衙審問明白，再轉(zhuǎn)送省里臬臺衙門。
臬臺大人以初次上報文書為憑，而這次審問結(jié)果是李振川、李阿顯為殺人元兇，與原文不合，駁回覆審。我重又虛心靜審，詳細(xì)勘問，再無可疑之處，仍照原定刑名解送，這大大違背了臬臺大人之意。當(dāng)時他非要將蔡高判為兇手不可，以追查云落駐軍軍官對下屬管束不嚴(yán)之罪。見我不依照他駁回的文書翻案，不勝憤怒，打算加給我一個易結(jié)不結(jié)的罪名，將我罷官革職。
我說：“殺害無辜之人，以保我一己的功名，這種事豈是我做的嗎？那還不如罷官革職，進(jìn)入深山讀書，仍不失我清白的本色！”臬臺大人又調(diào)我到省里，讓我復(fù)審，并當(dāng)面訓(xùn)斥道：“你恃才任性，目無上司，我原下的文書是怎樣駁詰的？你竟敢置若罔聞！此案若非營兵行兇，怎能用此酷刑？你從前那樣驗(yàn)報，今天又這樣審結(jié)，前后不一，怎能上達(dá)刑部結(jié)案？現(xiàn)將此案給你再審，你可要當(dāng)心謹(jǐn)慎！”
我說：“卑職無才位低，怎敢任性？已照大人檄文嚴(yán)加審問，而犯人證人矢口不移，我又有什么辦法？海濱一帶的人，做強(qiáng)盜、捕強(qiáng)盜無所不會。捆打、箍勒、烤燒等事，本來不必非等營兵才會干出來。李振川身為縣吏，難道不懂殺人者償命？李阿顯并未受刑，也情愿認(rèn)罪，難道這是鬼使神差？人命關(guān)天，殺人不償命不能完結(jié)，豈是別人所能強(qiáng)迫的嗎？蔡高確實(shí)是無辜的。委屈他抵命，不只他本人不肯，恐怕連接受抵命的人也不心安。當(dāng)初錄供通報，是根據(jù)那時他們所說。今天審出實(shí)情，則按實(shí)情這樣擬定文書。即使刑部駁回，我也沒有辦法。丟官事小，枉殺無辜事大。我只有靜候參劾革職而已！”
臬臺大人聽罷，怒不可遏，連跳帶叫，又吵又罵，就要行文參劾。左右的人忙提醒我：“快脫帽！叩響頭！謝罪！”我笑著說：“脫帽不妨，但頭怎能響？我還真未學(xué)過呢！”這話把臬臺大人也逗笑了，但怒氣仍未消，說道：“你且虛心再審，不必固執(zhí)己見。”我說：“不敢。”
我心想：期限已經(jīng)迫近，如果等待再審訊，解送府衙；府衙審訊，解送臬臺衙門，則太慢來不及。因此將案卷、人犯帶到知府衙門公署會審。駁詰刑訊，以知府胡大人為主，我只在旁邊靜觀細(xì)聽。命胥吏衙役也在一旁，一起記錄口供。結(jié)果李振川、李阿顯、蔡高、徐阿丙、林阿雄、吳阿尾諸人，堅(jiān)持口供如前，至死不變。我更改問話，補(bǔ)充新供，再將原定判決敘入，帶去呈報給臬臺大人。臬臺大人看完大怒，罵道：“你只是更改問話，口供、判詞仍和原來一樣！真是目無上司，把我的話當(dāng)成狗叫了！”我說：“不敢！問語出自問官，可以更改。
口供出自犯人，生死攸關(guān)，豈是問官所能改變的？口供既然不可改變，判詞自難更改。今日之案，實(shí)無疑義，請大人明鏡親審。如發(fā)現(xiàn)其中有差錯，我承擔(dān)一切罪過?！濒_大人說：“我是要親自審理，若有別情，必然行文參劾于你！”我說：“情愿?！闭f罷大步走了出來。同僚都為我捏著一把汗。我說：“我自幼貧賤，以至有今日。一官有無，何足輕重？為了保官，殺無辜以取悅于上司，這個官還能再當(dāng)嗎？”過了數(shù)日，臬臺大人親自審訊。他懷疑李振川等人受了蔡高賄賂，要對所有犯人、證人都再加刑罰。李振川說：“我在衙門數(shù)十年，豈不知?dú)⑷苏邇斆?？即使有千金賄賂，而無性命以享受，要這賄賂做什么用呢？我因?yàn)樯岵坏盟膬摄y子的原因，喉殺一人。今天若再將死罪推諉于一個無辜之人，就等于我又殺一人了。此案我不冤枉，即令夾死我，也沒有別的口供了。”
李阿顯說：“我殺人如不認(rèn)罪，那應(yīng)當(dāng)上刑。既已招供明白，不敢再嫁禍于他人，又為什么再動刑呢？”蔡高說：“我今天即使死于夾下，也不敢代人償命，使邱阿雙含怨九泉之下?！?br>徐阿丙、林阿雄、吳阿尾也都說前供是實(shí)，今日夾死也不能再改變了。
臬臺大人回頭看著書吏笑道：“你們的手腳做得如此精妙，我想翻案也無從翻起，想上刑也無從上刑！”書吏說：“這是實(shí)情，并沒有誰做手腳。那么就將此案上報巡撫大人好嗎？”臬臺大人說：“好吧！”隨即將此案結(jié)果上報巡撫。巡撫大人說：“可以了?！本蛯⒋税赴丛辛私Y(jié)。李振川、李阿顯在數(shù)日之間，亦先后俱死于番禺縣監(jiān)獄，沒等到給他們施及刑法。
次日清晨，肩行李者先驅(qū)，從郡城大路以去。舁者尚臥弗起，吏人偕兩輿夫?qū)⑿形葱?。邱興問之，吏人曰：“竊銀賊也。
將稟官究治，以病未能行?！庇许暎羧思皟奢浄蛞嗳?。邱興往視病者，則其族人邱阿雙也。詢之，不能答，以手指畫，似言被毆將死狀。
邱興怖愕。白鄉(xiāng)長高伯友，共迫行者。走二里許，及之，三人皆與俱歸。伯友問其故，乃知為海陽縣吏李振川。自省歸來，至葵潭，雇募邱阿雙代肩行李。在云落旅店，夜失四金。
阿雙認(rèn)竊未償，因拉赴普邑，欲稟究追耳。其兩人林阿雄、吳阿尾，亦阿雙之儔類也。
阿雙有兄邱阿楚，為普禁卒。邱興喚之，來看視，則阿雙已不能言，過午后死矣：乃相與赴稟縣尉，收振川三人于獄，申詳?shù)匠币亍?br>余星夜旋普相驗(yàn)。右額角有木棍傷，兩手大指有繩索捆傷，頭上周圍有篾箍傷，左右額角又有木片支榍傷。腦后，腮頰，腋下、下體，俱有烈火烤燒傷。遍身叢毆條條，有似藤條亂擊傷。余曰：“噫！慘哉！誰橫逆至此！極乎！勿論鄰邑書吏，即當(dāng)路顯官，如此所為，我必令償其命也！”
當(dāng)場鞫訊，則李振川自認(rèn)失銀疑竊情由，及以折牀木栓，擊其額角一傷。余皆云落汛蔡管隊(duì)及兵丁四人所為，與己無涉。而吳阿尾、林阿雄亦言，捆、打、箍、燒諸事果系汛兵鞫賊，欲追客銀，有店家徐阿丙可訊。余思：此等異刑，惟捕盜營兵乃有之，恐所言未必?zé)o因。
復(fù)見阿尾左手大指上，亦似有繩索痕。問之，阿尾固稱無有。
余不信，復(fù)視其右指，亦然。合而觀之，則以細(xì)繩連捆兩大指，懸之梁間，俗所謂雙飛燕吊法也。睇審其頭上，亦有篾箍痕。解其衣，則肋脅之際，亦有火燒痕。余曰：“噫！奇哉！
汝一身與死者無異，但傷痕較輕。汝何以緘默不言？至我問及，尚再稱無有。則彼銀非邱阿雙所竊，實(shí)汝竊之，汝故不敢言也。畢竟是誰刑汝？亦當(dāng)言之明白?！眳前⑽苍唬骸耙嗖谈咭病！庇嘣唬骸安谈呷绱藱M逆，汝何以不言？”阿尾曰：“振川令我勿言，恐作命案內(nèi)干證，拖累死耳。”余曰：“蔡高所為之事，振川令汝勿言，無此理也?！卑⑽惭裕骸罢翊☉z我負(fù)販窮人，遭波累解審，無所得食。失銀系彼切己事，當(dāng)為蔡高所累，萬不可免，多我一人無益也?！?br>余照例錄供，填注圖冊通報。一面移檄云落汛，提到蔡高及店家徐阿丙。蔡高極口稱冤。而吳阿尾、林阿雄尚附和指證。
因復(fù)移檄惠來營，將蔡高革除名糧，以便刑訊。一面移取縱兵職名，附詳題參，復(fù)吊集犯證，虛公研審。則徐阿丙證詞與眾大異，稱振川有族侄，醫(yī)卜長途，不能存活。先一日來投云落店，初三日夕，偶爾相逢，亦與同宿。懇振川借給資斧，俾得還家。振川許之。越日黎明，振川失銀四兩及錢八十文。因謂同宿者曰：“官銀被盜，事關(guān)地方，汝眾人不協(xié)力追求，將遍累汝等矣?！钡曛兄私源罂郑ハ啾P問。傭夫林阿雄等，僉謂邱阿雙終夜不寐，開門出入二次。遂以阿雙為偷竊，直向追求。阿雙不服。振川曰：“盜竊官銀，打死勿論?！比≌蹱椖舅?，擊傷阿雙額角，復(fù)命族侄共系之。族侄恨其竊銀，致振川所許資斧竟成空虛。以細(xì)繩合捆阿雙兩大指，懸之梁間，拔柬薪之堅(jiān)直而長條者，鞭之?dāng)?shù)十。眾人皆勸阿雙供認(rèn)，阿雙仍不服。振川復(fù)與其侄，用竹篾扎成圈子，箍其頭腦之四圍。削兩木片，支其左右頭角，使箍內(nèi)滿而緊束，目睛若將吐出，然阿雙仍不服。復(fù)用山茅然火，灼其腦后、腮頰、腋下、下身。阿雙言：“吳阿尾同牀，何以得免？”振川叔侄復(fù)疑阿尾同竊，亦縛阿尾，以治阿雙之法治之。而阿尾亦不服也。振川以阿雙倔強(qiáng)，銀不得出，始赴汛弁，言其事。把總王大振以事關(guān)地方，遣紅旗蔡高至店查問。阿雙自度不免，信口支吾，蔡高亦以為果偷兒也。勸振川解其縛，押搜前銀，終無所得。回復(fù)汛弁，王把總曰：“鞫賊乃文官之事?！绷钫翊◣Ц捌找?，稟縣究迫。振川叔侄遂以阿雄、阿尾偕阿雙往普寧作證。
甫行數(shù)里，阿雙又稱銀在店中。振川等復(fù)將阿雙回店，遍處搜尋，仍無蹤跡。日將暮，蔡高復(fù)至店中，恐阿雙夤夜脫逃，為地方累，令振川以繩縛其手足而睡。至初五日黎明，阿雙巳受傷深重，不能行走矣。振川乃許阿雄、阿尾酒食，令其舁阿雙至普邑，尚望退出原銀，不意一朝斃命。此當(dāng)日實(shí)情也。
余不信，命夾之。謂：“振川、阿雄、阿尾前言已盡，豈汝一人所能飾說？汝得蔡高賄幾何？欲脫有罪害無辜乎？”徐阿丙曰：“天日在上，夾死不敢妄言。請從容細(xì)審，到水落石出之后，如非振川叔侄所為，則以我償其命矣。”問振川族侄何名？阿丙曰：“不識也，當(dāng)問振川乃知之?！眴枲I兵四人何名？丙曰：“止有蔡高一人，并無他兵，夾死亦不能造出名姓也?！?br>喚阿尾、阿雄與之對質(zhì)，阿丙詈其昧心誣良，必遭迅雷擊死。阿尾、阿雄不敢與辯。命夾之，兩人皆曰：“阿丙所言是也。我等前日誤聽振川商謀，謂人命重事，禍累無休，家貧不能備具棺殮，與原告和息。不如三人合供營兵打死，汛官必懼而求和。邱阿楚得賂領(lǐng)埋，可免通報，我等皆無禍難。于是捆、打、箍、燒諸事，悉諉營兵，而木條細(xì)傷，供為弓弦所打。今汛官不出和息，命案已經(jīng)通報，徐阿丙話口現(xiàn)在，供證鑿鑿，我等豈能復(fù)昧良心乎？此人實(shí)系李振川叔侄打死，與營兵無干涉也?！?br>余思：“尸場驗(yàn)訊之時，吳阿尾匿傷不言，原有情弊。設(shè)非振川凌虐，何以教令勿言？”因復(fù)訊阿尾曰：“汝當(dāng)日身傷，亦言是蔡高所為，今何謂營兵無涉？”阿尾曰：“惟是振川刑我，所以令我勿言。我因聽其謀，欲冀和息，所以當(dāng)場默默。
若果蔡高捆我、吊我、箍我、燒我，我肯為之隱諱乎？今日所供乃是實(shí)情，雖斬首入地，亦不敢言非振川叔侄矣?！?br>訊蔡高，蔡高抵死不承。乃訊振川，振川嘆曰：“前生夙孽，愿死無所言?！庇嘣唬骸鞍㈦p一命，畢竟斃于何人之手？”
振川曰：“我也?！庇嘣唬骸鞍㈦p強(qiáng)壯，汝羸弱之軀，何以能制其死命？必受蔡高賄買耳?！闭翊ㄔ唬骸白逯独畎@助我，非受賄也?！币?qū)?dāng)日捆打箍燒情形備述不諱。與徐阿丙所言俱相吻合。問前供何以不及阿顯？阿顯家居何處？有父母妻子與否？
振川言：“彼時欲推諉營兵，和息了事，是以不及阿顯，并自己亦不承招。今則道其實(shí)耳。阿顯家在惡溪，韓文公驅(qū)鱷之處。
無父母妻子，孑然一身，東食西宿。自普邑先回之后，不相聞問者數(shù)月，未知復(fù)出周流道路否也?！?br>余星夜關(guān)移海陽縣，專差守提，果獲李阿顯到案。當(dāng)堂一訊，不待刑鞠，速將當(dāng)日偕叔李振川酷虐刑死邱阿雙情形，直言不諱。與徐阿丙、李振川等各供先后吻合。余曰：“噫！是矣！”乃定爰書，擬振川抵償，阿顯杖流三千里。蔡高、徐阿丙不行勸救，阿尾、阿雄初供不實(shí)，各予八十重杖，解府審明，轉(zhuǎn)解臬司。
臬司以初報供指為憑，今審系振川、阿顯致斃，與原詳不合，檄駁復(fù)審。余復(fù)虛心靜鞫，詳慎研訊，再無可疑，仍照原擬解上，大拂臬司意，時必欲坐蔡高兇手，取約兵不嚴(yán)職名附參。余不依，檄駁翻案。不勝憤怒，欲加以易結(jié)不結(jié)罪名，劾余落職。余曰：“殺非辜之人命，以保一己之功名，此事豈我為之哉不如削職，入深山讀書，仍不失故吾也?！?br>臬司復(fù)調(diào)余至省，令復(fù)訊，且面諭曰：“汝恃才執(zhí)性，目無上司，我原檄如何駁詰？汝竟置若罔聞！此案若非營兵兇手，何能為此酷刑？汝從前驗(yàn)報如彼，今日審詳如此，何以達(dá)部結(jié)案？茲付汝再審，汝其慎之。”
余曰：“某無才末職，安敢任性？已照憲檄嚴(yán)審，而犯證矢口不移，無如何也。海濱之人，為盜捕盜，無所不諳。捆打箍燒之事，原不必待營兵而后能。振川身任縣胥，豈不知?dú)⑷苏咚溃堪@并未刑鞫，亦皆甘罪如飴，此則鬼物憑之。人命關(guān)天，不償不已，豈人所能強(qiáng)乎？蔡高實(shí)系無辜，故令屈抵，不特抵者不愿，恐受抵者亦不愿也。當(dāng)時錄供通報，則據(jù)所言如彼。今日審出實(shí)情，則定愛書如此。大部駁詰，亦無如何。去官事小，枉殺非辜事大，惟有靜聽參革而已?！?br>臬司怒不可回，跳叫詈罵，欲行揭參。左右曰：“免冠，叩響頭謝罪?！庇嘈υ唬骸懊夤谝嗖环?；但頭何能響？此事我未之學(xué)也?！濒疽嘈η液?，因曰：“汝且虛心再審，不必執(zhí)定意見?！庇嘣唬骸安桓乙病！?br>余思限期已迫，若待再訊解府，府訊解司，則緩不及事，因?qū)妇?、人犯帶赴本府公署會審。駁詰刑訊，以府憲胡公為主，余從旁靜而聽之。命胥役亦于其旁，并記口供。則振川、阿顯、蔡高、阿丙、阿雄、阿尾諸人，堅(jiān)供如前，至死不變。
余更改問語，補(bǔ)新供，再將原讞敘入，攜質(zhì)臬司。閱畢大怒，罵曰：“汝止自改問語耳，供讞則仍舊。真目無上司，視我若狗吠者也”余曰：“不敢！問語出自問宮，可以更改；口供出自犯人，死生關(guān)系，豈問官所能移易？口供即不可移，讞語自難更張。今日之案，實(shí)無疑義，請憲臺明鏡親審。如有謬戾，罪不敢辭?！濒驹唬骸坝H審若有別情，揭參必不可易?！庇嘣唬骸霸钢??！彼熠叧?。同列皆為我危。余曰：“我自幼貧賤，以至今日，一官有無，何足輕重？殺人以媚人，此官尚可為哉！”
越數(shù)日，臬司親訊，疑振川等受人賄，囑將遍刑之。振川日：“我在公門數(shù)十載，豈不知?dú)⑷苏咚?？雖有千金之賄賂，而無性命以受享，得此欲何為哉？吾以四金不能舍之故，誤殺一人；今復(fù)諉罪于無辜之人，是我又殺一人也。此案不枉，即夾死亦無他供矣。”阿顯曰：“我殺人不認(rèn)，乃當(dāng)刑夾。既已供招朋白，不敢嫁禍他人，又何夾焉？”蔡高曰：“吾今日即死于夾，不敢代人償命，使邱阿雙含怨九泉也?！卑⒈?、阿雄、阿尾皆言前供是實(shí)，今日夾死亦再不能轉(zhuǎn)移爾。
臬司顧書吏而笑曰：“伊等作手如此精妙乎？吾欲翻案，則無從翻起；欲刑夾，則無從夾起?！睍粼唬骸按耸菍?shí)情，非作手也。且將此案商之撫憲可乎？”臬司曰：“善！”即以其情入白之。撫憲曰：“可矣?！彼煲罃M題結(jié)。而李振川、李阿顯數(shù)日之間，先后俱卒于番禺縣獄，不待刑法之及也。
譯文戊申年二月初五，普寧縣城東郊走來一位官差模樣的人。
他后面跟著個挑行李的，還有兩個好像轎夫一樣，抬著一個遍體鱗傷、面容憔悴的人，到邱興開辦的旅店投宿。
次日清晨，挑行李的先動身走了，順著通往潮陽的大路而去。受傷的人尚未起牀，官差和兩個轎夫正準(zhǔn)備上路。店主邱興上前詢問，官差指著躺著的傷號說：“他是個偷錢賊。正想稟官追究查辦，因?yàn)橛胁∥茨茏?。”過了一會，官差和兩個轎夫也離開了。邱興忙去看那生病的人，卻原來是本家的邱阿雙。
問他話，不能回答，只是用手比劃著，那意思是說他被人毆打，傷勢很重，恐怕不久于人世了。
邱興又驚又怕，立即報告鄉(xiāng)長高伯友，共同追趕官差一行人。約摸追了二里路才趕上，即將官差和轎夫三個人一起帶了回來。高伯友問這是怎么回事？才知道那位官差是海陽縣衙門的書吏，名叫李振川，從省城回來。到葵潭，雇邱阿雙挑行李。
在云落店住下，夜里丟失四兩銀子。邱阿雙承認(rèn)偷竊，但未償還，因此拉他到普寧縣來，予以追究。另外那兩個叫林阿雄、吳阿尾，同邱阿雙是伙計。
邱阿雙有個哥哥，名叫邱阿雄，在普寧縣做獄卒。邱興把他叫來見阿雙，這時阿雙已經(jīng)不能說話，剛過午后即斷氣了。于是，二人一起將此案稟告縣尉，把李振川三人收獄監(jiān)禁，同時行文到潮陽向我申報。
我星夜返回普寧查驗(yàn)。見邱阿雙右額角有木棍擊傷痕跡，兩手大拇指有繩索捆綁傷痕，頭上周圍有篾條箍勒傷痕，左右額角還有木片楔子傷。腦后、腮頰、腋下、下體全被烈火烤傷。渾身上下道道傷痕，好像是用藤條亂抽留下的印記。我不禁感嘆道：“唉！好慘啊！是誰這樣橫逆，真太過分了！不要說他是鄰縣書吏，即便是當(dāng)?shù)赖娘@官，下此毒手，我也一定讓他償命！”
當(dāng)場審訊，李振川承認(rèn)因丟失銀兩，懷疑邱阿雙行竊，并用折牀木栓，擊傷邱阿雙額角。至于其余傷痕，都是云落駐軍蔡管隊(duì)蔡高及四個兵丁干的，與自己沒有關(guān)系。吳阿尾、林阿雄也說，捆打、箍勒、燒烤等事，確系兵士審訊賊人，為客人追回銀兩才干的。如認(rèn)為不實(shí)，可以訊問云落店店家徐阿丙。我暗自思忖：這等異刑，只有追捕強(qiáng)盜的營兵才干得出來，恐怕他們所說未必沒有道理。但我又見吳阿尾左手大拇指上也像有繩索捆綁的傷痕。問他，他卻一口否認(rèn)。我不信，再看他的右指，和左手指一樣。把兩手放到一起來看，顯然是用細(xì)繩聯(lián)捆兩個大拇指，懸吊在房梁上留下的。當(dāng)?shù)匕堰@種捆綁懸吊稱為“雙飛燕”。再看他頭上，也有篾條箍勒傷痕。解開他的衣服，只見脅肋之間亦有燒傷痕跡。我說：“噫！奇怪呀！你身上的傷痕與死者無異，只是較輕而已。但你為何沉默不言？
待我問起，還說沒有?？磥?，那銀子并非邱阿雙所偷，實(shí)際上是你偷的！所以你才不敢說。究竟是誰把你打傷的呢？你應(yīng)該說個明白?！眳前⑽舱f：“也是蔡高打的?！蔽艺f：“蔡高如此橫蠻兇狠，你為何不說？”吳阿尾說：“李振川不讓我說，恐怕被當(dāng)作命案干證，牽連受刑而死?！蔽艺f：“蔡高所干之事，為什么李振川不讓你說出去呢？哪有這樣的道理？”吳阿尾說：“李振川可憐我是個做小買賣的窮人，怕遭連累被解送審問，生活無靠。丟銀是他自己的事，恐怕要為蔡高所連累，萬難幸免，何必再將我牽扯進(jìn)去呢？多連累我一個對他自己也沒有什么好處?！?br>我將他們的招供原原本本記錄下來，填上通報圖冊。同時向云落守軍發(fā)去文書，提審蔡高及店家徐阿丙。蔡高滿口稱冤，而吳阿尾、林阿雄仍附和指證。于是我又向惠來守軍發(fā)去文書，將蔡高革職除名，以便刑訊。一面行文追查縱容士兵行兇的軍官姓名，附在上報文書之后。又把犯人和證人都召集來，細(xì)心審問，仔細(xì)推敲，不料徐阿丙的供詞與別人大不一樣。據(jù)他說，李振川有一個本家侄子，在外鄉(xiāng)占卜看病為生，不能養(yǎng)活自己。前一天來投云落店，初三傍晚偶然與李振川相逢，住在一起。他懇求李振川借他路費(fèi)，好回家鄉(xiāng)。振川答應(yīng)借錢給他。但次日黎明，李振川便發(fā)覺丟失四兩銀子及八十文錢，于是對同住的人說：“官銀被盜，事關(guān)地方，你們?nèi)舨粎f(xié)力追查，將都被牽連進(jìn)去！”店中所有的人都十分驚恐，互相盤問起來。
雇工林阿雄等都說邱阿雙整夜未睡，兩次開門，出出進(jìn)進(jìn)。于是大家便以為官銀是邱阿雙偷竊的，直接向他追索。邱阿雙不服。李振川說：“盜竊官銀，打死勿論！”他便拿起折牀木栓，擊傷李阿雙額角。又命本家侄子一起捆綁阿雙。那侄子恨阿雙把錢偷走，以致使李振川許給他的路費(fèi)泡湯，便用細(xì)繩合捆邱阿雙兩個大拇指，懸吊在梁上。又從一捆柴中抽出又長又硬的木條，在阿雙身上鞭打了幾十下。眾人都勸邱阿雙供認(rèn)，但邱阿雙仍不服。李振川火氣上升，和侄子一起用竹片扎成圓圈，箍在邱阿雙頭上。削出兩塊木楔，插進(jìn)左右額角，使圓圈箍勒得更緊，勒得邱阿雙的兩顆眼珠子都鼓出來了，但仍然不服。
李振川叔侄再用山里茅草點(diǎn)燃，燎烤他的后腦、腮頰、腋窩、下身。邱阿雙說：“吳阿尾和我同牀而睡，怎么就不審問他？”
李振川叔侄又懷疑吳阿尾與邱阿雙合伙偷錢，也把吳阿尾捆綁起來，用懲治邱阿雙的方法來懲治他。吳阿尾也不服。李振川因阿雙倔犟，追不出失去的銀子，才到駐軍那里說起這事。把總王大振認(rèn)為事關(guān)地方，派遣兵士蔡高至云落店查問。邱阿雙自感難以幸免，信口搪塞。蔡高也認(rèn)為他就是偷兒，勸振川解去他的捆綁，搜查失銀，但終無所得，于是回軍營稟報。王把總說：“審訊盜賊乃是文官之事。”令李振川將邱阿雙等帶赴普寧，上告縣衙追究。李振川叔侄便讓林阿雄、吳阿尾和邱阿雙一起到普寧作證。剛走數(shù)里，邱阿雙又說銀在店中。李振川等人再帶邱阿雙回店，四處搜尋，仍無蹤影。太陽快落山的時候，蔡高又來到云落店，恐邱阿雙深夜逃脫，連累到地方，令李振川捆綁邱阿雙手足而睡。到初五黎明，邱阿雙已傷勢沉重，不能行走了。李振川答應(yīng)為林阿雄、吳阿尾提供酒食，讓他倆把邱阿雙抬到普寧，仍想追出失去的銀兩。不料想阿雙突然死去。
這便是當(dāng)時的實(shí)情。我不相信徐阿丙的話，命令上刑，并對他說：“李振川、林阿雄、吳阿尾早已把事說清，豈能聽你一人花言巧語？你得蔡高多少賄賂，竟想為罪人開脫，陷害無辜？”徐阿丙說：“天日在上，夾死我也不敢亂說。請老爺從容細(xì)審，等到水落石出之后，如果邱阿雙不是李振川叔侄所傷，我愿償命！”問他李振川本家侄子叫什么名？徐阿丙說：“我不知道，問李振川就知道了。”問營兵四人何名？徐阿丙說：“那天只有蔡高一個人，并無其它兵丁。你就是夾死我，也不能造出四名兵丁姓名。”
我又喚來吳阿尾、林阿雄和徐阿丙對質(zhì)。徐阿丙大罵二人昧著良心誣陷良善，說他們將來必遭五雷劈頂。吳阿尾、林阿雄不敢和徐阿丙爭辯。我讓給二人上刑，兩人都說：“徐阿丙所說屬實(shí)，我倆前天胡里胡涂聽信了李振川的話。他說人命關(guān)天，事情重大，牽扯進(jìn)去無止無休，你們家里又窮，買不起棺材殮埋死者，來求得和原告和息。不如我們?nèi)撕瞎┌㈦p是營兵打死。守軍官員必然害怕而求和。到那時，邱阿楚得賂賄埋了尸體，我們幾人就均無禍難了。于是，捆打、箍勒、燒烤等情節(jié)，全推給營兵。而將木條細(xì)傷，說成為弓弦所打。如今，守軍軍官不肯和息，命案已經(jīng)通報，徐阿丙活口現(xiàn)在，人證物證確鑿，我等怎能再昧著良心不講實(shí)話呢？邱阿雙實(shí)為李振川叔侄二人打死，與營兵沒有干系?！?br>我現(xiàn)在才明白，驗(yàn)尸審訊之時，吳阿尾呀明受傷，偏偏不說，原來內(nèi)有情弊。如果不是李振川凌虐，李振川何必叫他不要吐露實(shí)情呢？于是再審吳阿尾，問他說：“你當(dāng)日挨打受傷，也說是蔡高所為；今天又為什么說與營兵沒有關(guān)系？”吳阿尾說：“因?yàn)槭遣罟倮钫翊ù騻?，他叫我不要說。因我中了他的計，希望此案了結(jié)，所以當(dāng)場沉默。如果蔡高真正捆我、吊我、箍我、烤我，我肯為他掩護(hù)嗎？今日所供全是實(shí)情，就算砍頭落地，也不敢說兇手不是李振川叔侄了?！?br>我又審訊蔡高，蔡高至死不服。于是我審訊李振川，李振川嘆氣說：“這是前世冤孽，情愿一死，沒有什么可說了。”我問：“邱阿雙一命，究竟死在何人之手？”李振川說：“死在我手?！蔽艺f：“阿雙強(qiáng)壯，憑你這瘦弱的身體，怎能制其死命？
看來，你必然被蔡高賄賂買通，才替他承擔(dān)罪責(zé)。”李振川說：“有家侄李阿顯幫助我，打死邱阿雙。我沒有受賄?！庇谑菍⒛翘炖Υ?、箍勒、烤燒邱阿雙情形詳細(xì)述說，毫不隱諱。李振川所說與徐阿丙所言全相吻合。
我問他前供為什么不提及李阿顯？阿顯家住哪里？是否有父母、妻子？李振川說：“當(dāng)時想推給營兵，和息了事，所以未提阿顯，連自己也不招認(rèn)，今天只好說出實(shí)情。阿顯家在惡溪，就是韓文公驅(qū)逐鱷魚之處。既無父母，又無妻子。獨(dú)自一身，東食西宿。自從他離開普寧先回家之后，已有數(shù)月沒有聽到他的音訊，不知是否又出來串鄉(xiāng)周游?！?br>我星夜向海陽縣發(fā)出通報文書，專門差人看守捉拿，果然將李阿顯捉拿到案。當(dāng)堂審訊，未等上刑，他很快便將當(dāng)日和叔父李振川一起施用酷虐手段折磨死邱阿雙的情形，直言不諱地供了出來，與徐阿丙、李振川等所供一致。我說：“噫！是了！”于是便寫口供文書，擬定李振川抵償邱阿雙性命，阿顯重杖、流放三千里。蔡高、徐阿丙未能勸救，吳阿尾、林阿雄初供不實(shí)，各打八十重杖。將他們解至府衙審問明白，再轉(zhuǎn)送省里臬臺衙門。
臬臺大人以初次上報文書為憑，而這次審問結(jié)果是李振川、李阿顯為殺人元兇，與原文不合，駁回覆審。我重又虛心靜審，詳細(xì)勘問，再無可疑之處，仍照原定刑名解送，這大大違背了臬臺大人之意。當(dāng)時他非要將蔡高判為兇手不可，以追查云落駐軍軍官對下屬管束不嚴(yán)之罪。見我不依照他駁回的文書翻案，不勝憤怒，打算加給我一個易結(jié)不結(jié)的罪名，將我罷官革職。
我說：“殺害無辜之人，以保我一己的功名，這種事豈是我做的嗎？那還不如罷官革職，進(jìn)入深山讀書，仍不失我清白的本色！”臬臺大人又調(diào)我到省里，讓我復(fù)審，并當(dāng)面訓(xùn)斥道：“你恃才任性，目無上司，我原下的文書是怎樣駁詰的？你竟敢置若罔聞！此案若非營兵行兇，怎能用此酷刑？你從前那樣驗(yàn)報，今天又這樣審結(jié)，前后不一，怎能上達(dá)刑部結(jié)案？現(xiàn)將此案給你再審，你可要當(dāng)心謹(jǐn)慎！”
我說：“卑職無才位低，怎敢任性？已照大人檄文嚴(yán)加審問，而犯人證人矢口不移，我又有什么辦法？海濱一帶的人，做強(qiáng)盜、捕強(qiáng)盜無所不會。捆打、箍勒、烤燒等事，本來不必非等營兵才會干出來。李振川身為縣吏，難道不懂殺人者償命？李阿顯并未受刑，也情愿認(rèn)罪，難道這是鬼使神差？人命關(guān)天，殺人不償命不能完結(jié)，豈是別人所能強(qiáng)迫的嗎？蔡高確實(shí)是無辜的。委屈他抵命，不只他本人不肯，恐怕連接受抵命的人也不心安。當(dāng)初錄供通報，是根據(jù)那時他們所說。今天審出實(shí)情，則按實(shí)情這樣擬定文書。即使刑部駁回，我也沒有辦法。丟官事小，枉殺無辜事大。我只有靜候參劾革職而已！”
臬臺大人聽罷，怒不可遏，連跳帶叫，又吵又罵，就要行文參劾。左右的人忙提醒我：“快脫帽！叩響頭！謝罪！”我笑著說：“脫帽不妨，但頭怎能響？我還真未學(xué)過呢！”這話把臬臺大人也逗笑了，但怒氣仍未消，說道：“你且虛心再審，不必固執(zhí)己見。”我說：“不敢。”
我心想：期限已經(jīng)迫近，如果等待再審訊，解送府衙；府衙審訊，解送臬臺衙門，則太慢來不及。因此將案卷、人犯帶到知府衙門公署會審。駁詰刑訊，以知府胡大人為主，我只在旁邊靜觀細(xì)聽。命胥吏衙役也在一旁，一起記錄口供。結(jié)果李振川、李阿顯、蔡高、徐阿丙、林阿雄、吳阿尾諸人，堅(jiān)持口供如前，至死不變。我更改問話，補(bǔ)充新供，再將原定判決敘入，帶去呈報給臬臺大人。臬臺大人看完大怒，罵道：“你只是更改問話，口供、判詞仍和原來一樣！真是目無上司，把我的話當(dāng)成狗叫了！”我說：“不敢！問語出自問官，可以更改。
口供出自犯人，生死攸關(guān)，豈是問官所能改變的？口供既然不可改變，判詞自難更改。今日之案，實(shí)無疑義，請大人明鏡親審。如發(fā)現(xiàn)其中有差錯，我承擔(dān)一切罪過?！濒_大人說：“我是要親自審理，若有別情，必然行文參劾于你！”我說：“情愿?！闭f罷大步走了出來。同僚都為我捏著一把汗。我說：“我自幼貧賤，以至有今日。一官有無，何足輕重？為了保官，殺無辜以取悅于上司，這個官還能再當(dāng)嗎？”過了數(shù)日，臬臺大人親自審訊。他懷疑李振川等人受了蔡高賄賂，要對所有犯人、證人都再加刑罰。李振川說：“我在衙門數(shù)十年，豈不知?dú)⑷苏邇斆?？即使有千金賄賂，而無性命以享受，要這賄賂做什么用呢？我因?yàn)樯岵坏盟膬摄y子的原因，喉殺一人。今天若再將死罪推諉于一個無辜之人，就等于我又殺一人了。此案我不冤枉，即令夾死我，也沒有別的口供了。”
李阿顯說：“我殺人如不認(rèn)罪，那應(yīng)當(dāng)上刑。既已招供明白，不敢再嫁禍于他人，又為什么再動刑呢？”蔡高說：“我今天即使死于夾下，也不敢代人償命，使邱阿雙含怨九泉之下?！?br>徐阿丙、林阿雄、吳阿尾也都說前供是實(shí)，今日夾死也不能再改變了。
臬臺大人回頭看著書吏笑道：“你們的手腳做得如此精妙，我想翻案也無從翻起，想上刑也無從上刑！”書吏說：“這是實(shí)情，并沒有誰做手腳。那么就將此案上報巡撫大人好嗎？”臬臺大人說：“好吧！”隨即將此案結(jié)果上報巡撫。巡撫大人說：“可以了?！本蛯⒋税赴丛辛私Y(jié)。李振川、李阿顯在數(shù)日之間，亦先后俱死于番禺縣監(jiān)獄，沒等到給他們施及刑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