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則 藩伯子破產(chǎn)興家
作者：圣水艾衲居士『陶淵明詩云：“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希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辈徽撋趺炊棺?，但要種他，須先開墾一塊熟地，好好將種子下在里邊。他得了地氣，自然發(fā)生茂盛。望他成熟，也須日日清晨起來，把他根邊野草芟除凈盡，在地下不占他的肥力，天上不遮他的雨露，那豆自然有收成結(jié)果。譬如人生在襁褓中，要個正氣的父母教訓(xùn)，沒有什么忤逆不孝的樣子參雜他；稍長時，又要個正氣的弟兄扶持，也沒有什么奸盜詐偽的引誘他，自然日漸只往那正路上做去。小時如此，大來必能成家立業(yè)，顯親揚(yáng)名，一代如此，后來子孫必然悠久蕃盛，沒有起倒番覆，世世代代就稱為積善之家了。再沒有小時放辟邪侈，后來有收成結(jié)果的，也沒有祖宗行勢作惡，子孫得長遠(yuǎn)受用的。古語云：“種瓜得瓜，種豆得豆?！狈置饕娞斓亻g陰陽造化俱有本根，積得一分陰鯫纔得一分享用，人若不說明白，那個曉得這個道理？今日大家閑聚在豆棚之下，也就不可把種豆的事等閑看過?！粌?nèi)中一人上前拱手道：『昨者尊兄說來的大有意思，今又說起，這般論頭也就不同了，請竟其說?！贿@位朋友反又謙讓一回，說道：『今日在下不說古的，倒說一回現(xiàn)在的，說過了也好等列位就近訪問，始知小弟之言不似那蘇東坡“姑妄言之、姑妄聽之”一類話也。且將幾句名公現(xiàn)成格言說在前邊當(dāng)個話柄，眾位聽來也有個頭緒。你道那格言是何人的？乃是宋朝一位宰相姓司馬，名光，封為溫國公，人俱稱他做司馬溫公。曾有幾句垂訓(xùn)說道：“積金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守；積書以遺子孫，子孫未必能讀；不如積陰德于冥冥之中，以為子孫長久之計。”他這幾句不是等閑說得出的，俱是閱歷人情，透徹世故，隨你聰明伶俐的人，逃不出他這幾句言語。譬如一個王孫公子，他家的金銀擁過北斗。后來子孫不知祖父創(chuàng)業(yè)艱難，只道家家都是有的，不當(dāng)錢財，當(dāng)費固費，不當(dāng)費也費，繩鋸木斷，水滴石川，只自日漸消磨，不久散失，如何守得他定？“子孫未必能守”正謂此也。又道：錢財易于耗散，囤在那里惹人看想。功名富貴都是書香一脈發(fā)出來的，不如積下些千古奇書，子孫看了，一朝發(fā)跡，依舊起家；倒不比那積金的，又悠久穩(wěn)實些？那知富貴之家享用太過，生的子孫長短不齊，聰明的領(lǐng)會得來，依舊得那書的受用；那愚蠢的生來與書相忤，不要說不去讀他，看見在面前就如眼中之釘，急急拔去纔好?；蛘咭淮蟛繋资椎?，先零落了幾套；幾十本的，先損壞了幾本。或者內(nèi)庫纂修，或者手抄秘錄，人所不經(jīng)見的，也當(dāng)尋?！锻脠@冊》、雜字本兒一樣，值十兩的不上二三，值二三兩的不消三五錢，也就耗散去了。
又或被幫閑蔑片故意雜亂拆開，說道：“這書是不全的，只好做紙筋稱掉了?！彼拱蛋底鰩自馐杖ィ瑓s另輯成全部，賣了等段銀子?？磳⑵饋聿晃┎荒茏x，就是讀字半邊了，賣也未必能賣了。
故此溫公只要勸人積些陰德，在于人所不知不覺之處，那天地鬼神按著算子，壓著定盤星，分分厘厘，全然不爽，或于人身，或于子孫，一代享用不盡的再及一代，十代享用不盡的再及生生世世，不斷頭的。只要看那積的陰鯫厚薄何如，再不錯了一人、誤了一人。此事向人如何說得明白？連自己也全然不知，或一代就有報應(yīng)的，或有十余代方有效驗的?？傊ぺぶ凶猿捎七h(yuǎn)，不是那電光池影，霎時便過的事也。話亦不要說得長了，在下去年往北生意，行至山東青州府臨朐縣地方，信著牲口走到個村落去處。只見灌木叢陰之中，峻宇如云，巍墻似雪，飛甍畫棟，峭閣危樓，連著碧沼清池，雕欄曲檻，令人應(yīng)接不暇。那周圍膏腴千頃，牲畜成群，也都沒有數(shù)目。此時在下也因日色正中，炎暑酷烈，就在近處一個施茶庵內(nèi)憩息片時。問著一個憎人：“此是何宅？”那僧人笑了一笑，兩頭看見沒人，答道：“此是敝檀越閻癡之宅。這些光景都是癡子自掙來的?！蔽业溃骸凹劝V怎能到這地位？”僧人道：“這話長哩。居士要知，請進(jìn)里邊坐下，吃些素齋，從容說來，倒也是一段佳活?！痹谙码S著長老進(jìn)了齋堂，重復(fù)問訊，敘坐一回。奉茶將罷，僧人指著佛前疏頭，道：“此疏就是檀越大諱，姓閻名顯，今年五十三歲了。他父親名光斗，是萬歷初年進(jìn)士，少年科第，初為昆山知縣，行取吏科給事。資性敏捷，未經(jīng)行取時節(jié)，做官倒也公道。自到了吏科，入于朋黨，挺身出頭，連上了兩三個利害本章?；实壑粚⒈菊铝糁胁话l(fā)。那在外官兒人人懼怕，不論在朝在家，天下的貪酷官員送他書帕，一日不知多少。到后來年例轉(zhuǎn)了浙江方伯，放手一做，扣克錢糧，一年又不知多少。朝中也有看不過的，參了一本。他就瀟瀟灑灑回來林下。初時無子，也還有松動所在。自從得了癡子，只道掙的家當(dāng)付托有人，那刻薄尖酸一日一日越發(fā)緊了。每日糾集許多游手好閑之徒，逐家打算。早早的起身到那田頭地腦，查理牛羊馬匹、地土工程。拿了一把小傘，立于要路所在，見有鄉(xiāng)間財主、放蕩兒郎，慌忙堆落笑容，溫存問候，邀人莊上吃頓小飯，就要送些銀子生放利息，或連疆接界的田地就要送價與他。莊客一面騙他寫了賣契，一文不與，日后遇著，早早避進(jìn)去了。不五六年，地土房產(chǎn)添其十倍。公子到得十歲，那方伯公一朝仙逝去了。留的家當(dāng)都是管家平分的平分、克落的竟克落了。平素那些親眷都是被他斲削的，在旁冷眼相覷，并無一人來管著他。夫人請了一位先生教他讀書，指望他進(jìn)學(xué)，也好保守家當(dāng)。那知文理不通，連那縣考也不能取一名。公子一般也曉得榮辱所關(guān)，拿了幾兩銀子央人送考，那親眷朋友正欲哄他，那有一人幫襯？不覺已到十七八歲，自己也覺有些忿悶?！?br>一日改換衣裳，直到五六十里之外，仔細(xì)探聽自的家世如何如何。卻見三四人坐在樹下，一人嚷道：『閻布政這樣聲勢，如今卻也報應(yīng)了！』公子聽聞此言，也就挨身坐在旁邊，徐徐問道：『閻鄉(xiāng)宦住在那里？』那人道：『住在城里?！还拥溃骸核易龉俚碾m死，卻也無甚報應(yīng)去處?！荒侨说溃骸耗隳晷〔恢??！话旬?dāng)初吞占的聲勢、騙哄的局面、盤算的計較，每人說了許多。
臨后一人說到傷心之處，恨不在地下挖那做官的起來，象伍子胥把那楚平王鞭尸三百纔快心滿意哩。那公子驚得心瞪目呆，往家急走。嘆氣道：『我父親如此為人，我輩將來無噍類矣！』一面喚了幾個管家，一面喚了許多莊頭，將那地土字號人戶一一開出，照名檢了文契，喚了一個蒼頭，自家騎匹蹇驢，挨家訪問，將文契一一交還，那人感謝不荊不半年，還人地土也就十分中去了五分。那些年遠(yuǎn)無人的依舊留下。無心讀書，日逐就有許多幫閑篾片看得公子好著那一件，就著意逢迎個不了。一年之間，門下食客就有百余人。跟隨莊戶拿鷹逐犬、打彈踢球、舞槍使棒的，不下二三百。一日天雨，在家無事，喚一評話先兒到來，叩了一首，手中擎著一尾鮫魚上獻(xiàn)，公子喚廚司收去不在話下。彼時五月天氣，東海鮫魚卻是時物，每一尾值錢千文。那先兒虔心覓得，指望打一個大大抽豐。卻見公子全不介意，心中十分委決不下，說得幾句，便道：『公子，小人所奉之魚卻是致心覓來，此時趁鮮餐用方好。』公子又不理論，先兒又勉強(qiáng)說了幾句，又把那魚提起。公子即便封銀五兩賞賜先兒，又著人捧著一個大盒，叫那先兒且去。出門看時，卻有十余尾鮫魚在內(nèi)，纔見他家動用，不是小人意見度量得的了。
老夫人及娘子看見公子浪費不經(jīng)，再三勸化，公子道：『家中所費值得恁的！清明時節(jié)南莊該我起社，你們上下內(nèi)外人等乘著車子隨著驢馬來看鄉(xiāng)會，纔見我費得有致哩！』至日，夫人娘子果到莊上。公子早已喚人搭起十座高臺，選了二十班戲子，合作十班在那臺上。有愛聽南腔的，有愛聽北腔的，有愛看文戲的，有愛看武戲的，隨人聚集約有萬人。半本之間恐人腹枵散去，卻抬出青蚨三五十筐，喚人望空灑去。那些鄉(xiāng)人成團(tuán)結(jié)塊就地?fù)屖?，有跌倒的，有壓著的，有喧嚷的，有和哄的，拾來的錢都就那火食擔(dān)上吃個饜飽，謂之買春。那戲子出力，做到得意所在，就將綾錦手帕、蘇杭扇子擲將上去，以作纏頭之彩。他在中間四面臺上，頭戴逍遙巾，身披鶴氅，左右青衣捧茗、執(zhí)拂，不住口笑嘻嘻，總要買春場上繳萬人個個得些歡心而去。不曉得他心事，卻說閻布政該有這個散子。那知公子之心，只因當(dāng)日種了許多毒孽，只當(dāng)向怫前拿些果品蔬菜，小小懺悔而已。夫人娘子見此光景，各各心中忿忿，趁早將些細(xì)軟之物藏之別室，以作后日章本。一日早上，正喚家人抱了氈包，持了名帖，上了油壁香車，出門拜客，卻見大門背后遮遮掩掩，欲前不前，欲止不止，公子道：『那大門外是甚么人？』著人去看，只見一個秀士，頭戴折角歪巾，身穿敝衣，足踹草履，菜色鳩形，上下氣力兩不相接，一息奄奄，似將委填溝壑之狀。
公子連忙下轎，著人扶將過來，一手?jǐn)v扶，直到大廳之上。從容施禮，分賓而坐。公子就問道：『先生尊姓大號？有何賜教？』那人徐徐道『不才姓劉，今年二十三歲，府城益都縣庠生也?！?br>袖中慢慢摸出一帖來，寫著『眷晚弟劉蕃頓首：拜』，公子接著道：『怎么敢當(dāng)晚字！』劉蕃道：『今因科考失利，染了一疾，遂爾伶仃，止有老母在家，餤粥不給。今日纔好舉步匍匐而來。
聞先生意氣豪華，愿投門下做個書記。也不敢有所奢望，只愿隨從眾食客之后，派些小小執(zhí)事，望得老母三餐周全，意愿足矣！』公子道：『做門下之客皆菜傭屠狗之輩，何可以辱明公！今既扶恙而來，且在荒齋慈息數(shù)日，老伯母處，弟更設(shè)處便了?！?br>一面喚小廝打掃書房，請劉相公住下，即備上等供給，小心伺候。
此時也是劉蕃時運(yùn)到來，亦是公子具眼能于風(fēng)塵中識得豪杰，即喚家下老仆：『可備五百金，以三百為劉母壽，以二百為劉蕃覓一佳配?！徊粌稍麻g，劉蕃保養(yǎng)得白白胖胖。
忽一日，南莊上人來報道：『昨夜三更時分有三五十人，明火執(zhí)仗，打入莊門，將莊上當(dāng)下客人布疋約有百十余筒捆載而去。莊丁持械追趕上前，眾盜丟棄一半。有一個生得極長極大，膂力過人，只因天黑路迷，陷在古井之內(nèi)，眾人協(xié)力擒拿在此，只候公子送官處治?！挥妹f丁各各請賞，公子一一喚進(jìn)，細(xì)細(xì)問個明白，即書小票，仰莊頭將奪回布疋照名給散，還免本丁租糧五石，散訖直到黃昏之際。然后帶那所獲之盜過來，將燈照看。公子忙道：『快快將他松了。取件衣服過來教他穿上；取些酒食，請他到后軒坐定?！荒菨h再三負(fù)慚，連稱：『不敢！』公子道：『如此好漢到我地方，我竟不能周旋，致使汝輩干此不良之事，皆我罪也！看汝一貌堂堂，富貴只在旦晚，何不奈煩至此?！幻θ“捉鹑賰?，一盤托出，送與那漢。那漢惶愧伏地，不敢仰視。公子心內(nèi)想道：『左右人多，恐有識認(rèn)，未便承受?！贿B將左右叱退，婉言遜語勸化他：『從此做個好人，莫與此輩為伍?！灰膊蝗査彰?，倒寫了懇切一書，說是至親姓趙名完璧，薦到遼陽鐵嶺總兵李如松標(biāo)下，做個聽用標(biāo)官。當(dāng)晚備了衣裝，要他收了銀子，俏悄送他出門。莊客一個不知，看見次日毫無動靜，纔曉得公子已經(jīng)釋放，感嘆公子不了。再說劉蕃，自那日收留之后，得了如許盤費，家里也就像個人家。候到八月初，大考場里公然取出一名科舉，發(fā)榜中了第三名經(jīng)魁?；貋硗四赣H，上門正要拜謝公子，不料那日正值公子運(yùn)退之時，忽然臥房中烈火沖天，黑煙蔽地，把前后屋宅化為灰燼。許多田地莊舍又被洪水泛濫，沖沒一空。人頭帳自也就隨著氣運(yùn)討不上了。母親、妻子道他日常浪費，俱各自保，那里顧戀一些？親戚朋友也都道他退運(yùn)窮鬼，對面俱不相照。始初賣些驢馬牛羊，次則賣些殘缺家伙，再次將家中僮仆待他轉(zhuǎn)身取價，一日一日漸漸艱難。始初還道人到窮時，不過衣服襤褸，飲食粗糙，那知襤褸衣服、粗糙飲食俱不能夠，連那棲身之所也不便了。公子一朝落魄，擎著兩行珠淚，徒步走上城來，意中覓兩個舊日知己。那知十投九空，前邊走去后邊便添許多指搠，道是此人今日合受此報！公子兩耳聽見，也只好置若罔聞。更苦無處棲身，有人指道：『城外十余里有個土窖，不風(fēng)不雨，上市來覓些飲食倒也順便?！还右仓坏靡勒f而行，就在土窖內(nèi)安身住下。一般交個小運(yùn)，遇著平日一個相知，偶然在彼經(jīng)過，看見公子如此光景，身邊所帶之物傾囊而與，約有百十余金。公子得手，次日就到舊處，租起一所大房，買些家伙什物，收拾幾個舊人，幫身服侍。那些蔑片小人依舊簇?fù)矶鴣?，將那股水兒不?shù)月間一傾就涸，眾人倏忽走散。
公子依舊到土窖受用去了不題。再說劉蕃中了舉人，那日同了母親上門拜謝，不料遇著火起沒處相會，只得怏怏而回。且去收拾行李，進(jìn)京會試。不期聯(lián)捷中了進(jìn)士，選了大名府推官。
對月領(lǐng)了官憑，離京不遠(yuǎn)就到了任。那大名府理刑廳轄著九個知縣，有名叫做十大閻王，從來錢糧易征，刑名易結(jié)。推官、知縣，個個俱要行取，非科即道，最聰察軒昂的。劉蕃是個窮儒出身，極能體恤民情，除奸剔暴，不一月間，上司俱欽敬。一面遣了衙役，持了些須薄俸，接取母親到任。母親即日起程，將次到那大名府境上，即喚衙役尋一公館住下，不入境內(nèi)。劉蕃心急，不省母親心中是何緣故。疾忙騎了一匹快馬走出境外迎接母親。雙膝跪下，請問不入境內(nèi)，此時何意？母親開言道：『今日我兒做了推官，一門榮耀。想起兩年之前未見恩人閻公子之時，我與汝俱不免為溝中瘠矣！汝曾聞近日閻公子形狀否？今在土窖棲身，奄奄將斃，欲求汝當(dāng)日傴僂謁見閻公子時光景，猶未得也?！粍⑥x罪再三，請母親入署，一面著人馳救恩人，夫人方肯登車。到了衙內(nèi)，劉蕃即備俸銀及各縣借湊千兩之?dāng)?shù)，差人前往臨朐接請公子。那公子居在土窖，地方人卻也不知。只有一個老成朋友平日與公子極相契的，也因他浪費勸阻不聽，只得疏了。聞得有人請他，尋著衙役說道：『閻公子下落我卻知道。但一頓與他千金，他就迂而闊之起來了。我且往土窖，遠(yuǎn)遠(yuǎn)說到邊際，看他伎倆何如』那人到彼，早已尋著，道：『有一相知持百金覓汝，奉酬夙昔意誼，我特引來，汝將何以報我？』公子道：『此時錙銖勝如巨萬，使果有此，我當(dāng)以半相酬也！』那人道：『杜子春之伎倆猶昔，足下真道器也！汝當(dāng)困厄，我不能助汝，而肯受汝之酬那！』因引衙役往見，一面為彼治裝，不數(shù)日間，意氣揚(yáng)揚(yáng)，竟到大名府刑廳來。劉蕃同著母親妻子出拜，公子亦拜，俱各忻忻。住下不及三年，劉蕃政聲茂著，行取吏部衙門，公子隨了進(jìn)京。彼時都中功令尚寬，凡吏部衙門請托及斡旋者，一年六選，無不由公子經(jīng)手，囊中所積不啻五六萬金。會見戶、工二部，開設(shè)新例，納銀三千，做了內(nèi)閣中書。三年考滿，升了湖廣常德府同知。適遇張居正閣老事敗，奉旨籍沒。上司委他監(jiān)守，所得寶玩金銖不計其數(shù)。動了告病文書，竟歸林下。
前后田地房產(chǎn)俱各平價交易，絕不相強(qiáng)。莊丁食客依舊如雨如云，遇人接物無不豪爽。更有一樁異事：白蓮寇起，山東六府無不騷然，兵馬所過，郡縣一空。獨有青州府領(lǐng)兵總鎮(zhèn)乃是遼東寧遠(yuǎn)伯標(biāo)下出身，姓趙名完璧，自他領(lǐng)兵到來，即撥精兵一千駐防閻宅左右，一草一木無人敢動。故此各處州縣村落荒荒涼涼，獨此一莊氣色壯麗。若不是公子當(dāng)日遷善改過，那父親的陰鯫，到此時也成一片灰燼了。公子今年五十三歲了，生有四子，俱已游癢。富貴功名，方興未艾。居土若肯住一日，小僧就同居士往拜閻老爺。
會會也妙，閻老爺并沒一些紗帽氣質(zhì)的。在下道：“行路之人不敢輕易謁見顯者。老師父肯與在下說知，流傳天下以資談柄，齒頰俱欣！”即便備了香儀三錢酬其齋供，作禮而別。你道這段說話，不是游戲?qū)W得來的，也費些須本錢的了?！槐娙说溃骸何覀兌古镏抡f些故事，提起銀子就陋相了?！荒侨说溃骸翰粸橐X說的，只要眾人聽了該摹仿的就該摹仿，該懲創(chuàng)的就該懲創(chuàng)，不要虛度我這番佳話便是了。』眾人謝道：『尊兄說得是！尊兄說得是！』
總評凡著小說，既要入人情中，又要出人意外，如水窮云起，樹轉(zhuǎn)峰來。使閱者應(yīng)接不暇，卻掩卷而思，不知后來一段路徑纔妙。如閻癡聞人說他父親如此，還人文契、土田，此人情中所有也，及其大敗一番，則人意中所無也。結(jié)納劉趙二人，或得其平常應(yīng)援，此人情中所有也。至于火燒一空，安身土窖，乃得中書同知，家中兵燹晏然，此人意中所無也。散金積金而身享之；不讀書而功名勝于讀書，不恃祖、父陰德而自積陰德；又身受用之。較之溫公所訓(xùn)更進(jìn)數(shù)層矣！乃知極力能癡，大聰明于是乎出焉；極力善窮，大富貴于是乎顯焉。磨煉豪杰，只在筆尖舌鋒之間。艾衲可謂陶鑄化工矣。
又或被幫閑蔑片故意雜亂拆開，說道：“這書是不全的，只好做紙筋稱掉了?！彼拱蛋底鰩自馐杖ィ瑓s另輯成全部，賣了等段銀子?？磳⑵饋聿晃┎荒茏x，就是讀字半邊了，賣也未必能賣了。
故此溫公只要勸人積些陰德，在于人所不知不覺之處，那天地鬼神按著算子，壓著定盤星，分分厘厘，全然不爽，或于人身，或于子孫，一代享用不盡的再及一代，十代享用不盡的再及生生世世，不斷頭的。只要看那積的陰鯫厚薄何如，再不錯了一人、誤了一人。此事向人如何說得明白？連自己也全然不知，或一代就有報應(yīng)的，或有十余代方有效驗的?？傊ぺぶ凶猿捎七h(yuǎn)，不是那電光池影，霎時便過的事也。話亦不要說得長了，在下去年往北生意，行至山東青州府臨朐縣地方，信著牲口走到個村落去處。只見灌木叢陰之中，峻宇如云，巍墻似雪，飛甍畫棟，峭閣危樓，連著碧沼清池，雕欄曲檻，令人應(yīng)接不暇。那周圍膏腴千頃，牲畜成群，也都沒有數(shù)目。此時在下也因日色正中，炎暑酷烈，就在近處一個施茶庵內(nèi)憩息片時。問著一個憎人：“此是何宅？”那僧人笑了一笑，兩頭看見沒人，答道：“此是敝檀越閻癡之宅。這些光景都是癡子自掙來的?！蔽业溃骸凹劝V怎能到這地位？”僧人道：“這話長哩。居士要知，請進(jìn)里邊坐下，吃些素齋，從容說來，倒也是一段佳活?！痹谙码S著長老進(jìn)了齋堂，重復(fù)問訊，敘坐一回。奉茶將罷，僧人指著佛前疏頭，道：“此疏就是檀越大諱，姓閻名顯，今年五十三歲了。他父親名光斗，是萬歷初年進(jìn)士，少年科第，初為昆山知縣，行取吏科給事。資性敏捷，未經(jīng)行取時節(jié)，做官倒也公道。自到了吏科，入于朋黨，挺身出頭，連上了兩三個利害本章?；实壑粚⒈菊铝糁胁话l(fā)。那在外官兒人人懼怕，不論在朝在家，天下的貪酷官員送他書帕，一日不知多少。到后來年例轉(zhuǎn)了浙江方伯，放手一做，扣克錢糧，一年又不知多少。朝中也有看不過的，參了一本。他就瀟瀟灑灑回來林下。初時無子，也還有松動所在。自從得了癡子，只道掙的家當(dāng)付托有人，那刻薄尖酸一日一日越發(fā)緊了。每日糾集許多游手好閑之徒，逐家打算。早早的起身到那田頭地腦，查理牛羊馬匹、地土工程。拿了一把小傘，立于要路所在，見有鄉(xiāng)間財主、放蕩兒郎，慌忙堆落笑容，溫存問候，邀人莊上吃頓小飯，就要送些銀子生放利息，或連疆接界的田地就要送價與他。莊客一面騙他寫了賣契，一文不與，日后遇著，早早避進(jìn)去了。不五六年，地土房產(chǎn)添其十倍。公子到得十歲，那方伯公一朝仙逝去了。留的家當(dāng)都是管家平分的平分、克落的竟克落了。平素那些親眷都是被他斲削的，在旁冷眼相覷，并無一人來管著他。夫人請了一位先生教他讀書，指望他進(jìn)學(xué)，也好保守家當(dāng)。那知文理不通，連那縣考也不能取一名。公子一般也曉得榮辱所關(guān)，拿了幾兩銀子央人送考，那親眷朋友正欲哄他，那有一人幫襯？不覺已到十七八歲，自己也覺有些忿悶?！?br>一日改換衣裳，直到五六十里之外，仔細(xì)探聽自的家世如何如何。卻見三四人坐在樹下，一人嚷道：『閻布政這樣聲勢，如今卻也報應(yīng)了！』公子聽聞此言，也就挨身坐在旁邊，徐徐問道：『閻鄉(xiāng)宦住在那里？』那人道：『住在城里?！还拥溃骸核易龉俚碾m死，卻也無甚報應(yīng)去處?！荒侨说溃骸耗隳晷〔恢??！话旬?dāng)初吞占的聲勢、騙哄的局面、盤算的計較，每人說了許多。
臨后一人說到傷心之處，恨不在地下挖那做官的起來，象伍子胥把那楚平王鞭尸三百纔快心滿意哩。那公子驚得心瞪目呆，往家急走。嘆氣道：『我父親如此為人，我輩將來無噍類矣！』一面喚了幾個管家，一面喚了許多莊頭，將那地土字號人戶一一開出，照名檢了文契，喚了一個蒼頭，自家騎匹蹇驢，挨家訪問，將文契一一交還，那人感謝不荊不半年，還人地土也就十分中去了五分。那些年遠(yuǎn)無人的依舊留下。無心讀書，日逐就有許多幫閑篾片看得公子好著那一件，就著意逢迎個不了。一年之間，門下食客就有百余人。跟隨莊戶拿鷹逐犬、打彈踢球、舞槍使棒的，不下二三百。一日天雨，在家無事，喚一評話先兒到來，叩了一首，手中擎著一尾鮫魚上獻(xiàn)，公子喚廚司收去不在話下。彼時五月天氣，東海鮫魚卻是時物，每一尾值錢千文。那先兒虔心覓得，指望打一個大大抽豐。卻見公子全不介意，心中十分委決不下，說得幾句，便道：『公子，小人所奉之魚卻是致心覓來，此時趁鮮餐用方好。』公子又不理論，先兒又勉強(qiáng)說了幾句，又把那魚提起。公子即便封銀五兩賞賜先兒，又著人捧著一個大盒，叫那先兒且去。出門看時，卻有十余尾鮫魚在內(nèi)，纔見他家動用，不是小人意見度量得的了。
老夫人及娘子看見公子浪費不經(jīng)，再三勸化，公子道：『家中所費值得恁的！清明時節(jié)南莊該我起社，你們上下內(nèi)外人等乘著車子隨著驢馬來看鄉(xiāng)會，纔見我費得有致哩！』至日，夫人娘子果到莊上。公子早已喚人搭起十座高臺，選了二十班戲子，合作十班在那臺上。有愛聽南腔的，有愛聽北腔的，有愛看文戲的，有愛看武戲的，隨人聚集約有萬人。半本之間恐人腹枵散去，卻抬出青蚨三五十筐，喚人望空灑去。那些鄉(xiāng)人成團(tuán)結(jié)塊就地?fù)屖?，有跌倒的，有壓著的，有喧嚷的，有和哄的，拾來的錢都就那火食擔(dān)上吃個饜飽，謂之買春。那戲子出力，做到得意所在，就將綾錦手帕、蘇杭扇子擲將上去，以作纏頭之彩。他在中間四面臺上，頭戴逍遙巾，身披鶴氅，左右青衣捧茗、執(zhí)拂，不住口笑嘻嘻，總要買春場上繳萬人個個得些歡心而去。不曉得他心事，卻說閻布政該有這個散子。那知公子之心，只因當(dāng)日種了許多毒孽，只當(dāng)向怫前拿些果品蔬菜，小小懺悔而已。夫人娘子見此光景，各各心中忿忿，趁早將些細(xì)軟之物藏之別室，以作后日章本。一日早上，正喚家人抱了氈包，持了名帖，上了油壁香車，出門拜客，卻見大門背后遮遮掩掩，欲前不前，欲止不止，公子道：『那大門外是甚么人？』著人去看，只見一個秀士，頭戴折角歪巾，身穿敝衣，足踹草履，菜色鳩形，上下氣力兩不相接，一息奄奄，似將委填溝壑之狀。
公子連忙下轎，著人扶將過來，一手?jǐn)v扶，直到大廳之上。從容施禮，分賓而坐。公子就問道：『先生尊姓大號？有何賜教？』那人徐徐道『不才姓劉，今年二十三歲，府城益都縣庠生也?！?br>袖中慢慢摸出一帖來，寫著『眷晚弟劉蕃頓首：拜』，公子接著道：『怎么敢當(dāng)晚字！』劉蕃道：『今因科考失利，染了一疾，遂爾伶仃，止有老母在家，餤粥不給。今日纔好舉步匍匐而來。
聞先生意氣豪華，愿投門下做個書記。也不敢有所奢望，只愿隨從眾食客之后，派些小小執(zhí)事，望得老母三餐周全，意愿足矣！』公子道：『做門下之客皆菜傭屠狗之輩，何可以辱明公！今既扶恙而來，且在荒齋慈息數(shù)日，老伯母處，弟更設(shè)處便了?！?br>一面喚小廝打掃書房，請劉相公住下，即備上等供給，小心伺候。
此時也是劉蕃時運(yùn)到來，亦是公子具眼能于風(fēng)塵中識得豪杰，即喚家下老仆：『可備五百金，以三百為劉母壽，以二百為劉蕃覓一佳配?！徊粌稍麻g，劉蕃保養(yǎng)得白白胖胖。
忽一日，南莊上人來報道：『昨夜三更時分有三五十人，明火執(zhí)仗，打入莊門，將莊上當(dāng)下客人布疋約有百十余筒捆載而去。莊丁持械追趕上前，眾盜丟棄一半。有一個生得極長極大，膂力過人，只因天黑路迷，陷在古井之內(nèi)，眾人協(xié)力擒拿在此，只候公子送官處治?！挥妹f丁各各請賞，公子一一喚進(jìn)，細(xì)細(xì)問個明白，即書小票，仰莊頭將奪回布疋照名給散，還免本丁租糧五石，散訖直到黃昏之際。然后帶那所獲之盜過來，將燈照看。公子忙道：『快快將他松了。取件衣服過來教他穿上；取些酒食，請他到后軒坐定?！荒菨h再三負(fù)慚，連稱：『不敢！』公子道：『如此好漢到我地方，我竟不能周旋，致使汝輩干此不良之事，皆我罪也！看汝一貌堂堂，富貴只在旦晚，何不奈煩至此?！幻θ“捉鹑賰?，一盤托出，送與那漢。那漢惶愧伏地，不敢仰視。公子心內(nèi)想道：『左右人多，恐有識認(rèn)，未便承受?！贿B將左右叱退，婉言遜語勸化他：『從此做個好人，莫與此輩為伍?！灰膊蝗査彰?，倒寫了懇切一書，說是至親姓趙名完璧，薦到遼陽鐵嶺總兵李如松標(biāo)下，做個聽用標(biāo)官。當(dāng)晚備了衣裝，要他收了銀子，俏悄送他出門。莊客一個不知，看見次日毫無動靜，纔曉得公子已經(jīng)釋放，感嘆公子不了。再說劉蕃，自那日收留之后，得了如許盤費，家里也就像個人家。候到八月初，大考場里公然取出一名科舉，發(fā)榜中了第三名經(jīng)魁?；貋硗四赣H，上門正要拜謝公子，不料那日正值公子運(yùn)退之時，忽然臥房中烈火沖天，黑煙蔽地，把前后屋宅化為灰燼。許多田地莊舍又被洪水泛濫，沖沒一空。人頭帳自也就隨著氣運(yùn)討不上了。母親、妻子道他日常浪費，俱各自保，那里顧戀一些？親戚朋友也都道他退運(yùn)窮鬼，對面俱不相照。始初賣些驢馬牛羊，次則賣些殘缺家伙，再次將家中僮仆待他轉(zhuǎn)身取價，一日一日漸漸艱難。始初還道人到窮時，不過衣服襤褸，飲食粗糙，那知襤褸衣服、粗糙飲食俱不能夠，連那棲身之所也不便了。公子一朝落魄，擎著兩行珠淚，徒步走上城來，意中覓兩個舊日知己。那知十投九空，前邊走去后邊便添許多指搠，道是此人今日合受此報！公子兩耳聽見，也只好置若罔聞。更苦無處棲身，有人指道：『城外十余里有個土窖，不風(fēng)不雨，上市來覓些飲食倒也順便?！还右仓坏靡勒f而行，就在土窖內(nèi)安身住下。一般交個小運(yùn)，遇著平日一個相知，偶然在彼經(jīng)過，看見公子如此光景，身邊所帶之物傾囊而與，約有百十余金。公子得手，次日就到舊處，租起一所大房，買些家伙什物，收拾幾個舊人，幫身服侍。那些蔑片小人依舊簇?fù)矶鴣?，將那股水兒不?shù)月間一傾就涸，眾人倏忽走散。
公子依舊到土窖受用去了不題。再說劉蕃中了舉人，那日同了母親上門拜謝，不料遇著火起沒處相會，只得怏怏而回。且去收拾行李，進(jìn)京會試。不期聯(lián)捷中了進(jìn)士，選了大名府推官。
對月領(lǐng)了官憑，離京不遠(yuǎn)就到了任。那大名府理刑廳轄著九個知縣，有名叫做十大閻王，從來錢糧易征，刑名易結(jié)。推官、知縣，個個俱要行取，非科即道，最聰察軒昂的。劉蕃是個窮儒出身，極能體恤民情，除奸剔暴，不一月間，上司俱欽敬。一面遣了衙役，持了些須薄俸，接取母親到任。母親即日起程，將次到那大名府境上，即喚衙役尋一公館住下，不入境內(nèi)。劉蕃心急，不省母親心中是何緣故。疾忙騎了一匹快馬走出境外迎接母親。雙膝跪下，請問不入境內(nèi)，此時何意？母親開言道：『今日我兒做了推官，一門榮耀。想起兩年之前未見恩人閻公子之時，我與汝俱不免為溝中瘠矣！汝曾聞近日閻公子形狀否？今在土窖棲身，奄奄將斃，欲求汝當(dāng)日傴僂謁見閻公子時光景，猶未得也?！粍⑥x罪再三，請母親入署，一面著人馳救恩人，夫人方肯登車。到了衙內(nèi)，劉蕃即備俸銀及各縣借湊千兩之?dāng)?shù)，差人前往臨朐接請公子。那公子居在土窖，地方人卻也不知。只有一個老成朋友平日與公子極相契的，也因他浪費勸阻不聽，只得疏了。聞得有人請他，尋著衙役說道：『閻公子下落我卻知道。但一頓與他千金，他就迂而闊之起來了。我且往土窖，遠(yuǎn)遠(yuǎn)說到邊際，看他伎倆何如』那人到彼，早已尋著，道：『有一相知持百金覓汝，奉酬夙昔意誼，我特引來，汝將何以報我？』公子道：『此時錙銖勝如巨萬，使果有此，我當(dāng)以半相酬也！』那人道：『杜子春之伎倆猶昔，足下真道器也！汝當(dāng)困厄，我不能助汝，而肯受汝之酬那！』因引衙役往見，一面為彼治裝，不數(shù)日間，意氣揚(yáng)揚(yáng)，竟到大名府刑廳來。劉蕃同著母親妻子出拜，公子亦拜，俱各忻忻。住下不及三年，劉蕃政聲茂著，行取吏部衙門，公子隨了進(jìn)京。彼時都中功令尚寬，凡吏部衙門請托及斡旋者，一年六選，無不由公子經(jīng)手，囊中所積不啻五六萬金。會見戶、工二部，開設(shè)新例，納銀三千，做了內(nèi)閣中書。三年考滿，升了湖廣常德府同知。適遇張居正閣老事敗，奉旨籍沒。上司委他監(jiān)守，所得寶玩金銖不計其數(shù)。動了告病文書，竟歸林下。
前后田地房產(chǎn)俱各平價交易，絕不相強(qiáng)。莊丁食客依舊如雨如云，遇人接物無不豪爽。更有一樁異事：白蓮寇起，山東六府無不騷然，兵馬所過，郡縣一空。獨有青州府領(lǐng)兵總鎮(zhèn)乃是遼東寧遠(yuǎn)伯標(biāo)下出身，姓趙名完璧，自他領(lǐng)兵到來，即撥精兵一千駐防閻宅左右，一草一木無人敢動。故此各處州縣村落荒荒涼涼，獨此一莊氣色壯麗。若不是公子當(dāng)日遷善改過，那父親的陰鯫，到此時也成一片灰燼了。公子今年五十三歲了，生有四子，俱已游癢。富貴功名，方興未艾。居土若肯住一日，小僧就同居士往拜閻老爺。
會會也妙，閻老爺并沒一些紗帽氣質(zhì)的。在下道：“行路之人不敢輕易謁見顯者。老師父肯與在下說知，流傳天下以資談柄，齒頰俱欣！”即便備了香儀三錢酬其齋供，作禮而別。你道這段說話，不是游戲?qū)W得來的，也費些須本錢的了?！槐娙说溃骸何覀兌古镏抡f些故事，提起銀子就陋相了?！荒侨说溃骸翰粸橐X說的，只要眾人聽了該摹仿的就該摹仿，該懲創(chuàng)的就該懲創(chuàng)，不要虛度我這番佳話便是了。』眾人謝道：『尊兄說得是！尊兄說得是！』
總評凡著小說，既要入人情中，又要出人意外，如水窮云起，樹轉(zhuǎn)峰來。使閱者應(yīng)接不暇，卻掩卷而思，不知后來一段路徑纔妙。如閻癡聞人說他父親如此，還人文契、土田，此人情中所有也，及其大敗一番，則人意中所無也。結(jié)納劉趙二人，或得其平常應(yīng)援，此人情中所有也。至于火燒一空，安身土窖，乃得中書同知，家中兵燹晏然，此人意中所無也。散金積金而身享之；不讀書而功名勝于讀書，不恃祖、父陰德而自積陰德；又身受用之。較之溫公所訓(xùn)更進(jìn)數(shù)層矣！乃知極力能癡，大聰明于是乎出焉；極力善窮，大富貴于是乎顯焉。磨煉豪杰，只在筆尖舌鋒之間。艾衲可謂陶鑄化工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