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則 小乞兒真心孝義
作者：圣水艾衲居士人生天地間，口里說一句活，耳里聽一句話，也便與一生氣運(yùn)休咎相關(guān)。只要認(rèn)得理真，說得來，聽得進(jìn)，便不差了。
古語云：『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則與之化矣；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黄┤缛肆⒃诟h衙門前，耳邊擾擾攘攘，是是非非，肚里就起了無限打算人的念頭。日漸習(xí)熟，胸中一字不通的，也就要代人寫些呈狀，包攬些事，管把一片善良念頭都變作一個毒蛇窠了。又譬如人走到庵堂廟宇，看見講經(jīng)說法，念佛修齋，隨你平昔橫行惡煞也就退悔一分，日漸親近，不知不覺那些強(qiáng)梁霸道行藏化作清涼世界了。今日我們坐在豆棚之下，不要看做豆棚，當(dāng)此煩囂之際，悠悠揚(yáng)揚(yáng)搖著扇子，無榮無辱，只當(dāng)坐在西方極樂凈土，彼此心中一絲不掛。忽然一陣風(fēng)來，那些豆花香氣撲人眉宇，直透肌骨，兼之說些古往今來世情閑話。
莫把『閑』字看得錯了，唯是『閑』的時(shí)節(jié)，良心發(fā)現(xiàn)出來，一言懇切，最能感動。如今世界不平，人心叵測，那聰明伶俐的人，腹內(nèi)讀的書史倒是機(jī)械變詐的本領(lǐng)，做了大官，到了高位，那一片孩提赤子初心全然斷滅，說來的話都是天地鬼神猜料不著，做來的事都在倫常圈子之外。倒是那不讀書的村鄙之夫，兩腳踏著實(shí)地，一心靠著蒼天，不認(rèn)得周公、孔子，全在自家衾影夢寐之中，一心不茍，一事不差，倒顯得三代之直、秉彞之良在于此輩。仔細(xì)使人評論起來，那些踢空弄影豪杰，比為糞蛆還不及也。今日在下斗膽在眾位面前放肆，說個極卑極賤的人，倒做了人所難及的事。說來雖然一時(shí)污耳，想將起來到也有味。你道天下卑賤的是甚么人？也不是菜傭酒保，也不是屠狗椎埋，卻是卑田院里一金心兒。請問諸兄，天下的乞兒，難道祖父生來、世代襲職就是叫化的不成？卻也有個來頭，這人姓吳名定，乃湖廣荊州府江陵縣人。他的祖叫做吳立，貢仕出身，為人氣質(zhì)和平，遇人接物，無不以『吮字、『耐』字化導(dǎo)鄉(xiāng)人。那一鄉(xiāng)之人，俱尊從他的教誨，稱他為和靖先生。生有五子，四子俱已入膠癢，耕讀為活。只因晚年欠些主意，房中一個丫頭有些姿色，一時(shí)禁持不定，收在身邊，生下一子，長成六七歲，喚名吳賢。他的意念就與人大不相同，四位長兄也俱不放在心上。十余歲，父親去世，那兄弟照股分居，吳賢也就隨了母親到自己莊上住了。
請位先生教他攻習(xí)詩書，思量干那正經(jīng)勾當(dāng)。到了十七八歲不得入學(xué)。忽一日仰天而嘆，說出一句駭人聞聽之言，道：『人生天地間，上不做玉皇大帝，下情愿做卑田乞兒。若做個世上不沈不涪可有可無之人有何用處？不如死歸地府，另去托生，到也得個爽利！』此亦是吳賢一時(shí)忿激之談，那知屋檐三尺之上，玉帝偶爾游行從此經(jīng)過，左右神司立刻奏聞。玉帝傳旨，即命注生、注死及盤查祿位。判官一齊俱到，查那吳賢有無陽壽祿籍。那判官接簿清查，內(nèi)有一條寫著：荊州人吳賢，志大福輕，忘生怨讟，應(yīng)行勾攝，抵作卑田。但他生平原無曖昧心腸，委身雖屬卑微，品地還他高潔。此是幽冥之事不題。
且說吳賢在家說了這句妄話，不數(shù)日間，陽壽頓絕。妻子向有妊孕在身，到了十月滿足，生下遺腹一子，乳名定兒，后來即名吳定，面貌卻也清秀。年歲漸長，奈何家業(yè)日逐凋零，只因他命里注定是個乞兒，如何橕架得住？到了二十余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得奉了母親往他鄉(xiāng)外府。不料母親雙目懼瞽，沿路攙扶乞食而去，家中叔伯弟兄毫不沾染，那些親戚，只曉得他傲物氣高，不想到別處干這生涯。朝朝暮暮，一路討來的，或酒或食，先奉母親夠了，方敢自食。忽然省得本年八月十五日乃是母親四十歲誕辰，定兒心里十分懷念，力量卻是不加，日夜思索，竭力設(shè)處為母親慶個壽誕。其時(shí)楚中有個顯宦，官至二品，奉旨予告，馳驛還家。那年六月初旬，正是此公五十華辰，其母亦登七秩，卻在九月之杪。若論富貴聲勢，錦上添花，半年前便有親親戚戚，水陸雜陳，奇珍畢集，設(shè)席開筵，忙亂不了。那顯者道：『我母尚未稱觴，如何先敢受祝？況今已歸林下，凡百都要收斂。我且避居山間僧舍，斷酒除葷，拜經(jīng)禮懺。雖不邀福，亦足收省身心，一大善事?！慌紶柌哒葷撔校雎勜还闹?，出自林際，顯者驚道：『是親朋知我在此，張?bào)蹅湎嗜∫魳?，以為我壽也！』心中疑惑。轉(zhuǎn)過山坡，只見幾株扶疏古木之下，一個瞽目老嫗坐于大石之上，一個乞兒牽著一只黃犬，一手?jǐn)y著食籃，隨將籃中破瓢、土碗同著零星委棄之物一一擺在面前，然后手中持著一面鼗鼓，搖將起來。
那黃犬亦隨著鼓韻在前跳舞不已。乞兒跪拜于下，高棒盆甌，口里不知唱著甚么歌兒，恭恭敬敬進(jìn)將上去，曲盡歡心。那顯者從旁看了半日，卻是不解甚么緣故。走向前來問道：『此嫗是汝之何人？』那定兒上前道：『尊官且請回避。吾母今日千秋之辰，弗得驚動！』顯者笑道：『螬食之李，鼠蝕之瓜，釜底余羹，瓶中濁酒，遂足為母壽乎？』定兒道：『官人謬矣！我雖讀書不深，古圣先賢之語亦嘗聞之。圣門有個曾子，養(yǎng)那父親曾晰，每日三餐，酒肉懼備，吃得醉飽之余問道：“還有么？”曾子連連應(yīng)聲道：“有?！本褪菦]時(shí)，決答是有的。倘或父親要請別人，也立時(shí)設(shè)備。這教做養(yǎng)志之孝。到那曾元手里，卻不解得這個意思。供養(yǎng)三餐之外，雖酒肉照常不缺，若問說“還有么”，那曾元就應(yīng)道“沒了”，不是沒了，卻要留在下頓供養(yǎng)。這教做養(yǎng)體，如何稱得孝字？我輩雖用破瓢土碗，與那金鑲牙筋、寶嵌玉杯有何分別？就擺些濁醪殘肴，與那海味山珍又有何各樣？牽著黃犬，播著鼗鼓，唱著歌兒，舞蹈于前，便是虞廷百獸率舞，老萊戲彩斑衣，我也不讓過他！』顯者聽罷，連聲贊道：『有理！有理！』那瞽嫗在上問道：『是誰稱贊？
快請過來奉一巨觴！』定兒遵了母命，請過顯者。那顯者一時(shí)感動自己孝母之心，就不推托，竟盡歡一飲而荊遂對定兒道：『見汝至誠純孝，何不隨我到府中，受用些安耽衣飯，度汝母親殘年，也免得朝夕離披匍匐之苦。』定兒搖手道：『不去不去！母親百歲之后，我日則沿門持缽，夜則依宿草廬，不離朝夕，宛若生前。若一入富貴之家，官人雖把我格外看待，那宅內(nèi)豪僮悍婢能不輕賤吾母？今見富貴縉紳之家，一膺新命，雙親遠(yuǎn)離。雖有憶念之心，關(guān)河阻隔，徒望白云，一番悲嘆。不幸一朝見背，即有同僚當(dāng)?shù)?，綾錦吊奠挽章，及朝廷踢有焚黃祭葬，優(yōu)恤重典，也只好墓頂夸張，墳頭熱鬧。及至拜掃之余，兒女歸家，燈前笑語，狐貍冢上，向月哀鳴。那從古來種柏居廬，聞雷撲墓的孝子能有幾人？九泉之下，一滴難到口中，縱有黃金百萬，能買我母親生前一笑哉！』說得顯者熱鬧胸中，化作一團(tuán)冰雪連底凍的相似，垂頭嘆息，尚要開言說些甚么。
定兒道：『吾母醉矣！』背負(fù)瞽嫗竟自去了。那顯者怏怏而回，不在話下。且說定兒背了母親回到舊日安身去處，照常乞飯。
過了年余，那母親也就故了。眾乞兒俱來相吊，歌著《薤露》之詞，掩埋在一空闊不礙之地。墳前左右也植了幾株松柏，結(jié)個草棚，便于藏身。日里如常，乞食供奉三餐，整整三年，同于一日。那近處鄉(xiāng)村市上，舍北橋南，都道他是個孝子，人人起敬。況且遇著成熟之年，一方一境，那布施供養(yǎng)的都搶著先頭，把定兒吃得肥肥胖胖，比那游方僧鋪單打坐、人家輪流齋供的勝如十分。定兒心滿意足，也沒有別的奢念。
一日遇著母親忌辰，清早起來備了些香燭，從人家討了些葷素東西，一直來到墳前擺下，將香燭點(diǎn)起，仍似生前模樣，把鼗鼓搖將起來，唱了許多歌兒，又哀哀慘慘哭了一回，把那供養(yǎng)的殘酒也就一一飲在肚里。眼角乜斜，酒意漸漸涌上，一交放倒，就在墳上睡了一覺。醒來不覺日色蹉西，睜眼一看，信步便走。不上行有半里之程，要過一道斷頭小河，脫了破鞋，踏著水沙，將近對岸上涯所在，腳指頭忽然觸著，疼痛異常，只道撞了石頭。恐怕又撞了后來之人，帶著疼痛彎腰一摸，將欲丟棄道傍。原來不是石頭，拿起看時(shí)，卻是一個大大青布包袱。
即便提到岸上樹陰之下，打開看時(shí)，卻是白屑屑、亮光光許多松紋雪花在內(nèi)。定兒看了，點(diǎn)點(diǎn)頭道：『此不知何人所失，此時(shí)又不知如何懊恨，無處追尋。只怕那人性命未知如何了也！』
仍舊包裹好了，天色將晚，一面將銀包俏悄埋在枯樹之下，就在左近廟宇廊下宿了一夜。早間討些早飯吃了，卻也不往別處去，依舊走到那斷頭河口、陰涼所在，癡癡對著那一泓清水，眼也不合，且等甚么人來。那個所在是個背路，卻也過往的少。
直待日已中時(shí)，只見一人披著頭，散開襟袖，失張失智，赤著兩腳下過河來。定兒道：『此必是也?！涣⑵鹕碜呦蚯叭ィ瑔栔侨撕瓮?。那人看是乞兒，恐怕他化錢財(cái)逗留身子，一言不答，只往前奔。定兒道：『老兄如此慌張，莫不失了甚么東西？』那人回身即問道：『你莫不拾得么？』定兒道：『試說何物。』那人道：『在下出門三年，受了許多艱難辛苦，掙得幾兩銀子，近來聞得母親有病，心急行程，不料遺失中途。尊兄撿得，若有高懷，憐憫在下，情愿將一半奉酬！』定兒道：『可有甚么包裹的么？』那人道：『是一個青布雙層夾包，千針百線紉捺成的?！欢▋旱溃骸赫牵?。可隨我來。』走到枯樹之下，原封不動，雙手交還。那人打開，分了一半送與定兒。定兒道：『得此一半，何不全以匿之？』斷不肯受。那人跪謝再三，不覺路上行人聚了一堆，從旁看見推遜不已，定兒執(zhí)意如初。眾人說：『送他二兩，當(dāng)個酒資，難道你也不收？』
定兒見眾人說得有理，勉強(qiáng)收了藏之懷中。個個嘆道：『乞丐下賤，如此高義，真真難得！』從此定兒的名頭，遠(yuǎn)近也就尊重許多。又一日，聞得北山之下一個僧人募造白衣觀音寶閣，塑了金相，將要開光，無數(shù)善男信女拜經(jīng)禮懺。一則隨喜，再則趕鬧佛會，也得幾日素飽。行到中途，望著茂林之間，聊且歇腳。只聞得竹筱叢里忽有呻吟之聲，上前一看，卻見一個年紀(jì)幼小婦人，瘦骨如柴，形容枯槁，瞬息垂斃。定兒見了，唬了一驚，想道：『無人去處，何有此一物？莫非山魈木客，假扮前來，哄我入頭，打算我的性命？』又道：『既要哄我，如何作此羸之狀？也還是人，斷不是鬼，其中必有緣故。』復(fù)轉(zhuǎn)身上前細(xì)看，那婦人口里也還說得話出。定兒問道：『你是何人，須要直言細(xì)說，我方救你。』那婦人徐徐道：『我是黃州麻城人家一個女子，自愧不端，乃被負(fù)心薄幸誘我潛逃。不料所帶衣資盤纏殆盡，中途染了一病，旅店中住了幾時(shí)，欠下房錢，沒可布擺。那負(fù)心人昨夜把我背負(fù)至此拋棄荒林，不知去向。倘得恩人救援，死不忘恩！』定兒聽了這些說話，信是真的，也就扶掖起來，將他馱在背上，走到近處一座古廟之中，輕輕放下。一面尋些軟草攤放地上，教他睡得穩(wěn)了。一面尋個半破砂鍋，拾些柴枝竹梗，煎些湯水小食，早晚接濟(jì)。送畢飲食，那定兒即便住在門外，另自宿歇，宛如賓客相似。不半月間，那婦人肌肉漸生，略堪步履，愿以身嫁。定兒道：『娘子差矣！汝雖是不端之婦，我自具救人之心。若乘人之危而利之，非義也！責(zé)人之報(bào)而私之，非仁也！這段念頭與我然不合，你自早晚調(diào)護(hù)身體，你的父母家鄉(xiāng)離此不遠(yuǎn)，何不同你漸漸訪問，回家便了?！徊粩?shù)日間，就到了麻城。查問住居明白，那父母只得密密收下，感服異常，贈他盤費(fèi)二兩。定兒固辭，勉強(qiáng)再三，只得收了藏之懷中，依舊乞食而去。偶然行到黃梅市上，看見一老者愁眉蹙額，攜著一子，約有十一二歲，頭上插一草標(biāo)，口稱負(fù)了富室宿逋五金，愿賣此子以償前債。走來走去，卻也不見有人喚動。定兒凝睛看了半晌，嘆口氣道：『富室豪門，那里在此些須五兩之負(fù)？畢竟鬻子以償，何忍心也！』因出懷中之金，謂其人道：『吾將為子往請?！灰蛲姼晃?。閽者入報(bào)，富翁道：『喚經(jīng)手問其取足本利，還其原券是矣。見我何為？』閽者道：『又有一乞兒在外候見。』富者道：『是必拉取乞兒，將欲向我作無賴事也?！婚捳叩溃骸郝劦闷騼撼帚y在外，代其償還。』富者疑心，因出廳前。那負(fù)債者同著定兒立在階下。負(fù)債者道：『員外恩債，子母應(yīng)償。但老病家貧，實(shí)無所抵，還求員外開恩寬限幾時(shí)?！桓徽叩溃骸捍嗽捳f已久矣！
前許鬻兒償我，今見我何得又是前說？』定兒上前道：『員外家如猗頓，富比陶朱，五兩之負(fù)直太倉一粟耳，何必要人賣子以償？吾不忍見，我雖行乞道上，懷中積有四金，代彼償之，尚欠一兩，須望寬恩。若必不肯蠲除，我情愿在貴地行乞，漸漸填補(bǔ)?！桓徽呗犃舜笈溃骸悍置鞔巳藢⑦@四兩銀子挽他出來將我奚落，情實(shí)可恨！你是乞兒，安得懷中積貯四兩？我前日聞得莊子夜間被盜，失去糧銀四兩，此必?zé)o疑！速寫一呈送去黃梅縣里，并那欠債老兒指作窩家，追贓正法，刺配他鄉(xiāng)，方平吾氣！』那些左右家人聽家主指揮，即刻寫成狀紙，將那二個人一條繩子縛雞相似，火速送到縣里。彼時(shí)縣主乃是新選甲科，姓包名達(dá)，聰察異常，不肯徇情枉法，聞名的賽閻羅。將狀收進(jìn)，即刻升堂，把那前情一問。一邊卻是一人欠債賣子，一人仗義代償；一邊道是賊情原贓，執(zhí)獲到官。正在踟躕，只見門外許多良耆里老魚貫相似，一班約有三四十人跪向門外。
縣主早已看見，俱喚進(jìn)來。不待縣主開口，那些跪下之人口里喊道：『一個義士，一個義士！眾百姓們俱目擊的，不可被那為富不仁的陷害了?！话笠溃骸何乙膊粦{你們?nèi)硕嗾f的就信了，快退下去，待我一一問來?！幌冉心乔穫献樱瑢⒇?fù)債賣子原由說了一遍；又叫定兒將仗義代償，說話觸犯了員外情由說了一遍。包大尹詳情，道：『乞兒抄化之銀不過糠秕碎米，零星不多，如何有這四兩大塊銀子？』正欲動刑，那眾人上前把定兒抱住，將當(dāng)初還金、還婦兩段情節(jié)說得真真實(shí)實(shí)。大尹道：『也難憑信。若說還金、還婦得來之銀，此地相去不甚相遠(yuǎn)。』兩處行文，不幾日都拘到案前。那失金之人與那失婦之人，說得鑿鑿有據(jù)。大尹先暗取四兩銀子，問那二人，那二人看看不認(rèn)；復(fù)取那四兩銀子驗(yàn)看，那兩人上前連聲道：『是！是！』將一包零碎之銀信手撮開兩處，上等子一稱，剛剛卻是二兩之?dāng)?shù)，一毫不差。大尹即將富者取出頭號大板，打了四十，發(fā)在監(jiān)中，要問反誣之罪。富者再三求憐叩免，大尹姑息，于富者名下罰銀三百兩，旌賞定兒；那婦尚未嫁人，即斷為夫婦。
后來生有三子，仍習(xí)書香一脈，至今稱為巨族。列位尊兄可信幽冥之事原不爽的？前邊說那判官簿上，注著吳賢名下出身雖屬卑微，品地還他高潔，今看得來一字不差。
皆因吳賢無心說這兩句放肆之語，那知就落了這個輪回，可見說話要謹(jǐn)慎的。我們今日在此說些果報(bào)之語，都是有益于身心學(xué)問的。若群居在豆棚之下，不知豆棚之上就有天帝玉皇過的，萬一說些淫邪之話，冥冥之中，我輩也就折罰不盡也。
眾人合掌道：『真是佛菩薩之言，不錯不錯！』俱躬身唯唯作禮而退。
總評儒者立說不同，要?dú)w于全良心、敦本行而已。是篇天人感應(yīng)在其中，親仁及物在其中，義利貞淫在其中。雖起先哲先儒，擁皋比，眾學(xué)徒，娓娓談道叩玄，亦不出良心大孝，辨明人禽之關(guān)而已。然則何以舉乞人也？蓋為上等人指示，則曰舜、曰文、曰曾、曰閔，及與下等人言，則舉一卑賤如乞人者，且行孝仗義如此，凡乞人以上俱可行孝仗義矣！人而不行孝仗義，是乞人不如云耳！冷水澆背，熱火燒心，煞令人唏噓感慨，寤寐永言，孝義之思油然生、勃然興矣。予尤喜定兒對顯者十?dāng)?shù)行，宛轉(zhuǎn)激切，見得仕宦人棄家而錦歸，雖道是顯親揚(yáng)名，何如膝下依依，觴酒豆肉，為手舞足蹈之樂也！況普天下人子抱終天之恨者不少。覽此一則，能不拊膺浩嘆也哉！
古語云：『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則與之化矣；與不善人居，如入鮑魚之肆，久而不聞其臭，亦與之化矣?！黄┤缛肆⒃诟h衙門前，耳邊擾擾攘攘，是是非非，肚里就起了無限打算人的念頭。日漸習(xí)熟，胸中一字不通的，也就要代人寫些呈狀，包攬些事，管把一片善良念頭都變作一個毒蛇窠了。又譬如人走到庵堂廟宇，看見講經(jīng)說法，念佛修齋，隨你平昔橫行惡煞也就退悔一分，日漸親近，不知不覺那些強(qiáng)梁霸道行藏化作清涼世界了。今日我們坐在豆棚之下，不要看做豆棚，當(dāng)此煩囂之際，悠悠揚(yáng)揚(yáng)搖著扇子，無榮無辱，只當(dāng)坐在西方極樂凈土，彼此心中一絲不掛。忽然一陣風(fēng)來，那些豆花香氣撲人眉宇，直透肌骨，兼之說些古往今來世情閑話。
莫把『閑』字看得錯了，唯是『閑』的時(shí)節(jié)，良心發(fā)現(xiàn)出來，一言懇切，最能感動。如今世界不平，人心叵測，那聰明伶俐的人，腹內(nèi)讀的書史倒是機(jī)械變詐的本領(lǐng)，做了大官，到了高位，那一片孩提赤子初心全然斷滅，說來的話都是天地鬼神猜料不著，做來的事都在倫常圈子之外。倒是那不讀書的村鄙之夫，兩腳踏著實(shí)地，一心靠著蒼天，不認(rèn)得周公、孔子，全在自家衾影夢寐之中，一心不茍，一事不差，倒顯得三代之直、秉彞之良在于此輩。仔細(xì)使人評論起來，那些踢空弄影豪杰，比為糞蛆還不及也。今日在下斗膽在眾位面前放肆，說個極卑極賤的人，倒做了人所難及的事。說來雖然一時(shí)污耳，想將起來到也有味。你道天下卑賤的是甚么人？也不是菜傭酒保，也不是屠狗椎埋，卻是卑田院里一金心兒。請問諸兄，天下的乞兒，難道祖父生來、世代襲職就是叫化的不成？卻也有個來頭，這人姓吳名定，乃湖廣荊州府江陵縣人。他的祖叫做吳立，貢仕出身，為人氣質(zhì)和平，遇人接物，無不以『吮字、『耐』字化導(dǎo)鄉(xiāng)人。那一鄉(xiāng)之人，俱尊從他的教誨，稱他為和靖先生。生有五子，四子俱已入膠癢，耕讀為活。只因晚年欠些主意，房中一個丫頭有些姿色，一時(shí)禁持不定，收在身邊，生下一子，長成六七歲，喚名吳賢。他的意念就與人大不相同，四位長兄也俱不放在心上。十余歲，父親去世，那兄弟照股分居，吳賢也就隨了母親到自己莊上住了。
請位先生教他攻習(xí)詩書，思量干那正經(jīng)勾當(dāng)。到了十七八歲不得入學(xué)。忽一日仰天而嘆，說出一句駭人聞聽之言，道：『人生天地間，上不做玉皇大帝，下情愿做卑田乞兒。若做個世上不沈不涪可有可無之人有何用處？不如死歸地府，另去托生，到也得個爽利！』此亦是吳賢一時(shí)忿激之談，那知屋檐三尺之上，玉帝偶爾游行從此經(jīng)過，左右神司立刻奏聞。玉帝傳旨，即命注生、注死及盤查祿位。判官一齊俱到，查那吳賢有無陽壽祿籍。那判官接簿清查，內(nèi)有一條寫著：荊州人吳賢，志大福輕，忘生怨讟，應(yīng)行勾攝，抵作卑田。但他生平原無曖昧心腸，委身雖屬卑微，品地還他高潔。此是幽冥之事不題。
且說吳賢在家說了這句妄話，不數(shù)日間，陽壽頓絕。妻子向有妊孕在身，到了十月滿足，生下遺腹一子，乳名定兒，后來即名吳定，面貌卻也清秀。年歲漸長，奈何家業(yè)日逐凋零，只因他命里注定是個乞兒，如何橕架得住？到了二十余歲，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只得奉了母親往他鄉(xiāng)外府。不料母親雙目懼瞽，沿路攙扶乞食而去，家中叔伯弟兄毫不沾染，那些親戚，只曉得他傲物氣高，不想到別處干這生涯。朝朝暮暮，一路討來的，或酒或食，先奉母親夠了，方敢自食。忽然省得本年八月十五日乃是母親四十歲誕辰，定兒心里十分懷念，力量卻是不加，日夜思索，竭力設(shè)處為母親慶個壽誕。其時(shí)楚中有個顯宦，官至二品，奉旨予告，馳驛還家。那年六月初旬，正是此公五十華辰，其母亦登七秩，卻在九月之杪。若論富貴聲勢，錦上添花，半年前便有親親戚戚，水陸雜陳，奇珍畢集，設(shè)席開筵，忙亂不了。那顯者道：『我母尚未稱觴，如何先敢受祝？況今已歸林下，凡百都要收斂。我且避居山間僧舍，斷酒除葷，拜經(jīng)禮懺。雖不邀福，亦足收省身心，一大善事?！慌紶柌哒葷撔校雎勜还闹?，出自林際，顯者驚道：『是親朋知我在此，張?bào)蹅湎嗜∫魳?，以為我壽也！』心中疑惑。轉(zhuǎn)過山坡，只見幾株扶疏古木之下，一個瞽目老嫗坐于大石之上，一個乞兒牽著一只黃犬，一手?jǐn)y著食籃，隨將籃中破瓢、土碗同著零星委棄之物一一擺在面前，然后手中持著一面鼗鼓，搖將起來。
那黃犬亦隨著鼓韻在前跳舞不已。乞兒跪拜于下，高棒盆甌，口里不知唱著甚么歌兒，恭恭敬敬進(jìn)將上去，曲盡歡心。那顯者從旁看了半日，卻是不解甚么緣故。走向前來問道：『此嫗是汝之何人？』那定兒上前道：『尊官且請回避。吾母今日千秋之辰，弗得驚動！』顯者笑道：『螬食之李，鼠蝕之瓜，釜底余羹，瓶中濁酒，遂足為母壽乎？』定兒道：『官人謬矣！我雖讀書不深，古圣先賢之語亦嘗聞之。圣門有個曾子，養(yǎng)那父親曾晰，每日三餐，酒肉懼備，吃得醉飽之余問道：“還有么？”曾子連連應(yīng)聲道：“有?！本褪菦]時(shí)，決答是有的。倘或父親要請別人，也立時(shí)設(shè)備。這教做養(yǎng)志之孝。到那曾元手里，卻不解得這個意思。供養(yǎng)三餐之外，雖酒肉照常不缺，若問說“還有么”，那曾元就應(yīng)道“沒了”，不是沒了，卻要留在下頓供養(yǎng)。這教做養(yǎng)體，如何稱得孝字？我輩雖用破瓢土碗，與那金鑲牙筋、寶嵌玉杯有何分別？就擺些濁醪殘肴，與那海味山珍又有何各樣？牽著黃犬，播著鼗鼓，唱著歌兒，舞蹈于前，便是虞廷百獸率舞，老萊戲彩斑衣，我也不讓過他！』顯者聽罷，連聲贊道：『有理！有理！』那瞽嫗在上問道：『是誰稱贊？
快請過來奉一巨觴！』定兒遵了母命，請過顯者。那顯者一時(shí)感動自己孝母之心，就不推托，竟盡歡一飲而荊遂對定兒道：『見汝至誠純孝，何不隨我到府中，受用些安耽衣飯，度汝母親殘年，也免得朝夕離披匍匐之苦。』定兒搖手道：『不去不去！母親百歲之后，我日則沿門持缽，夜則依宿草廬，不離朝夕，宛若生前。若一入富貴之家，官人雖把我格外看待，那宅內(nèi)豪僮悍婢能不輕賤吾母？今見富貴縉紳之家，一膺新命，雙親遠(yuǎn)離。雖有憶念之心，關(guān)河阻隔，徒望白云，一番悲嘆。不幸一朝見背，即有同僚當(dāng)?shù)?，綾錦吊奠挽章，及朝廷踢有焚黃祭葬，優(yōu)恤重典，也只好墓頂夸張，墳頭熱鬧。及至拜掃之余，兒女歸家，燈前笑語，狐貍冢上，向月哀鳴。那從古來種柏居廬，聞雷撲墓的孝子能有幾人？九泉之下，一滴難到口中，縱有黃金百萬，能買我母親生前一笑哉！』說得顯者熱鬧胸中，化作一團(tuán)冰雪連底凍的相似，垂頭嘆息，尚要開言說些甚么。
定兒道：『吾母醉矣！』背負(fù)瞽嫗竟自去了。那顯者怏怏而回，不在話下。且說定兒背了母親回到舊日安身去處，照常乞飯。
過了年余，那母親也就故了。眾乞兒俱來相吊，歌著《薤露》之詞，掩埋在一空闊不礙之地。墳前左右也植了幾株松柏，結(jié)個草棚，便于藏身。日里如常，乞食供奉三餐，整整三年，同于一日。那近處鄉(xiāng)村市上，舍北橋南，都道他是個孝子，人人起敬。況且遇著成熟之年，一方一境，那布施供養(yǎng)的都搶著先頭，把定兒吃得肥肥胖胖，比那游方僧鋪單打坐、人家輪流齋供的勝如十分。定兒心滿意足，也沒有別的奢念。
一日遇著母親忌辰，清早起來備了些香燭，從人家討了些葷素東西，一直來到墳前擺下，將香燭點(diǎn)起，仍似生前模樣，把鼗鼓搖將起來，唱了許多歌兒，又哀哀慘慘哭了一回，把那供養(yǎng)的殘酒也就一一飲在肚里。眼角乜斜，酒意漸漸涌上，一交放倒，就在墳上睡了一覺。醒來不覺日色蹉西，睜眼一看，信步便走。不上行有半里之程，要過一道斷頭小河，脫了破鞋，踏著水沙，將近對岸上涯所在，腳指頭忽然觸著，疼痛異常，只道撞了石頭。恐怕又撞了后來之人，帶著疼痛彎腰一摸，將欲丟棄道傍。原來不是石頭，拿起看時(shí)，卻是一個大大青布包袱。
即便提到岸上樹陰之下，打開看時(shí)，卻是白屑屑、亮光光許多松紋雪花在內(nèi)。定兒看了，點(diǎn)點(diǎn)頭道：『此不知何人所失，此時(shí)又不知如何懊恨，無處追尋。只怕那人性命未知如何了也！』
仍舊包裹好了，天色將晚，一面將銀包俏悄埋在枯樹之下，就在左近廟宇廊下宿了一夜。早間討些早飯吃了，卻也不往別處去，依舊走到那斷頭河口、陰涼所在，癡癡對著那一泓清水，眼也不合，且等甚么人來。那個所在是個背路，卻也過往的少。
直待日已中時(shí)，只見一人披著頭，散開襟袖，失張失智，赤著兩腳下過河來。定兒道：『此必是也?！涣⑵鹕碜呦蚯叭ィ瑔栔侨撕瓮?。那人看是乞兒，恐怕他化錢財(cái)逗留身子，一言不答，只往前奔。定兒道：『老兄如此慌張，莫不失了甚么東西？』那人回身即問道：『你莫不拾得么？』定兒道：『試說何物。』那人道：『在下出門三年，受了許多艱難辛苦，掙得幾兩銀子，近來聞得母親有病，心急行程，不料遺失中途。尊兄撿得，若有高懷，憐憫在下，情愿將一半奉酬！』定兒道：『可有甚么包裹的么？』那人道：『是一個青布雙層夾包，千針百線紉捺成的?！欢▋旱溃骸赫牵?。可隨我來。』走到枯樹之下，原封不動，雙手交還。那人打開，分了一半送與定兒。定兒道：『得此一半，何不全以匿之？』斷不肯受。那人跪謝再三，不覺路上行人聚了一堆，從旁看見推遜不已，定兒執(zhí)意如初。眾人說：『送他二兩，當(dāng)個酒資，難道你也不收？』
定兒見眾人說得有理，勉強(qiáng)收了藏之懷中。個個嘆道：『乞丐下賤，如此高義，真真難得！』從此定兒的名頭，遠(yuǎn)近也就尊重許多。又一日，聞得北山之下一個僧人募造白衣觀音寶閣，塑了金相，將要開光，無數(shù)善男信女拜經(jīng)禮懺。一則隨喜，再則趕鬧佛會，也得幾日素飽。行到中途，望著茂林之間，聊且歇腳。只聞得竹筱叢里忽有呻吟之聲，上前一看，卻見一個年紀(jì)幼小婦人，瘦骨如柴，形容枯槁，瞬息垂斃。定兒見了，唬了一驚，想道：『無人去處，何有此一物？莫非山魈木客，假扮前來，哄我入頭，打算我的性命？』又道：『既要哄我，如何作此羸之狀？也還是人，斷不是鬼，其中必有緣故。』復(fù)轉(zhuǎn)身上前細(xì)看，那婦人口里也還說得話出。定兒問道：『你是何人，須要直言細(xì)說，我方救你。』那婦人徐徐道：『我是黃州麻城人家一個女子，自愧不端，乃被負(fù)心薄幸誘我潛逃。不料所帶衣資盤纏殆盡，中途染了一病，旅店中住了幾時(shí)，欠下房錢，沒可布擺。那負(fù)心人昨夜把我背負(fù)至此拋棄荒林，不知去向。倘得恩人救援，死不忘恩！』定兒聽了這些說話，信是真的，也就扶掖起來，將他馱在背上，走到近處一座古廟之中，輕輕放下。一面尋些軟草攤放地上，教他睡得穩(wěn)了。一面尋個半破砂鍋，拾些柴枝竹梗，煎些湯水小食，早晚接濟(jì)。送畢飲食，那定兒即便住在門外，另自宿歇，宛如賓客相似。不半月間，那婦人肌肉漸生，略堪步履，愿以身嫁。定兒道：『娘子差矣！汝雖是不端之婦，我自具救人之心。若乘人之危而利之，非義也！責(zé)人之報(bào)而私之，非仁也！這段念頭與我然不合，你自早晚調(diào)護(hù)身體，你的父母家鄉(xiāng)離此不遠(yuǎn)，何不同你漸漸訪問，回家便了?！徊粩?shù)日間，就到了麻城。查問住居明白，那父母只得密密收下，感服異常，贈他盤費(fèi)二兩。定兒固辭，勉強(qiáng)再三，只得收了藏之懷中，依舊乞食而去。偶然行到黃梅市上，看見一老者愁眉蹙額，攜著一子，約有十一二歲，頭上插一草標(biāo)，口稱負(fù)了富室宿逋五金，愿賣此子以償前債。走來走去，卻也不見有人喚動。定兒凝睛看了半晌，嘆口氣道：『富室豪門，那里在此些須五兩之負(fù)？畢竟鬻子以償，何忍心也！』因出懷中之金，謂其人道：『吾將為子往請?！灰蛲姼晃?。閽者入報(bào)，富翁道：『喚經(jīng)手問其取足本利，還其原券是矣。見我何為？』閽者道：『又有一乞兒在外候見。』富者道：『是必拉取乞兒，將欲向我作無賴事也?！婚捳叩溃骸郝劦闷騼撼帚y在外，代其償還。』富者疑心，因出廳前。那負(fù)債者同著定兒立在階下。負(fù)債者道：『員外恩債，子母應(yīng)償。但老病家貧，實(shí)無所抵，還求員外開恩寬限幾時(shí)?！桓徽叩溃骸捍嗽捳f已久矣！
前許鬻兒償我，今見我何得又是前說？』定兒上前道：『員外家如猗頓，富比陶朱，五兩之負(fù)直太倉一粟耳，何必要人賣子以償？吾不忍見，我雖行乞道上，懷中積有四金，代彼償之，尚欠一兩，須望寬恩。若必不肯蠲除，我情愿在貴地行乞，漸漸填補(bǔ)?！桓徽呗犃舜笈溃骸悍置鞔巳藢⑦@四兩銀子挽他出來將我奚落，情實(shí)可恨！你是乞兒，安得懷中積貯四兩？我前日聞得莊子夜間被盜，失去糧銀四兩，此必?zé)o疑！速寫一呈送去黃梅縣里，并那欠債老兒指作窩家，追贓正法，刺配他鄉(xiāng)，方平吾氣！』那些左右家人聽家主指揮，即刻寫成狀紙，將那二個人一條繩子縛雞相似，火速送到縣里。彼時(shí)縣主乃是新選甲科，姓包名達(dá)，聰察異常，不肯徇情枉法，聞名的賽閻羅。將狀收進(jìn)，即刻升堂，把那前情一問。一邊卻是一人欠債賣子，一人仗義代償；一邊道是賊情原贓，執(zhí)獲到官。正在踟躕，只見門外許多良耆里老魚貫相似，一班約有三四十人跪向門外。
縣主早已看見，俱喚進(jìn)來。不待縣主開口，那些跪下之人口里喊道：『一個義士，一個義士！眾百姓們俱目擊的，不可被那為富不仁的陷害了?！话笠溃骸何乙膊粦{你們?nèi)硕嗾f的就信了，快退下去，待我一一問來?！幌冉心乔穫献樱瑢⒇?fù)債賣子原由說了一遍；又叫定兒將仗義代償，說話觸犯了員外情由說了一遍。包大尹詳情，道：『乞兒抄化之銀不過糠秕碎米，零星不多，如何有這四兩大塊銀子？』正欲動刑，那眾人上前把定兒抱住，將當(dāng)初還金、還婦兩段情節(jié)說得真真實(shí)實(shí)。大尹道：『也難憑信。若說還金、還婦得來之銀，此地相去不甚相遠(yuǎn)。』兩處行文，不幾日都拘到案前。那失金之人與那失婦之人，說得鑿鑿有據(jù)。大尹先暗取四兩銀子，問那二人，那二人看看不認(rèn)；復(fù)取那四兩銀子驗(yàn)看，那兩人上前連聲道：『是！是！』將一包零碎之銀信手撮開兩處，上等子一稱，剛剛卻是二兩之?dāng)?shù)，一毫不差。大尹即將富者取出頭號大板，打了四十，發(fā)在監(jiān)中，要問反誣之罪。富者再三求憐叩免，大尹姑息，于富者名下罰銀三百兩，旌賞定兒；那婦尚未嫁人，即斷為夫婦。
后來生有三子，仍習(xí)書香一脈，至今稱為巨族。列位尊兄可信幽冥之事原不爽的？前邊說那判官簿上，注著吳賢名下出身雖屬卑微，品地還他高潔，今看得來一字不差。
皆因吳賢無心說這兩句放肆之語，那知就落了這個輪回，可見說話要謹(jǐn)慎的。我們今日在此說些果報(bào)之語，都是有益于身心學(xué)問的。若群居在豆棚之下，不知豆棚之上就有天帝玉皇過的，萬一說些淫邪之話，冥冥之中，我輩也就折罰不盡也。
眾人合掌道：『真是佛菩薩之言，不錯不錯！』俱躬身唯唯作禮而退。
總評儒者立說不同，要?dú)w于全良心、敦本行而已。是篇天人感應(yīng)在其中，親仁及物在其中，義利貞淫在其中。雖起先哲先儒，擁皋比，眾學(xué)徒，娓娓談道叩玄，亦不出良心大孝，辨明人禽之關(guān)而已。然則何以舉乞人也？蓋為上等人指示，則曰舜、曰文、曰曾、曰閔，及與下等人言，則舉一卑賤如乞人者，且行孝仗義如此，凡乞人以上俱可行孝仗義矣！人而不行孝仗義，是乞人不如云耳！冷水澆背，熱火燒心，煞令人唏噓感慨，寤寐永言，孝義之思油然生、勃然興矣。予尤喜定兒對顯者十?dāng)?shù)行，宛轉(zhuǎn)激切，見得仕宦人棄家而錦歸，雖道是顯親揚(yáng)名，何如膝下依依，觴酒豆肉，為手舞足蹈之樂也！況普天下人子抱終天之恨者不少。覽此一則，能不拊膺浩嘆也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