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充符第五

德充符第五　德充于內(nèi)，自有形外之符驗(yàn)也。　補(bǔ)本篇重在一“和”字。修和而成，得之于心者曰德，故曰“德者成和之修也”。何以修之？曰：游心于德之和也。何以能游心于德之和？則曰：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也。夫和德內(nèi)充，則符驗(yàn)外見。王駘、哀駘之德充，致令人忘其形之惡而咸歸之，此即所謂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亦即德有所長(zhǎng)而形有所忘也。子產(chǎn)、仲尼，則尚未能忘申徒、叔山之形者也。未能忘其形者，由于有好惡之情也。而好惡之情，最足以滑和，故本篇終之以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也。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即游心于德之和也。游心于德之和者其果，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者其因，亦即充德之下手處也。
魯有兀者王駘，李云：“刖足曰兀?！薄⊙a(bǔ)釋文：“兀，五忽反，又音介。按：篆書兀、介字相似。駘音臺(tái)?！睆闹握?，與仲尼相若。郭云：“弟子多少敵仲尼?！薄⊙a(bǔ)成云：“若，如也?！背＜締栍谥倌嵩唬骸巴躐~，兀者也，從之游者，與夫子中分魯。釋文：“常季，或云：孔子弟子?！被蛟疲呼斮t人?！⊙a(bǔ)德充于內(nèi)，故眾附于外，即德之符也。立不教，坐不議，虛而往，實(shí)而歸。弟子皆有所得?！⊙a(bǔ)淮南俶真訓(xùn)：“坐而不教，立而不議，虛而往者實(shí)而歸，故不言而能飲人以和。”武按：淮南“坐”“立”字互易，于義較順。蓋教時(shí)必坐，議可立談也。駘德充于內(nèi)，默以成化，雖不教議，人自飲和，故曰“實(shí)而歸”也。或云：“和”字，全篇要旨，似應(yīng)據(jù)淮南補(bǔ)“飲人以和”句。不知彼系敘至人之德，故著其所以能化人之故，在于德之和。亦如本書則陽篇王果言圣人“不言而飲人以和，與人并立而使人化”，文意相同。此則常季不知駘能飲人以和，疑其別有用心，如知之，則無此問矣。直至下文仲尼指出駘游心于德之和，其能聚眾者在此，與淮南文意不同，故無此句，自不當(dāng)補(bǔ)也。固有不言之教，無形而心成者邪！宣云：“默化也。”　補(bǔ)“心”字為篇中眼目，于此提出。心成者，謂不見其口教，必用心感之以成其教也。是何人也？”仲尼曰：“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直，特也。未及往從。丘將以為師，而況不如丘者乎！奚假魯國！何但假借魯之一邦！補(bǔ)假者，假設(shè)也。引魯國以從，為未然之事，故言何但假設(shè)引魯國，且將引天下以從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毖a(bǔ)此答其“中分魯”一語。常季曰：“彼兀者也，而王先生，言居然王先生也?！⊙a(bǔ)釋文：“王，于況反，李云‘勝也’?！蔽浒矗荷侥酒骸岸蹰L(zhǎng)其間?！惫释?，長(zhǎng)也。其與庸亦遠(yuǎn)矣。固當(dāng)與庸人相遠(yuǎn)?！⊙a(bǔ)成云：“庸，常也?！比羧徽?，其用心也，獨(dú)若之何？”補(bǔ)承上“心成”句。駘之聚眾，由于和感，非出有心。常季疑其用心以成之，故復(fù)問。仲尼曰：“死生亦大矣，而不得與之變，其人與變俱，故死生不變?！≌笞趲熎罢嫒瞬恢獝偵?，不知惡死”，即令形死，心固未嘗死也，故謂“不得與之變”。雖天地覆墜，亦將不與之遺。成云：“遺，失也?！毖圆浑S之而遺失。　補(bǔ)亦就心言。釋文：“墜，本又作隊(duì)，直類反?！睂徍鯚o假，而不與物遷，郭慶藩云：“假是瑕之誤?；茨暇裼?xùn)正作‘審乎無瑕’。謂審乎己之無可瑕疵，斯任物自遷，而無役于物也。左傳‘傅瑕’，鄭世家作‘甫假’，禮檀弓‘公肩假’，漢書人表作‘公肩瑕’。瑕、假形近，易致互誤?！薄≌盁o假”者，真之謂也?！踉谱儨?，以其假而不真也。真則永存，不遷不變。佛書釋“真如”云：“不妄不變。”蓋變者假也，無假則不變，故曰“不得與之變”。不得與之遺，不與物遷，皆由能審乎無假也。郭氏乃謂“假為瑕之誤”?？急緯斓榔皩徍鯚o假，而不與利遷，極物之真，能守其本”。亦作“假”不作“瑕”，豈二處均誤耶？考“瑕”字之義，說文云：“瑕，玉小赤也?！敝^色不純也。管子法法篇注：“相間曰瑕?！敝^色雜也?？脊び浻袢嗽唬骸疤熳佑萌脤??！弊ⅲ骸叭?，純色也。尨，謂雜色?！币源酥褚约兩珵橘F。瑕為玉之病，以其色雜也。而淮南“無瑕”句下，有“不與物糅，見事之亂”句，糅者雜也，故用“瑕”字，以與“糅”“亂”二字相應(yīng)。天道篇之“假”，則與下“真”字相對(duì)，義各有適，字各有當(dāng)，可證天道篇之“假”不誤。本文“假”字，則與下“守其宗”之“宗”字對(duì)。天下篇云：“以天為宗?！眲t宗者天也。列子仲尼篇云：“真者，所以受于天也?！眲t天亦真也。以此推之，則“假”與“宗”對(duì)，即與“真”對(duì)也，可證本文“假”字亦不誤。又在宥篇云：“以觀無妄?！眻A覺經(jīng)云：“認(rèn)妄為真，雖真亦妄?！笔且酝秊檎嬷?。假亦真之反也，故假、妄義通。以是知以觀無妄，義與審乎無假同，特觀為諦視，審則觀后熟究也。然則“假”字何不可通，而必漫引淮南正之為“瑕”乎？且細(xì)玩本文與天道篇，益見“假”字之重要。所謂“極物之真”者，審極乎物之真也，即審乎無假也，本文已自明釋其義矣。如改為“瑕”，不過自審無瑕，與物何涉乎？本書有所謂“真人”者，即能審于無假，極物之真者也。大宗師篇：“有真人，而后有真知。”審乎無假，即真知也。莊子之道，重在一“真”字。如達(dá)生篇“不厭其天，不忽于人，民幾乎以其真”，田子方篇“緣而葆真”，知北游篇“真其實(shí)知”，漁父篇“慎守其真”。真者，精誠之至也。又曰：“真在內(nèi)者，形動(dòng)于外?！贝硕渑c本篇之義更切。真在內(nèi)者，德充于內(nèi)也；形動(dòng)于外，故物最之，而與夫子中分魯也。蓋王駘雖無全人之形，而能具真人之德者也。命物之化，而守其宗也?！毙疲骸爸髟孜锘?，執(zhí)其樞紐。”　正莊子之道，在離形去知，以守其和。故夫官骸百體者，物也。命物順化以待盡，惟游心于德之和，不隨物以俱化，此本文之義也。知北游篇仲尼曰：“古之人，外化而內(nèi)不化。與物化者，一不化者也?！贝怂^“命物之化”者，外化也，與物化也；所謂“守其宗”者，內(nèi)不化也，一不化也。天下篇云：“以天為宗。”所謂“守其宗”者，守其天也。大宗師篇云：“其一，與天為徒。”其一，即一不化也。與天為徒，即守其天也，亦即守其宗也。又淮南原道訓(xùn)：“故達(dá)于道者，不以人易天，外與物化，而內(nèi)不失其情?！蓖馀c物化者，即此之命物之化也；內(nèi)不失其情者，即能守其宗也。義可互證。常季曰：“何謂也？”仲尼曰：“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本一身，而世俗異視之?！≌沃c膽，不同狀，不同用，不同名。是肝與膽，如楚、越之截然為二也。又大宗師篇云：“假于異物，讬于同體；忘其肝膽，遣其耳目?！笔俏崤c吾身中之物，亦如楚、越之截然為二也。此自物之所異者視之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皆天地間一物?！⊙a(bǔ)物之?dāng)?shù)雖號(hào)曰萬，然非外天地而各處，外陰陽而各生也。靈蠢雖殊，其為天地間之一物則同也。知北游篇云：“通天下一氣耳。”大宗師篇云：“游于天地之一氣?！本肆x也。寓言篇云：“萬物皆種也，以不同形相禪?！毖孕坞m不同，種則皆同也。列子黃帝篇子夏曰：“以商所聞夫子之言，和者大同于物?！惫手倌嶂癜锱c，牟尼謂眾生同具佛性，皆自物之所同者視之也。能作如是視者，忘情于好惡，而游心于德之和者也。大宗師篇云：“同于大通?！庇衷疲骸巴瑒t無好也?！痹摕o惡言之也。心無好惡而能和，則視之同矣，同則一矣。在宥篇云“我守其一以處其和”，義亦猶是也。夫若然者，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耳目之宜于聲色，彼若冥然無所知?！≌嗣亢枚克?，而惡所不宜者。如心游于和而忘情好惡，則無耳目之宜不宜矣。且此句與人間世之“徇耳目?jī)?nèi)通，而外于心知”之義同。蓋徇耳目?jī)?nèi)通，而不外緣于物，則心自不知耳目與物之所宜也。能如此者，則不僅視物如一，且忘心于視矣。此句較上進(jìn)一層說。而游心于德之和，郭云：“放心于道德之間，而曠然無不適也?！薄≌⑻斩础Ｎ浒矗嘿Z子道術(shù)篇“剛?cè)岬眠m謂之和”，所詁是矣，然猶有深義焉。所謂和者，天地陰陽二氣相合而無偏勝之謂也。故田子方篇“兩者交通成和”。兩者，陰陽也?；茨戏赫撚?xùn)“陰陽相接，乃能成和”。鹖冠子環(huán)流篇云：“陰陽不同氣，然其為和同也。”猶可曰：此道家言也。易曰：“保合太和?！敝熳ⅲ骸疤停庩枙?huì)合沖和之氣也?！笔莿t儒家之說亦如此矣。是氣也，人物即秉之以生。故老子曰：“萬物負(fù)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列子天瑞篇“沖和氣者為人”，管子內(nèi)業(yè)篇“天出其精，地出其形，合此以為人，和乃生”，淮南天文訓(xùn)“陰陽合和而萬物生”，本書知北游篇“生非汝有也，天地之委和也”，皆為明證。道家所重在養(yǎng)生，而養(yǎng)生之要，則在養(yǎng)此生生之和。莊子之道，即在于此。故“游心于德之和”句，為莊子之道要，不僅為本篇之主旨，亦全書之主旨也。夫足以滑此和者，莫過于情。情生于知，啟發(fā)此知者，耳目為之誘也。耳目觸境，而心于以知耳目之所宜不宜焉，因之而好惡之情生，而喜怒之情伏矣。故本篇謂知為孽，而本書屢以“去知”、“忘情”為言也。樂記曰：“人生而靜，天之性也。感于物而動(dòng)，性之欲也。物至知知，然后好惡形焉。好惡無節(jié)于內(nèi)，知誘于外，不能反躬，天理滅矣?！彼^天理者，即性也，即所秉受之和也。欲者，即情之發(fā)而為好惡也。好惡為喜怒之根，喜怒尤足以滑和，養(yǎng)生之大禁也。蓋喜毗于陽，怒毗于陰，皆乖適中之和。故養(yǎng)生之道，在制喜怒，制喜怒在泯好惡，泯好惡在返視而內(nèi)聽，即樂記所謂“反躬”也。返視而內(nèi)聽，則不知耳目之所宜矣。此與人間世篇之“徇耳目?jī)?nèi)通”同義，下文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亦即此義也。老子之“塞其兌”，文子之“閉四關(guān)，止五遁”，其義均同。即釋氏之“空六塵，凈六根，戒貪嗔癡”，亦何莫非此義也？而貪嗔癡之義，“好惡”二字足以盡之；泯好惡之功，儒家“窒欲”二字足以盡之。三家之名雖別，其理則同，其保合太和之道，亦未嘗不同也。且道、釋之所同者，猶有說焉。道之功在致虛，釋之功在悟空。不虛則道不集，過虛則如死木橛，而喪其常心矣，故在于無過與不及，則亦致中和而已矣。釋家之悟空，在不執(zhí)有以墜于常，不執(zhí)無以墜于斷，所謂“不落二邊”也，所謂“空不空藏”也，則亦致中和而已矣。天無二道，理無二致，為道與釋者，同秉此陰陽二氣而生，亦同修此陰陽二氣之和而已，烏在其能異哉！吾之此說，非援釋入道、援道入儒也，特旁征側(cè)引，以曲暢本文之義而已。因修和為莊子之道要，全書之主旨，不惜辭費(fèi)，而總釋于此，以為讀全書者之助焉。物，視其所一，而不見其所喪，宣云：“視萬物為一致，無有得喪。”　正“物”字，讀應(yīng)逗?！捌洹弊郑浮拔铩弊?。言對(duì)于萬物，惟視其所一，即上之“視其所同”也。得，人所好也；喪，人所惡也。無好惡則無得喪，而視之如一矣。老子云：“同于失者，失亦樂得之?！蔽淖泳\篇“其得之也，乃失之也；其失之也，乃得之也”，皆足相證。視喪其足，猶遺土也。”補(bǔ)心無惡也。常季曰：“彼為己，言駘但能修己耳。以其知得其心，以其真知，得還吾心理?！≌笇徍鯚o假。審者，用知以審究之也。心，指不與物遷與守其宗之心。駘之成無心，無心則非用知矣。常季聞仲尼之言，尚未明其旨，總疑駘用知以得心，用心以得其常心也。以其心得其常心，又以吾心理，悟得古今常然之心理?！≌Ｐ?，常恒不變之心，指上死生不變，天地覆墜不遺之心也。物何為最之哉？”最，聚也。眾人何為群聚而從之哉？補(bǔ)彼之用知以得心，用心以得常心，特為己耳，與物無與，物何為聚之哉？仲尼曰：“人莫鑒于流水，而鑒于止水，唯止能止眾止。成云：“鑒，照也?！毙疲骸八磺箬b，而人自來鑒。唯自止，故能止眾之求止者?！薄⊙a(bǔ)水止則清澄，人自來止以取鑒。喻駘德充，物自來最，非由用心。受命于地，唯松柏獨(dú)也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舜獨(dú)也正，郭云：“下首唯有松柏，上首唯有圣人，故凡不正者皆來求正。若物皆青全，則無貴于松柏；人各自正，則無羨于大圣而趨之。”成云：“人頭在上，去上則死；木頭在下，去下則死。是以呼人為上首，呼木為下首。故上首食傍首，傍首食下首。下首草木，傍首蟲獸?！薄⊙a(bǔ)管子法法篇“故正者，所以止過而逮不及也。過與不及也，皆非正也”，可為此“正”字的解。焦竑云：“‘受命于地’，至‘唯舜獨(dú)也正’，文句不齊，似有脫略。張君房校本云‘受命于地，唯松柏獨(dú)也正，在冬夏青青；受命于天，唯堯、舜獨(dú)也正，在萬物之首’，補(bǔ)亡七字。因郭注有‘下首唯松柏，上首唯圣人’故也。”武按：孔子集語引此文，其下注云：“明本無‘在萬物之首’五字，張君房本，此五字有?！奔Z當(dāng)是據(jù)張本補(bǔ)入，補(bǔ)者是也。幸能正生，以正眾生。宣云：“舜能正己之性，而物性自皆受正?！薄≌懳餍窃疲骸罢?，如‘各正性命’之正。正生，即正性也。正性，即守宗也。守宗，即保始也?！蔽浒矗褐杏乖唬骸疤烀^性。”故天賦之曰命，命者令也，天令之也，人秉之曰性，二而一者也。舜在萬物之首而為天子，故能正眾生。夫保始之征，保守本始之性命，于何征驗(yàn)？　補(bǔ)始，指道言，亦指和與性言。老子曰：“道常無名?！庇衷唬骸盁o名，天地之始?！睋Q言之，即道，天地之始也。又曰：“天下有始，以為天下母?！庇衷唬骸翱梢詾樘煜履?。吾不知其名，字之曰道?！庇执笞趲熎^“道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生天生地”。夫生天生地，非始之謂乎？與老子“先天地生，字之曰道”之義同。故謂始指道言也。道為陰陽之公名，和為陰陽之相合。道之存于人者謂之性，性即含和理者也。故刻意篇云：“和理出其性?！比酥撕投猿尚砸?，謂之始。易曰：“成性存存。”疏云：“性謂稟其始也。”是故以體言，謂之道；以用言，謂之和。以和理具于心而未顯其用言，謂其性；以稟和成性之時(shí)言，謂之始。故謂始亦指和與性言也。由此推之，保始，即保和，易所謂“保合太和”，尤足相證，亦即上文“游心于德之和”之義也。舜獨(dú)得正命，即獨(dú)得陰陽之和也。故保始謂之保其正命，亦無不可。不懼之實(shí)。補(bǔ)此處提出一“懼”字者，以臨死不懼，人所最難。保始之義既為保和，和則視死生為一，自然不懼，故以人之所最難者為其征驗(yàn)也。若心有所懼，則不能保其和矣。勇士一人，雄入于九軍。崔云：“天子六軍，諸侯三軍，通為九軍?！薄⊙a(bǔ)一人入九軍，難必不死，今入之且雄，可謂不懼矣。將求名而能自要者，而猶若此，將求功名而能自必者，猶可如此?！≌酥粦郑潜：掀浜?，而視生死為一也；非審乎無假，不與物遷也。特以求勇名之故，而約束其懼死之心，強(qiáng)而為之者也。然彼以求名猶能制其懼心，況具以下所舉之德者乎！若此，指不懼。而況官天地，府萬物，成云：“綱維二儀，苞藏宇宙?！薄⊙a(bǔ)禮記王制“論定然后官之”，注：“使之試守?！庇衿骸案?，聚也，藏貨也?！毖怨偈固斓?，府聚萬物也。直寓六骸，宣云：“直，猶特。以六骸為吾寄寓。”成云：“六骸，身首四肢也?！薄⊙a(bǔ)視六骸如寄，故雖六骸均喪，猶遺土也，況喪足之一骸乎！此由其中尚有不喪者存，所謂常心也，遠(yuǎn)非勇士之不懼所可比矣。象耳目，宣云：“以耳目為吾跡象?！毖a(bǔ)故不知耳目所宜。一知之所知，上知謂智，下知謂境。純一無二。　補(bǔ)知之所知，非一也，然而不二視之。即上“物視其所一”，亦即天地篇“萬物一府，死生同狀”也。而心未嘗死者乎！宣云：“得其常心，不以死生變?！薄⊙a(bǔ)萬物無不隨化而盡，形體亦物也，故無不死。然形死而心不隨之俱死，所以謂之為常也。任形之死猶遺土，即上所謂“命物之化”也；心不隨之俱死，即上所謂“不與物遷”而“守其宗”也。莊子之道，不外于此矣。彼且擇日而登假，假，徐音遐。宣云：“曲禮：‘天王登假?！私柩赃z世獨(dú)立。擇日，猶言指日?！卑矗貉匀酎S帝之游于太清。　補(bǔ)繹曲禮登假之義，則登假者，死之飾言也。禮記郊特牲云：“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钡羌僬?，就魂氣歸天言之也；尚書之“帝乃殂落”，則就形魄歸地言之也?？傊?，皆死之飾言也。歷來傳記所載哲人高僧，有生死來去自由者，有預(yù)克死朝者，擇日登假，即此類也。彼心未嘗死，故能擇日，以明其來去從容。天地間何奇不有？未可概以怪誕目之也。人則從是也。宣云：“人自不能舍之?！薄⊙a(bǔ)人則從死，不僅最之，此德之符也?；蛑^人特從之游耳，何遂從死？說似過當(dāng)，不知此特進(jìn)一步答常季“物何以最之”之問，原非事實(shí)。然事實(shí)亦非盡無，如子畏于匡，回曰：“子在，回何敢死！”如子不在，則回必從死矣。田橫德不足以感人，然從死者五百人?；茨咸┳逵?xùn)，言墨子服役者百八十人，皆可使赴火蹈刃，死不還踵，化之所致也。呂氏春秋離俗覽，言墨者鉅子孟勝，死荊陽城君之難，其弟子從死者百八十三人，豈亦過當(dāng)之說乎？彼且何肯以物為事乎？”因常季疑駘有動(dòng)眾之意，故答之?！⊙a(bǔ)物最非彼用心以要之。
申徒嘉，兀者也，而與鄭子產(chǎn)同師于伯昏無人。雜篇作“瞀人”?！⊙a(bǔ)成云：“姓公孫，名僑，字子產(chǎn)，鄭之賢大夫也?！弊赢a(chǎn)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郭云：“羞與刖者并行?！薄⊙a(bǔ)有惡心也。不審其德，而惡其形。其明日，又與合堂同席而坐。子產(chǎn)謂申徒嘉曰：“我先出，則子止；子先出，則我止。今我將出，子可以止乎，其未邪？郭云：“質(zhì)而問之，欲使必不并己?！鼻易右妶?zhí)政而不違，子齊執(zhí)政乎？”執(zhí)政，子產(chǎn)自稱。違，避也。齊，同也。斥其不遜讓。申徒嘉曰：“先生之門，固有執(zhí)政焉如此哉！言伯昏先生之門，以道德相高，固有以執(zhí)政自多如此者哉！子而說子之執(zhí)政而后人者也？子乃悅愛子之執(zhí)政，而致居人后者也？正后，如論語“事君敬其事而后其食”之后。言子重視子之執(zhí)政。而輕視人也？說者，好之也。后人者，惡之也，非游心于德之和也。聞之曰：‘鑒明，則塵垢不止，止則不明也。久與賢人處，則無過?！梗q集也。明鏡無塵，親賢無過?！⊙a(bǔ)久與賢人處，應(yīng)蒙其化，而無好惡之過。今子所取大者，先生也，而猶出言若是，不亦過乎！”宣云：“取大，求廣見識(shí)?！卑矗喝〈?，猶言引重。子產(chǎn)曰：“子既若是矣，既已殘形。猶與堯爭(zhēng)善，宣云：“堯乃善之至者，故以為言。”計(jì)子之德不足以自反邪？”宣云：“計(jì)子之素行，必有過而后致兀，尚不足自反邪？”申徒嘉曰：“自狀其過以不當(dāng)亡者眾，不狀其過以不當(dāng)存者寡。狀，猶顯白也。自顯言其罪過，以為不至亡足者多矣；不顯言其罪過而自反，以為不當(dāng)存足者少也?！⊙a(bǔ)嘉答子產(chǎn)自反之說，以狀過、不狀過兩面自反。就自狀其過一面說，如誠有過，則當(dāng)亡者眾。今不當(dāng)亡者眾，是自反無過也，無過，則足亦不當(dāng)亡矣。就不狀其過一面說，則無有不當(dāng)存者。今不當(dāng)存者寡，僅足不存而已。兩面自反，其無過亦明矣。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惟有德者能之。宣云：“以兀為自然之命而不介意，非有德者不能?！毖a(bǔ)自反不當(dāng)亡足，今竟亡之，非由過，乃由命，此無可奈何者也。命而能安，非德不能也。此答子產(chǎn)“計(jì)子之德”句。游于羿之彀中，中央者，中地也，然而不中者，命也。上二中，如字。下二中，竹仲反。以羿彀喻刑網(wǎng)。言同居刑網(wǎng)之中，孰能自信無過？其不為刑罰所加，亦命之偶值耳?！⊙a(bǔ)釋文：“羿音詣，善射人，唐、夏有之。一云：有窮之君，篡夏者也。彀音遘，張弓也?！惫疲骸肮杆盀殪爸??！蔽浒矗貉越袢酥羞^而當(dāng)亡足者多矣，竟獲全足，猶之羿射無不中，今游其彀之中央，必不免于中，而竟不中者，命也。此喻人之全足由命，非由德。人以其全足笑吾不全足者多矣。我怫然而怒，而適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郭云：“廢向者之怒而復(fù)常?！薄⊙a(bǔ)足之全不全，皆命也。笑不全者，由有惡心也。不知先生之洗我以善邪！以善道凈我心累?！⊙a(bǔ)陳氏闕誤于“洗我”句下，有“吾之自寤邪”一句，注：“見張本，舊闕?！蔽浒矗荷涎浴斑m先生之所，則廢然而反”者，由于被化，而非自寤明矣，闕者是也。吾與夫子游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未聞先生以殘形見擯?！⊙a(bǔ)好惡不生于心，蓋先生無執(zhí)政之好，亦無兀者之惡也。今子與我游于形骸之內(nèi)，以道德相友。　補(bǔ)修德者，形骸以內(nèi)之事也。與子同學(xué)于先生之門，以期進(jìn)德，此乃游于形骸之內(nèi)也。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以形跡相繩?！⊙a(bǔ)于行止出入之間，以齊執(zhí)政見責(zé)，是索于形骸之外也。不亦過乎！”子產(chǎn)蹴然改容更貌曰：“子無乃稱！”蹴然起謝。乃者，猶言如此。子無乃稱，謂子毋如此言也。大宗師篇“不知其所以乃”，亦謂不知其所以如此也?！⊙a(bǔ)此“過”字，收繳上各“過”字。蹴，釋文“子六反”。大宗師篇“仲尼蹴然曰”，釋文：“崔云：‘變色貌。’”韓詩外傳四：“顏淵蹴然變色?！濒斢胸Ｕ呤迳綗o趾，李云：“叔山，氏?！毙疲骸盁o足趾，遂為號(hào)?！滨嘁娭倌?。崔云：“無趾，故踵行?！薄⊙a(bǔ)讓王篇“納履而踵決”，成云：“履敗，納之，而根后決也?！敝^踵為足根也。玉篇：“踵足后?！被茨系匦斡?xùn)“北有跂踵民”注：“跂踵，踵不至地，以五指行?！笔迳綗o趾，故以踵行，與跂踵相反。郭乃訓(xùn)踵為頻，又有訓(xùn)為至者，均于本義不合。仲尼曰：“子不謹(jǐn)，前既犯患若是矣。雖今來，何及矣？”無趾曰：“吾唯不知?jiǎng)?wù)而輕用吾身，吾是以亡足。今吾來也，猶有尊足者存，宣云：“有尊于足者，不在形骸?！薄⊙a(bǔ)釋文：“子不謹(jǐn)前，絕句。一讀以謹(jǐn)字絕句?！蔽浒矗簯?yīng)從“謹(jǐn)”字絕句，因“前既犯患”句與“雖今來”句有時(shí)間對(duì)立性故也。如將“雖”字移置“今”字之下，則兩句均以時(shí)間字冠首，意義更顯矣。尊足者，謂足雖刖，而德固未虧也。吾是以務(wù)全之也。夫天無不覆，地?zé)o不載，吾以夫子為天地，補(bǔ)以夫子為天地，故來求覆載。安知夫子之猶若是也！”孔子曰：“丘則陋矣。補(bǔ)自愧以形骸索之，而未能忘形也。夫子胡不入乎？請(qǐng)講以所聞！”無趾出。宣云：“徑去?！笨鬃釉唬骸暗茏用阒?！夫無趾，兀者也，猶務(wù)學(xué)以復(fù)補(bǔ)前行之惡，而況全德之人乎！”前惡虧德，求學(xué)以補(bǔ)之，況無惡行而全德者乎！　補(bǔ)此“前”字，繳應(yīng)上“前”字。無趾語老聃曰：“孔丘之于至人，其未邪？彼何賓賓以學(xué)子為？俞云：“賓賓，猶頻頻也。賓聲、頻聲之字，古相通。廣雅釋訓(xùn)：‘頻頻，比也?！惫疲骸肮制浞綇?fù)學(xué)于老聃?！薄≌f非。學(xué)子，弟子也。孔子弟子三千，猶言“束脩以上，未嘗無誨”，即賓賓之意也。前節(jié)言王駘無心以動(dòng)眾，此節(jié)言孔子有心以聚人。蓋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意在使人聞名慕之而來學(xué)也。一正一反，前后對(duì)照。如果學(xué)聃，何至蘄諔詭幻怪之名聞乎？彼且蘄以諔詭幻怪之名聞，不知至人之以是為己桎梏邪？”李云：“諔詭，奇異也?！卑矗簠斡[傷樂篇作“俶詭”。木在足曰桎，在手曰梏。蘄，期同。言彼期以異人之名聞?dòng)谔煜拢恢寥酥诿?，視猶己之桎梏邪？　補(bǔ)成云：“蘄，求也?！贬屛模骸疤I音祈。諔，尺叔反。詭，九委反。梏，古毒反。”老聃曰：“胡不直使彼以死生為一條，以可不可為一貫者，解其桎梏，其可乎？”言生死是非，可通為一，何不使以死生是非為一條貫者，解其迷惑，庶幾可乎？無趾曰：“天刑之，安可解？”言其根器如此，天然刑戮，不可解也?！⊙a(bǔ)言彼之本性，自愿受此桎梏，如天之所刑也。
魯哀公問于仲尼曰：“衛(wèi)有惡人焉，曰哀駘它。釋文：“惡，丑。李云：‘哀駘，丑貌。它其名?！薄⊙a(bǔ)釋文：“駘音臺(tái)?！闭煞蚺c之處者，思而不能去也。婦人見之，請(qǐng)于父母曰‘與為人妻，寧為夫子妾’者，十?dāng)?shù)而未止也。未嘗有聞其唱者也，常和而已矣。未嘗先人，感而后應(yīng)?！⊙a(bǔ)孔子集語引“常和人而已矣”其下，注云：“明本無人字?！蔽浒矗簯?yīng)照補(bǔ)。無君人之位，以濟(jì)乎人之死，宣云：“濟(jì)，猶拯也?！薄⊙a(bǔ)郭云：“明物不由權(quán)勢(shì)而往。”無聚祿以望人之腹。李楨云：“說文：‘望，月滿也?！?jié)M為飽，猶月滿為望，故以擬之?！薄⊙a(bǔ)郭云：“明非求食而往?！庇忠詯厚斕煜?，非以美動(dòng)人?！⊙a(bǔ)釋文：“駭，胡楷反。崔本作駴?！背稍疲骸绑@駭?！焙投怀?，未嘗招引人。知不出乎四域，知名不出四境之遠(yuǎn)。　正淮南主術(shù)訓(xùn)：“昔者神農(nóng)之治天下也，神不馳于胸中，智不出于四域?！弊⒃疲骸靶派碓谥??！笔谴恕爸弊之?dāng)讀智。郭云：“不役思于分外?！背稍疲骸巴那仓?，率性任真。”二說得之。王誤讀知如字，且平添一“名”字，非句義所有。且而雌雄合乎前。宣云：“婦人丈夫，皆來親之。”　補(bǔ)郭云：“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行?！背稍疲骸按菩郏莴F之類。”其意以為“雌雄”二字祇可以名禽獸也。然管子霸形篇“令其人有喪雌雄”，注：“失男女之偶?！眲t人之男女亦得名之。此總上丈夫婦人皆來會(huì)聚于其前也。是必有異乎人者也。寡人召而觀之，果以惡駭天下。與寡人處，不至以月數(shù)，而寡人有意乎其為人也；郭云：“未經(jīng)月，已覺其有遠(yuǎn)處?！辈恢梁跗谀?，而寡人信之。國無宰，寡人傳國焉，成云：“國無良宰，傳以國政?！贬屛模骸皞?，丈〔一〕專反?！薄⊙a(bǔ)釋文：“期音基?！睈炄欢髴?yīng)，悶然不合于其意，而后應(yīng)焉?！⊙a(bǔ)釋文：“悶然，音門，李云：‘不覺貌?！背稍疲骸安挥X之容，亦是虛淡之貌。”泛而若辭。泛然不系于其心，而若辭焉?！⊙a(bǔ)前漢賈誼傳：“泛乎若不系之舟?！惫讶顺蠛?，李云：“丑，慚也?！薄⊙a(bǔ)則陽篇“犀首聞而恥之”，又曰“華子聞而丑之”，同一句意?？芍蠹磹u也。卒授之國。無幾何也，去寡人而行，成云：“俄頃之間，逃遁而去?！惫讶诵粞扇粲型鲆?，宣云：“恤，憂貌?！比魺o與樂是國也。是何人者也？”仲尼曰：“丘也，嘗使于楚矣，適見□子食于其死母者，釋文：“□，本又作豚?！惫ⅲ骸笆?，乳也?！薄⊙a(bǔ)釋文：“使，音所吏反，本亦作游。□，徒門反。”武按：史記孔子世家，陳、蔡聞楚聘孔子，乃發(fā)徒役，圍孔子于野。于是使子貢至楚，楚昭王興師迎孔子，然后得免。昭王將以書社地七百里封孔子，令尹子西阻之，昭王乃止。其秋，昭王卒于城父?？鬃幼猿春跣l(wèi)。是歲也，孔子年六十三，而魯哀公六年也。約在哀公十一年，季康子以幣迎孔子，孔子歸魯，以后不復(fù)出，并無使楚事。一本“使”作“游”，是也。少焉眴若，皆棄之而走。釋文：“眴，本亦作瞬，司馬云：‘驚貌?！庇嵩疲骸氨喨?，猶眴然。徐無鬼篇：‘眾狙恂然棄而走?！?、恂，并●之假借。說文：‘●，驚辭也?！季推淠甘常傺?，覺其死，皆驚走也?！辈灰娂貉蔂枺坏妙愌蔂?。郭云：“生者以才德為類，死而才德去矣，故生者以失類而走也?！卑矗貉浴踝右阅钢活櫼娂憾@疑，又不得其生之氣類而舍去也。所愛其母者，非愛其形也，愛使其形者也。成云：“使其形者，精神也?！薄⊙a(bǔ)成云：“郭注曰：‘使形者，才德也。’而才德者，精神也。豚子愛母，愛其精神；人慕駘它，慕其才德者也?！睉?zhàn)而死者，其人之葬也，不以翣資，郭云：“翣者，武所資也。戰(zhàn)而死者，無武也，翣將安施！”成云：“翣者，武飾之具，武王為之，或云周公作也。其形似方扇，使車兩邊。軍將行師，陷陣而死，及其葬日，不用翣資。是知翣者，武之所資，無武則翣無所資，以喻無神則形無所愛也?！崩钤疲骸百Y，送也?！薄≌屛模骸傲?，所甲反?！蔽浒矗赫f文：“翣，棺羽飾也。天子八，諸侯六，大夫四，士二?！贬屆寙手破骸傲?，齊人謂扇為翣。此似之也，象翣扇為清涼也。翣有黼有畫，各以其飾名之也?！眳问洗呵锩隙o(jì)節(jié)喪篇：“世俗之行喪，載之以大輴，羽旄旌旗如云。僂翣以督之，珠玉以備之，黼黻文章以飾之?！备咦ⅲ骸皟E，蓋也。翣，棺飾也。畫黼黻之狀如扇翣于僂邊?！避髯佣Y論：“然后皆有衣衾多少厚薄之?dāng)?shù)，皆有翣菨文章之等，以敬飾之。”注：“鄭康成云：‘蔞翣，棺之墻飾也。以木為筐，以白布畫為云氣，如今之?dāng)z也?！被茨戏赫撚?xùn)：“周人墻置翣?！弊ⅲ骸爸苋思嬗霉讟?，故墻設(shè)翣，狀如今要扇，畫文，插置棺車箱以為飾。多少之差，各從其爵命之?dāng)?shù)也?！卑谆⑼ㄕ摚骸爸苋私?，墻置翣，加巧飾?！庇^上各說，翣者，古所未有，因周人尚文，故有此巧飾。是飾其文也，郭、成乃謂為武飾，恐屬臆說。且自天子至士，皆得用之，特各從其爵命之?dāng)?shù)，多少不等耳。以呂氏所斥世俗之喪觀之，想其時(shí)庶人亦皆用翣，不復(fù)遵爵命之?dāng)?shù)矣，何以戰(zhàn)而死者獨(dú)不得用邪？惟荀子禮論〔二〕云：“刑余罪人之喪，棺槨三寸，衣衾三領(lǐng)，不得飾棺。”豈以刑余罪人之制待戰(zhàn)死者歟？夫戰(zhàn)而降敵，或臨戰(zhàn)而遁，因以致死者，則信乎其為罪人，而不得以翣資矣，然此皆不得謂之戰(zhàn)而死者也。所謂戰(zhàn)而死者，沖鋒陷陣，奮不顧身，殺敵力竭而死者也。若然者，豈僅武勇，且亦忠烈，國人方以其為國捐軀，崇德報(bào)功之不暇，而顧以刑余罪人待之，斥去其翣乎！魯童汪踦死齊師，魯人欲勿殤，重汪踦，問于仲尼。仲尼曰：“能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雖欲勿殤也，不亦可乎！”豈此之戰(zhàn)而死者，獨(dú)不得比于汪踦乎？必?zé)o是理也。以此證之，郭、成之說，其不當(dāng)明矣。武以為翣者，飾文也，戰(zhàn)則重武，而非講文之時(shí)。下所謂“無其本”者，無文之本也。且兵兇戰(zhàn)危，民人離散，亦何從為之備翣？而戰(zhàn)死者必非一人，又焉得人人而備之？此則其余義也。刖者之屨，無為愛之，釋文：“為，于偽反?！惫疲骸皭蹖照?，為足故耳。”皆無其本矣。翣本于武，屨本于足?！≌牨居谖?。為天子之諸御，不爪翦，補(bǔ)淮南兵略訓(xùn)“不爪翦”，注云：“去手足爪。鬋、翦同。”不穿耳；御女不加修飾，使其質(zhì)全。娶妻者止于外，不得復(fù)使。匹夫娶妻，休止于外，官不役之，使其形逸?！⊙a(bǔ)禮記禮運(yùn)：“三年之喪，與新有昏者，期不使。”形全猶足以為爾，上二事，皆全其形。而況全德之人乎！宣云：“德全則有本，人豈能不愛乎！”今哀駘它未言而信，無功而親，使人授己國，唯恐其不受也，是必才全而德不形者也。”　補(bǔ)德充于內(nèi)，不形于外。寓言篇孔子云：“夫受才乎大本，復(fù)靈以生?！绷杏芷骸皳u而本才?！惫?xùn)才為本性。釋文：“一本才作性。”與此“才”字義同。哀公曰：“何謂才全？”仲尼曰：“死生存亡，窮達(dá)貧富，賢與不肖，毀譽(yù)、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成云：“并事物之變化，天命之流行?！薄⊙a(bǔ)山木篇仲尼曰：“饑溺寒暑，窮桎不行，天地之行也，運(yùn)物之泄也?！绷x與此同。日夜相代乎前，語又見齊物論篇?！⊙a(bǔ)事變命行，互相替代，前逝后繼，不舍晝夜。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宣云：“雖有知者，不能詰其所自始?！薄⊙a(bǔ)禮記儒行“其規(guī)為有如此者”，疏：“但自規(guī)度所為之事而行?！睉?zhàn)國策“齊無天下之規(guī)”，注：“規(guī)，猶謀也?！眲t規(guī)者，謀度也。故不足以滑和，不可入于靈府。成云：“滑，亂也?！惫疲骸办`府，精神之宅。”宣云：“惟其如是，故當(dāng)任其自然，不足以滑吾之天和，不可以擾吾之靈府。”　補(bǔ)事變命行，既不可謀度其始，則維安于無可奈何，任天之行，而不可有所好惡入于靈府，以亂吾之和德也。庚桑楚篇“皆天也，非人也，不足以滑成，不可內(nèi)于靈臺(tái)”，義與此同。靈臺(tái)，即靈府，心之謂也。成，即下文“德者成和之修”之成也。又山木篇仲尼曰：“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币嘧闩c此段相發(fā)明。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使日夜無郤而與物為春，李云：“兌，悅也。郤，間也。”宣云：“使和豫之氣流通，不失吾怡悅之性，日夜無一息間隙，隨物所在，同游于春和之中?！闭崟?huì)：“兌，穴也?！币渍f卦傳云：“兌為口?！被茨系缿?yīng)訓(xùn)云“則塞民于兌”，注：“兌，耳目口鼻也?！崩献印叭鋬叮]其門”，王弼注：“兌，事欲之所由生；門，事欲之所由從。”則王意亦以穴訓(xùn)兌也。文子下德篇：“人之情，思慮聰明喜怒也。故閉四關(guān)，（注：耳目口鼻。）止五遁，（注：五情。）即與道淪。是故神明藏于無形，精氣反于至真?！睋?jù)上各說，則此文為使和氣逸豫流通于內(nèi)，而毋使散失于耳目口鼻之穴也。下文“內(nèi)保之而外不蕩”，即為此文取譬。蓋修道之要，在嗇精凝神，如和氣由竅穴散失，則精無由嗇，而神無由凝，斯道無由成。故上文曰“聽止于耳”，曰“徇耳目?jī)?nèi)通〔三〕”，即恐失于兌也。老子之塞兌，文子之閉關(guān)，亦同此義。能不失于兌，則能如文子所云“神明藏于無形，精氣反于至真”矣。否則，神明何由藏？精氣何由反哉？廣成子語黃帝以至道，亦惟曰：“無視無聽，抱神以靜?！庇衷唬骸吧髋畠?nèi)，閉女外?！彼^無視聽而閉外，非即不失于兌之義乎？如道家之魏伯陽，則尤明揭其旨曰：“耳、目、口三寶，固塞勿發(fā)揚(yáng)?！鄙w由此文悟得者也。此文道家視之為秘要，而郭、成諸氏，乃訓(xùn)之為悅，無亦昧于莊氏之旨，而未尋究前后文義乎！是接而生時(shí)于心者也。宣云：“是四時(shí)不在天地，而吾心之春，無有間斷，乃接續(xù)而生時(shí)于心也?！薄⊙a(bǔ)“接”字，承“日夜無郤”；“時(shí)”字，承“春”。即日夜接續(xù)，生春和之氣于心而不間也。與老子“綿綿若存，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之義同。綿綿者，即接而無郤也。抱一者，如在宥篇“我守其一以處其和”也。又陰陽合一謂之和，則抱一即處和也。能無離者，勉人處和不可斷離，即接而生和也，又與易“成性存存”之義同。陳淳曰：“性字從生從心，是人生來具是理于心，方名曰性。”是性即具理之心也。朱注：“存，謂存而又存，不已之意。”亦即接而生春和之時(shí)于心也。推之佛書“無所住而生其心”，其義亦無不同。無所住者，可釋為無所執(zhí)著，亦可釋為無所停住。無所停住，即接之義也。生其心者，生其清凈心也。欲清凈生心，不和而能之乎？蓋不和則陰陽不調(diào)，心必?zé)_矣。此數(shù)語，為修道奧竅，儒與釋不能外之也。是之謂才全。”“何謂德不形？”曰：“平者，水停之盛也。郭云：“天下之平，莫盛于停水?！逼淇梢浴菜摹碁榉ㄒ玻疲骸盁o情至平，故天下取正焉?！薄⊙a(bǔ)至平者莫如水，故人之求平者，皆以水為準(zhǔn)則。天道篇：“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zhǔn)，大匠取法焉?！贝蠼橙》ㄕ?，如考工記“匠人建國，水地以縣”，注：“于四角立植，（疏：柱也。）而縣以水，望其高下。高下既定乃為位而平地?！比缃窠ㄖ矣盟疁?zhǔn)器以取平然，故曰“其可以為法也”。心而能平，亦猶是焉。內(nèi)保之而外不蕩也。蕩，動(dòng)也。內(nèi)保其明，外不動(dòng)于物?！⊙a(bǔ)文子上德篇：“莫鑒于流潦而鑒于止水，以其內(nèi)保之止而不外蕩。”武按：平則能內(nèi)保，停則不外蕩，此喻內(nèi)保其和而不失于兌也。德者，成和之修也。宣云：“修太和之道既成，乃名為德也?！薄⊙a(bǔ)繕性篇“夫德者，和也”，言得和于心謂之德。此為上文“游心于德之和”作釋。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焙轮?，人樂親之。　補(bǔ)物不能離者，物自最之也，此為德之符。哀公異日以告閔子曰：“始也，吾以南面而君天下，執(zhí)民之紀(jì)，而憂其死，成云：“執(zhí)持綱紀(jì)，憂于兆庶，飲食教誨，恐其夭死?！薄⊙a(bǔ)成云：“姓閔，名損，字子騫，宣尼門人，在四科之?dāng)?shù)，甚有孝德，魯人也。”論語“德行顏淵、閔子騫”，即其人也。吾自以為至通矣。今吾聞至人之言，宣云：“孔子之言哀駘它者?！笨治釤o其實(shí)，輕用吾身而亡其國。補(bǔ)孔子集語引“其國”作“吾國”，崇本、世本同，當(dāng)從之。吾與孔丘，非君臣也，德友而已矣?！?br>〔一〕“丈”原作“文”，據(jù)釋文改。
〔二〕“荀子禮論”原作“周禮縫人”，據(jù)荀子改。
〔三〕“通”原誤“遁”，據(jù)人間世篇改。
〔四〕“以”字，據(jù)王氏原刻及集釋本補(bǔ)。下補(bǔ)正同。
闉跂支離無脤成云：“闉，曲也。謂攣曲企踵而行。脤，唇也。謂支體坼裂，傴僂殘病，復(fù)無唇也?！贬屛模骸懊專焓休F反。又音唇?！薄⊙a(bǔ)釋文：“闉音因，郭烏年反。跂音企?！闭f衛(wèi)靈公，靈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上說言說，下說音悅。其下同。釋文：“脰，頸也。李云：‘肩肩，羸小貌?！顦E云：“考工梓人文‘?dāng)?shù)目顅脰’，注云‘顅，長(zhǎng)脰貌’，與肩肩義合。知肩是省借，本字當(dāng)作顅?！卑矗盒l(wèi)君悅之，顧視全人之脰，反覺其羸小也?！≌屛模骸懊栆舳??！蔽浒矗焊髯⒕吹媒?。此處李訓(xùn)肩肩為羸小，亦無顯據(jù)，難免臆說。全人之脰，本非羸小，而視之為羸小，必目病眚者也。未據(jù)靈公目眚，何致有此妄見？說殊未愜。李楨改為考工記之“顅”，鄭注“顅，長(zhǎng)脰貌”，不過頸長(zhǎng)耳，有何取義乎？并未足以明其形之惡。如勾踐頸長(zhǎng)，滅吳霸越，為當(dāng)時(shí)盟主，不反明頸長(zhǎng)之可貴乎？是改亦非也?？颊f文“肩，膊也”，廣韻“肩，項(xiàng)下”，書盤庚傳“肩，任也”，左傳襄二年“鄭子駟請(qǐng)息肩于晉”注“以負(fù)擔(dān)喻”。本句上“肩”字，項(xiàng)下之膊也；下“肩”字，任也，負(fù)擔(dān)也。猶之冠冠履履，風(fēng)風(fēng)雨雨，曾滌生氏所謂實(shí)字虛用也。其脰肩肩者，謂其頸乃肩膊肩負(fù)之也。言靈公視闉跂而悅之，忘其形之惡，視形全之人，惟見其以肩任負(fù)其頸耳，猶之天地篇所言“橫目之民”。目橫于面，脰豎于肩，皆舉一以概其全也。蓋闉跂德充于內(nèi)，故靈公忘形悅德，非然者，形貌雖全，不過以肩肩脰之常人耳。蓋以肩肩脰，人人如此，無足悅也。下文“德有所長(zhǎng)，形有所忘”句，即說明此處之義者也。荀子非相篇：“衛(wèi)靈公有臣曰公孫呂，身長(zhǎng)七尺，面長(zhǎng)三尺，焉廣三寸，鼻目耳具而名動(dòng)天下。”此則靈公悅德忘形之實(shí)證也。甕●大癭說齊桓公，桓公說之，而視全人，其脰肩肩。說文：“癭，瘤也。”李云：“甕●，大癭貌?！薄⊙a(bǔ)釋文：“甕，烏送反?！瘢瑸踉岱?。癭，一領(lǐng)反?！贝硕危聪隆靶斡兴币?。
故德有所長(zhǎng)，而形有所忘，總上。人不忘其所忘，而忘其所不忘，此謂誠忘。形宜忘，德不宜忘；反是，乃真忘也。故圣人有所游，游心于虛?！≌涡挠诘轮?。而知為孽，智慧運(yùn)動(dòng)，而生支孽?！≌f文通論：“孽之言蘗也?！比裟炯确ザ酰q顛木之有曲蘗也。凡情與事之生，皆由于知，猶樹之生蘗也。下三“為”字，即皆由知所生。約為膠，禮信約束，而相膠固。德為接，廣樹德意，以相交接。工為商。工巧化居，以通商賈。圣人不謀，惡用知？心無圖謀，故不用智。　補(bǔ)庚桑楚篇：“知者謨也?！庇衷唬骸爸林恢\。”不斫，惡用膠？質(zhì)不雕琢，何須約束？無喪，惡用德？德之言得也。本無喪失，何用以德相招引？　補(bǔ)秋水篇：“至德不得。”不貨，惡用商？不貴貨物，無須通商?！⊙a(bǔ)老子曰：“圣人欲不欲，不貴難得之貨?！彼恼?，天鬻也。天鬻者，天食也。釋文：“鬻，養(yǎng)也。”知、約、德、工四者，天所以養(yǎng)人也。天養(yǎng)者，天所以食之也。既受食于天，又惡用人？既受食于天矣，則當(dāng)全其自然，不用以人為雜之。有人之形，無人之情。屏絕情感。　補(bǔ)無好惡之情。有人之形，故群于人；成云：“和光混跡?！薄⊙a(bǔ)大宗師篇云：“方且與造物者為人?！绷x與此同。無人之情，故是非不得于身。絕是非之端。　補(bǔ)無好惡之情，故無是非之端。眇乎小哉！所以屬于人也。謷乎大哉！獨(dú)成其天。崔云：“類同于人，所以為??；情合于天，所以為大?！背稍疲骸爸?，高大貌也?！薄⊙a(bǔ)眇，釋文“亡小反”。釋名釋疾病云：“眇，小也?！敝?，釋文“五羔反”。武按：大宗師篇云：“其一，與天為徒；其不一，與人為徒?！笨勺鞔颂巺⒆C?；葑又^莊子曰：“人故無情乎？”莊子曰：“然。”惠子曰：“人而無情，何以謂之人？”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成云：“虛通之道，為之相貌；自然之理，遺其形質(zhì)。”惡得不謂之人？”惠子曰：“既謂之人，惡得無情？”莊子曰：“是非吾所謂情也。宣云：“言惠子先誤認(rèn)情字?！卑矗汗允欠浅猩涎裕?。吾所謂無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宣云：“本生之理，不以人為加益之?！毖a(bǔ)自然者，天也。常因自然，與刻意篇“循天之理”同義。老子曰“益生曰祥”，前漢五行志“妖孽自外來謂之祥”，謂增益其生為兇妖也。老子又曰“無以生為者，是賢于貴生”，即因其自然之生，而不益之以人為也。養(yǎng)生主篇之“盡年”，寓言篇之“窮年”，即任其天年自然窮盡而已，皆不益生之義。莊子之道，在養(yǎng)生而不益生。惟不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以期如大宗師篇所云“終其天年而不中道夭”，即養(yǎng)生也。上所謂和者，無好惡也，故“不以好惡傷身”句，乃修和之功夫也?；葑釉唬骸安灰嫔我杂衅渖?？”成云：“若不資益生道，何以有其身乎？”莊子曰：“道與之貌，天與之形，無以好惡內(nèi)傷其身。有其身者如此。今子外乎子之神，勞乎子之精，倚樹而吟，據(jù)槁梧而瞑。成云：“槁梧，夾膝幾也。言惠子疏外神識(shí)，勞苦精靈，故行則倚樹而吟詠，坐則隱幾而談?wù)f，形勞心倦，疲怠而瞑?！薄≌挛啵庠旪R物論“惠子之據(jù)梧也”句下。天選子之形，選，解如孟子“選擇而使子”之選。子以堅(jiān)白鳴！”言子以此自鳴，與公孫龍“堅(jiān)白”之論何異？齊物論所謂“以堅(jiān)白之昧終”也。解見前?！≌龍?jiān)白者，以堅(jiān)石與堅(jiān)，白馬與白，離而兩之以為題，于無理中說理，以口辯相勝者也。公孫龍倡之，一時(shí)和者群起。其目甚多，如“卵有毛”、“雞三足”之類，見荀子勸學(xué)篇。本書天下篇末所載，即惠子之堅(jiān)白辯，蓋惠子固其中之雄也。故此處注，不必再涉及公孫龍，句固未嘗言“子以公孫龍之堅(jiān)白鳴”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