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四
作者：沈作喆韓退之讀《冠子》，為是正訛謬數(shù)十字。云：“十有六篇，今其書乃十有八篇，不可考?！惫谧诱?，楚人，居山中，其著書本黃老，近刑名家，好論兵，詞旨剞劂而切礅，使其得志而為政于一國，成功當(dāng)不下公孫鞅，為禍亦恐未讓也。而愈謂使援其道施之國家，功德豈少云者，吾弗信之矣。抑韓子好奇之過也。龐爰師事冠子而不傳其姓名，班固云爰為燕將。師古音許遠(yuǎn)切。
韓退之言萬物不得其平則鳴。若蚯蚓者，其材質(zhì)亦可以自知矣，食后土而飲黃泉，于其分已過，更有何事不平，而如此終夜長鳴不肯休耶？抑自樂其過分耶？
韓退之謂高閑上人：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其為心泊乎無所起，其于世澹乎無所嗜。予謂果能爾，則是顏氏子也，而何關(guān)于佛乎？
退之力去陳言，如子孫之祥等語，尚或有之。
三川皆震，子厚曰：“山川者，特天地之物也；陰陽者，氣而游乎其間者也。自動自休，自止自流，是惡乎與我謀？自斗自竭，自崩自缺，是惡乎與我設(shè)？”子沈子曰：“子厚之學(xué)，謂天人為不相知，茫乎昧乎，治亂善惡無所主，滅祥為不足畏也。是使有國者逆天而慢神，為惡而弗知懼也。日月星辰之行悖于上，山川崩竭于下，陰陽之氣謬戾于其間，而曰吾弗預(yù)知也，彼形而然耳，彼氣而然耳，治亂非所感也：是賊夫君者也。
史伯曰：“夫成天地之功者，其子孫未嘗不章?！弊雍裨唬骸胺惭允⒌轮昂笏谜?，皆勿取。”子沈子曰：“若是則為善者何以勸矣？夫為善者之不幸而不昌其身也，則子孫猶有望焉；世之知是理之不誣也，故中人之可與為善者競于為善矣。夫孰不愿其子與孫之盛大耶？不然，則盛德百世祀與積善余慶者非耶？”
柳子厚文集多假妄，如《柳州謝上表》云：“去年蒙恩追召，今夏始就歸途。襄陽節(jié)度使于ν與臣有舊，見臣暑月在道，相留就館。尋假職名，意欲厚臣，非臣所愿?！庇璋从讦驮阪?zhèn)，跋扈日久，元和三年聞憲宗英武，懼而入朝。九月拜司空，至八年二月，ν以罪貶為恩王傅。而子厚詔追赴都，乃是元和十年，ν之去襄陽久矣，豈得留子厚假職名哉？且謝上表不應(yīng)言及此，文理不倫，定知其偽也。又有《代劉禹錫同州謝上表》。予按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月死柳州，而禹錫至文宗朝大和九年始遷同州，距子厚之死十七年矣，安得尚為夢得作表？其文卑弱，作偽顯然，而編摩者疏謬不能刪去，讀其書者亦不復(fù)發(fā)レ，可嘆也。賓客集中自有《同州刺史兼長春宮使謝表》，甚善。子厚集中又有《上大理崔卿啟》等，亦塵俗凡陋，非子厚文。
柳子厚自言：“仆早好觀古書，家所蓄晉魏時尺牘甚具。又二十年來遍觀長安貴人好事者所蓄，殆無遺焉。以是善知書，雖未嘗見名氏，望而識其時也?！庇璩踔^不然，不敢信也。及遍觀古法書，或真跡，或石刻，真跡寡矣，年歲久遠(yuǎn)，人間殆不復(fù)見，其僅存者皆歸御府，但追想其筆勢飛動、精神發(fā)越耳。石刻無生動意，然典刑具在，遺法賴以不泯，亦可以論其世也。予因以稽考筆法淵源，自其曾高至于昆仍云來，信乎其體變隨時有漸，雖古今特異，然流派不相雜也。又以知學(xué)問不專，聞見不博，孰見其有所得也哉？
李太白云：“予小時，大人令誦《子虛賦》，私心慕之。及長，南游云夢，覽七澤之壯觀，酒隱安陸者十余年?！狈蛉酥唐渥?，必先之以詩禮，所以防閑其邪心，使之可以言，可以立，動遵于法訓(xùn)，乃可責(zé)以成人之事耳。白方幼稚，而其父首誨以靡麗放曠之詞，然則白之狂逸不羈，蓋亦過庭之所致也。
郭元振十六歲入大學(xué)，一日家送錢四十萬。出見衣衰服、泣且行者，問之，親未葬也，盡以車中錢與之。裴寬罷郡守西歸，一士坐樹下，甚貧。與語，奇之，舉一船金帛盡與之，不辭登舟，奴婢偃蹇者輒鞭之。乃張徐州也。元振、寬，固是一時英杰，其氣量偉特，視數(shù)十萬金帛捐以與人，直微物耳。貴在所與得其人耳。建封居然受之，若所素有，略無愧謝之色，尤為雄偉，其器度可想見也。恨不知元振所與者為何似人，亦必不凡，惜名氏不傳耳。
因觀《劉中山集》，見有《任同州刺史日謝表》云：“伏奉制書，以當(dāng)州連年歉旱，特放開成元年夏青苗錢，并賜粟麥六萬石，仰長吏逐急濟用，不得非時量有抽斂于百姓者?！庇直碓疲骸半冯海戎ё嘀T道節(jié)度觀察使及州府借便省司錢物斛斗等數(shù)內(nèi)同州欠三萬六千二十三貫石并放免。”按夢得以大和九年至同州，明年改元開成，此表皆開成初也。唐至開成，已為季世。然朝廷州縣猶有憂民之心，其所施惠寬貸以予民者，一同州至緡錢粟斗以數(shù)萬計，合諸道無慮數(shù)十百萬，猶賢于后世當(dāng)民力困敝、室無蓋藏之時，剝膚次骨，盡其膏血而曾不之恤者，有間矣。
唐于公異為李西平作《收京城露布》云：“肅清宮禁，只謁寢園，鐘ね不移，廟貌如故?！苯砸詾楣ざ恢渌浴Ｏ仁歉导居褳樗喂珓⒃Ｗ鳌吨]五陵表》云：“山川無改，城闕為墟，宮廟隳頓，鐘ね空列?！庇钟钗闹堋镀礁啐R詔》曰：“幽青海岱，折簡而來，冀北河南，傳檄可定?！惫惿w出此也。近世陳履常稱曾南豐表語云：“‘鉤陳太微，星緯咸若，昆侖渤懈，波濤不驚?！艦槠?zhèn)??！比豁n退之先云：“析木天街，星宿清潤，北岳醫(yī)閭，神鬼受職。”子固亦淵源于此耳。世間好語，往往壞于相似。前輩要作不經(jīng)人道語，然用意過當(dāng)，反累正氣。為文務(wù)大體，又似不當(dāng)如此。要自清新簡遠(yuǎn)為佳耳。唐盧氏《雜說》論當(dāng)時詔敕褒貶之言：“王公卿士始褒則謂其圭璋特達(dá)，善無可加；貶責(zé)則目以斗筲下材，罪不容責(zé)。同為一士之行，共一君之言，愚智生于倏忽，是非變于俄頃，何以取信天下！”此語甚當(dāng)。近世居綸之任者，則又甚焉。廢格公議，觀望時情，迎合上心，取快私意，朝伯夷而夕盜跖，甚可笑也。揚庭敷號，訓(xùn)飭百官，既無華國之文，又失代言之體，漢人所謂一尊之身，三期之間，乍賢乍佞，視今豈不信然哉！
《孟子》曰：“得志，澤加于民?！狈蚴嘶挛杉佑诿衲藶榈弥径矢毁F得志為難。位卿相、祿萬鐘而志不得行焉，則亦何樂乎富且貴矣?？鬃釉唬骸半[居以求其志?！狈蛴梦嶂?，無所往而不遂者，惟隱居為可耳。劉向得枕中鴻寶秘書，意必得仙者。天祿閣所見黃衣老人，吹青藜，論《洪范》，蓋太乙之精也。仙傳所記劉政服未央九仙去，其必信矣。子政博極群書，其事君忠實懇悃，恬于勢利，有難進(jìn)易退之操，固有得仙之資矣。
揚雄無子明白，而王逸少《問蜀都帖》云：“聞譙周有孫，不知嚴(yán)君平、司馬相如、揚子云皆有后否？”似誤問也。意者好賢之心，欲其有后耶？君平、相如，其后亦不復(fù)見，可為之嘆息也。
揚子云作符命，顯是隳喪大節(jié)，夫復(fù)何言？而后之儒者，巧為曲說，欲以扌文拭解免其惡，是教人臣為不忠也。時人為之說曰：“爰寂寞自投閣，爰清凈作符命?！鄙w取其語而反之，言寂寞顧投閣，清凈顧為符命耶。譏其反道敗德、身為亂階而盜寂凈之虛名耳。
八月既望，江漓涌，屹如雪山，傾動地軸。唯余杭郡當(dāng)其沖，實天下壯觀也。枚乘《七發(fā)》言江水逆流，海水上潮，所駕軼者，所擢拔者，所揚汨者，所溫汾者，所滌汔者，恤然足駭。波涌云亂，如三軍之騰裝，駕鮫龍，從太白，蹈壁沖津，橫奔似雷行，弭節(jié)伍子之山，聲如雷鼓，其狀似矣。此真浙江之濤也。然乘乃以謂觀乎廣陵之曲江，何哉？廣陵之曲江，則今之揚子江是也。揚子乃暗潮，無潮頭也。不然，廣陵安得伍子之山哉？
自昔文章之言水者，如《七發(fā)》《上林》《子虛》等，皆詼奇雄武，神變非常，其狀甚偉，獨未有言火者。韓退之乃作《陸渾山》詩，極于詭怪，讀之便如行火所，郁攸沖噴，其色絳天，阿房欲灰而回祿煽之；然不見造化之理，未可與語性空真火之妙也。
楚詞《惜誓》一章，超逸絕塵，氣象曠遠(yuǎn)，真賈生所作無疑。《招隱士》一章，奇險獨出，恨不知小山為誰氏，深惜之。漢武愛《離騷》而淮南作《傳》，抑亦小山之文也。嚴(yán)忌《哀時命》，乃在屈宋師弟子之間，自余如脫故著新，勿復(fù)論。
柳子厚作楚詞，卓詭譎怪，韓退之不能及；退之古文，深閎雄毅，子厚又不及。
柳子厚設(shè)漁者對智伯，其淵源自出，蓋本列子、蒲且子之說釣也。
章圣東封，衛(wèi)兵在行者每遇雨，當(dāng)給賜鞋錢，為緡錢十余萬。上恐寡備，以問近臣，莫知所對。三司使丁謂進(jìn)曰：“此易爾。扈從之士，披帶已重，若有支賜，難于負(fù)致。宜令殿帥曹璨于行營置便領(lǐng)一司，諭與諸軍，每遇支賜，路中無用，各與頭子，令于住營去處，家人如數(shù)請領(lǐng)。在縣，官亡輦運之費；在軍，士無將負(fù)之勞。又其家得以濟用，甚安人心?！鄙舷玻凡荑矄栔T軍，皆欣然曰：“圣恩慮及此，甚幸?！敝^雖奸貪，然智計之敏可稱也。
仁宗初即位，章獻(xiàn)明肅皇后垂簾。一夕大內(nèi)火，宮門晨未啟，輔臣請對，上與太后御拱宸門樓，百官拜樓下，申公獨立不肯拜，曰：“昔者禁掖不戒于火，中外震動。愿一見上，乃敢拜?！痹t為舉簾見之。廷中聳然稱嘆，皆曰：“此真宰相器也！”
神宗朝，王文恪公陶為御史中丞，論宰相韓魏公不押常朝班，至詆為跋扈。韓公力請去位，王公亦出為郡?；蛑^王公之語太過。予以為尊君重朝廷，固當(dāng)防微杜漸如此，使為宰相者人人皆忠賢。如魏公雖不押常朝班，未為過也；不幸而有懷奸藏禍之臣，廢法而逼上，則將有御史抨彈之所不能正者矣。抑《春秋》之義，責(zé)備于賢者。如魏公名德之重，蓋可以責(zé)備矣，王公待之不輕也。予從其家得其申中書狀，尚可以想見其風(fēng)采，今為載之。狀云：“朝廷之儀，本乎極辨；御史之職，主乃繩愆。況文德者天子之正衙，宰臣者庶僚之表帥，間緣多故，遂闕立班。近者臺司檢坐敕文，兩有申請，伏蒙相公意似開允，欲赴輒停。今又?jǐn)?shù)朝依舊空報。當(dāng)久廢之時，則止是因循而有失；暨申明之后，則遂成固意以不恭。有司義在守官，君子愛人以德，朝廷新立，詎可忽諸？矧相公晏退私門，禮接賓客，將迎謙屈，未始憚勞，豈可趣奉朝儀，反有難易？尊君接下，輕重不侔，謹(jǐn)三請以盡誠，幸再思而服義。人言可畏，風(fēng)憲難私。伏望自明日常朝，每日依敕文，輪赴文德殿。立班所貴，大臣有謹(jǐn)法之名，憲府無隳官之罪?！?br>熙寧新法行，所遣使者皆新進(jìn)，專謀功利，見事風(fēng)生，州縣殆不可為矣。邵堯夫居洛中，其故舊門人仕于四方者，皆欲投檄去，以書求教于堯夫。堯夫曰：“今日正是仁人君子所當(dāng)盡心之時。新法固嚴(yán)，若于嚴(yán)密之中能寬一分，則民受一分之賜矣。徒去何益？”晁美叔為常平使者，東坡報書亦云：“吾兄素性亮直，而此職多有可愧者，計非所樂。然仁人于此時力行寬大之政，少紆吏民于網(wǎng)羅中，亦所益不少。向聞吾兄議此，多與時輩不合，今親其事，必有可觀者矣?！眴韬簦《又?，皆有委曲救時弊、恤斯民之心，不以去其位為高，不以親其事為嫌，其言若出一人也。當(dāng)此時，朝廷力行新政，威福在己，天下士從風(fēng)而靡，其不撓節(jié)叛而歸之者幾希矣。美叔議論不合，固賢士；其余不忍行法害民，投劾欲去，亦豈不可嘉也哉？然所以可嘉，止于不為新法而已，于天下未有所補也。
本朝紹圣初，黨禍起，名臣正士一時竄逐殆盡。章子厚用林希子中為中書舍人，行諸公責(zé)詞，極力詆毀，出于一手，殆若專門名家者。子中在元不得用，中外久次為庶官，有棲遲之嘆。子厚為相，使人渭曰：“欲相用為三字，能無異議者，二府可得也?！弊又行廊粡闹?。故謫官制誥皆西漢文章，蓋得意語也。自呂汲公而下，著為一集。又敕朝堂及制科策御題附載，今存。噫嘻，不可泯矣！
韓退之言萬物不得其平則鳴。若蚯蚓者，其材質(zhì)亦可以自知矣，食后土而飲黃泉，于其分已過，更有何事不平，而如此終夜長鳴不肯休耶？抑自樂其過分耶？
韓退之謂高閑上人：浮屠氏一死生，解外膠，其為心泊乎無所起，其于世澹乎無所嗜。予謂果能爾，則是顏氏子也，而何關(guān)于佛乎？
退之力去陳言，如子孫之祥等語，尚或有之。
三川皆震，子厚曰：“山川者，特天地之物也；陰陽者，氣而游乎其間者也。自動自休，自止自流，是惡乎與我謀？自斗自竭，自崩自缺，是惡乎與我設(shè)？”子沈子曰：“子厚之學(xué)，謂天人為不相知，茫乎昧乎，治亂善惡無所主，滅祥為不足畏也。是使有國者逆天而慢神，為惡而弗知懼也。日月星辰之行悖于上，山川崩竭于下，陰陽之氣謬戾于其間，而曰吾弗預(yù)知也，彼形而然耳，彼氣而然耳，治亂非所感也：是賊夫君者也。
史伯曰：“夫成天地之功者，其子孫未嘗不章?！弊雍裨唬骸胺惭允⒌轮昂笏谜?，皆勿取。”子沈子曰：“若是則為善者何以勸矣？夫為善者之不幸而不昌其身也，則子孫猶有望焉；世之知是理之不誣也，故中人之可與為善者競于為善矣。夫孰不愿其子與孫之盛大耶？不然，則盛德百世祀與積善余慶者非耶？”
柳子厚文集多假妄，如《柳州謝上表》云：“去年蒙恩追召，今夏始就歸途。襄陽節(jié)度使于ν與臣有舊，見臣暑月在道，相留就館。尋假職名，意欲厚臣，非臣所愿?！庇璋从讦驮阪?zhèn)，跋扈日久，元和三年聞憲宗英武，懼而入朝。九月拜司空，至八年二月，ν以罪貶為恩王傅。而子厚詔追赴都，乃是元和十年，ν之去襄陽久矣，豈得留子厚假職名哉？且謝上表不應(yīng)言及此，文理不倫，定知其偽也。又有《代劉禹錫同州謝上表》。予按子厚以元和十四年十月死柳州，而禹錫至文宗朝大和九年始遷同州，距子厚之死十七年矣，安得尚為夢得作表？其文卑弱，作偽顯然，而編摩者疏謬不能刪去，讀其書者亦不復(fù)發(fā)レ，可嘆也。賓客集中自有《同州刺史兼長春宮使謝表》，甚善。子厚集中又有《上大理崔卿啟》等，亦塵俗凡陋，非子厚文。
柳子厚自言：“仆早好觀古書，家所蓄晉魏時尺牘甚具。又二十年來遍觀長安貴人好事者所蓄，殆無遺焉。以是善知書，雖未嘗見名氏，望而識其時也?！庇璩踔^不然，不敢信也。及遍觀古法書，或真跡，或石刻，真跡寡矣，年歲久遠(yuǎn)，人間殆不復(fù)見，其僅存者皆歸御府，但追想其筆勢飛動、精神發(fā)越耳。石刻無生動意，然典刑具在，遺法賴以不泯，亦可以論其世也。予因以稽考筆法淵源，自其曾高至于昆仍云來，信乎其體變隨時有漸，雖古今特異，然流派不相雜也。又以知學(xué)問不專，聞見不博，孰見其有所得也哉？
李太白云：“予小時，大人令誦《子虛賦》，私心慕之。及長，南游云夢，覽七澤之壯觀，酒隱安陸者十余年?！狈蛉酥唐渥?，必先之以詩禮，所以防閑其邪心，使之可以言，可以立，動遵于法訓(xùn)，乃可責(zé)以成人之事耳。白方幼稚，而其父首誨以靡麗放曠之詞，然則白之狂逸不羈，蓋亦過庭之所致也。
郭元振十六歲入大學(xué)，一日家送錢四十萬。出見衣衰服、泣且行者，問之，親未葬也，盡以車中錢與之。裴寬罷郡守西歸，一士坐樹下，甚貧。與語，奇之，舉一船金帛盡與之，不辭登舟，奴婢偃蹇者輒鞭之。乃張徐州也。元振、寬，固是一時英杰，其氣量偉特，視數(shù)十萬金帛捐以與人，直微物耳。貴在所與得其人耳。建封居然受之，若所素有，略無愧謝之色，尤為雄偉，其器度可想見也。恨不知元振所與者為何似人，亦必不凡，惜名氏不傳耳。
因觀《劉中山集》，見有《任同州刺史日謝表》云：“伏奉制書，以當(dāng)州連年歉旱，特放開成元年夏青苗錢，并賜粟麥六萬石，仰長吏逐急濟用，不得非時量有抽斂于百姓者?！庇直碓疲骸半冯海戎ё嘀T道節(jié)度觀察使及州府借便省司錢物斛斗等數(shù)內(nèi)同州欠三萬六千二十三貫石并放免。”按夢得以大和九年至同州，明年改元開成，此表皆開成初也。唐至開成，已為季世。然朝廷州縣猶有憂民之心，其所施惠寬貸以予民者，一同州至緡錢粟斗以數(shù)萬計，合諸道無慮數(shù)十百萬，猶賢于后世當(dāng)民力困敝、室無蓋藏之時，剝膚次骨，盡其膏血而曾不之恤者，有間矣。
唐于公異為李西平作《收京城露布》云：“肅清宮禁，只謁寢園，鐘ね不移，廟貌如故?！苯砸詾楣ざ恢渌浴Ｏ仁歉导居褳樗喂珓⒃Ｗ鳌吨]五陵表》云：“山川無改，城闕為墟，宮廟隳頓，鐘ね空列?！庇钟钗闹堋镀礁啐R詔》曰：“幽青海岱，折簡而來，冀北河南，傳檄可定?！惫惿w出此也。近世陳履常稱曾南豐表語云：“‘鉤陳太微，星緯咸若，昆侖渤懈，波濤不驚?！艦槠?zhèn)??！比豁n退之先云：“析木天街，星宿清潤，北岳醫(yī)閭，神鬼受職。”子固亦淵源于此耳。世間好語，往往壞于相似。前輩要作不經(jīng)人道語，然用意過當(dāng)，反累正氣。為文務(wù)大體，又似不當(dāng)如此。要自清新簡遠(yuǎn)為佳耳。唐盧氏《雜說》論當(dāng)時詔敕褒貶之言：“王公卿士始褒則謂其圭璋特達(dá)，善無可加；貶責(zé)則目以斗筲下材，罪不容責(zé)。同為一士之行，共一君之言，愚智生于倏忽，是非變于俄頃，何以取信天下！”此語甚當(dāng)。近世居綸之任者，則又甚焉。廢格公議，觀望時情，迎合上心，取快私意，朝伯夷而夕盜跖，甚可笑也。揚庭敷號，訓(xùn)飭百官，既無華國之文，又失代言之體，漢人所謂一尊之身，三期之間，乍賢乍佞，視今豈不信然哉！
《孟子》曰：“得志，澤加于民?！狈蚴嘶挛杉佑诿衲藶榈弥径矢毁F得志為難。位卿相、祿萬鐘而志不得行焉，則亦何樂乎富且貴矣?？鬃釉唬骸半[居以求其志?！狈蛴梦嶂?，無所往而不遂者，惟隱居為可耳。劉向得枕中鴻寶秘書，意必得仙者。天祿閣所見黃衣老人，吹青藜，論《洪范》，蓋太乙之精也。仙傳所記劉政服未央九仙去，其必信矣。子政博極群書，其事君忠實懇悃，恬于勢利，有難進(jìn)易退之操，固有得仙之資矣。
揚雄無子明白，而王逸少《問蜀都帖》云：“聞譙周有孫，不知嚴(yán)君平、司馬相如、揚子云皆有后否？”似誤問也。意者好賢之心，欲其有后耶？君平、相如，其后亦不復(fù)見，可為之嘆息也。
揚子云作符命，顯是隳喪大節(jié)，夫復(fù)何言？而后之儒者，巧為曲說，欲以扌文拭解免其惡，是教人臣為不忠也。時人為之說曰：“爰寂寞自投閣，爰清凈作符命?！鄙w取其語而反之，言寂寞顧投閣，清凈顧為符命耶。譏其反道敗德、身為亂階而盜寂凈之虛名耳。
八月既望，江漓涌，屹如雪山，傾動地軸。唯余杭郡當(dāng)其沖，實天下壯觀也。枚乘《七發(fā)》言江水逆流，海水上潮，所駕軼者，所擢拔者，所揚汨者，所溫汾者，所滌汔者，恤然足駭。波涌云亂，如三軍之騰裝，駕鮫龍，從太白，蹈壁沖津，橫奔似雷行，弭節(jié)伍子之山，聲如雷鼓，其狀似矣。此真浙江之濤也。然乘乃以謂觀乎廣陵之曲江，何哉？廣陵之曲江，則今之揚子江是也。揚子乃暗潮，無潮頭也。不然，廣陵安得伍子之山哉？
自昔文章之言水者，如《七發(fā)》《上林》《子虛》等，皆詼奇雄武，神變非常，其狀甚偉，獨未有言火者。韓退之乃作《陸渾山》詩，極于詭怪，讀之便如行火所，郁攸沖噴，其色絳天，阿房欲灰而回祿煽之；然不見造化之理，未可與語性空真火之妙也。
楚詞《惜誓》一章，超逸絕塵，氣象曠遠(yuǎn)，真賈生所作無疑。《招隱士》一章，奇險獨出，恨不知小山為誰氏，深惜之。漢武愛《離騷》而淮南作《傳》，抑亦小山之文也。嚴(yán)忌《哀時命》，乃在屈宋師弟子之間，自余如脫故著新，勿復(fù)論。
柳子厚作楚詞，卓詭譎怪，韓退之不能及；退之古文，深閎雄毅，子厚又不及。
柳子厚設(shè)漁者對智伯，其淵源自出，蓋本列子、蒲且子之說釣也。
章圣東封，衛(wèi)兵在行者每遇雨，當(dāng)給賜鞋錢，為緡錢十余萬。上恐寡備，以問近臣，莫知所對。三司使丁謂進(jìn)曰：“此易爾。扈從之士，披帶已重，若有支賜，難于負(fù)致。宜令殿帥曹璨于行營置便領(lǐng)一司，諭與諸軍，每遇支賜，路中無用，各與頭子，令于住營去處，家人如數(shù)請領(lǐng)。在縣，官亡輦運之費；在軍，士無將負(fù)之勞。又其家得以濟用，甚安人心?！鄙舷玻凡荑矄栔T軍，皆欣然曰：“圣恩慮及此，甚幸?！敝^雖奸貪，然智計之敏可稱也。
仁宗初即位，章獻(xiàn)明肅皇后垂簾。一夕大內(nèi)火，宮門晨未啟，輔臣請對，上與太后御拱宸門樓，百官拜樓下，申公獨立不肯拜，曰：“昔者禁掖不戒于火，中外震動。愿一見上，乃敢拜?！痹t為舉簾見之。廷中聳然稱嘆，皆曰：“此真宰相器也！”
神宗朝，王文恪公陶為御史中丞，論宰相韓魏公不押常朝班，至詆為跋扈。韓公力請去位，王公亦出為郡?；蛑^王公之語太過。予以為尊君重朝廷，固當(dāng)防微杜漸如此，使為宰相者人人皆忠賢。如魏公雖不押常朝班，未為過也；不幸而有懷奸藏禍之臣，廢法而逼上，則將有御史抨彈之所不能正者矣。抑《春秋》之義，責(zé)備于賢者。如魏公名德之重，蓋可以責(zé)備矣，王公待之不輕也。予從其家得其申中書狀，尚可以想見其風(fēng)采，今為載之。狀云：“朝廷之儀，本乎極辨；御史之職，主乃繩愆。況文德者天子之正衙，宰臣者庶僚之表帥，間緣多故，遂闕立班。近者臺司檢坐敕文，兩有申請，伏蒙相公意似開允，欲赴輒停。今又?jǐn)?shù)朝依舊空報。當(dāng)久廢之時，則止是因循而有失；暨申明之后，則遂成固意以不恭。有司義在守官，君子愛人以德，朝廷新立，詎可忽諸？矧相公晏退私門，禮接賓客，將迎謙屈，未始憚勞，豈可趣奉朝儀，反有難易？尊君接下，輕重不侔，謹(jǐn)三請以盡誠，幸再思而服義。人言可畏，風(fēng)憲難私。伏望自明日常朝，每日依敕文，輪赴文德殿。立班所貴，大臣有謹(jǐn)法之名，憲府無隳官之罪?！?br>熙寧新法行，所遣使者皆新進(jìn)，專謀功利，見事風(fēng)生，州縣殆不可為矣。邵堯夫居洛中，其故舊門人仕于四方者，皆欲投檄去，以書求教于堯夫。堯夫曰：“今日正是仁人君子所當(dāng)盡心之時。新法固嚴(yán)，若于嚴(yán)密之中能寬一分，則民受一分之賜矣。徒去何益？”晁美叔為常平使者，東坡報書亦云：“吾兄素性亮直，而此職多有可愧者，計非所樂。然仁人于此時力行寬大之政，少紆吏民于網(wǎng)羅中，亦所益不少。向聞吾兄議此，多與時輩不合，今親其事，必有可觀者矣?！眴韬簦《又?，皆有委曲救時弊、恤斯民之心，不以去其位為高，不以親其事為嫌，其言若出一人也。當(dāng)此時，朝廷力行新政，威福在己，天下士從風(fēng)而靡，其不撓節(jié)叛而歸之者幾希矣。美叔議論不合，固賢士；其余不忍行法害民，投劾欲去，亦豈不可嘉也哉？然所以可嘉，止于不為新法而已，于天下未有所補也。
本朝紹圣初，黨禍起，名臣正士一時竄逐殆盡。章子厚用林希子中為中書舍人，行諸公責(zé)詞，極力詆毀，出于一手，殆若專門名家者。子中在元不得用，中外久次為庶官，有棲遲之嘆。子厚為相，使人渭曰：“欲相用為三字，能無異議者，二府可得也?！弊又行廊粡闹?。故謫官制誥皆西漢文章，蓋得意語也。自呂汲公而下，著為一集。又敕朝堂及制科策御題附載，今存。噫嘻，不可泯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