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九

◎馬、盧、二王列傳（馬維興附）
馬進忠，字葵宇，陜西延安人。本起群盜，號“混十萬”。崇禎十年，掠汝、洛間，左良玉蹙之于高坡，進忠降。隸良玉部，屢立戰(zhàn)功。與金聲桓、惠登相、王允成、李成名為外五營大校，號大馬；其從子維興為偏校，號小馬。進忠歷官副總兵、都督同知。弘光元年，隨良玉東下。良玉死，左夢庚降清，下令所部皆令納款。進忠結(jié)王允成、盧鼎退屯江、楚間。已而知何騰蛟開府湖南，進忠南奔赴之。過武昌，左營蘇、常、馬三將既降清，受命守武昌，允成疑，不敢進。進忠與鼎以舟師直泊武昌城下，遣刺與三將相知聞。稍定，即輕騎詣三將，皆不測其意。三將詣舟報謁，因微詞勸降，進忠笑頷之。留飲，笑語如居平。乃遣飛舸促允成先發(fā)。酒闌，三將又勸之降，進忠勃然曰：“吾與寧南侯大小數(shù)百戰(zhàn)，惟不忍負朝廷耳，今安能隨狂豎子作降將軍乎！何撫臺開府長沙，擁戴新君，吾將就之。他日以一矢與公等相見，何如？”揖三將起，三將驚愕失色，遽登岸。進忠舟炮三發(fā)，萬艘齊乘風(fēng)掛帆，笳鼓喧沸，舳艫蔽江，三將嬰城不敢追。
既抵岳州，騰蛟大喜，遣章曠迎勞之。曠與灑酒誓眾，遂駐岳州。會闖部新附，掠巴、湘間，進忠糧盡，移屯洞庭之南，岳州空，遂陷。進忠與允成攻復(fù)之。
是冬，騰蛟出師不利，退保湘陰。王允成寄帑于湘潭，盧鼎隨騰蛟至長沙，進忠孤立，乃移屯洞庭之西，就食沅江。故左營將楊么降清，以舟師將犯常德，進忠偽與通好，擒么斬之，縱兵擊降其眾。騰蛟上其功，升正總兵，掛將軍印。永歷元年二月，長沙潰陷，進忠退屯常德。夏，上大封諸將，封進忠武昌伯。是秋，孔有德攻常德，堵胤錫棄城去，進忠亦走，屯永定衛(wèi)山中。二年，復(fù)攻常德，拔之，撫民儲糧，通商，治城郭，為守常計。王進才自土司出，拔桃源，進忠與合營協(xié)守。已而清金固山以援兵萬余騎由荊、澧來攻，別遣舟師自洞庭入沅江西上，進忠偵知之，遣前部迎擊，小卻。虜屯麻河，進忠拔營誓師急進，距麻河十里，率驍將馬維興、楊進喜、劉之良輕騎覘之。敵騎漫野，甲光炫日。進忠退與諸將計，令騎兵皆下馬，斷長矛之半為前鋒，巨斧繼之。進忠步持矛與之良先登，按虜營大呼奮擊，以短矛從下理甲葉刺之，皆洞中仆死，萬斧繼進，虜披靡潰走，縱騎兵為兩翼旁擊之，虜眾皆殲，收獲馬騾、甲仗、簾帳巨萬計。既而敵舟師不知騎兵之衄，氵斥流抵德山。進忠禁城中煙炊，斂兵墮守；楊國棟伏抄其下流葦岸中。敵舟覘城空，亟進，既泊，進忠兵四起，奪舟奮擊，眾皆驚降?；蛴幸菡?，國棟截流邀擊，盡俘獲之。自南方興師以來，推麻河功第一。事聞，晉爵武昌侯加太子少保、左都督。清將馬蛟麟守辰州，聞麻河敗，意大懾。進忠與御史鄭古愛謀折簡招之。將下，會堵胤錫入蜀，以忠貞營至，猝壓沅江北岸，欲奪城并其軍，部將請御之，進忠曰：“制相在軍中，有王命在，不可以爭。制相既不足與同事，惟舍此去，就督師于湖南耳。”乃焚芻糧廨舍，從間道趨湘鄉(xiāng)，欲安插其帑。湘鄉(xiāng)故無城，遂南走衡州。會胡一青已拔衡州，城守，部將欲即屯衡州，進忠曰：“吾既與堵公離，不可以再犯督師?！币蚯豺T報督師，期會于湘潭，而退湘鄉(xiāng)以待。天大雨雪，糧芻扉屨盡，舉軍皆怨。進忠憤甚，令諸軍索糧屨于民，曰：“使百姓戴堵公恩！”遂大掠衡、湘間。王進才、張光翠因之，各恣焚殺，尸橫五百里。
騰蛟于永州聞進忠棄湖北掠湖南，大驚。永歷三年正月，遂單舸下湘潭，下令禁掠殺，軍乃小戢。進忠率千余騎謁騰蛟于湘潭。忠貞營攻長沙不克，亦沿湘而上，進忠疑沮，留其軍于湘鄉(xiāng)，獨與其所率千余騎隨騰蛟居湘潭。久之，胤錫率忠貞營東渡湘、淥，號援江西，進忠方調(diào)其軍下湘潭。（清）（五）（王）（子）帥重兵猝至，楊進喜巷戰(zhàn)死，騰蛟被執(zhí)，進忠軍驚潰夜走，退屯寶慶。進忠既與胤錫有隙，騰蛟又喪，軍無所統(tǒng)，廷議遣督師，不決。進忠進止無據(jù)，徘徊寶、武間。萬年策陛見，請理進忠軍，授部院銜，總督之。年策庸懦，不敢入楚。是年秋，清兵復(fù)陷武岡，進忠退屯古泥。上追紀麻河功，晉爵鄂國公加太子太傅。詔遣吳李芳、鄭古愛督其軍出楚，皆不赴。
永歷四年夏，進忠乃自八十里山出屯興安之西延鎮(zhèn)，請進止。是冬，趙印選棄全州。清孔有德遣馬蛟麟攻進忠于西延，大戰(zhàn)三晝夜，斬殺相當，糧盡退走，復(fù)出靖州，取道奔貴州。桂、梧陷沒，上奔南、太，進忠無所稟承，孫可望矯制稱總統(tǒng)天下兵馬，召進忠，進忠不審真膺，舉軍就之。李定國出黔，得進忠軍，大喜，與偕下黎、靖，大破清將張國柱、許承寵之兵于靖州。進忠為左翼，功最，遂復(fù)寶慶。已，隨定國攻桂林，孔有德城守不下，進忠呼王允成憑堞語，允成遂開門延定國入。定國下衡州，進忠與馮雙鯉攻拔長沙、破岳州，軍聲大振。進忠故忠摯，不欲受可望命，與定國密謀尊天子，雙鯉忌之，密以告可望。
永歷六年冬，清五王子之兵大舉壓長沙，定國令進忠退伏白杲市，誘敵過，掩擊之。進忠報如令。將至白杲，可望逮飛檄調(diào)進忠旋師寶慶。定國戰(zhàn)衡州，待進忠不至，遂驚潰，長、衡復(fù)陷?？赏廖鋵?，召進忠見。居數(shù)日，謂進忠曰：“馬將軍久行間，積百戰(zhàn)，亦勞矣，吾欲息之，姑令將吾護衛(wèi)步軍，而以爾所將騎兵俾雙鯉、維興代將之?！边M忠愕眙，出，雙鯉、維興已分并其軍矣。進忠憤恚，以病辭?？赏酂o意復(fù)用之，令養(yǎng)疾貴陽。惋憾成疾，卒。維興狡獪無恒，宛轉(zhuǎn)可望、定國間，躐爵至郡王，終降于清。盧鼎，陜西西安人。楊嗣昌知長安縣時，鼎父以老儒生為其塾師，愿謹為嗣昌所愛重。鼎亦粗習(xí)儒，用援遼事例，納餉充附學(xué)生。父死，鼎稍事游俠，家益落，黜學(xué)籍，不自振。已，聞嗣昌官中樞，權(quán)勢ピ赫，鼎北走見之。嗣昌以故人子深相慰藉，問其所欲，鼎愿占武籍，嗣昌予以都司部札隨部效用。已而嗣昌以樞輔督師出，鼎隨營自效。嗣昌謂其無搏戰(zhàn)材，加授參將，為行營正紀，整飭軍政。嗣昌威望赫ピ，誅賞不旋踵，鼎憑借威令，諸軍咸憚之，以是得整肅名。顧鼎亦樸重?zé)o儇利心，稍自能，為諸將所重，左良玉尤雅愛之。嗣昌敗沒，鼎無所歸，良玉征入己幕下，仍用為正紀，題授副總兵，翕然推重，良玉所部四十八營，皆心折焉。時鼎未有部曲，良玉乃以賊中降將武自強、白良輔各千余人配之。自強者于賊中號小秦王，尤至戾者也。鼎亦自募得千人，遂成一軍。良玉屯武昌，稍病，軍政進止，委其子夢庚，而心憂其狂，使鼎副之，奏授都督僉事。鼎以是頻用軍事，與何騰蛟相酬酢，騰蛟亦加禮焉，鼎愿樸不習(xí)于諼譎。良玉之東下也，夢庚與黃澍謀甚秘，未深遣鼎知，鼎意亦弗善也。兵至九江，良玉死，鼎趑趄不進。夢庚降清，鼎去夢庚遠，夢庚不能制。鼎乘風(fēng)張帆，尾馬進忠后，求騰蛟于湖南。騰蛟令守湘陰。
鼎初隸楊、左，監(jiān)護諸軍，未嘗特將，無戰(zhàn)功。喜儒術(shù)，令其子子和寓籍襄陽，為弟子員，已而充質(zhì)。鼎既巽懦，矜聲譽，為自強、良輔所積輕，名為部曲，無能率也，進止惟二將意，遂自湘陰退屯長沙。騰蛟又遣守茶陵。江西寇至，不能御，復(fù)退屯衡州。二將益桀驁，虔劉士民，欺長吏，為荼虐，鼎深惡之，無如何，往往以詞色相誚詰，二將皆怨恚。永歷元年夏，湖南陷，鼎走桂林，郝永忠與相厚善。鼎以二將不用命語永忠，永忠曰：“吾當為兄處此?！币虼髸T將校，永忠至，鼎怒責(zé)二將，叱擒斬之，永忠故從旁勸沮，各杖之五十。二將畏永忠，忍受杖。鼎乃率軍出嚴關(guān)，冒雨衣蓑笠，入敵壘間哨探，乘柵晝夜守，二將不敢卻辟。瞿式耜、嚴起恒皆倚重之，屢敕褒美，加總兵官左都督，封宜章伯。已而永忠掠桂林，走柳州，鼎懼二將叛降，亦退屯義寧。永忠日益西，鼎孤無援，二將深怨鼎，謀欲殺鼎。子和由職方主事屢加僉都銜，自監(jiān)其軍，稍依瞿式耜為重，諸將櫛比，二將莫能逞，然坐食柳、桂間、邑邑?zé)o生氣，鼎憂憤成痿疾。亦以宿將故，晉封宜章侯。永歷四年冬，桂林陷，自強、良輔挾鼎走。明年春，遂夜起圍鼎及子和，戕殺之，舉家無噍類。良輔降于清，自強去依忠貞營，死于西山。
王允成，字樂安，遼東人。以行伍起家，隸左良玉為副將，號“鐵騎王”。左夢庚降清，允成與馬進忠逸，上岳州就何騰蛟。騰蛟令守岳州。允成雖宿將，而屢見摧敗，志氣沮ぃ，不能有所捍御。騰蛟出師不利，馬進忠屯湖西，允成遂退屯湘陰，寄帑于湘潭，為趨辟計。時騰蛟糧響不給，征義餉于民，過舊稅三倍，復(fù)開告訐罰餉，傾殷富產(chǎn)。諸將效之，札弁四出，召募奸民，旦裹抹額，夕掠鄰右，湖南千里，炊煙幾斷，前僉都御史益陽郭都賢傷之，為《詠雪詩》云：“四望郊寒連島瘦，一天白起奈蕭何！”何騰蛟聞而銜之。時都賢隱居安化之石門山，蒔花種秫，頗有佳致。騰蛟一日謂允成曰：“吾病固不能任勞劇，旦夕思休。安得如郭天門營石門，積金粟，可贍數(shù)萬人支十年，山徑險絕，虜即至，不能攻入，任痛飲，擁姬妾，坐待太平耶！”允成聞之，日夕思據(jù)石門結(jié)砦。
永歷元年春，上大封諸將，允成封岳陽伯。未幾，清兵南犯湘陰，允成遽拔營走，掠湘鄉(xiāng)而西，將據(jù)石門。已乃偵知都賢所居，茆庵槿籬，無足據(jù)者，遂趨溆、沅間。清兵攻湖北，允成與沅撫傅上瑞謀遣人納款，舉營不知，一夕忽下令剃發(fā)，所部皆驚恨哭罵，逃散過半。允成隸孔有德，以委順為有德所憐。
永歷六年，隨有德駐桂林。李定國圍桂，亟。馬進忠呼允成，允成不敢應(yīng)。走告有德，有德愕然，良久曰：“汝姑出應(yīng)之，觀彼何所云以報我。”允成憑堞與進忠語，進忠令勸有德降。躊躇間，城中火起，有德自焚死。允成乃啟西門納定國兵。允成因言有德以九王子故，亦怨清，欲反正，其迫之死者白蝦子也。允成部無一卒隸定國供使令，定國尤輕狎之。允成郁抑不得志，惟進忠時收恤焉。是冬，定國與清兵大戰(zhàn)于衡州，允成死亂兵中。王進才，李自成別部之偏將也。弘光元年，隨自成渡江。自成殪，其營主帥亦死，部賊無所統(tǒng)附，以進才長大多髯，推之為長。游掠武、岳間，焚殺尤暴，尸橫數(shù)百里。已而就何騰蛟乞降。時降賊數(shù)十萬，長沙地褊糧少，騰蛟不能安插，諸降將皆受命。已，即渡江去。進才以故于賊中為偏裨，不為高、李諸部所齒，獨留屯湘陰，奉騰蛟稍謹，騰蛟深信愛之。兵不下二三萬人，多至悍習(xí)戰(zhàn)。顧進才肥重昏庸，不耐騎射，所部亦不聽其約束，翱翔巴、湘間。騰蛟為奏授總兵官都督同知。
清兵南犯，進才大掠長沙。與王允成合營，南走溆、沅，結(jié)允成為婚姻。允成故遼人，于虜中有因緣，其降也秘，不遣進才聞，進才驚，奔黔陽西。馬進忠復(fù)常德，進才亦出屯桃源，進攻辰州，累為馬蛟麟所挫。已而進忠棄常德、趨湘鄉(xiāng)，進才駭愕，不知所出，亦南奔寶慶，縱兵大掠。寶慶復(fù)陷，進才走黎、靖，轉(zhuǎn)掠沅、黔間。始，馬進忠與王允成合營南來，號“王馬”；允成叛降，復(fù)與進才合屯湖北，亦號“王馬”。然允成疲于戰(zhàn)，有異志；進才茸懦，所部多健兒而不能任使。進忠凡三大戰(zhàn)，二王皆無一矢之助，進才屢封襄陽侯。永歷四年，介詹事唐誠入請，進封襄國公，與進忠等。進忠不悅，訴之張同敞，同敞為請金章鐵券，以示殊異。自隆武來，朝廷無勸沮之計，封拜官爵，皆以兵力多寡通奏，疏數(shù)推薦有無為率，而不論其戰(zhàn)功，彼此遞相增高，虛名浮濫。故楚、蜀、黔、粵合兵近二百萬，精銳者不下三十萬，而離遏潰散以至于亡。
進才由黎、靖入黔，為孫可望所脅，奪其軍。進才僅統(tǒng)百眾人，為可望效用（官）（“官”字衍）。未幾，杖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