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三 隗士杰

華陰隗俊，字士杰。與友會飲，大醉，踉蹌歸。路經(jīng)華下，路旁有孤松甚巨，忽酒涌，仆臥松下不能起，移時睡去。夜央始醒，見身臥渠渠夏屋翠帳中，一笄女端坐對面床，目垂如睡。視之，其美如玉，思欲起誘之，身一動而所見悉杳，身臥孤松下。大驚，急起而歸。每憶女郎，寢食俱廢，特詣之，撫松盤桓，毫無動靜。因思前酒后遇女，黃昏后偽醉，故經(jīng)其處，仰臥如前。星全時，身仍臥廣廈。笄女謂隗曰：“請速起，勿謂偽醉可以欺人?！壁笙?，急起，欲牽女。女拒之曰：“請少耐?！壁缶妥?，女酌酒奉之，曰：“君正人，而福命太薄，故自薦以贊君。請暫自酌，妾去即來?！鄙贂r，執(zhí)一冊入，開冊示隗。隗視之，上列己名，注云：“二十三歲以疾卒?！壁蟠篌@。女曰：“勿驚。君于‘二’字上添寫一‘百’字，君可享壽百二十三歲矣！”隗添寫訖，女執(zhí)冊如授人，冊即不見。女謂隗曰：“君于五福，先得曰壽之一，可慶可賀！”隗問女履歷，女曰：“妾范氏，其他不必問?！敝篃敉瑢?。范謂隗曰：“嗣后君務(wù)夙歸夜來?！币蝗?，隗日暮即赴。至，惟寒濤在空，他無所見，疑之。移時，身立巨院中。范出廳奉迓曰：“君來何早也？日方暮，陽氣猶盛，妾不知奉事，嗣請勿爾！”隗應(yīng)諾。先是，隗鄰村郝某之女極美，隗見而愛之，因煩媒灼題親，已有成說，尚未文定。土豪萬某聞之，欲聘為子婦，使人強郝允親，擇日過門。一日，隗造范所。剛至，范曰：“萬某之子某，帶酒此時歸，路出某處，遇仇人怒毆。君俟其毆已去后，某若未死，杖殺之，妾能使郝某之女仍歸君?！壁蟛挥?。范授杖恿慫之，隗始去。時月微明，果見二人廝打。未幾，一人仆。隗心知仆者當(dāng)是萬某，憐之，遂大言曰：“御人賊，勿得傷人！”持杖直赴，勝者自去。及隗至，仆者亦起，視之果萬某。隗送萬至萬家而回。范曰：“君不惟不殺萬，而反救之，何也？”隗曰：“見死不救非仁人。且殺其人而娶其妻，仆即為鰥終身，不為！”范喜曰：“君誠不愧為正人，云為若是，終得麗偶?！币蝗?，隗憂形于色。范問之，隗曰：“日用不繼，是以隱憂。”范亦蹙額曰：“如之何？”多時始曰：“有一事可以致富，但于妾有害，嗣妾當(dāng)阨時，祈君憐而拯之。”隗曰：“害由仆至，理合救拯。即不然，亦不宜坐視卿溺而不援之以手?！狈对唬骸吧疥幱幸谎ǎ绱蠊犯]。內(nèi)一女狐仙，善睡，恒數(shù)月方醒。君擇甲子日，蛇行而入，二十步外即寬大，亦明亮。石壁掛一銅鏡，大如碗口，君懷之而出，鏡中有美人，即狐仙之真容。地內(nèi)有金銀寶物，以鏡照之，雖在黃泉，無不見；掘取之，可致巨富?！壁笕胙ㄈ＄R出。鏡之妙用，悉如范言。范助隗掘取，數(shù)月之間，家藏?zé)o算矣。范勸隗止，隗從之。一日，范恐懼曰：“狐婢將至，見妾，懟之必深。渠若用武，妾難抵敵。祈君視妾有敗勢，即蓄氣向?qū)氱R后面竭力吹之，渠必仆。蓋以鏡中有渠形像也?！壁蠹痹唬骸扒洳豢沙似淦投鴤?。”范應(yīng)諾。且曰：“君與狐有宿分。君日置寶鏡于懷，夜擁于衾，渠見君，必樂同枕衾?！毖杂櫜灰姟５谌胀?，隗酌酒自飲，狐女忽至，怒問曰：“誰令君竊取寶鏡？”隗拽女坐，酌酒勸之飲。女連飲數(shù)杯。隗曰：“請勿怒，今夕非致怒時也?！迸υ唬骸芭負袢找俊痹唬骸胺且病Ｇ渑c仆對飲，不啻合巹，豈有合巹之夕而致怒者乎？”女不語。飲際，隗眈眈視女。女曰：“陋姿在鏡中，君把玩數(shù)月，尚未看足耶？”隗曰：“仙姿在鏡，如鏡中之花，欲弄而不得，今得親身攀折矣！”爰拽女同寢，女亦不拒。次日，仍問取鏡之由。隗歷言之，曰：“仆不知其為何仙?！迸唬骸扒硐梢病Ｆ湓谒上?，故常依松。君執(zhí)杖去從樹北皮連擊二十五擊，渠晚上必來，妾將手刃之！”隗甚為范危。隗如數(shù)擊松歸，及晚，方與狐對語，范忽至。狐女見之大怒，曰：“良人所取之鏡，華之寶藏，山神令吾職守，不容假人。蓋所假非人，彼賴以暴富，不啻助人為惡。今吾難免，必泄忿于汝始甘心?！毖砸?，執(zhí)杖向毆，范懼而出。狐女逐之，斗于庭前。隗恐夜黑二人有傷，令家人多燒燭以照之。移時，范不能支。隗如其數(shù)，大氣吹鏡后面，狐女果仆。范立俟不前，狐女起而復(fù)斗。隗視范將敗，復(fù)吹，狐女復(fù)仆。連仆數(shù)次，氣力已盡，隗勸入室。范亦從之入，曰：“事已至此，挽回?zé)o由，愿勸郎君散財濟貧以贖姊罪?！焙唬骸爸褂写艘恍g(shù)以處之?！壁髲?fù)應(yīng)承之。狐女反恚為喜。隗設(shè)筵同酌以釋夙嫌，狐女曰：“妾不能久奉箕帚?！狈兑嘌栽潞蠹崔o去。隗憂曰：“仆有二妻，不日即為鰥夫，不惟仆情難堪，卿等亦用心太忍矣！”狐女曰：“如君福命，自有麗偶?！壁笤唬骸胞惻己卧?？有此家業(yè)，不難續(xù)娶，然所娶未必德容兼全；倘有不佳，憾遺終身?！焙唬骸皳裰?。”隗曰：“笄女不出閨門，何由而擇？”狐女曰：“有寶鏡可恃。”蓋有美人，以鏡照之，則美人之形容留鏡中，若另照一人，而前人始杳。遂起身謂范曰：“敢煩仙姊代勞，明日務(wù)照一美人來，吾三人同觀之?！狈稇?yīng)諾，狐女始以鏡授之。隗心疑曰：“鏡在吾懷，渠何由取去？”摸之，已無有矣。次日，范復(fù)命。狐女視鏡中人不佳，曰：“吾見猶厭，況良人乎？”隗視之，果搖首不語。凡照數(shù)人，隗俱不以為可。后照一美人來，狐女見之，曰：“得之矣！良人見之，必魂飛魄散，不能自由矣！”隗見曰：“得此，可不祈憐于卿二人矣。此誰氏之女？”范曰：“紳士仲氏，同郡郡內(nèi)居，違此一百六十余里?！壁蠹睙┟秸f合。將過門，范與狐女俱辭去。
隗屆六旬，得疾，醫(yī)藥罔效。自知降年方永，何致不起，必有別故，遂謂妻仲氏曰：“卿為仆召嫡妻范氏去！”仲曰：“何處召之？”隗以擊某處之松與擊之之?dāng)?shù)語之。仲急命駕而往，路思曰：“擊松而范自至，范必畏擊。”因倍其數(shù)而擊之。歸，實告隗，隗曰：“二十五數(shù)，數(shù)半大衍，渠已不勝震驚。今以大衍之?dāng)?shù)擊之，渠必仇卿?！敝僭唬骸版粦?！”未幾，范至，怒問隗曰：“君遣誰氏擊松來？”隗未及答，仲應(yīng)之曰：“吾！”范大怒。仲拽之坐曰：“吾語汝：婦之于夫，生則為終身之仰望，死則遺半生之憾恨。為之服，等于翁姑父母；一為寡，甚于鰥夫孤獨。汝既列鬼仙，必知郎君之疾。既知之而度外置之，無志無良，不節(jié)不義，即鳴鼓而攻，還為過？尚以不韙責(zé)人耶？”范聞之，起身端肅曰：“吾之罪也！”謂隗曰：“君疾不能幸免，惟輕財好施始可愈?！壁笤唬骸捌途栀Y濟物已三十余年?！狈对唬骸凹韧徽f，非竭力捐白金三、四萬不可也?！壁笤唬骸凹从柚?，亦須病愈?！狈对唬骸熬娲诵模闪⒂?。”隗曰：“定如卿言。”病果旬日愈。華陰地丁銀三萬六千余兩，時歲饑，民苦征徭。隗見邑尹，言愿代完合邑征賦，外奉尹銀若干。尹喜，從之。交納畢，范喜曰：“是舉也，不惟君子孫福澤不可量，狐姊亦賴之免前愆矣！”未幾，狐女果至，謝范曰：“妹之得免天譴，固以良人揮金如土，然皆吾姊恿慫之力也。”隗曰：“仆有一事，刻刻在念，不知卿等亦能為力否？”狐女曰：“何事？”隗曰：“大不孝之事也?！焙唬骸耙诪橹??！睔v相群婢，有一婢極媸，狐女曰：“此婢宜男，納之必得令嗣?！壁蟪笾?。狐女曰：“納之，亦可少折消受嬌妻美妾之福也?！敝^范曰：“可以行矣！”言訖俱杳，不復(fù)至。隗年將古稀，仍無子，不得已納丑女，果得子。其子孫不改其道，世享厥福?，F(xiàn)今后人尤重讀書人，凡貧儒與失館游學(xué)者，偶至其家，以客禮待之，供給衣食，禮貌不衰。
虛白道人曰：世之得外財而不能久享者，未必其福命薄，或以視財如命之所致也。蓋非分之財，宜公之于人，不宜私之于己。如私之，則犯造物之所忌，豈能久享哉？若隗某之所為，可為得處富之道矣！其后人最重讀書人，尤為可嘉。虛白道人之言，允哉！世之登月無仕、積多金者，非不赫奕一時也。乃或及子孫而馨焉，或僅及其身而罄焉，無他，不正故也。隗生之福，以正得之。彼華陰令之納賂，其不能久享也，必矣！上元李瑜謹注
何其酣暢淋漓耶！其事優(yōu)于蓮香傳，文亦如驂之靳。漁樵散人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