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五 翠玉
作者：解鑒東省貢院，沿傳大場后，群狐僑寓其中，且指某某常見怪異以實之?？ど?，深以為妄。一日晚經(jīng)其處，至云路牌坊，忽憶人言，決意入探以釋眾惑。過龍門，號舍皆漆黑，風(fēng)吹草動，毛發(fā)森豎。屆至公堂，佇立良久，更無少異，竊笑傳言之訛。忽聞堂后有誦讀聲，遂摩娑復(fù)進。將至監(jiān)臨住所，見燈火射窗，讀聲清朗。竊聽之，所讀乃戚價“人臣事君以忠”制藝文，字句真著，聲音宏亮，令人聞而忘倦。聽之久，始入，曰：“先生勤讀哉？”其人見生，離居遜坐。生詢姓氏，對言姓許名寅，納監(jiān)而事舉業(yè)者。竹钅盧湯沸，以茶當(dāng)酒，略與傾談，心胸頓豁，生甚愛之，曰：“深院無偶，得勿岑寂乎？”許曰：“寒舍狹隘，下帷無地，故假此耳。”復(fù)笑曰：“人言此中多狐，仆居此月余，毫無動靜，可知訛傳之不足憑信。”生曰：“仆亦為此來。聞君言，而仆疑釋，將為播揚以釋眾疑?！毖砸?，各大笑。生曰：“仆欲與君伴讀，未知君意豈敢相強?！痹S曰：“固所愿也。但讀于此，饔飧自尸，實屬不堪，吾亦將還讀于家?！币茣r，生告辭。許送至至公堂而回。嗣生輒遇許于街市，遇則點首而已。
一日，生同友人乘舟赴歷下亭會飲。飲次，友人談及貢院多狐，生力白其誣，因歷述入探遇許之事，眾未深信。未幾，見一人乘船來。生視之，乃許寅也，曰：“此即去歲寓讀貢院之許先生。”友始信之。許曰：“敬詣尊府，聞君泛舟明湖，故訪問至此?！鄙鷨柶鋪硪猓唬骸熬辞蟮豆缍??！鄙唬骸罢\有之，但吾藥非百病皆理也。欲以藥醫(yī)何癥？”許曰：“妹天癸失調(diào)，業(yè)已三月，體熱如烙，夜不能寐?！鄙唬骸捌退帉Ｖ沃氂H見顏色，細(xì)診脈理，始可調(diào)引理治?！痹S請與生同往，生曰：“茲已半酣，明晨趨赴可也?！币蛟儐踢w，一友曰：“此仆客也。稅居寒舍閑院已兩月?！鄙唬骸白鹪⒓认ぃ馃└杳??！痹S復(fù)丁寧數(shù)語而去。蓋生不業(yè)醫(yī)，祖?zhèn)鞔朔剑┧筒凰髻棥?br>次日，生易服往。許導(dǎo)入內(nèi)室。少坐，一婢扶二八女郎自內(nèi)間出。睨之，大驚，心計曰：“此非群玉山頭、瑤臺月下，何得有此奇逢？”故假診視，遲延多時，始留藥錄引而出。至家，與妻言之，妻曰：“此藥專醫(yī)婦女，如見婦女之美，而念想綦切，是先人借此以積善，至君而為喪德舉也。”生深然之，而于心終不忘。后月余，思欲一見顏色，少慰渴想。以許稅居友人第，遂托故訪友。冀因友善許，徐圖如愿。友人言：許遷徙他所已數(shù)日。生大失所望，悒悒而歸，以為所愿終身難遂矣。
有執(zhí)友官閩，寄函招之，生治任往。適值友公出未回，旅居以俟之。為客身閑，乘馬郊游。路經(jīng)一莊，有惡官之幼子，同乳婦嬉戲道側(cè)。馬驚，踐幼子死。婦牽馬轡不令行。生以鞭擊之，重傷頭顱，婦亦仆地卒。生大懼，策馬急馳。出莊里許，回顧有二人乘怒馬追之，勢將迫近。生惶懼，遺策于地，馬行益緩，造次顛沛，神昏意亂，忽前一人磬控而來，視之，乃許寅也，遂急呼曰：“許兄救我！許兄救我！”許回馬與生并轡紆道而馳。生虞仇人窮追，止違兩箭遠，不知渠何故未見，仍由大路馳去也。生與許同驅(qū)千余里，將至一莊，令生放馬于野，生甚惜之。許曰：“君命且難保，尚惜代步耶？”釋馬同行入村。至一大門，許系乘引入。生乍脫大難，方寸忐忑，莫知所為，移時始起身展謝。許曰：“仆能濟一時之厄，實無萬全之策?！鄙勓源蟛?，泣求施救。許曰：“有一人能多方保護，但渠秉性冷落，恐君壯年盛氣，不能忍耐。”生曰：“若得絕處逢生，即使唾罵，甘受不辭。不知其人為誰？”許曰：“即君施藥醫(yī)愈舍妹翠玉也?！鄙勚?，不禁反悲為喜，急請拜見。許遂引生入后院。至危樓下，大聲呼曰：“阿妹，客來矣，可速出迓?！奔绰勔慌計陕曅Γ栽唬骸跋济脕砗?？”出見生，含羞急退，旁坐不語。生揖之，亦傲不還禮。許曰：“某兄逃難到此，祈吾妹憐拯之?！毖砸延?，翠玉牽之曰：“小妹非陪客之人。置客于此而去，兄何大事糊涂也？”許曰：“某兄之難，兄實不能為力。妹肯濟之，則援而止；不肯，則遣之去。自為斟酌，兄不與聞也?！狈餍涠?。
玉靜坐不語。生視之，著粉太白，施朱太赤，艷絕之姿，較昔病顏大不侔矣。然顏如桃李，神逼雪霜，令人望而生畏。久之，生曰：“曩醫(yī)貴恙，得睹仙容，嗣未一見，迄今苑結(jié)中心?！庇裨唬骸霸方Y(jié)何為？施藥濟人，固屬盛德，若借為漁色之媒，祖功宗德喪盡矣。且見美人而思之，亦徒然耳。天不能為君一己之私，令月老系赤繩也?！毖砸眩圆徽Z。生欲去不忍，欲止無趣，遂起身告辭。玉曰：“君欲尋死耶？”生意女必有援留之語，竟不復(fù)言。生不得已，復(fù)自居。既而女呼婢進茗，欻有一婢提茶一壺，置女面前而去。女自酌自飲，不顧生。生笑曰：“卿以糊涂責(zé)令兄，有客在坐，呼茶自飲，不奉客，其禮何居？”女亦微笑，捧杯獻生。飲已，復(fù)酌，而辭色未嘗少假也。未幾，踆烏西墜，女燒高燭。燭下觀之，尤增嫵媚，愛慕之極，漸忘顧忌。女舉燭搴簾入內(nèi)室，生亦從之。女莞然笑曰：“君誠色膽如天矣?！鄙灬虮е?。女曰：“且勿爾。衷懷夙愿，欲達君聽。妾篤志煉修，誓不適人。今遇君……”生遂接口曰：“似此閑談，茲不暇聽。”遂代解裙衫，牽入羅緯，極盡綢繆。女曰：“廿載堅貞，被君輕薄殆盡?！睍r值秋月上弦。每夕，女囑生先寢，或夜半潛起，多時始回。生疑之。望夕，女設(shè)酒胾與生樓臺玩月。女竭力勸生，而己不多飲。二更許，生偽醉欲寢；女令自寢，生不可。既寢，生偽為酣睡。女以生酒后睡熟，暗起啟扉去。尾之，花墻隱身，自隙窺伺，見女至樓下，身化為狐，對月禮拜。拜已，仍化為女。生膽豪，不介意，急回挑燈以俟之。女上樓見燈，愕然曰：“君幾時起？燃燈何為？”生托口渴，覓飲，女信之。既而生笑曰：“夜深露冷，每霄拜月，得無勞乎？”女變色曰：“君何由而知？”生曰：“仆目間卿已三夜矣?！迸唬骸叭绻姁?，祈無以異類為嫌?！鄙唬骸暗妹筛Ｓ?，已極銘感，何敢復(fù)生異心?！迸采酰鲪廴绻?。生乃知許兄妹皆狐，前此貢院之言，蓋欺語也。
一夕，生與女游戲燈下，生曰：“仆來時，卿誤以仆作霞姑，彼何人斯？”女曰：“妾義妹?！鄙唬骸叭蓊佫伤?？”女曰：“霞之娟麗，不惟君生平未睹，即妾亦不多概見。”生聞之傾動，急欲一見芳容，長揖哀請。女屈指曰：“翌午必來?！鄙鸀橹共怀擅?，朝不暇食，盼望綦切。午初，忽聞一女大聲笑言曰：“妹不頻來，姊姊胡不出迓？”既入，見生，訝曰：“姊姊何時得主？無物以賀，何慚如之?！贝溆裨唬骸按丝裆与y到此，卻之不忍，故降心從之?！毕荚唬骸暗萌魝€好男子旦夕作伴，極樂境地。姊曰降心，何欺人已甚？”未幾，飲饌肆設(shè)，三人同酌，主客笑言，履舄交錯。生頻目注霞娘，屢以游詞挑之。霞曰：“姊夫大不端正。”玉曰：“是直宜逐出，使仇人執(zhí)去下水牢也?！鄙萌糌杪劇＞茲u酣，語益狎。霞起，旋即不見。生問之，女曰：“已回家去矣?！鄙鷲炞徽Z，不飲亦不食。玉笑曰：“君得隴望蜀耶？”生曰：“然?！庇裨唬骸斑B宵不堪君擾，得渠少代亦佳。”遂書符，令生揖而焚之。既而，霞笑入，曰：“姊姊大不長進，竟為人作牽頭?！庇裨唬骸翱窭汕闃O，妹可少施慈悲?！毕荚唬骸懊檬┐缺?，姊勿生妒嫉?！庇裥椭?，急于別榻展錦衾，而止設(shè)一枕。霞笑曰：“姊以處己之事處人耶？”時方暮，生即牽霞同寢。玉曰：“何情極之不能待也！”及夜半，霞呼曰：“姊姊呼他去，妹困矣，他尚不欲睡?！庇裨唬骸拔岬酶∩胍归e，不管他人事。”生興足，問霞曰：“翠玉系狐，卿必狐也？”霞曰：“否。妾翟氏，陜西人，從父逃荒到此，十六歲暴病殂謝。狐姊愛妾華容，丹活之。俾居市塵，傭二媼伴焉?！鄙勚橐婧V。
霞善戲謔，每同生赴樓后花園游矚。一日，生自適，聞門外二人語，竊聽之，言仇人覓生甚急，昨獲其馬，兇身必未遠遁，如有獲之者，賞銀若干云云。生大驚，急回樓中。玉見舉止異常，問之。生以所聞告。玉曰：“君可留須，以防察識?！鄙耆静挥麖挠裰\，計及遠害，勉從之。甫半年，須已長成。一夕，女設(shè)酒凗為生祖餞，曰：“此宅即君仇人別業(yè)，渠欲徙居之。茲已為君市馬治任，君可明早登程?！毖砸?，各懷酸惻，而霞娘尤甚，淚滾滾如斷貫珠。玉曰：“妹勿爾。終令汝二人團聚?！笔鐾絹?，絮談不休。未幾，遠鐘報曉，玉曰：“君可行矣?！奔币灶缕髻A水，戟指書之，令生濯面。生面白，濯后顏如渥赭。玉賀曰：“無人盤詰矣。出閩后當(dāng)以凈水滌之?！鄙鷳?yīng)諾。送生至大門外，促生乘。生猶戀戀，玉芳袖一展，二女已杳。生無奈，急乘而馳。
至家，見房舍盡成灰燼，大驚。問之鄰人，始知家被火災(zāi)，妻子投親山莊，已數(shù)月。生尋至，知幼子亦被焚病死，不勝凄楚。生家素倚賃租度日，宅遭回祿，入不敵出，數(shù)年后，廚無炊煙。妻勸行丐，生恥之。一日早起，將從妻謀，忽于床頭得白金數(shù)百，生以為天賜，由是市產(chǎn)謀生，居諸少裕。數(shù)年后，清貧如故，妻適卒，不能備葬具。正躊躇間，忽見案上有白金百兩，大喜，疑金為狐妻之贈，藉以營葬。殯后煢居，目鰥鰥恒不瞑。一日，見華妝麗人率五尺之童自外入，大愕，以為吾家無此眷屬。審諦之，霞娘也。問童子為誰，曰：“君之子，姊生之，而妾養(yǎng)之?！睆娜艘七\財物，茅屋三楹幾滿。生疑為夢，多時驚定而喜，始問子名。曰：“男子之生，父名之。子未見父，誰敢命名？”生曰：“子生于閩，可名福生。玉盍同來？”曰：“姊來二次，君不知耶？”生聞之茫然。曰：“床頭之金，殯妻之資，悉姊親身送到?！鄙顬楦信?。自是財雄一村。生有富戚，久絕往還，聞生陡發(fā)，備禮進謁。見福清秀，面訂為婿。生嘆曰：“今乃知福厚之不可忽也?！备Ｍ昊橹?，悲泣思母。生語霞，霞遂書符，令福三拜稽首而后焚之。未幾，翠玉至，合家團圓，幼子花燭，其喜可知。月余，玉謂生曰：“妾原不欲復(fù)履紅塵，乃夫妻子母之情，妾不能恝，故承妹召，勉為一臨，實不能奉事終身?！毖砸讯茫粡?fù)至。
虛白道人曰：觀某生之遭遇，不惟身亡，兼絕后嗣，乃以施藥一節(jié)，得絕處逢生，嗣子裕后。誰謂捐資樂施為無益舉也？但可借之以積善，不可因之以喪德，當(dāng)以生妻之言為金石也。
著手成春，俯視即是，使留仙為之，不過爾爾。馬竹吾
不信狐而得狐之濟，轉(zhuǎn)令人有望于狐矣。黃琴軒
情生文，文生情。情者見之不覺動情，文者見之謂之能文。蓋防如有議論，有步驟，有斡補，有結(jié)構(gòu)。何子英
文筆如無縫天衣，又若在山陰道上，令人應(yīng)接不暇。技亦神矣哉！尹亦山
讀是傳能不羨某生之奇遇，而常念生妻與狐女之正言，斯為善讀書者。楊子厚
唾罵甘受一段，是黃石公教留侯故智。文善于操縱，極煙離雨合之奇。上元李瑜謹(jǐn)注
一日，生同友人乘舟赴歷下亭會飲。飲次，友人談及貢院多狐，生力白其誣，因歷述入探遇許之事，眾未深信。未幾，見一人乘船來。生視之，乃許寅也，曰：“此即去歲寓讀貢院之許先生。”友始信之。許曰：“敬詣尊府，聞君泛舟明湖，故訪問至此?！鄙鷨柶鋪硪猓唬骸熬辞蟮豆缍??！鄙唬骸罢\有之，但吾藥非百病皆理也。欲以藥醫(yī)何癥？”許曰：“妹天癸失調(diào)，業(yè)已三月，體熱如烙，夜不能寐?！鄙唬骸捌退帉Ｖ沃氂H見顏色，細(xì)診脈理，始可調(diào)引理治?！痹S請與生同往，生曰：“茲已半酣，明晨趨赴可也?！币蛟儐踢w，一友曰：“此仆客也。稅居寒舍閑院已兩月?！鄙唬骸白鹪⒓认ぃ馃└杳??！痹S復(fù)丁寧數(shù)語而去。蓋生不業(yè)醫(yī)，祖?zhèn)鞔朔剑┧筒凰髻棥?br>次日，生易服往。許導(dǎo)入內(nèi)室。少坐，一婢扶二八女郎自內(nèi)間出。睨之，大驚，心計曰：“此非群玉山頭、瑤臺月下，何得有此奇逢？”故假診視，遲延多時，始留藥錄引而出。至家，與妻言之，妻曰：“此藥專醫(yī)婦女，如見婦女之美，而念想綦切，是先人借此以積善，至君而為喪德舉也。”生深然之，而于心終不忘。后月余，思欲一見顏色，少慰渴想。以許稅居友人第，遂托故訪友。冀因友善許，徐圖如愿。友人言：許遷徙他所已數(shù)日。生大失所望，悒悒而歸，以為所愿終身難遂矣。
有執(zhí)友官閩，寄函招之，生治任往。適值友公出未回，旅居以俟之。為客身閑，乘馬郊游。路經(jīng)一莊，有惡官之幼子，同乳婦嬉戲道側(cè)。馬驚，踐幼子死。婦牽馬轡不令行。生以鞭擊之，重傷頭顱，婦亦仆地卒。生大懼，策馬急馳。出莊里許，回顧有二人乘怒馬追之，勢將迫近。生惶懼，遺策于地，馬行益緩，造次顛沛，神昏意亂，忽前一人磬控而來，視之，乃許寅也，遂急呼曰：“許兄救我！許兄救我！”許回馬與生并轡紆道而馳。生虞仇人窮追，止違兩箭遠，不知渠何故未見，仍由大路馳去也。生與許同驅(qū)千余里，將至一莊，令生放馬于野，生甚惜之。許曰：“君命且難保，尚惜代步耶？”釋馬同行入村。至一大門，許系乘引入。生乍脫大難，方寸忐忑，莫知所為，移時始起身展謝。許曰：“仆能濟一時之厄，實無萬全之策?！鄙勓源蟛?，泣求施救。許曰：“有一人能多方保護，但渠秉性冷落，恐君壯年盛氣，不能忍耐。”生曰：“若得絕處逢生，即使唾罵，甘受不辭。不知其人為誰？”許曰：“即君施藥醫(yī)愈舍妹翠玉也?！鄙勚?，不禁反悲為喜，急請拜見。許遂引生入后院。至危樓下，大聲呼曰：“阿妹，客來矣，可速出迓?！奔绰勔慌計陕曅Γ栽唬骸跋济脕砗?？”出見生，含羞急退，旁坐不語。生揖之，亦傲不還禮。許曰：“某兄逃難到此，祈吾妹憐拯之?！毖砸延?，翠玉牽之曰：“小妹非陪客之人。置客于此而去，兄何大事糊涂也？”許曰：“某兄之難，兄實不能為力。妹肯濟之，則援而止；不肯，則遣之去。自為斟酌，兄不與聞也?！狈餍涠?。
玉靜坐不語。生視之，著粉太白，施朱太赤，艷絕之姿，較昔病顏大不侔矣。然顏如桃李，神逼雪霜，令人望而生畏。久之，生曰：“曩醫(yī)貴恙，得睹仙容，嗣未一見，迄今苑結(jié)中心?！庇裨唬骸霸方Y(jié)何為？施藥濟人，固屬盛德，若借為漁色之媒，祖功宗德喪盡矣。且見美人而思之，亦徒然耳。天不能為君一己之私，令月老系赤繩也?！毖砸眩圆徽Z。生欲去不忍，欲止無趣，遂起身告辭。玉曰：“君欲尋死耶？”生意女必有援留之語，竟不復(fù)言。生不得已，復(fù)自居。既而女呼婢進茗，欻有一婢提茶一壺，置女面前而去。女自酌自飲，不顧生。生笑曰：“卿以糊涂責(zé)令兄，有客在坐，呼茶自飲，不奉客，其禮何居？”女亦微笑，捧杯獻生。飲已，復(fù)酌，而辭色未嘗少假也。未幾，踆烏西墜，女燒高燭。燭下觀之，尤增嫵媚，愛慕之極，漸忘顧忌。女舉燭搴簾入內(nèi)室，生亦從之。女莞然笑曰：“君誠色膽如天矣?！鄙灬虮е?。女曰：“且勿爾。衷懷夙愿，欲達君聽。妾篤志煉修，誓不適人。今遇君……”生遂接口曰：“似此閑談，茲不暇聽。”遂代解裙衫，牽入羅緯，極盡綢繆。女曰：“廿載堅貞，被君輕薄殆盡?！睍r值秋月上弦。每夕，女囑生先寢，或夜半潛起，多時始回。生疑之。望夕，女設(shè)酒胾與生樓臺玩月。女竭力勸生，而己不多飲。二更許，生偽醉欲寢；女令自寢，生不可。既寢，生偽為酣睡。女以生酒后睡熟，暗起啟扉去。尾之，花墻隱身，自隙窺伺，見女至樓下，身化為狐，對月禮拜。拜已，仍化為女。生膽豪，不介意，急回挑燈以俟之。女上樓見燈，愕然曰：“君幾時起？燃燈何為？”生托口渴，覓飲，女信之。既而生笑曰：“夜深露冷，每霄拜月，得無勞乎？”女變色曰：“君何由而知？”生曰：“仆目間卿已三夜矣?！迸唬骸叭绻姁?，祈無以異類為嫌?！鄙唬骸暗妹筛Ｓ?，已極銘感，何敢復(fù)生異心?！迸采酰鲪廴绻?。生乃知許兄妹皆狐，前此貢院之言，蓋欺語也。
一夕，生與女游戲燈下，生曰：“仆來時，卿誤以仆作霞姑，彼何人斯？”女曰：“妾義妹?！鄙唬骸叭蓊佫伤?？”女曰：“霞之娟麗，不惟君生平未睹，即妾亦不多概見。”生聞之傾動，急欲一見芳容，長揖哀請。女屈指曰：“翌午必來?！鄙鸀橹共怀擅?，朝不暇食，盼望綦切。午初，忽聞一女大聲笑言曰：“妹不頻來，姊姊胡不出迓？”既入，見生，訝曰：“姊姊何時得主？無物以賀，何慚如之?！贝溆裨唬骸按丝裆与y到此，卻之不忍，故降心從之?！毕荚唬骸暗萌魝€好男子旦夕作伴，極樂境地。姊曰降心，何欺人已甚？”未幾，飲饌肆設(shè)，三人同酌，主客笑言，履舄交錯。生頻目注霞娘，屢以游詞挑之。霞曰：“姊夫大不端正。”玉曰：“是直宜逐出，使仇人執(zhí)去下水牢也?！鄙萌糌杪劇＞茲u酣，語益狎。霞起，旋即不見。生問之，女曰：“已回家去矣?！鄙鷲炞徽Z，不飲亦不食。玉笑曰：“君得隴望蜀耶？”生曰：“然?！庇裨唬骸斑B宵不堪君擾，得渠少代亦佳。”遂書符，令生揖而焚之。既而，霞笑入，曰：“姊姊大不長進，竟為人作牽頭?！庇裨唬骸翱窭汕闃O，妹可少施慈悲?！毕荚唬骸懊檬┐缺?，姊勿生妒嫉?！庇裥椭?，急于別榻展錦衾，而止設(shè)一枕。霞笑曰：“姊以處己之事處人耶？”時方暮，生即牽霞同寢。玉曰：“何情極之不能待也！”及夜半，霞呼曰：“姊姊呼他去，妹困矣，他尚不欲睡?！庇裨唬骸拔岬酶∩胍归e，不管他人事。”生興足，問霞曰：“翠玉系狐，卿必狐也？”霞曰：“否。妾翟氏，陜西人，從父逃荒到此，十六歲暴病殂謝。狐姊愛妾華容，丹活之。俾居市塵，傭二媼伴焉?！鄙勚橐婧V。
霞善戲謔，每同生赴樓后花園游矚。一日，生自適，聞門外二人語，竊聽之，言仇人覓生甚急，昨獲其馬，兇身必未遠遁，如有獲之者，賞銀若干云云。生大驚，急回樓中。玉見舉止異常，問之。生以所聞告。玉曰：“君可留須，以防察識?！鄙耆静挥麖挠裰\，計及遠害，勉從之。甫半年，須已長成。一夕，女設(shè)酒凗為生祖餞，曰：“此宅即君仇人別業(yè)，渠欲徙居之。茲已為君市馬治任，君可明早登程?！毖砸?，各懷酸惻，而霞娘尤甚，淚滾滾如斷貫珠。玉曰：“妹勿爾。終令汝二人團聚?！笔鐾絹?，絮談不休。未幾，遠鐘報曉，玉曰：“君可行矣?！奔币灶缕髻A水，戟指書之，令生濯面。生面白，濯后顏如渥赭。玉賀曰：“無人盤詰矣。出閩后當(dāng)以凈水滌之?！鄙鷳?yīng)諾。送生至大門外，促生乘。生猶戀戀，玉芳袖一展，二女已杳。生無奈，急乘而馳。
至家，見房舍盡成灰燼，大驚。問之鄰人，始知家被火災(zāi)，妻子投親山莊，已數(shù)月。生尋至，知幼子亦被焚病死，不勝凄楚。生家素倚賃租度日，宅遭回祿，入不敵出，數(shù)年后，廚無炊煙。妻勸行丐，生恥之。一日早起，將從妻謀，忽于床頭得白金數(shù)百，生以為天賜，由是市產(chǎn)謀生，居諸少裕。數(shù)年后，清貧如故，妻適卒，不能備葬具。正躊躇間，忽見案上有白金百兩，大喜，疑金為狐妻之贈，藉以營葬。殯后煢居，目鰥鰥恒不瞑。一日，見華妝麗人率五尺之童自外入，大愕，以為吾家無此眷屬。審諦之，霞娘也。問童子為誰，曰：“君之子，姊生之，而妾養(yǎng)之?！睆娜艘七\財物，茅屋三楹幾滿。生疑為夢，多時驚定而喜，始問子名。曰：“男子之生，父名之。子未見父，誰敢命名？”生曰：“子生于閩，可名福生。玉盍同來？”曰：“姊來二次，君不知耶？”生聞之茫然。曰：“床頭之金，殯妻之資，悉姊親身送到?！鄙顬楦信?。自是財雄一村。生有富戚，久絕往還，聞生陡發(fā)，備禮進謁。見福清秀，面訂為婿。生嘆曰：“今乃知福厚之不可忽也?！备Ｍ昊橹?，悲泣思母。生語霞，霞遂書符，令福三拜稽首而后焚之。未幾，翠玉至，合家團圓，幼子花燭，其喜可知。月余，玉謂生曰：“妾原不欲復(fù)履紅塵，乃夫妻子母之情，妾不能恝，故承妹召，勉為一臨，實不能奉事終身?！毖砸讯茫粡?fù)至。
虛白道人曰：觀某生之遭遇，不惟身亡，兼絕后嗣，乃以施藥一節(jié)，得絕處逢生，嗣子裕后。誰謂捐資樂施為無益舉也？但可借之以積善，不可因之以喪德，當(dāng)以生妻之言為金石也。
著手成春，俯視即是，使留仙為之，不過爾爾。馬竹吾
不信狐而得狐之濟，轉(zhuǎn)令人有望于狐矣。黃琴軒
情生文，文生情。情者見之不覺動情，文者見之謂之能文。蓋防如有議論，有步驟，有斡補，有結(jié)構(gòu)。何子英
文筆如無縫天衣，又若在山陰道上，令人應(yīng)接不暇。技亦神矣哉！尹亦山
讀是傳能不羨某生之奇遇，而常念生妻與狐女之正言，斯為善讀書者。楊子厚
唾罵甘受一段，是黃石公教留侯故智。文善于操縱，極煙離雨合之奇。上元李瑜謹(jǐ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