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之七 隴州三案

竹吾馬公，諱國翰，世居邑東關(guān)外南權(quán)府莊。賜進(jìn)士，榜下即用，后官隴州知州。歸里時，壽將古稀。著有《朱子家訓(xùn)》、《夏小正》、《文選擬題》等，詩稿《竹如意》一部。余《錄》由契友王萱堂轉(zhuǎn)呈于公，公賜題七絕六首，條下錄批，十居八九。余見之，感激不勝，敬詣拜謝，始識荊。往來久之，公知余清貧，言愿出名邀同人代求捐輸，以鐫余《錄》。乃舉意未久，而公即仙逝，誠余之大不幸也。公在時，嘗言官隴州折獄。余欲擇公之用心深微者，敘入余《錄》。公嫌自負(fù)，不以為可。公丁巳年病故，故追錄之。
有鄉(xiāng)人宋芳者，娶醮婦楊氏為繼室。楊與鄰村周旺有私，芳不家，周恒夜來明去。芳死，益無忌憚。芳弟蒲知之，夜執(zhí)周，以獲竊稟于公。公問周，周認(rèn)奸不認(rèn)竊。問其所交，供言芳子媳何氏。蓋芳有前妻之子，娶妻甫二年，貿(mào)易在外，恒數(shù)月不歸。楊亦以不貞控何氏。公傳案對質(zhì)，楊言周與媳私合，何言周與姑通奸。公問蒲，蒲言聞嫂不貞，未聞侄媳之有他。公曰：“汝等各執(zhí)一詞，不足憑信。候傳鄰佑問之，第三日巳刻審究，來遲重責(zé)不貸?！敝寥眨鄢庶c單，言人證已齊。公使心腹人暗窺之，見何負(fù)氣自居一處，俯首不語。周與楊眉目送情，有時談笑。午后，周市食物食楊，不顧何。暗窺者復(fù)于公。公立升堂聽之，楊與何言如故。公曰：“不必互推。周非奸，實為竊，乃偽言為奸，以壞汝家風(fēng)?？僧?dāng)堂自擊之，以泄汝忿?！绷钜垡阅菊仁跅钍?，曰：“即擊死不償命?！睏顖?zhí)杖，重舉輕落，若恐傷周。公止之，令役復(fù)以杖授何氏。何執(zhí)杖急起，向周首而擊，勢將一杖擊死之。公令役架其杖，曰：“勿擊?！眴栔茉唬骸叭晷且谷胨问遥螢樵?？”周曰：“實為奸。”公曰：“汝果為奸，必與楊，非與何?！敝芘c楊力辨之。公曰：“勿嘩，靜聽吾言。何欲一杖擊死汝，蓋以與汝心無系憐也；楊氏恐傷汝，蓋以與汝情有恩愛也。汝未上堂時，吾使人窺之，汝與楊不時談笑，且市食物食楊，不及何，不可知汝所私者是楊而非何乎？”周猶強(qiáng)辨。將刑之，周懼而服，楊亦承認(rèn)。笞周四十，釋之。公謂蒲曰：“汝兄已死，楊氏淫行既著，可聽其再嫁，不許復(fù)入汝門?！笔垢骶呓Y(jié)結(jié)案。
公公出回署，一少婦攔輿喊冤。公視之，揚(yáng)且皙，可稱邦媛。公升堂，婦以呈呈。上寫報竊李氏，被竊金銀首飾等物若干件，與氏夫趙忠因被竊縊死等情。公曰：“被竊之物，汝之家藏耶？”氏曰：“非也。氏夫借于同村史文，欲當(dāng)作生意。”公曰：“被竊之夜，汝夫在家否？”氏曰：“在?！惫唬骸昂挝粗X？”氏曰：“因同史文飲，醉歸睡熟?！惫唬骸叭昵一?，明日檢驗?！惫炇?，果縊死。問氏姑與鄰佑，毫無別說。謂氏姑曰：“暫厝汝子，吾回衙即差役緝捕?！币鄄顿\，月余無耗。李氏又擊鼓喊冤。公升堂，問之。氏曰：“史文討借物甚急，氏姑欲鬻氏償之?！惫唬骸皩㈠鹘o誰氏？”氏曰：“即史文。”公疑之，曰：“汝可哀汝姑貨產(chǎn)以償。”氏曰：“氏家僅有坡地畝余，數(shù)日前，氏夫已當(dāng)給史文?！惫唬骸柏洰a(chǎn)未久，應(yīng)有存項，何為復(fù)借當(dāng)物？”氏曰：“其地價，亦以夫與史文飲，醉睡，被賊竊去?！惫?，曰：“汝夫與史文新交乎？舊交乎？”氏曰：“聞夫言，前與史文無素，氏過門后始相往來，日漸厚?！惫庵^實有別情。趙忠兩次被竊，未必非史文為之也，且趙二次被竊，皆以與史文飲醉，情實可疑。遂謂氏曰：“所借之物，其分兩樣式，汝記之乎？”氏曰：“有史文手書帳單，開載清白。”公曰：“汝明日務(wù)將帳單暗暗送來，或賊人可由之而獲，汝夫之冤，可由之而伸。萬勿向他人言?！笔先缑９钜蹖⑹瞎脗髦?，問之曰：“汝何以欲鬻媳于史文？”氏姑曰：“史文言：如以媳嫁之，不惟借物不要，愿將前當(dāng)?shù)匚钠跬嘶?，不要分文。”公曰：“汝媳美，鬻之?dāng)?shù)枚嘟稹２辉S嫁史文，如故違，必重責(zé)?！笔瞎弥Z而去。
公將六班總頭役楊某呼至，語以李氏被竊等情，授以密計，令照辦理。楊某遂覓名妓，語以公意，認(rèn)為己女。煩同班能言者王某，見史文，言愿以女妻之。史文曰：“吾欲娶趙忠之妻李氏?！蓖跄吃唬骸氨夭恢C。蓋日昨本官差吾將李氏之姑傳至，官當(dāng)堂諭之，不許李氏嫁汝，渠何敢故違！且楊某之女，較李氏尤艷，汝如見之，必魂飛天外?！笔沸膭樱唬骸拔峥梢砸娭?？”王曰：“可。某街有酒肆，女時由肆外往來探親。肆飲而俟，必遇之?！笔废?，立欲從王去。王曰：“何急也？明日吾候于彼?！笔窇?yīng)諾而王去。王以與史應(yīng)對之言語楊某。次日史至，立出錢市肴與王飲。未幾，王曰：“楊女來矣?！笔芬婓桥c媼并行至，審視之，玉肌花貌，果愈李氏。媼謂女曰：“肆中客眾，發(fā)財氣象?！迸?yīng)，斜睨而過。史立肆前目送之。王曰：“渠不久必回，可再飽視之?！彼煲骑嬎燎耙再埂Ｎ磶?，女與媼果偕歸。至肆前，女腿帶適開。媼令束之，曰：“金蓮瘦小若是，何能佐婿家中饋事？”女笑曰：“勿代他人致憂。”女束帶，談笑而去。王曰：“容顏如何？”史曰：“處處可人。渠要聘金幾何？”王曰：“明日復(fù)命?！贝稳眨跻娛吩唬骸皸钅巢凰髌附?，唯要金銀首飾等數(shù)件。然首飾等物，新人過門，全行帶回，與汝無損也?！笔穯栔?，王歷言其物，史悉應(yīng)之。于是擇吉納聘。楊將所得史文之物，悉獻(xiàn)于公。公視之，與史文開載趙忠所借，樣式分兩悉同。大怒，立差役拘史文到，問之曰：“汝借給趙忠之物，汝家尚有一樣者否？”史曰：“無之?！惫允罪椀任锸局?，曰：“此汝聘楊某之女之物，非即借給趙忠之物乎？”史曰：“不是?！惫詭问局?，曰：“若果不是，何以與汝開載樣式分兩悉同？”史曰：“煩匠人照樣打造?！惫唬骸昂稳舜蛟?？”史不語。公曰：“明是汝借出而復(fù)竊回，尚強(qiáng)辨耶？”令役刑之。刑已，公曰：“楊某無女，吾令認(rèn)妓為女，偽為嫁汝，以賺汝首飾等物。今證據(jù)不爽，汝何得不認(rèn)？”史關(guān)口奪氣，遂認(rèn)之曰：“實身竊回?！惫唬骸摆w忠當(dāng)?shù)赜谌辏涞貎r亦汝醉之以酒而竊取之?！笔酚?，公止之，曰：“汝且勿言，吾視汝如見肺肝。汝之竊趙財物，非為財，實為色。汝愛李氏之美，故欲趙速貧而圖其妻。”史以心意被公猜破，不得不招。公遂將地判歸李氏。問史曰：“汝發(fā)財幾年矣？”史曰：“五六年。”公曰：“金銀等物非尋常百姓家所易有，其物何來？趙忠因汝竊自縊，汝已無生理，可實言?！笔纷灾餆o可宥，遂吐實。蓋漏網(wǎng)之巨盜，更名史文。司徒政自幼結(jié)鄰村趙義之女三官為妻。政年已逾冠，因父服未闕，故未親迎。政從塾師讀。一日，同硯友周木連出游，信步至趙義莊外丘陵上，下有桃園，周與趙同村居，遂指曰：“彼即令岳之桃園?！眻@有笄女，周復(fù)曰：“彼笄女即令正。今桃實有蕡，君盍假摘桃以瞻芳姿?！闭闹?。見女，故為多言以餂之，曰：“吾特來摘桃食，勿謂不相識。吾居某村，姓司徒，名政，得年二十一歲，某月某日某時生?！迸⑿υ唬骸拔嶙R君。吾非算命先生，何必言君生辰八字？”急摘數(shù)桃與政曰：“君速去，勿為人遇以作話柄。”政受桃時摻執(zhí)女手，將欲有言。女偽曰：“鄰婦來矣。”政釋女，女急退避之，政亦去。當(dāng)政之來也，三官比鄰錢氏女適至，見政，隱身樹后以視之。政既去，錢女從樹后轉(zhuǎn)出，曰：“摘桃人何去之速也？得若個好婿，接談片時佳甚，子速之去，性與人殊矣?！比僭唬骸盁o之?！卞X曰：“渠來時自言生辰，去時執(zhí)子之手。吾悉聞見，尚云無之耶？”三官曰：“誠有之。祈妹緘口，以免嘲笑。”錢笑應(yīng)之。
異日，周木連自塾歸，過趙義門，適三官獨立門口，睨之，婉如清揚(yáng)，不覺神馳。詣家，欲火孔熾，實難自禁。聞女自居一室，室靠閑園有牖，因思逾垣隔窗與語，少慰渴想。既至，垣有傾圯，遂直入，微扣窗欞。蓋三官有鄰女錢氏常與伴宿，三官因連夜服事母病，惟錢女在室。聞扣聲，知非賊，問之，木連偽托司徒政曰：“日昨摘桃人。”錢知為三官婿，遂偽為三官之言曰：“君深夜來此何為？”曰：“昨睹玉色，時凝寤寐，敬來一會?！卞X曰：“此非會時也?！蹦具B曰：“何時得會？”錢曰：“嫁娶?！蹦具B曰：“情極不能待。卿不憫憐，請死于此?！卞X思冒三官名，暗與情郎一會，亦佳，啟窗納之，遂相狎。木連曰：“仆愛卿雙翹，愿賜一履以寓情懷。”錢曰：“妾所著，舊而穢。妾有新履，可以贈君?！彼鞂⑷僦汤C五紋新小靴給木連。木連與錢連會三夜，始赴塾。
月余，木連托故歸，蓋以不能忘情其所私也。夜靜欲赴，甫出門，遇對門車三飲酒歸。立談之際，不覺墜三官之靴于地。車拾之，木連懇求擲還。車曰：“子無妻室，此物何來？實言，吾即與之?！蹦具B初不肯，車壯盛，力不能強(qiáng)求，不得已，直告之。車曰：“若然，子必與吾同去一次，吾始與?！蹦具B決言不可。車曰：“吾既知其處，不難自往?！毖砸延ァＤ具B掣之，車推木連跌仆逕去。木連急起追之，將及趙園垣傾處，木連從后以石擊之，車頭破腦出而死。
車父喊稟于公。檢驗時，車父以女履呈于公，言于死尸懷中得之。時公聞旁觀之婦人曰：“是履乃……”相違少遠(yuǎn)，僅聞此三字。公令役將私議之婦喚至，曰：“適才汝‘是履乃’之言吾已悉聞，可再言之。如有一言不實，重責(zé)不貸?！眿D懼，曰：“適才吾言是履乃趙三官之履，遺失多日，尋覓不得，奈何在死尸懷中？”公曰：“汝言是實，與吾所聞不爽。三官之父為誰？”婦曰：“渠父名趙義，已卒，唯有老母黃氏在?！惫唬骸扒雍翁?？”婦指閑園曰：“即是第?！惫曋?，見靠園有室系活窗，曰：“鄉(xiāng)村不宜如此，蓋不利于賊盜也?！绷钜蹅鼽S氏至，曰：“汝女嘗失履乎？”黃恐累于命案，曰：“未也?！惫珗?zhí)女履曰：“此非汝女之履乎？”黃曰：“亦非也?！眿D曰：“吾已稟明?！秉S始承之。公令取對履。黃取至，果大小花樣無少異。令女役帶黃氏母女進(jìn)州。公意三官必以履贈所私，而托言遺失。及見女，貌雖美都，毫無淫意，復(fù)疑之。托言謂黃氏曰：“汝母女他居不便，居衙中可也?！绷铈緥嬜砣伲似渥硭?，窺其私，儼然處子。公益疑，問三官曰：“汝履何以在尸懷中？”女曰：“不知。吾履失已月余。”公曰：“遺失之處汝知之否？”女曰：“知之，即靠閑園活窗之室。月前有鄰女錢氏伴吾宿于室，吾因母病傍母眠，惟錢女自宿于室四五日，吾履忽亡其一。”公令役傳錢女。不日，女母偕女到堂。公見女容飾不雅，謂女母曰：“汝女字人否？”曰：“未也。”公曰：“若大之女而不字人，大失為母之心?！眴栧X女曰：“三官供言，月前汝伴宿于其家，有諸乎？”女母代答曰：“有之?！惫珡?fù)問曰：“三官因母病伴母，汝自宿其室四五日，有諸乎？”女母不知，不能代答，謂其女曰：“可實言之?！迸唬骸耙嘤兄！惫唬骸叭昙茸跃悠涫?，三官之履即于彼時不見，汝必知履之所在?！迸鹧圆恢?，公笑曰：“必汝自宿之時，以履贈交好之人矣。”女不服，且出言不遜。公怒，令女役強(qiáng)驗其私。女役復(fù)曰：“實非處子。”公笑曰：“汝身破于何人？”女不答。公怒，呵役刑之。女懼曰：“實與三官之婿司徒政有交。渠索贈，當(dāng)即以三官之履贈之?！惫唬骸叭昱c司徒政素相識乎？”女曰：“不識。”公曰：“既不相識，何以知為司徒政？”女將三官看桃，其婿摘桃，并月前某日夜扣窗欞，自稱摘桃人，一一言其情節(jié)。復(fù)曰：“彼時渠以吾為其妻三官，吾即冒三官之名啟窗納之，因連會三夜，屬實。”公呼三官上堂，以摘桃之事問之。三官細(xì)言之，與錢所言大同小異。公因令三官母女暫歸候傳，出票立傳司徒政。以有緊急公事赴鳳翔，委官審究。及歸，案已定，候公出詳。蓋承審者以嚴(yán)刑逼政，政已畏刑而招殺車三之事矣。公披閱案卷，見供判不符，情實未真，遂提錢女問之曰：“汝與奸夫連會三夜，或每夜更換，不是一人？”錢曰：“是?！惫唬骸笆略诤谝?，何以知是一人？”錢曰：“其人背后左肩下，有瘡疤如錢，每夜手觸之?！惫钐嵴咸?，赤政上身驗之，無疤。令錢視之，錢大駭。公曰：“必汝與所私者情厚，不肯言其姓名，而移禍于政。”女不應(yīng)。公令刑之，女稽首曰：“即刑死吾，吾亦不敢承認(rèn)。”時從人請公退食。公令人犯暫下，即席悶坐飲，深思遐想，案無情由，及日暮舉燭不言食。忽得端緒，不遑食，急升堂，問司徒政曰：“汝之摘桃，本心欲往耶，抑被人恿慫而去？所摘之桃，自食之耶，抑與人共食？”政將與窗友周木連同游及摘桃之事，歷歷細(xì)言之。公曰：“汝得生路矣?！彼炝钊テ湫叹摺Ａ钜哿髦苣具B到案，問之曰：“令政桃園戲妻者，非汝耶？”木連曰：“是?！惫唬骸懊罢胰硕淦拚撸嗳暌俊蹦具B不認(rèn)。公曰：“汝冒政而欲淫其妻，錢女冒其妻而與汝交。錢女言汝背后左肩下有瘡疤如錢，若無之，則真非汝?！绷钜厶黄浔骋曋携彴倘缗浴９唬骸板X女之言不妄，汝與錢女有私亦不妄?！蹦具B不言。公令提錢女面質(zhì)，木連不得不認(rèn)。公曰：“若然，車三亦汝傷害矣?！蹦具B不服，公曰：“錢女所贈之履，何以在車三尸懷中？”木連自維無理可辨，遂直言害車三之故，案始定。
虛白道人曰：天與水違行而訟起，險與健相攻而訟成。刑固不可廢，訟亦不能無，而聽之實不易易也。魏戍望輕，不斷梗陽之訟；子反辨短，莫決皇戍之辭。以知有忠信之實，慈惠之心，而始優(yōu)為之。故聽訟者無先入之成心，則閑孚皆有當(dāng)；無違理之偏聽，則不肖無所容。惟有以盡其相，窮其神，而摘伏懲奸，始破小人之膽；惟有以關(guān)其口，奪其氣，而詰奸鋤暴，始安良善之心。不然，而欲悉其聰明，致其忠愛，亦綦難矣。隴州三案：一巧分偽詐，具是非之明；一深用智謀，成細(xì)微之案。至于周木連之案，深思端緒，罪坐真情，俾無辜無戴盆之冤，淫兇無漏網(wǎng)之幸。使云生李太守知之，亦將錄于《刑案匯覽》。
事妙文亦妙，兩堪不朽。上元李瑜謹(jǐn)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