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 悲催艷魂歸太虛界 哀函香淚灑在人間

作者:尹湛納希
話說德清喚進(jìn)顧氏所遣一個媳婦同瑞虹進(jìn)來見了,那媳婦將顧氏贈金夫人的各色禮物一一交與了璞玉,又從瑞虹手中取過一件紅氈袋盛的東西,笑道:“這是我們姑娘吹過的簫,那日大爺要的,姑娘回了我們太太送來的?!辫庇衩φ酒饋斫舆^,向瑞虹欠身道:“歸去回復(fù)姐姐謝恩?!?br>原來德清已生了一子,見嬤嬤抱過來,璞玉喜愛,玩耍了一會子,待領(lǐng)了德清送回家的饋儀后,金紹奉酒送行,姊弟二人灑淚而別。這正是:“離合悲歡無定時,東西南北任馬足?!辫庇駳w家心切,沿路也無心賞玩野最。又正值清秋,如風(fēng)卷殘葉,一日回到家中,入介壽堂見了老太太,又見過了老爺、太太?;氐阶约何堇飦頃r,蘇己扶著人降階相迎。
璞玉見蘇己越發(fā)形容憔悴,體衰力微,氣喘吁吁,弱不勝衣,忙握住雙手入房,一邊道:“噯喲!如何這么幾日內(nèi)使瘦得這個樣兒了,不知又添了甚么病?”蘇己滿眼淚水,說道:“倒沒添甚么病,只是咳嗽不已,不時發(fā)冷汗,懶得吃東西?!辫庇聃久嫉溃骸袄蠣敗⒏x姨娘不曾請大夫診治嗎?先前那藥若不濟(jì)事,只管用那一樣做甚么?也該換一換了?!?br>正說著,只見秀鳳、雙慶等眾丫頭們進(jìn)來見禮。璞玉喝了一盞茶,遂起來欲回老太太,另請大夫去。蘇己忙按住坐下道:“昨日聽說,老爺也尋別的大夫呢,再等兩日不就知道了!如今你剛剛回家來,即為我的事到上頭去回,豈不老爺、太太沒照管似的了。我料這病,也無須用藥治,只是好生養(yǎng)著不出屋,托老爺、太太的福,也沒甚要緊似的?!闭f話間又干咳了幾次。璞玉心中愁悶,又寬慰蘇己,說給爐湘妃先前得了此病,而后痊愈之事。聽丫頭們說:“二姑娘來了。”掀簾處,只見熙清走入來,請了哥哥安,又問候德清,說笑不提。
自是,蘇己之病,一日重似一日,晝間合目而臥,不愿動彈,夜里不能入寐,時時咳嗽不已。終日為病魔所纏,不得一時安穩(wěn)。那般個嬌柔身軀,如何禁得起,直咳嗽得鶯喉嘶啞以至漸漸言語無聲了。蘇己自度不能痊可,只有暗暗哭泣,眼眶也漸漸眍僂下來了。
璞玉看著心中著急,只得往老太太跟前來回。當(dāng)時老太太聽說外甥女兒圣如要出嫁,所以喚了金夫人來商議送嫁妝的事,正叫妙鸞、秀鳳包裹衣服、首飾、綢緞等物。璞玉問綿長,知道了祁璞玉的哥哥娶圣如之事,心中又添了一層悲凄。沒奈何,長嘆了一聲,倒背著手,往會芳園哭去了。
一日,又值秋末冬初,那府里的德氏婆媳二人,過來請了老太太安。鍾可人原與蘇己親近了幾年,抽空兒來看望來了,璞玉自介壽堂伴著回來,可人輕輕走到內(nèi)間時,蘇己見了忙欲起來相見??扇嗣尣较蚯?,握住手道:“快別起來,別動,當(dāng)心頭暈?!闭f著看了蘇己的臉,失聲道:“哎呀!只兩個多月不見,怎么瘦的這個樣兒了。”說著坐在蘇己身旁。
璞玉喚丫頭們:“快倒茶來,嫂子在上屋沒吃茶。”可人緊握著蘇己手,勉強(qiáng)笑道:“妹妹此病,終究是甚么上頭得的呢?”蘇己道:“嫂子?。∥矣鲋@么一個人家兒,老爺、太太又象自己親生的一般疼愛。你兄弟雖然年青,倒也他愛我敬的,這幾年來沒紅過一次臉。再說闔府上下同輩兒,姐姐你是不消說的了,別的不管是誰,無一人不愛惜我的,也無一人與我不好的。如今我染此不治之癥,自老太太起,老爺太太前,未得孝順一日,再姐姐你這般疼我,縱有十分報(bào)答的心,也不能夠了,我自度此病未必過得去今年。”
璞玉從旁聽了那些話,如萬箭鉆心,不禁又流下淚來??扇艘娝麄冞@般情景,也不免傷心,只看著病人的光景,自忖:“若自己傷起心來,卻非勸解安慰之意?!毕氘?,向璞玉道:“大爺你也忒婆婆媽媽的了,妹妹不過因?yàn)楹薏〔挥?,所以說這話罷了,那里就到那個地步呢!況且也不是老了,退了年月災(zāi)星也就好了?!闭f畢,又向蘇己道:“你別胡思亂想,豈不自己添了病了?”璞玉道:“他這病只止了咳嗽就好了?!笨扇说溃骸按鬆斈阒还茉谶@里作甚么,老太太豈不惦記著,你且先去,我們姐妹們再略坐坐?!辫庇癖愠鋈チ?。
這里可人又說出好些人,打比方勸解了一番,說了許多衷腸話兒,抽了幾袋煙。又道:“你好生養(yǎng)著身子,我再來看你。適才聽老太太說,這里老爺遣人去尋那個治好爐姑娘病的大夫去了,你這病也該好了,所以想起好大夫來了?!碧K己強(qiáng)笑道:“憑他是甚么好大夫,就是精仙,治得病治不得命。姐姐,我知道,我這病不過是捱著日子罷了!”可人道:“你只管這么想,這病甚么時候才好呢?總得想開一些才好。聽大夫們說:若不好生治,怕是春天不好呢。咱們也不是不能吃人參的人家兒,這里的老爺、太太,若聽說治得你好,別說一日二錢人參,就是二斤也吃得起。好生養(yǎng)著罷,我要回去了?!碧K己道:“姐姐,恕我不能送了,閑了的時候,還求過來瞧瞧我,我一個人實(shí)是悶的慌,我死前與姐姐多說幾句話兒?!笨扇寺犃?,不禁滿眼流淚,道:“我得了閑,必常來看你?!逼溟g德氏已打發(fā)人來叫了兩三遍,于是辭別了出來。
賁侯聽說媳婦的病如此重了,心中愁悶,與金夫人商議。因這里幾個大夫都不濟(jì)事,想起了那年璞玉病時請來的那個劉大夫,忙備車馬去請時,不想差人去了十幾日,方回來回復(fù)說:“那劉大夫,去年回福建老家去了,問他親友時,說是三年后才得回來?!辟S侯聽了,低了頭,想福建去此數(shù)千里遠(yuǎn),無奈何,只得又尋左近別的大夫用藥。
可憐那蘇己,病勢雖重,斷不肯蓬首垢面。身子雖已弱不禁風(fēng),總不疏晨昏定省之節(jié)。老太太、金夫人等雖說了幾次,略有些力氣便過去,直等到賁侯說后,方止,闔家上下大小,無一人不為他擔(dān)憂。捱過了寒冬,至初春上浣,見百藥無救,雖服以升斗,病勢有增無已,全無效驗(yàn)。蘇己一日己心灰意冷,打定了主意,也不吃燕窩,也不服人參,待璞玉自外頭進(jìn)來后,說道:“妾自遇了大爺,受盡了深恩厚愛已至今日,不曾報(bào)效得涓埃之萬一,倒因?yàn)椴×?,自老太太起,老爺太太和你都添了說不盡的煩惱。到了今日,父母之心雖未盡,妾意已足。人生在世,都難免一個死字,只看早晚罷了。因前生結(jié)得善緣,今生得生在富貴人家,又托賴父母大德,遇了大爺你,老爺太太的恩德重如山岳,雖聞府上下也沒一個人不愛敬我的,只怨我緣分短蹙罷了。如今只有一件事相求:因妾自幼虔心佛法,如今又是將死去的人了,所以除了佛經(jīng),更無可救;若念結(jié)發(fā)恩情,在妾還明白的時候,請一位有道僧人,使我聽聽佛音呢!但得如此,這一生的心愿已足,再也無欲無怨了。”說著已哭得淚流沾襟。璞玉聽了不禁大哭道:“你如何只管這么說,難道真?zhèn)€就死了不成?先前你家里來了兩起人,都打發(fā)他們說不妨礙的,如今因這里大夫們都不濟(jì)事,老爺昨日已遣人說給你家知道,從那邊請大夫去了。等來了之后再看,在他手里得救,也未可知。”蘇己嘆道:“也無須如此了。我們那邊的大夫,我非不知,況且聽得上回來的人說,父親癆病復(fù)發(fā),這一去與誰也都無益,反倒添了老父的病了。為人子女一番,不能承歡于父母,卻叫這么憂心,也是罪過。”說著又禁不住咳嗽起來,便合眼而臥。
璞玉仍復(fù)癡等著自東北郡來的大夫。不過兩日,蘇己已漸漸不進(jìn)飲食,以至耳光昏暗起來,又不時問璞玉:“所請之僧怎么樣了?”璞玉無奈,只得往逸安堂來回。彼時賁侯與金夫人正商量著媳婦的后事,見璞玉來,問怎么樣,璞玉一一說了,又回了要聽經(jīng)的事。賁侯長嘆一聲道:“可惜了兒的一個媳婦!”金夫人合掌念佛,又贊道:“好媳婦?!币蛴执哔S侯為他延請一位高僧。賁侯低頭自忖:“合當(dāng)滿足將亡者之心愿。”因素昔敬重青山寺云谷禪師的功行,遂遣高珍前往禮請。那日差往東北郡的馬住已回來,非但不曾請得大夫來,況且說蘇節(jié)度亦故。璞玉聽了大驚,恐蘇己聽了更碎心,禁不與聞。
次日,那云谷禪師果然來了。賁侯、璞玉出門相迎。只見那禪師眉白面紅,年逾耳順,背脊微傴,緩步冉冉而來。遠(yuǎn)看則修行超三仙,道德出眾格;至近則香氣遍氤氳,教法脫紅塵。見了賁侯稽首問訊畢,入忠信堂坐了,便問相招之意。璞玉向前一一說了。那云谷禪師將弟子們留在外邊,獨(dú)自跟著璞玉入蘇己房中來。
那時早已備了法坐。蘇己因一時歡喜,身上有了些氣力,遂跪在臥榻上合掌叩拜。云谷禪師盤膝端坐而問曰:“夫人請貧僧來,欲修身后之功行乎?抑欲釋今世之羈絆乎?”蘇己問道:“何謂修功行?何謂釋羈絆?”云谷禪師道:“修功行者,奉金身而入我空門,受五戒而終身恪守,然則,身后必得上界天人之體,此之謂修功行也;釋羈絆者,慮世道之無常,了吾身之苦難,悟自無始之世,慢道婦人之身,縱那梵王之體,莫不離棄而去之者也。嫌此身若非枯骨,亦系臭囊,充斥乎三千世界,如穢蟲之盈窖,而不復(fù)繾戀,此之謂釋羈絆也?!碧K己聽了,哀哀言道:“承明師指迷,凡我此身之事,已棄擲盡矣,但求慈云籠罩,憫憐超度,賜以身后之功行足矣?!倍U師合掌道:“善哉!善哉!實(shí)是難得。然修身后之功行,亦在夫人自身之行,老僧但引入其門而已矣。非爾不自勉,而吾所獨(dú)和之者也。故須先受五戒,既受五戒又須棄十惡,為詳察事之始末,我且一一問你:身之三業(yè)中,曾做殺生否?”蘇己答道:“喚小婢而除花蒂,搖輕扇而落蝶翼矣?!倍U師問:“曾做偷盜否?”蘇己答道:“未知新綠誰家樹,暗自遙聽簫聲矣。”禪師問:“曾動淫邪否?”蘇己答道:“對晨鏡而視彎眉,制春鞋而繡鴛鴦矣?!倍U師問:“舌之四業(yè)中,曾出妄語否?”蘇己答道:“世情喜樂笑謔間,曾言前生為天女矣?!倍U師問:“曾做綺語否?”蘇己答:“逞才閨闈寫文章,對景嘗和花鳥詩。”禪師問:“曾使兩舌否?”蘇己答道:“使女違言無理時,訴與夫婿訓(xùn)責(zé)矣?!倍U師問:“曾做惡口否?”蘇己答:“指責(zé)紫燕污繡房,咒罵東風(fēng)催花矣?!倍U師問:“心之三業(yè)中,曾動貪欲否?”蘇己答:“積書畫而成千迭,種花草而滿庭園矣?!倍U師問:“曾生嗔恚否?”蘇己答:“為爭才女而擲硯,因嫌惡婦棄玉簪。”禪師問:“曾發(fā)愚癡否?”蘇己答:“恨病已止服藥餌,將死斷棄世事矣?!倍U師聞言喜笑,先傾凈瓶法水以灑其頂,除彼污垢。次舉手中墮鈴以鎮(zhèn)其背,裝彼法甲,然后令蘇己拜師,受以永待之五戒道:“不殺生,不偷盜,不邪淫,不妄語,不飲酒食肉?!?br>戒畢,蘇己將簪發(fā)之紅綠,耳戴之珠玉,腕上之金鐲盡皆捋了下來,獻(xiàn)為聞法之報(bào)。云谷禪師若不取,則非為引蘇己于福德之道,便收其所獻(xiàn)。臨別時又合掌道:“徒弟!你今已超脫,須得永守我此法教,視同性命一般,老僧今且歸山,愿我?guī)熗剑砗笏偻鶚O樂之鄉(xiāng),蓮花臺上相會?!苯Y(jié)罷善緣,如同步云一般去了。蘇己如別父母啼泣拜送。
自是,蘇己止了閑言,常合目靜思師教,無奈病魔不使安穩(wěn),成日里咳嗽不止。一日覺得氣蹙,自知時辰已至,命丫頭們扶著抬頭看時,只見璞玉哭得似淚人一般,坐在床頭。遂又合目靜了一靜,方說道:“常言道‘鳥之將死其鳴也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我也沒別的說的,只恨未得報(bào)父母重恩,日后但念我數(shù)年薄情,愿多孝敬一分……”說到這里,心中悲慟,雖欲哭,卻一滴眼淚也沒了。璞玉嗚咽啼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當(dāng)下金夫人、吳姨娘、妙鸞、秀鳳、葉兒都從外邊進(jìn)來了。見了這般光景,知是不好。
彼時蘇己目光已散,又爭著命向璞玉只說了一聲:“妾已永……”說到這里強(qiáng)合了掌。可憐!正是:
一縷香魂隨風(fēng)去,幾片浮云消天邊。
眾人忍不住,一齊放聲大哭起來,更不說璞玉仰天跌足大哭不止。
彼時,管家媳婦們,因早已預(yù)備了后事等著,即時移入吉器,布了帷幔幾具畢,又備上茶果,叫璞玉祭餞燒錢糧。璞玉舉目看時,早巳不見了蘇己的身子,但見香焚玉爐,燈燃素盞,銀瓶插花,設(shè)在幾上了。那般凄涼景象,實(shí)不忍看。也無心奠茶燒紙,大聲哭道:“我妻你往那方去了?叫我何處去尋?……”
正哭得如醉如癡,醒轉(zhuǎn)不來時,忽聽外邊哭聲,進(jìn)來了一個人,眾人看時,原來是鍾可人??扇俗阅侨湛戳颂K己回去后,未能再來看視,這日正心下煩悶,忽聞惡耗,大吃一驚,更趕忙來相別。一進(jìn)憑花閣,看了蘇己靈前帷幔,那眼淚便似斷線之珠,撲簌簌的落了下來,恨其未得相見。璞玉見了更是悲憤如云,淚落如雨,誠如哭倒長城的秦女一般了。
且不說死別之苦。過了三七,將蘇己靈櫬搬出來,往祖墓安葬了。事畢歸來時,璞玉舉杯奠酒,又不禁大哭起來,道:“賢妻!你生前本是聰明,死后亦當(dāng)有知,你與我恰似那遠(yuǎn)山一朵彩云,高山一堆皓雪,春園一枝鮮花,秋夜一輪明月,到如今云已散,雪已化,花已謝,月已缺矣??删褪巧⒃频脷舛鴱?fù)生,化雪至冬而復(fù)降,殘?jiān)率宓脧?fù)圓,落花值春也重開,獨(dú)你我二人,終此一生也不得再相逢了,這你叫我訴向誰?……”直哭得聲嘶音絕,眾人忙向前好容易勸止了。璞玉只得回來,余哀尚不能盡。
自是,璞玉精神頹萎,如在夢中度日,每逢春風(fēng),秋霜,云朝,雨夕,不是仰天長嘆,便是俯水滴淚。
父母慈心,其大如天。賁侯見此景況,心疼不過,欲要續(xù)一房媳婦,璞玉倒說不忙,因此一日喚來教道:“夫妻乃永和之道,且為三綱之源,故不可無有。娶你前婦時,因你年紀(jì)尚幼,所以父母主張的。如今你也不小了,你可自己擇定了回我?!?br>璞玉領(lǐng)命出來,忙遣人前往,打聽圣、琴、爐三人消息時,卻說是:圣萃芳嫁的女婿,年紀(jì)雖然相當(dāng),卻有癆病在身;琴自歇亦出嫁,如今已有了兒子;獨(dú)爐湘妃,直等到那年春天,嫁了個四十多歲的老女婿。璞玉聽了跌足嘆道:“青天!青天!縱使紅顏薄命,奈何一至于此!”因無言語,躺了幾日,忽然想起了那年琴自歇所贈之簫,欲吹著解悶,命福壽取了過來。拿出套子來看時,穗子上系的,不是那瓷環(huán),卻換了個玉環(huán)了,因暗自歡喜:“琴姐姐依我所囑了?!弊屑?xì)一看,原來就是自己小時候與那畫著燕竹的扇子共贈的玉環(huán)。甚悔瑞虹送來時,不曾開看,又奇其終始明白過于男子,悔恨自己與此二人無緣,自是看輕了聲色,生出一段削發(fā)出家的念頭來。所以對秀鳳、福壽等也絕少笑耍了。只是每入會芳園,便追念往日姊妹歡樂情景,心中凄惋難忍,或與熙清談?wù)撈饋恚偟玫搅肆鳒I方止。
日月如梭,年華如流,不覺已是蘇己的周年。老太太便命璞玉往青山寺拈香。次日早晨即到廟前,僧眾出迎,不消贅述。少刻只見擊動云板,笙管悠揚(yáng),提爐焚香,兩僧前導(dǎo),那眉長面方、星眸雪頂?shù)脑乒榷U師,出來升上法臺坐定,共眾僧誦了一回超度亡魂的經(jīng)。誦畢,云谷禪師發(fā)話問道:“檀越!我見你面色無光,舉止失度,心中如有無限愁苦,倘有不了之世情,如何不乘此機(jī)會問于老僧?”璞玉聽了,正中其心,見眾僧已散出,遂將自幼多逢良緣,卻終如宿鳥歸林,各自飛散;結(jié)發(fā)之妻,雖具三從四德,不幸又復(fù)夭別之故,一一說了一遍。問良緣如何這般多,惡敗又如何這般快呢?云谷禪師聽畢,合目禱告,至一炷香將盡時,方出定,先念四句偈道:
欲知前生之姻緣,須看今世之所受,欲知后世之根由,須查今世之事業(yè)。
“嗚呼檀越!貧僧方才細(xì)究你等數(shù)人之事,機(jī)緣非淺,此皆因無量劫前,在清凈之鄉(xiāng),動了淫念之故。而來歷轉(zhuǎn)數(shù)世,為癡男怨女,非但姻緣不湊,更受諾般苦楚矣。或因循情而身死者有之,或?yàn)橐怛?qū)而失行者亦有之,此皆循彼輪回之理,使你等受盡淫欲之苦,待醒悟之時,俾復(fù)歸還原處之意也。詳情不可泄露,從此倘能悔改前業(yè),絕斷情恨,自然淫念消盡,得歸其福地矣?!闭f畢,將凈瓶法水,向璞玉面上一灑,璞玉只覺五臟通明,忽然參悟。歸家來寫一斷語,云:
形容如蕙蘭,智慧似神仙,天生奇異性情人人羨。你心中但嫌那爭酒肉名利饞言之俗鄙夫,豈知人人憎惡忠厚難容高潔哉。嗚呼!黃卷青燈人將老,虛度紅花綠柳春,到頭來,亦然是個俗鄙夫,又何嘆,天河仙境無前緣。
寫畢,自是慧劍斬?cái)嗔藗乃?,身著儒士衣,胸懷修行心,不?shù)年間,心性迥然兩人矣。看官!至此設(shè)有意不盡,請看下續(xù)《泣紅亭》。詩曰:
虛話三十篇,淚光照心弦,
癡語人每笑,惆悵有誰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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