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韓樾子

令狐韓樾子，雖世為賈人，而豐姿嬌媚，善賦，能詩詞，尤工弦管。弱冠，游京師，獨(dú)乘駿騾，出市陘道上，值雨，見一少年婦，色絕艷，跨蹇驢，或前或后，與韓同路行。晡時(shí)雨愈洪，道旁適有壞屋數(shù)椽，空無人居，韓暫入避之，婦亦踵至。韓頗不自安，然無如之何，姑聽之。既而駿驢見騾，厥勢昂舉，聳鼻而鳴。婦視韓掩袖而笑，韓心動(dòng)不可遏，陰念日暮人稀，郊魯男子若何為？固挑之曰：“驢猶如此，人何以堪？小娘笑厥物之不雅觀也，抑之更有甚于此者？”婦怒之以目曰：“我自笑之可笑耳，不謀與汝扳談！”韓跪而擁之曰：“念此邂逅，實(shí)天假之緣，途中傾慕之私，卿喻之否？”婦粲然，曳之令起，曰：“兒茍無意于子，何為履子之跡。入此頹圮之地乎？兒家即在直北喬木處，去此僅十余里，然不欲與子偕歸者，猥以舅姑性嚴(yán)，良人及伯叔亦皆正直。母家匪遠(yuǎn)，盍枉駕見辱，雖險(xiǎn)不足慮也?！表n為搖惑已久，不復(fù)三思，遂控騾，隨之以往。行入萬山中，跋履迍邅，約數(shù)十里，始達(dá)其處。千峰環(huán)抱，萬木森羅，靠澗依山，得一巨宅，四面別無人居。韓疑之而未發(fā)，婦已知之。笑曰：“子疑兒家無鄰比乎？蓋祖父辟世者也，居此近百年矣，凡人罕得至此。正可與子盤桓，勿忖度也?！必綏壈耙择R箠撾門，有二婢出應(yīng)，雙髻垂髫，色麗齒稚，婦以“小紅”“小綠”呼之。登堂，輪奐之美如王侯。婦易衣而出，錦裙繡袴，綽約如仙子，與前策蹇冒雨時(shí)，什佰增也。又為韓易衣履，亦極鮮華。韓西向拱立，請(qǐng)尊人拜見。婦曰：“兒幼孤，失怙已十年矣，更無兄弟，唯一姐一妹，各適所天，此間為兒獨(dú)居，無可見客者，子勿復(fù)以禮自拘。”乃相攜入閨闥，閨中位置，精奇雅潔，又為改觀，幾案皆檀楠，爐瓶悉金玉，北設(shè)鈿榻，南列蜃窗，東壁懸古畫，西壁懸合歡圖也，聯(lián)為董思白書。廳上置金猊，□異香，地平如鏡，不染纖毫塵翳。婦捺之使坐，小婢沏茗，茗尤香美，一旗一盞，不識(shí)何名。韓問何姓，適何人，青春幾何，婦笑曰：“瑣瑣根究，得勿志之以告所歡也？”韓笑曰：“予雖為客，而年甫二九花柳之事，實(shí)所未諳，且賦性孤清，守如處子，今與卿眷戀，亦發(fā)軔之始，所以瑣瑣瀆詢者，欲心銘弗諼也。何事見疑?！眿D曰：“勿面急，聊以相戲耳?！币蜓裕骸靶枕f氏，字阿娟，行二，年二十。初適阜平元氏子，三年前，元不謹(jǐn)于行，闔門為仇家所殲，兒從間道逃歸，僅以身免，孀居于此。同胞一姊，字阿妍，嫁上黨。妹字阿秀，嫁靈邱，與子同庚，今將往探之，不意遇子，非夙緣烏能如是？”韓曰：“然則舅姑性嚴(yán)，諸昆正直之說，胡為而云然也？”娟笑曰：“亦飾說也。”韓亦笑曰：“卿尚有一毫誠實(shí)哉？相聚才半日，誑言已足夠一車矣?！倍疽嘈?。有頃，珍異畢陳，觥籌交錯(cuò)。娟則嬌癡宛轉(zhuǎn)，軟倚輕偎；韓則熨貼殷勤，凝注傾倒。俄而三星在戶，移燭登床，至于衾裯枕席間，其事不可竟究矣。娟善吳歈，每發(fā)聲，音響靡靡，韓發(fā)吭和之，兩心如醉。居匝月，不離跬步，日惟劈箋斗酒，坐月茵花，溫柔鄉(xiāng)景味，備細(xì)領(lǐng)略。一日，娟復(fù)往探其姐，韓獨(dú)倚欄觀魚，適小紅送茶至，韓戲捻其腕，紅微笑睨之曰：“小娘甫出門，郎君便爾放浪耶？”韓抱持之，曰：“古人謂秀色可餐，若卿者可以療饑矣。”隨探手于懷，肌膚膩不留手，胸乳椒發(fā)，情不可禁，遂與綢繆。興未闌，小綠猝至，不及掩飾。綠卻步含笑，佯作采花，韓知其可狎，以手招之，綠齒尤稚，反走欲逃。韓置紅迫之，將及，忽聞院外笑語聲，嚦嚦如鶯燕。綠且走且回首笑曰：“郎勿嬲，小娘歸矣！”韓亦斂步。尋聞叩環(huán)聲，綠徐徐理鬢納履，啟扉視之，笑而揚(yáng)聲曰：“秀姨何久不臨貺，玉體得勿少郗耶？”小紅繼至，問小綠與誰語，綠曰：“紅姐不亟來起居耶？靈邱秀姨來矣！”紅兩頰紅暈，再拜曰：“小娘往上黨，未克言旋，秀姨可居此以候之?！表n隱玉蘭花下偷窺，則一倩妝少艾，扶一女奴，冉冉而入，冶容麗色，不可正視。韓目炫心搖，知為阿秀，無計(jì)回避，不得已徑前揖之。秀驚卻羞澀，引袖遮面，細(xì)語問小紅，郎君系阿誰，紅無以對(duì)，韓輒應(yīng)以曰：“猗氏韓樾子也。”秀曰：“那得在此？”曰：“令姐之所招致。”秀作色曰：“姊孀居三年矣，院門以內(nèi)，雖五尺之童，未嘗側(cè)足，汝異鄉(xiāng)他姓，稚齒韶年，既非周親，又非故舊，貿(mào)焉戾止，意欲何為？”韓惶遽自投于地曰：“小人罪當(dāng)死，乞秀姨寬宥之。”秀曰：“果誰為汝姨？會(huì)須縛而鳴諸官，嘗試桎梏，第汝云二姐招致，故舍之，待其歸而面證?！表n頓首謝。秀立回廊下，把茗盞，召韓問曰：“居此幾時(shí)矣？”韓曰：“月余矣?！痹唬骸敖K日何所事？”曰：“無所事事?！毙氵釉唬骸盁o所事事，豈以汝作木偶人看哉”我觀汝精滿氣足神旺，茍非為入幕之賓，焉能若是？汝之事，我知之矣?！表n俯首不言，小綠嗤嗤笑，秀目視小紅，小紅頗有赧色。秀移步入室，呼小紅耳語良久，紅頷之，掩笑出戶，點(diǎn)首招韓，曰：“來，與郎君語?！表n隨之西軒下，紅握手密告曰：“適秀姨慕郎君溫文韶秀，今夕欲留此與郎君一敘，囑兒致意，異日小娘回，切勿泄！”韓聆之，驚喜欲狂，曰：“敢不如命！”紅反命，旋聞房中嘻笑。
日才落，便見小綠秉燭，女奴捧盤盛酒肴，往反數(shù)回。小紅即出邀曰：“可以入矣?！表n汲水洗面澡頸，易新衣。及階，小紅啟簾，秀迎笑曰：“適間戲作恐嚇語，亦有懼心否？”韓應(yīng)曰：“初亦甚懼，既察卿之色不惡，且自念亦未嘗獲罪，遂不復(fù)懼?！迸Χ唬骸白诱尕?，亂人閨閫，尚不伏罪?！表n請(qǐng)以酒自罰，小綠從旁謔之曰：“郎惡醉，猶強(qiáng)酒耶？”小紅低語曰：“想試用時(shí)，但拈得酒杯耳?！毙【G曰：“寧獨(dú)酒杯，更捻得小紅睡鞋矣?！奔t面赤，不復(fù)置啄。秀與韓皆笑，各賜以酒。是夜并宿娟榻，秀肌膚滑膩似娟，而柔媚淫蕩遠(yuǎn)過之。韓不勝其憊，日上八磚，猶擁衾臥。秀先起臨鏡曉妝，忽女奴迅走入報(bào)曰：“娟姨歸矣。”
韓枕上聞之，手足失措，白身下床，倉皇不知所避，仍匿帳中。秀顏色不少變，調(diào)脂弄粉如故。俄而娟入室，徑坐椅上，軒眉瞋目，憑幾支頤，怒不可犯。紅、綠屏足簾外，股戰(zhàn)臂搖。韓屏息鴛幃，莈指聽察。一餉時(shí)，秀妝罷，盥手理裳，緩步至前，撫娟背，含笑問曰：“姊歸乎？聞往省妍姐，彼近況奚似？妹與姊契闊久，故來一望，胡相見不作一寒暄語，豈其有所開罪，而姊介蒂于心乎？”娟哂曰：“自作事寧不自知，乃故意問人耶？”秀曰：“然則姊所介蒂者，妹知之矣。得勿為帳中人乎？幕中人，妹何由識(shí)？實(shí)姊所羅而致之者，妹不幸與之相值。帷薄之丑，事往心傷，悔且無及。姊之墻茨，滋蔓及妹，姊之罪也，方謂慰藉之不暇，乃反以忿氣見加乎？”言訖，掩面而泣，娟氣平，亟起，為拭淚以安之曰：“妹若大尚不識(shí)耍，嬌癡如在母側(cè)時(shí)耶？姊與妹如一人，又何間焉？姑試之，日久便知矣?！毙闶计铺槌尚?。娟出韓于帷，猶白身未褲，涕痕滿面。娟、秀相顧而笑，久之，始整衣盥漱，載笑載言。韓一旦獲兩美姝，韓暮騰歡，誠荒淫無度，留連半載，不減朱威武以宣府為家里也。會(huì)春雨初霽，月色滿庭，偕娟、秀飲于木香亭。酣暢間，秀不避侍婢，噙酒哺韓，韓即以哺娟，曰：“挹彼注茲其樂何如？”娟曰：“樂則樂矣，無乃太褻。古士女雅會(huì)，未必如此。子亦雅人深致者，盍舉殤政，或逞吟懷，即婢子輩效而尤之，亦可繼康成佳話?！毙愫椭唬骸版⒚坑跇O樂忘形處，輒下勉功，以為節(jié)制，此妹素所心儀者。請(qǐng)分韻為小詩，以承姊命?！庇谑桥贸帲【G裁箋，小紅左右其間，吮毫濡墨。娟、秀之詩同就，韓一見則嘖嘖曰：“即此兩幅《洛神賦》小楷，已足珍如拱璧矣。”娟詩曰：“紅梅正馥白梅芳，無賴東風(fēng)趁蝶狂。只說清芬堪殢汝，誰知韓壽慣偷香。”秀詩曰：“月光加幕草如茵，無事紅螺點(diǎn)絳唇。未死會(huì)須行樂事，忍看入室有他人?！?br>韓持兩詩，三復(fù)而贊美之。娟慍曰：“子太無分曉，彼作詩罵人，尚兩可其間，毫無詳定，使子入場衡文，必致人文顛倒。”秀笑曰：“勿聽姊語，姊詩亦寓諷刺，何獨(dú)怪人？”韓兩解之曰：“詩人多誣，親姊妹無介意也。若謂諷刺之意，二卿自思，亦難回護(hù)，我亦將擱筆費(fèi)平章矣。”娟、秀乃各解顏，韓詩既成，娟、秀爭欲先觀，花箋紛紛捽碎，合之不復(fù)成文。韓笑曰：“適足為魏公藏拙?！彼旆僦Ｒ龟@始罷。次日，復(fù)宴于亭。韓偶見燕子將雛，陡憶萱闈，不禁廢然思返，以語娟、秀，娟、秀色如失左右手，良久，秀掩袂而泣，娟獨(dú)凄然嘆曰：“此子之孝思也，即不欲行，尚當(dāng)勸駕，況敢阻撓？特再面無時(shí)，離別之悲，誰能遣此？”因相對(duì)唏噓，終宵不寐。三人目盡腫，紅、綠亦泣涕不自禁。戒途之日，娟、秀各有所贈(zèng)，韓亦各有所貽，且慰之曰：“暫歸省母，約三兩月可復(fù)相聚，無太自苦。”娟曰：“前期未可定也，行矣，幸自愛！”秀哽咽不能出一語，但極力握手而已。
韓飲泣而別，仍跨故騾，星夜還家，至則母死已數(shù)七日矣。韓自慟不克送母終，又思娟、秀不置，郁郁成疾，半載始瘥。及服闋，復(fù)治裝出井陘，循路入山，重至其處。風(fēng)景如故，第宅無存，但見頑石寒泉，亂云紅樹，空山寂歷，幽鳥啼鳴，四顧茫茫，杳無人跡。徘徊向夕，大慟而歸。韓表兄王姓者，為布客于都中，傅屬國與之相善，每聞其述之如此，為狐為鬼，為鳥獸草木之妖，無有能辨之者。蘭巖曰：亦不必辨其為何物之妖，第觀其秀娟天成，吟詠清麗，多情可兒，世無其匹。于狎褻時(shí)，微言以節(jié)制之。聞思親語，勸駕以成就之，絕無陷井之心，真不多有者耳。美人不見，零涕空山。當(dāng)者傷心，讀者酸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