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貓怪三則

某公子為筆帖式，家頗饒裕，父母俱存，兄弟無故，得人生之一樂焉。上下食指甚繁，而猶喜畜貓，白老烏員，何止十?dāng)?shù)。每食則群集案前，嗷嗷聒耳，飯鮮眠毯，習(xí)以為恒。適飯后閑話，家人咸不在側(cè)，夫人呼丫環(huán)，數(shù)四不應(yīng)，忽聞窗外，有代喚者，聲甚異。公子啟簾視之，寂無人，唯一貓奴踞窗臺上，回首向公子，面有笑容。公子大駭，入告夫人。諸昆弟聞之，同出視貓，戲問曰：“適間喚人者，其汝也耶？”貓曰：“然”，眾大嘩。其父以為不祥，亟命捉之，貓曰：“莫拏我，莫拏我！”言訖一躍，徑上屋檐而逝，數(shù)日不復(fù)來。舉室惶然，談?wù)摬灰选?br>一日，小婢方餉貓，此貓復(fù)雜群中來就食。急走入房，潛告諸公子。諸公子復(fù)大擾，同出捉之，縛而鞭之?dāng)?shù)十。貓但嗷嗷，倔強之態(tài)可惡。欲殺之，其父止之曰：“彼能作妖，殺之恐不利，不如舍之?！惫雨幟?，盛以米囊，負而投諸河。甫出城，囊驟穴，臨河而返，貓已先歸。直至寢室，啟簾而入，公子兄弟方咸集父母側(cè)論貓事，瞥見貓來，胥發(fā)怔。
貓登踞胡床，怒視其父，目眥欲裂，張須切齒，厲聲而罵曰：“何物老奴！尸諸余氣，乃欲謀溺殺我耶？在汝家，自當(dāng)推汝為翁；若在我家，云乃輩猶可耳孫，汝奈何喪心至此？且汝家禍在蕭墻，不旋踵而至，不自驚怕，而謀殺我，豈非大謬！汝盍亦自省平日之所為乎？生具螾蟻之材，夤緣得祿。初仕刑部，以距得上官心。出知二州，愈事貪酷。桁楊斧锧，威福自詡。作官二十年，草菅人命者，不知凡幾。尚思恬退林泉，正命牖下，妄想極矣！所謂獸心人面，汝實人中妖孽，乃反以我言為怪，真怪事也！”遂大罵不已，辱及所生。舉室紛拏，莫不搶攘?；驌]古劍，或擲銅瓶，茗碗香爐，盡作攻擊之具。貓哂笑而起曰：“我去，我去，汝不久敗壞之家，我不謀與汝輩爭也?！必匠鰬?，緣樹而逝，至此不復(fù)再至。
半年后，其家大疫，死者日以三四。公子坐爭地免官，父母憂郁相繼死。二年之內(nèi)，諸昆弟、姊妹、妯娌、子侄、奴仆死者，幾無孑遺。唯公子夫婦及一老仆暨一婢僅存，一寒如范叔也。
閑齋曰：
妖由人作，見以為怪，斯怪作也。唐魏元忠謂：“見怪不怪，其怪自滅?！狈且娎砻魑?，不能作是語。雖然，內(nèi)省多疚，亦不易作坦率漢。
永野亭黃門為予言，其一親戚家，喜畜貓。忽有作人言者，察之，貓也。大駭，縛而撻之，求其故，貓曰：“無有不能言者，但犯忌，故不敢耳。今偶脫于口，駟不及舌，悔亦何及！若牝貓則未有不能言者矣?！逼浼也恢牛钤倏`一牝者，撻而求其語，初但嗷嗷，以目視前貓，前貓曰：“我且不得不言，況汝耶？”于是亦作人言求免，其家始信而縱之，后亦多不祥。予聞其說，愈謂《太平廣記》所載，貓言“莫如此，莫如此”之事，為不誑也。
蘭巖曰：
以言遭楚，貓應(yīng)自悔，然猶以駟不及舌，痛自懲責(zé)；乃人也，每以多言取禍，反怨天尤人，不克自省，誠此貓之不若矣。
護軍參領(lǐng)舒某，喜詠歌，行立坐臥，罕不嗚嗚。一日，友人過訪，歡飲于室，漏已二下，尚相與賡歌不輟，忽聞戶外細聲唱所謂“敬德打朝”者，諦聆之，字音清楚合拍，妙不可言。舒服役只一僮，素不解歌。茲忽聞此，深疑之，潛出窺何，則見一貓人立月中，既歌且舞。舒驚呼其友，貓已在墻，以石投之，一躍而逝，而余音猶在墻外也。
蘭巖曰：
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舒喜歌唱，而貓亦效尤，舒應(yīng)樂其善繼主人也，何以石投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