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阮龍光

作者:閑齋氏
新建阮龍光,公車入都。將抵繁昌曹縣,遇風,亟艤舟入僻港,泊荒塘之下。二更后風息,明月滿天,十數(shù)鄰船,盡楚巫巴客,神簫夜火,雜沓紛囂。阮不耐其嘩,獨登岸謀靜,同載者咸不知也。
信步得一巨石,倚大樹一株,即坐踞其上。食頃,隱隱聞斥堠下,有人絮語,察之,見八九人團坐沙際,相去不過十數(shù)武。阮以為汛兵值宿,故憩于此,初不為意。夜靜,江山清寂,語言了了可辨。聞一老人帶晉音者言曰:“一眨眼又一年矣。黃六爺父子尚未來時,咱與耿先生、薛三哥、金大嫂、宋姑娘,每夜共坐此地,亦時聚飲,彼時薛三哥尚捕魚,必系船于渡頭楓樹下,金嫂戲窺其籃筐中,竊取小魚;耿先生獨守腐局,始終不肯下箸。我等群咻之。及薛三哥同李七侄入伙后,耿先生被伊終夜啁礰,猶征酒逋,亦何可笑。今黃六爺……”云云,語遂輕,殆不可辨。俄一操吳音者曰:“莫污蔑人!”
尋聞一少年哀泣聲。又一人曰:“一人向隅,滿座不樂。憶昔泊此,被傖楚窘迫時,金家姑嫂,亦不克兔脫。是時耿先生煢獨無依,實大可憫?!币蝗肃椭唬骸氨耸苴w撫臺托辦貢物,盡出何樓。李總?cè)謬谧鞅?,悉由摭拾。詩不解蜂腰鶴膝,字不能蠆尾蠅頭,卯酉參商,隨筆湊合。歲縻脩金百兩,日市瞁肉二斤,然猶唆訟投詞,危于累卵,憂忿怨賤,窘若拘囚。今冤處九幽,幸全四體。不聞‘楚語’,但作‘吳吟’。薛三哥蹇滯一生,漂泊半世,得魚換酒,出險入夷。先生酒沖愁陣,固然矣,而抑念奇兵之所自來乎?讀書人漫作顢頇,已不足為訓矣。顧又礥然哀鳴,妄夙債而念夙隙,是先生猶有蓬之心也。所謂不矜細行者,乃至此乎?”
既而少年啼愈哀,入耳極凄楚。移時有秦音老人慰之曰:“吾輩亦已無生趣矣,乃對酒當歌,希圖破悶,奈何復事野哭,令人不忍復聞!縱李兄言太刻毒,適足破泣成笑,何須芥蒂?即如老朽三五少年時,視取科第真不啻摘髭,禍福罔知,一味驕滿,形骸放浪,思與晉人分道揚鑣,未遇嚴師,不親諍友,性由習改,心為境移,以致喬梓相乖,藁砧多舛。不意鳩伎倆,決飛祗槍榆枋;白發(fā)青衫,竟作道旁苦李。迄今髑髏載士,念魚腹而心酸;魂魄思鄉(xiāng),望雞頭而氣苦。不幸之幸,邂逅多君;不言之言,烏乎吾子。”無何,少年哭漸止。
繼有作歌聲,聲如曳縷。歌未竟,群作嗟嘆聲。阮始知遇鬼。恇怯間,瞥見一燈瑩瑩自遠而近,所坐樹根石下,嘩剝有聲,青磷如豆,轉(zhuǎn)瞬遍地皆是。阮大懼,毛發(fā)蝟張,倉皇歸去,步步迍邅。覺月色不明,兩眼皆障,奔走半夜,筋力俱疲。迨東方既白,始如夢覺,依然在樹下石畔,跬步未移。色變神癡,顛踣于地。舟子晨興,失阮所在,同來蹤跡,掖之以登舟。阮述夜來所見,或曰:“此鬼打墻也,無足怪。所可怪者,前月有鳳翔黃監(jiān)生父子,販法帖于蘇州,覆舟于此。鬼所稱黃六爺,及所聞秦音老人,必其人也。其余既分先后,必有新舊,蓋相繼溺死于江中者。”阮入都,為咸安宮教習。予嘗聞其自述如此。
蘭巖曰:
阮冢間遇鬼迷惑,亦常事也。未聞若是之言語,歷歷如晤生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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