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遇萍蹤英雄雙結(jié)義 報兇信郎舅兩傷心

作者:陳朗
卻說當(dāng)日劉電見那慟哭的大漢狀貌非常,遂分開眾人,問道:“老兄尊姓大名?這死者卻是何人,如此悲慟?”那人見問,住了哭,看見劉電氣宇軒昂、豐神雄偉,便叉手答道:“在下姓殷名勇,家住荻浦。這是我老母,數(shù)日前同小妹渡江探親未回,及至從親戚家回來,竟不知去向,因此分頭尋找,不意遭此慘變。如今小妹尚無下落,諒來必?zé)o生理!”一邊說著,又大哭起來。劉電道:“可傷!可傷!這也是大數(shù)難逃。如今幸得尋著令堂尊尸,急須買棺盛殮,免得暴露;然后再去找尋令妹下落?!币笥碌溃骸罢恰V灰蛉ゼ疑羞h(yuǎn),所帶盤費不多,只好權(quán)為掩蓋,到家備辦棺衾前來盛殮??嗖荒芊稚砜词??!闭f畢,流淚不已。劉電道:“且免傷悲,此事容易商量,且同到小舟少敘?!币蛲炝艘笥碌氖滞麓瑏?。
殷勇便問:“客長尊姓大名?家鄉(xiāng)何處?今欲何往?”劉電道:“小弟姓劉名電,字漢昭,祖籍江西吉水人氏。亦與老兄同病相憐,只因上年老父往山東貿(mào)易,病故在沂水地方,今特前往搬取靈柩,所帶盤費雖不多,尚可少為分贈,以助棺木之費。老兄幸勿嫌褻?!币笥碌溃骸扒易?,在下雖在窮途遭此慘變,去家不遠(yuǎn),尚可竭力措辦,即不能分身看守母尸,尚可雇人自代。客長千里往返,正須多帶盤費以備不敷,豈可分贈與我?斷不敢領(lǐng)。”劉電道:“弟自有處,老兄不必為我過慮?!币蛳虬锶〕霭捉鹗鍍蛇f與殷勇,道:“因在客途,不過少為相助,幸勿見怪?!币笥乱娝犊塘x出于至誠,料他是個少年豪杰,不是尋常之輩,因不好推卻,便接受道:“萍水相逢,極承高誼,當(dāng)圖后報。今為老母之事,敢不拜謝?”就倒身叩拜。劉電即攙住道:“些微小事,何足掛齒?我看老兄堂堂一表,凜凜一軀,必非風(fēng)塵久困之輩。不知現(xiàn)今作何事也?”殷勇道:“在下孤窮一身,依傍叔父在京口西門橋做些小本經(jīng)營,不過為糊口之計。倘日后少有生機,定當(dāng)圖報大德!”劉電道:“小事不勞在意。只是這小本經(jīng)營豈是吾兄安身之計?”現(xiàn)今江浙兩省制憲,為倭寇時常出沒海濱肆行屠毒,沿海州郡多被劫掠,已經(jīng)奏聞,請招募勇壯以備倭患?,F(xiàn)今奉旨準(zhǔn)行。老兄何不前往投克,借此以圖上進之階?”殷勇道:“在下久有此意,只因老母在堂,不敢遠(yuǎn)離。如今遭此變故,孑然一身,歸去即當(dāng)稟明叔父前往投充?!眲㈦妶?zhí)著殷勇的手道:“此正壯士立功之秋,不可錯過機會。弟今日欲與老兄結(jié)為異姓弟兄,日后甘苦相共,不知老兄意下如何?”殷勇道:“在下寒微,怎敢相扳?”劉電道:“我輩結(jié)交,豈肯落世情俗套?一言為定,生死不移,何必謙讓!”殷勇道:“既蒙不棄,即當(dāng)從命。”劉電大喜,各敘年庚,劉電卻長殷勇三月,合當(dāng)為兄。兩人就在船中對天八拜,各矢丹誠:“倘若負(fù)心,有如此日!”拜畢起來,殷勇復(fù)與劉電拜了四拜。劉電受了兩拜,當(dāng)下即以兄弟相稱,便道:“賢弟,此時天色尚未晌午,可作速上岸備辦棺衾之事,倘有不敷,兄當(dāng)一力完備。”因取一條單被,令殷勇將老母尸首蓋住[道]:“愚兄在此看守,今日且不開船,與吾弟相聚一宵,明日早行?!币笥聭?yīng)諾,即上岸到鎮(zhèn)市上來。
原來此地是個臨江大鎮(zhèn),水陸碼頭,各色貨物俱備。殷勇就盡其所有,買了一口漆端正的現(xiàn)成棺木并棉布、衣裙、被褥、首帕等件,又買了一付三牲等物到來,交與船家整治,又賃了些蘆蓆、桫桿,雇人搭了個小小棚廠以以蔽天日。這些岸上人家都知此事,見這過客如此仗義,也都前來相幫動作。不一時,將棚廠搭就,把棺木抬入其中。殷勇即將母尸抱放棺蓋之上,又雇了兩個老婆子來,將母尸濕衣盡行更換,整理頭發(fā)將首帕包好,先將棺內(nèi)鋪墊完好,自將母尸抱入,止不住又放聲大哭了一場,然后蓋棺釘好。
這沿江里許卻有一座古圓覺寺,旁邊空地甚多。這岸邊居住的人都道:“這寺傍空地多有棺木寄放。我們同去對住持說聲,就好在那里揀個高阜些的所在寄放,日后好來搬取?!币笥碌溃骸岸喑辛形恢附??!币蚣赐娙藖硐蛲终f明,隨即將棺木抬往,揀了一塊高阜之地,下面用磚擱起,然后把棺木安放穩(wěn)當(dāng)?;氐酱先×巳骑埐⒔疸y紙錠,到棺前祭奠,又不禁大哭一場。劉電亦同往拜奠畢,焚化了冥鏹,然后拜謝了眾人,即將三牲送與眾人拿去。一同歸舟,已是傍晚時分。
劉電已先叫船家買了些酒肴在船,對殷勇道:“今日本不當(dāng)勸吾弟飲酒食肉,但大丈夫處世須知反經(jīng)從權(quán),保重此身,以為日后大用。倘有進步自可光及九泉,不必拘此小節(jié)。今日我弟兄幸聚,且共飲此杯少解愁苦?!痹瓉磉@日殷勇竟不曾吃得午飯,此時事畢方覺腹中饑餓,便道:“兄長之情,生死感激?!碑?dāng)下兩人對飲,各訴心胸,十分敬愛,直談到半夜后才各就寢,俱和衣而睡。殷勇因說起:“這江中近日多有歹人出沒,且聞有沿江盜賊之徒暗通倭線,以此來往客商甚是耽險。兄長本領(lǐng)固然不懼,還須小心提防才是?!眲㈦娍谥写饝?yīng),已覺酒多,便漸漸睡熟。這殷勇因常在江湖上行走,諸事留心,翻來復(fù)去,竟不敢睡著。看看挨至東方漸白,正值順風(fēng),船家起來,即欲開船。此時劉電已醒,起來對殷勇道:“愚兄所言之事,賢弟急須進步,不可失此機會。倘有好音,務(wù)寄一信與我,以免天涯懸念?!币蚋髡f明住居。殷勇又囑道:“哥哥此去,孤身作客,于路千萬留心保重!我計算哥哥往返程途,不過兩月,便可搬取伯父靈柩?;貋肀赜伤?,弟至期當(dāng)在儀真口專候哥哥?!眲㈦姷溃骸靶值懿槐?,你只去干你的正務(wù),倘有意料不及之事,可到吉水來相就。不必全此小信有誤大事?!币蛴秩×耸畞韮摄y子與殷勇道:“此可與老母暫作一磚槨,以免風(fēng)雨之侵?!币笥潞瑴I拜受。當(dāng)下兩人灑淚而別。
且不說劉電掛帆前進,卻說殷勇立在沙灘上,直到望不見劉電的船只方才轉(zhuǎn)步。心中自想:我何幸結(jié)識得這個英雄兄長,也不枉為人在世,從此當(dāng)努力自圖以報知己。當(dāng)日就在鎮(zhèn)上買了磚瓦石灰,雇匠人做了一個磚屋。又過了一天,次日星飛回來,渡過對江,到荻浦報與許公得知?!瓉磉@許俊卿自從那日三人分頭找尋,只不知殷勇去向。他郎舅兩人一連尋了數(shù)日,并無一些影響,無可如何。這許俊卿回到家中,孤單獨自,連學(xué)也不教了,只是哭不住聲,幾欲自尋死路。虧得緊鄰周老人再三相勸道:“這事兇吉未定,還須往各處貼招字尋訪,自有下落。若你先自輕生,日后尋了姑娘回來,豈不大誤?”許俊卿聽了,才息了此念。這金振玉亦恐姊夫獨居怨苦,生出別的事來,因母子相商,將許俊卿接到家中同住。這金婆婆想他外孫女兒,亦晝夜啼哭不止。卻不知殷勇已尋著他母親尸首的緣故。
這日殷勇急忙趕回荻浦來報信,卻見家中大門鎖著,即問鄰居,方知往金家去了,因即渡江往金家來報信。這日郎舅二人正在納悶,忽見殷勇回來,便問:“可有消息?”殷勇便將在某處尋著母尸,又怎的遇著劉兄助棺權(quán)厝的事,從頭說了一遍:“……只不知妹子下落,看來定是兇多少吉了?!痹S俊卿聽說,便捶胸大哭道:“這倒是我父女帶累你母親遭此慘亡了!”金振玉也懊恨不已,里邊婆媳俱各悲傷。殷勇道:“大家且不必啼哭,我想妹子未必便死?!痹S公道:“這是何故?”殷勇道:“如今只尋著我母親的尸首,不見妹子蹤跡,看來必是被歹人拐騙,將我母親謀害。這事須在沿江兩縣遞一報呈,求官出差踩緝。總?cè)徊粷?,倘日后事發(fā)也有一個底案,可以報仇?!痹S公道:“你這話說得極是?!碑?dāng)下就做了兩張報呈,即叫殷勇往六合、上元兩縣投遞,卻都準(zhǔn)了狀詞出差嚴(yán)緝,才回來說與他郎舅二人知道。
當(dāng)時許公對殷勇說道:“不料你母親遭此慘變,我女兒又無蹤跡,我已是孤苦一身,只有你自小相隨,就如親人一般。不可因你母親不在了,就不來看覷我?!币笥乱娬f,甚是傷感,道:“說哪里話?我自小賴你老人家撫養(yǎng)成人,就如父母一般,自當(dāng)終身奉養(yǎng),豈敢負(fù)心?”金振玉就接口道:“我看你人材膽氣,必當(dāng)發(fā)達,何不今日竟拜認(rèn)了父子,也不斷了數(shù)十年的恩義?!痹S公道:“我已是孤窮一老,雖久有此意,只恐他不肯。”殷勇便道:“我只恐你老人家嫌我粗鹵,若如此說,情愿拜在膝下?!痹S公道:“但只是你父母只生你一人,并無兄弟。你的叔父也只得一子,又難過繼。如今你既肯認(rèn)我為父,得慰我日前晚景,也就好了,卻不必改姓,使你父母泉下不安。”殷勇應(yīng)諾,當(dāng)下就請許公上坐,口稱父親,四雙八拜。許公卻立受了。十分欣慰。這時金母婆婆俱在面前,殷勇一一拜過,即改口以外婆、甥舅相稱,盡皆歡喜。金婆婆對許俊卿道:“你承繼了這個兒子,老來也有了靠傍,日后還要享他的厚福哩!”當(dāng)下殷勇又說起劉電勸他從戎的話,明日即要稟辭前往。許公道:“你有此人材、膽量,豈可埋沒?將來若博得一官半職,也與先人急氣,不枉了今日一番父子之情。”當(dāng)日金振玉就收拾了一桌酒席,一來是賀他父子之喜,二來就當(dāng)與殷勇餞行。此日大家都把愁腸暫放,父子甥舅同席敘話了半夜才睡。
次日,殷勇即拜辭了父親、母舅,又進內(nèi)拜辭了金母婆媳。他郎舅二人早已設(shè)湊了十?dāng)?shù)兩銀子,與他為衣裝之用,當(dāng)時同送他到江邊,搭船往京口去了。這邊兩縣準(zhǔn)了狀詞,出差嚴(yán)緝,反賠了些差錢酒飯,究竟沒有下落,卻成了一宗疑案。
這許俊卿住在金家不及兩月,卻值金振玉的堂叔金必顯選授了江西南安府大庚縣知縣,家中只有一個十來歲的公子,要去赴任一切無人料理,特來接侄子一家中往,并請許姑爺?shù)饺嗡虄鹤幼x書兼理書扎等件。他郎舅二人因失女之后合家愁悶,求簽問卜,四路尋訪,終無影響,已無計可施。今見叔父來接,郎舅相商,不若趁此機會,一來好沿途尋訪女兒消息,二來免得在家納悶,因此大家備辦起程。金振玉將家事托與他內(nèi)侄朱英管理。許俊卿亦將自己房屋托與緊鄰周老人居住管理,將可帶之物收拾帶去,其余粗家夯伙,一概留下。兩家相隨金必顯擇日起程,赴大庚縣上任去了。
且說劉電自與殷勇別后,一路無話,兼程趕赴沂水縣來。這時正值七月中元時候,于路見家家祭掃,不禁觸目傷心,垂淚不已。當(dāng)日就在北關(guān)旅店住下,即與店主人說知搬柩情由,煩他預(yù)覓了幾個村漢,各備鍬鋤,到明日往義冢處起柩。正是:

旅夜悲傷難入夢,異鄉(xiāng)飄泊為何人!
不知明日如何啟棺?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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