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傅如玉義激勸夫 魏進(jìn)忠他鄉(xiāng)遇妹
作者：不題撰人詩曰：
禍患從來各有機(jī)，得便宜處失便宜。
知心惟有杯中酒，破夢無如局上棋。
逆耳忠言真藥石，媚人軟語是妖魑。
蒼蒼自有成規(guī)在，莫羨聰明莫笑癡。
話說田爾耕坐了幾日監(jiān)，打了幾次比較，哀求召保出來，變產(chǎn)完贓才釋放回來，竟到劉家莊來。門上已知來意，便回他大爺不在家。爾耕坐在廳上發(fā)話道：“我本不認(rèn)得甚么小張，你家要謀他的田產(chǎn)，才請我做合手，如今犯了事就都推在我身上，代你家坐牢、打板子。如今也說不得了，只是這些贓銀也該代我處處，難道推不在家就罷了么？”遂睡在一張涼榻床上喊叫。那劉天佑那里肯出來？隨他叫罷，沒人理他。等到日中急了，提起桌椅家伙就打。天佑的母親聽不過，叫個丫頭出來問道：“少你甚么錢，這等放潑？有語須等大爺回來再講。”爾耕道：“你家沒人，難道都死盡了？沒得男人，拿婆娘丫頭來睡！”那丫頭聽見這話，飛跑家去了。 爾耕鬧至晚，便碰頭要尋死。劉家女眷才慌了，從后門出去，著人央了幾個老年的莊鄰來，解勸道：“實在劉大爺自為官司到東莊去，至今未回，等一二日他家來，少不得代兄作法?！睜柛诶飱A七帶八的話，說出來人都聽不得。一個老者道：“你都是空費(fèi)力，你們原從好上起，如今事壞了，他家怎說得沒事的話？他如今不在家，我老漢保他，定叫他處幾兩銀子與你完官，你且請回?！睜柛溃骸皫變摄y夠干甚事？四百兩都要在他身上哩?！崩险叩溃骸耙埠锰帲人麃砑以僦v?！睜柛矝]奈何，只得氣吁吁的坐著。劉家取出酒飯來與他吃了。眾人做好做歹的撮他出來，爾耕道：“既是眾位分付，竟尊命拜托，他若不代我完贓，我與他不得開交，再來罷！”與眾人拱手而別。爾耕也還指望天佑助他，故留一著，漫漫的走到自己莊上宿了。
次日清晨來會進(jìn)忠，傅家還未開門，爾耕等了一會才開門進(jìn)來。又過了一會，進(jìn)忠才出來，問道：“張家銀子有了么？”爾耕道：“還說銀子，你只看我的屁股！”遂掀起褲子來，只見兩腿肉都打去了。進(jìn)忠驚問道：“這是怎么說？”爾耕把前事說了一遍。進(jìn)忠道：“也是你們自作自受，前日我說要他現(xiàn)的好，就不全也還得他一半，不致有今日。老劉卻要謀他的田產(chǎn)，這也是天理！難道老劉就不貼你幾兩么？”爾耕道：“昨日到他家去，他推不在家，被我打鬧了一場。官限明日要完一半，沒奈何，特來求兄挪借百金，容日賣田奉還?！边M(jìn)忠道：“那得許多？況這事又不是我惹出來的，你還去尋劉兄去，我也只好貼補(bǔ)你些須。”爾耕道：“連你也說這沒氣力的話，贏了銀子可肯不要？”進(jìn)忠道：“我是公平正道贏的，你們要圖謀他的田，反把我的事弄壞了，到說我不是？”爾耕無言可答，說道：“如今長話短話都不必說了，只求多賜些罷，就是兄的盛情了?！边M(jìn)忠道：“我送你三十兩，也不必說還了?！睜柛溃骸半S仁兄尊意，再添些?！边M(jìn)忠被他纏得沒法，只得又允他二十兩。留他吃了飯，進(jìn)來開箱子拿元寶。如玉問道：“你拿銀子做甚么？”進(jìn)忠將爾耕的事說知。如玉也不言語，向窗下梳頭。進(jìn)忠取出銀子就走，箱子忘記鎖，來到前面將銀子與他，送出莊前。爾耕道：“會見老劉時，相煩代我說說。”進(jìn)忠道：“你也難盡靠他?！惫笆侄鴦e。
進(jìn)忠回到房內(nèi)，不見如玉，走到丈母房里看，又不在，問丫頭時，說睡在床上哭哩。進(jìn)忠忙進(jìn)房，掀開帳子，見如玉和衣朝里睡著。進(jìn)忠搖他搖，問道：“你睡怎的？”如玉也不理他，進(jìn)忠雙手摟住，才去溫存他，如玉猛然一個虎翻身，把進(jìn)忠掀了一跌。爬起來坐在床沿上，忙陪笑臉說道：“你為何這等著惱？”如玉罵道：“你真是個禽獸，不成人。我說你跟著田家畜生，斷做不出好事來！那畜生，在京里跟石兵部同沈惟敬通番買國，送了沈惟敬一家性命，連石兵部也死在他手里，他才逃到這里。如今又來弄到我們了。他與你何親何故？今日來借三十，明日來借五十，你就是個有錢的王百萬，你的銀子是那里來的？你自己壞了良心，昧下官錢，來把別人去揮灑，是何緣故？我前日再三勸你，不要昧心，把禮送了去，你聽信著那畜生撮弄，就不去了，還哄我說沒有全收，可可的都送與他了?！边M(jìn)忠道：“送過了，誰說沒有送？”如玉從床里面取出一封文書來，拋到他臉上道：“你瞎了，不認(rèn)得字罷了。難道我也瞎了？這不是去年八月的批文，注中書不收禮罷了，難道連文書也不收？你當(dāng)初救我時，因見你還有些義氣，才嫁你的，原來你是個狼心狗肺之徒！也是我有眼無珠，失身匪人。他文書上是一千二百兩銀子，如今在那里？劉家欠你甚么銀子就有九百兩？明是穿起鼻子來弄你的，你輸了是現(xiàn)的，你贏了就將田產(chǎn)準(zhǔn)折，還管田產(chǎn)歸他們，只寫張空欠票哄你，及至弄壞了事，又來借你的銀子完官，就是三歲孩子也有幾分知識，你就狗脂涂滿了心了？”一頭罵，一頭哭，罵得進(jìn)忠一聲兒也不敢言語。丈母聽得，走來勸解，女兒如玉也不理他。婆子坐一會，對進(jìn)忠道：“賢婿，你也莫怪他說，只是那田家畜生本是個不學(xué)好的人，你也要防備他！”又坐了一會出去。 如玉整整睡了一日，水米也不沾唇。到晚夕，進(jìn)忠上床，又絮聒起來。進(jìn)忠溫存了半夜，才略住口。進(jìn)忠道：“好姐姐，你看往日之情，將就些罷！”如玉道：“你這樣人，有甚情意？你一個生身之母寄食在人家，也不知受人多少眉眼，眼巴巴的倚門而望，離此不過幾百里路，也不去看看，就連題也不提?！边M(jìn)忠道：“好姐姐說得是，我到秋涼些便去接他來?！比缬竦溃骸霸缛ソ觼恚埠迷缤矸?，盡一點人子之心?！边M(jìn)忠漸漸溫存和洽，未免用著和事老人央浼，方才停妥。事畢后，猶自假惺惺的嘆氣。進(jìn)忠一連十?dāng)?shù)日不敢出門，終日只在莊上看人栽秧。有詩贊如玉的好處道：
法語之言當(dāng)面從，婦人真有丈夫風(fēng)。
進(jìn)忠若守妻孥戒，永保天年作富翁。
話說田爾耕先完了一百兩官限，討保在外，正是官無三日緊，就松下去了，依舊又來與進(jìn)忠等在一處。見進(jìn)忠還有銀子，便日逐來引誘他進(jìn)京去上前程。進(jìn)忠本是一頭水的人，又被他惑動了，卻又不好對妻子直言，只得漫漫的引話來說，后才歸到自己身上。如玉道：“我勸你歇歇罷！有銀子置些田產(chǎn)，安居樂業(yè)的好。這又是那畜生來哄你，要騙你銀子，你若跟他去，連性命都難保?！边M(jìn)忠便再不敢題了。爾耕見誘他不動，只得又來勾他賭錢。寫張假紙來借銀子，如玉執(zhí)定不肯，他也沒法了。因恨劉家不肯助他，又去鬧了幾次，總回“未曾家來”。爾耕氣極了，長在人前酒后，攻伐他家陰私之事，天佑奈不得，反同張家合手，送他到州里打了四十，下監(jiān)追贓，把莊房田產(chǎn)都賣盡了也不夠，又打了四十，遞解回籍。又來進(jìn)忠處求助，只得又送他幾兩盤纏而去。劉天佑只因一時小忿，釀成后日滅門之災(zāi)。正是：
交道須當(dāng)遠(yuǎn)匪人，圣賢垂戒語諄諄。
只因小忿傾狐黨，屈陷山東十萬民。
自田爾耕去后，進(jìn)忠惡劉天佑奸險，也不與他來往，只在家中管理田產(chǎn)，夫妻歡樂。 一日，有個州中親戚來，傅家置酒相待。那人親自臨清來的，說道：“北路麥種刻下涌貴，若是這里裝到臨清去賣，除盤纏外還可有五六分利息哩。”傅婆婆道：“我還有兩倉麥，裝了去賣到好哩?！边M(jìn)忠聽見，次日等那人去了，便對丈母、妻子商議，要裝麥到臨清去賣，便船接母親來。婆子應(yīng)允。如玉道：“你幾時回來？”進(jìn)忠道：“多則三個月，少則兩月?！比缬竦溃骸澳沩氃缛ピ缁兀治乙置??！边M(jìn)忠道：“知道，來得快?！奔慈展痛P麥，共有二千石。進(jìn)忠又買上一千石，裝了六只船，收拾齊備，別了丈母、妻子上船，竟往臨清來。
一路早行夜宿，不一日到了臨清關(guān)口，挽船報稅，投了行家，卸下行李。主人家道：“半月前果然騰貴，連日價平了些?！贝稳?，就有人來議價看麥，五六日間都發(fā)完了。進(jìn)忠乘間訪問王府住處，行主人道：“在南門內(nèi)大街?！边M(jìn)忠便取了一個朱江州的手卷，一件古銅花觚，都是魯太監(jiān)送禮之物，走進(jìn)南門大街。到州前轉(zhuǎn)灣，往西去不遠(yuǎn)，只見兩邊玉石雕花牌樓，一邊寫的是“兩京會計”，一邊是“一代銓衡”，中間三間，朝南一座虎座門樓，兩邊八字高墻，門前人煙湊集。進(jìn)忠不敢上前，先走到對門一個手帕鋪里問道：“老哥借問聲，王府里有甚么事？”店家道：“王老爺新升了浙江巡撫，這都是浙江差來頭接的?！边M(jìn)忠道：“驚動。”拱拱手別了。走到州前，買了兩個大紅手本，央個代書寫了。來到門首，向門公拱拱手道：“爺，借重回聲，我原是吏科里長班魏進(jìn)忠，當(dāng)日服事過老爺?shù)?，今有要事來見，煩爺回一聲?！蹦枪荛T的將手本往地一丟道：“不得閑哩！”進(jìn)忠低頭拾起來，忙陪笑臉道：“爺，那里不是方便處，我也是老爺府中舊人，拜煩稟聲罷。”說著忙取出五錢銀子遞與門公道：“權(quán)代一茶?！遍T上接過著，等一等類報罷?！边M(jìn)忠道：“我有緊要事求見?！遍T上道：“你若等得，就略坐坐，若等不得，明日再來。”進(jìn)忠沒奈何，只得又與他三錢，那人才把手本拿進(jìn)去。
進(jìn)忠跟他進(jìn)來，見二門樓上橫著個金字匾，寫著“世掌絲綸”。進(jìn)去，又過了儀門，才到大廳，那人進(jìn)東邊耳門里去了。進(jìn)忠站在廳前伺候?？床槐M朱簾映日，畫棟連云。正中間掛一幅倪云林的山水，兩邊圍屏對聯(lián)，俱是名人詩畫。正在觀看，忽聽得里面?zhèn)鼽c，眾家人紛紛排立廳前伺候。少刻，屏風(fēng)后走出王都堂來。進(jìn)忠搶行一步，至檐前叩了頭，站在旁邊。王老爺?shù)溃骸扒奥劤讨袝鴫牧耸?，你母親朝夕懸念。后有人來說你在揚(yáng)州，怎么許久不來走走？”進(jìn)忠道：“小的自湖廣逃難，一向在揚(yáng)州，近收得幾石麥來賣，聞得老爺高升，故來叩賀老爺。小的母親承老爺恩養(yǎng)，特來見見?！闭f畢，又跪下，將禮單手本并禮物呈上道：“沒甚孝敬老爺，求老爺哂存?！蓖趵蠣?shù)溃骸澳阒粊砜纯戳T了，又買禮物來做甚么？”進(jìn)忠道：“兩件粗物，送老爺賞人?！蓖趵蠣?shù)溃骸暗讲缓貌皇漳愕摹！苯屑胰四眠M(jìn)去，取酒飯他吃。進(jìn)忠道：“求老爺分付，叫小的母親出來一見?！蓖趵蠣?shù)溃骸澳闱页燥埲??！边M(jìn)忠道：“小的十多年未見母親，急欲求見?！蓖趵蠣斝Φ溃骸澳隳赣H到好處去了?！毙χ惯M(jìn)去了。原來這王老爺就是王吏科，不十余年仕至浙江巡撫，這且不言。
單講那小廝進(jìn)去，不一會，捧出酒飯擺在廳旁西廂房內(nèi)，叫了個青年家人來陪他飲了一會。進(jìn)忠道：“小弟遠(yuǎn)來，原為接家母，適才老爺不肯叫家母出來，只是笑，又道家母到好處去了，莫不是家母有甚事故？”那管家道：“向日老兄曾有書子來接令堂的？”進(jìn)忠道：“沒有呀！”管家道：“上年有個姓魏的，差了人來，說是自湖廣來接令堂的。老爺因路上無人照應(yīng)，故未讓令堂去。至去年老爺在京時，有個小官兒來見，后帶令堂上任去了?！边M(jìn)忠才知是云卿接去。又問道：“此人現(xiàn)在任何處？”管家道：“記不清了，想也就在這北方那里。”
吃畢酒飯，進(jìn)忠出來，卻好王老爺也出來，進(jìn)忠叩頭謝過賞，說道：“小的要求見母親一見?！蓖趵蠣?shù)溃骸拔迥昵霸魄湓诤V，有人來接你母親，才知你的消息，我因路上無人伴送，故沒有叫他去。去年春間他升了薊州州同，到京引見后，同你母親上任去了。他曾說你若來時，叫你到薊州相會。你可去不去？”進(jìn)忠道：“小的這里麥價尚未討完，還要收些絨貨往南去，只好明春去?！蓖趵蠣?shù)溃骸澳闳糌溫浀侥线吶ィ尾浑S我船去，也省得些盤費(fèi)。”進(jìn)忠道：“恐老爺行期速，小的貨尚未齊?！蓖趵蠣?shù)溃骸耙擦T，隨你的便罷?！狈指缎P進(jìn)去取出五兩銀子賞與進(jìn)忠道：“代一飯罷，無事可到杭州來走走?！边M(jìn)忠答應(yīng)，叩謝出來?；氐较绿帲闹衅鄳K，母子相離十?dāng)?shù)年，又不得見，悶昏昏早早睡了。
次日起來，出去討了一回帳，無事只在花柳中串。又相交上個福建布客，姓吳，號叫晴川，同侄純夫。乃侄因坐監(jiān)回家，在臨清遇著叔子，等布賣完一同回去。其人也是個風(fēng)月中人，與進(jìn)忠漸漸相與得甚好。時值中秋佳節(jié)，進(jìn)忠置酒在院中周月仙家，請吳氏叔侄并幾個同寓的賞月。怎見得那中秋佳景？但見：
秋色平分，月輪初滿。長空萬里清光，闌干十二處，漸漸新涼。遙憶瓊樓玉宇，羨仙姬齊奏霓裳。風(fēng)光好，南樓生趣，老子興偏狂。更玲瓏七寶，裝成寶鏡，表里光芒。婆娑桂子，縹緲散天香。一自嫦娥奔走，鎮(zhèn)千年，兔搗玄霜。人生百歲，年年此夜，同泛紫霞觴。
眾人對月歡呼，直飲至更闌方散。自后眾人輪流作東賞月，直到二十才止。
一日，進(jìn)忠中酒，起早來約吳氏叔侄吃面解酲。走到房前，見尚未開門，隱隱有哭聲，甚是疑惑，從窗縫里張見老吳睡在床上哭哩，純夫才下床。進(jìn)忠輕輕敲門，純夫開了門，進(jìn)忠問道：“令叔為甚悲傷？”純夫道：“昨晚家里有信來，先嬸去世了。”進(jìn)忠道：“死者不可復(fù)生，況在客邊，尤須調(diào)攝?！鼻绱ㄆ饋淼溃骸袄掀迒屎螅瑑号仔?，家中無人，急欲回去，只因這里的麥又未發(fā)得，故此憂煎。昨聞薊州布價甚高，正打點要去，不意遭此慘事?！边M(jìn)忠道：“薊州的信不知可確？”老吳道：“布行孫月湖與我相交三十年，前日托人寄信來，怎不的確？”把來書拿出與進(jìn)忠看。進(jìn)忠道：“我正要到薊州去，老丈何不把布抄發(fā)與我，只是價錢求讓些?！奔兎虻溃骸半y得湊巧，我們都照本兌與你罷?！崩蠀且矚g喜起來了，去照莊馬查發(fā)，共銀一千一百三十兩。進(jìn)忠三四日間把麥價討齊了，交兌明白。吳晴川道：“我車腳已寫在陳家行里，一總也兌與你去罷?！边M(jìn)忠置酒與他叔侄送行，老吳感激，揮淚而別。 進(jìn)忠也收拾車仗，望北進(jìn)發(fā)。時值暮秋天氣，一路好生蕭瑟。但見：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西風(fēng)颯颯秋容老。夕陽殘柳帶寒鴉，長堤古驛羊腸杳。
雁陣驚寒，雞聲破曉。霜華故點征裘蚤。輪蹄南北任奔馳，紅塵冉冉何時了。
進(jìn)忠押著車子，曉行夜宿，不日到了薊州城下。早有兩三個人拉住車夫問道：“投誰家行的？”進(jìn)忠道：“孫家?！蹦侨说溃骸皩O月湖死了，行都收了，到是新街口侯家好，人又和氣，現(xiàn)銀子應(yīng)客?！边M(jìn)忠道：“也罷。”三人引著車子走進(jìn)城來觀看，好個去處，但見：
桑麻遍野樂熙恬，酒肆茶坊高掛簾。
市井資財俱湊集，樓臺笑語盡喧闐。
衣冠整肅雄三輔，車馬邀游接九邊。
幽薊雄才夸擊筑，酣歌鼓腹荷堯年。 一行車仗來到侯少野家行門首，見一老翁，領(lǐng)著一個小官出迎。進(jìn)忠下了牲口，到客房樓上安下行李，拂塵洗面更衣，才賓主見禮坐下。侯老道：“客官尊姓？貴處那里？”進(jìn)忠道：“姓魏，賤字西山，山東東平州人?！边M(jìn)忠也問：“老丈大號？此位何人？”侯老道：“老漢賤字少野，只是小小兒，乳名七兒?！辈铚旬?，安排午飯，置酒接風(fēng)。席間問及布價，侯老道：“近來卻是甚得價，明日自有鋪家來議?！?
次日，果然各鋪家來拜，也有就請酒的。進(jìn)忠問侯老道：“貴處二府好么？”侯老道：“好卻好，只是性直些，山西人最強(qiáng)鯁。”進(jìn)忠道：“聞得是南邊人?！焙罾系溃骸八巧轿髑咧萑?。”進(jìn)忠道：“姓甚么？”侯老道：“姓王?！边M(jìn)忠道：“聞得是姓魏。”侯七道：“前官姓魏，是薊州人，不上三個月就丁憂回去了?！边M(jìn)忠聽見，驚訝起來。侯老道：“是令親么？”進(jìn)忠道：“是家叔?！闭f畢，心中抑郁，酒也不大吃，推醉去睡了。心中凄慘道：“千里而來，指望母子相會，不意又回南去！何時才得見面？”淚涔涔哭了半夜。睡不著，只見月色橫窗。推開樓窗，只見明月滿天，稀星數(shù)點。坐了一會，覺得有些困倦，關(guān)上窗子上床睡下。忽聽得琵琶之聲，隨風(fēng)斷續(xù)，更覺傷心。再側(cè)耳聽時，卻是聲從內(nèi)里出來，時人有《春從天上來》詞一首道得好：
海角飄零，嘆漢苑秦宮，墜露飛螢。夢回天上，金屋銀屏，歌吹競舉青冥。問當(dāng)時遺譜，有絕藝鼓瑟湘靈。促哀弦，似林鶯嚦嚦，山溜泠泠。
梨園太平樂府，醉幾度春風(fēng)，鬢發(fā)星星。舞徹中原，塵飛滄海，風(fēng)云萬里龍庭。寫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醒醒，一軒涼月，燈火流螢。
進(jìn)忠一夜無眠，早晨正要睡睡，只見侯老引著鋪家來發(fā)布，進(jìn)忠只得起來發(fā)與他，整整忙了一日。記完賬目，已是傍晚，七官取酒來，吃了數(shù)杯，進(jìn)忠覺得困倦要睡，遂收拾杯盤，討茶吃了。進(jìn)忠道：“我獨(dú)宿甚冷靜，你何不出來相伴？”那七官卻也是個濫貨，巴不得人招攬他，便應(yīng)允道：“我去拿被來?！边M(jìn)忠道：“不消，同被睡罷?！倍怂焐洗餐瑢嫛＿M(jìn)忠道：“昨日一夜也未睡著，聽見你家內(nèi)里琵琶彈得甚好，是何人彈的？”七官道：“想是家嫂月下彈了解悶的?！边M(jìn)忠道：“令兄何以不見？”七官道：“往寶坻岳家走走去了?！边M(jìn)忠笑道：“令兄不在家，令弟莫做陳平呀！”七官打了他一拳道：“放狗屁。”二人遂共相戲謔，摟在一頭去睡。
次早起來，同七官到各鋪家回拜過，街上游玩了一回，歸家吃午飯。無事坐在門前閑談。只見賣菊花的挑了一擔(dān)菊花過去，五色絢爛，真?zhèn)€可愛。此時是十月初的天氣，北方才有菊花。進(jìn)忠叫他回來，揀了六棵大的，問他價錢，要六錢銀子。進(jìn)忠還他四錢，不肯，又添他五分才賣。稱了銀子，七官家去取出四個花盆來，叫賣花的裁好，剪扎停當(dāng)，擺在樓上。七官去約了他一班好友來看花。果然高大可愛，內(nèi)中有兩棵，一名黃牡丹，一名紅芍藥，著實開得精神，有詩為證。其詠黃牡丹道：
獨(dú)點秋光壓眾芳，故將名字并花王。
陶家種是姚家種，九月香于三月香。
爛漫奇英欺上苑，輝煌正色位中央。
誰言彭澤清操遠(yuǎn)，籬下披金富貴長。
其賦紅芍藥道： 曾于河洛見名花，點綴疏籬韻自佳。
澹掃胭脂傾魏國，朝酣玉體賽楊家。
丹心露爭春艷，細(xì)蕊含嬌暈晚霞。
正色高風(fēng)原不并，只因早晚較時差。 進(jìn)忠置酒請眾人賞花。次日，眾人又?jǐn)y分來復(fù)東，一連玩了幾日。
一日，進(jìn)忠出去討了一回帳回來，適七官外出，只得獨(dú)自上樓。來到半梯間，聽得樓上有人笑語，進(jìn)忠住腳細(xì)聽，卻是女人聲音，遂悄悄的上來，從闌干邊張見一個少年婦人，同著兩個小女兒在那里看花。那婦人生得風(fēng)韻非常，想必是主人的宅眷，竟直走上來。那婦人見有人來，影在丫頭背后，往下就走。進(jìn)忠厚著臉迎上來，深深一揖。那婦人也斜著身子還個萬福。進(jìn)忠再抬頭細(xì)看那婦人，果然十分美麗，但見生得：
眉裁翠羽，肌勝羊脂。體如輕燕受微風(fēng)，聲似嬌鶯鳴嫩柳。眸凝秋水，常含著雨意云情；頰襯桃花，半露出風(fēng)姿月態(tài)。說甚么羞花閉月，果然是落雁沉魚。欲進(jìn)還停，越顯得金蓮款款；帶羞含笑，幾回家翠袖飄飄。藍(lán)田暖玉更生香，閬苑名花能解語。
那婦人還過禮，往下就走。進(jìn)忠道：“請坐?！蹦菋D人道：“驚動，不坐了?！弊呦聵菚r，回頭一笑而去。進(jìn)忠越發(fā)魂飛魄散，坐在椅子上，就如癡了一般，想道：“世上女人見了無數(shù)，從未見這等顏色。就是揚(yáng)州，要尋這等的也少。”昏昏的坐著癡想。
少刻，七官上樓來，問道：“你為何癡坐？”進(jìn)忠道：“方才神仙下降，無奈留不住，被風(fēng)吹他飛去了，故此坐著癡想?！逼吖俚溃骸昂f！神仙從何處來？”進(jìn)忠道：“才月里嫦娥帶著兩個仙女來看花，豈非仙子么？”七官道：“不要瞎說，想是家嫂同舍妹來看花時。”進(jìn)忠道：“如此說，令嫂真是活候人了。帶著善才龍女，只是未曾救苦救難?！逼吖俚溃骸安灰f，且去吃酒?！边M(jìn)忠道：“且緩。我問你，令兄既有這樣個嬌滴滴的活寶，怎舍得遠(yuǎn)去的？”七官笑道：“他若知道這事時，也不遠(yuǎn)去了?！边M(jìn)忠道：“何也？”七官道：“家嫂雖生得好，無奈家兄癡呆太過，兩口兒合不得，就在家也不在一處，他也是活守寡，如今到丈人家去有兩個多月了?！边M(jìn)忠道：“他岳家住在何處？”七官道：“玉坻?！边M(jìn)忠道：“姓甚么？”七官道：“姓客。”進(jìn)忠道：“是……是石林莊的客家？”七官道：“正是。你何以曉得？”進(jìn)忠道：“他家也與我有親?！逼吖俚溃骸坝謥沓吨e了！就可可的是你親戚？”進(jìn)忠道：“你嫂子的乳名可是叫做印月？他母親陳氏是我姨母，自小與他在一處頑耍，如今別了有十多年了。你去對他說聲，你只說我是侯一娘的兒子，乳名辰生，他就知道了?！逼吖俚溃骸暗任覇査?，若不是時，打你一百個掌嘴?！?于是跑到嫂子房中，見嫂子坐著做針線，遂說道：“無事在家里坐坐罷了，出去看甚么花，撞見人?！庇≡碌溃骸案赡闵跏?！”七官道：“送他看了，還把人說?！庇≡碌溃骸胺殴菲ǎ∷戳宋?，叫他爛眼睛；他說我，叫他嚼舌根?！逼吖俚溃骸澳懔R他，他還說出你二十四樣好話來哩！”印月道：“又來說胡話，我有甚事他說？”七官道：“他連你一歲行運(yùn)的話都曉得，你的乳名他也知道。”印月道：“我的他怎得知道？定是你嚼舌根的。”遂一把揪住耳朵，把頭直接到地，說道：“你快說，他說我甚么二十四樣話？少一樣，打你十下。”七官爬起來嚷道：“把人耳朵都好揪破了，我偏不說！”印月又抓住他頭發(fā)問道：“你可說不說？”七官道：“你放了手我才說哩?！庇≡聛G了手，他才說道：“他說你乳名叫做印月，自小同你在一處頑耍?！庇≡聰r臉一掌道：“可是嚼舌根。他是那里人，我就同他一處玩？好輕巧話兒?！逼吖俚溃骸八f他是侯一娘的兒子，乳名辰生，你母親陳氏是他姨娘。”印月才知道：“哦！原來是魏家哥哥。你為何不早說，卻要討打?！逼吖俚溃骸凹热皇堑?，如今也該到我打你了。也罷，饒你這次罷。”印月道：“你看他好大話！”七官道：“報喜信的也該送謝禮。”印月道：“有辣面三碗。你去對奶奶說聲，好請他來相會。”七官道：“打得我好，我代你說哩！”印月道：“你看丟了拐杖就受狗的氣，你不去我自家去。”忙起身走到婆房內(nèi)一一說了。婆婆道：“既是你的表兄，可速收拾，請他進(jìn)來相會?！庇≡禄氐椒坷?，叫丫頭泡茶。七官去請進(jìn)忠進(jìn)來相會。正是： 只憑喜鵲傳芳信，引動狂蜂亂好花。
畢竟不知二人相會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禍患從來各有機(jī)，得便宜處失便宜。
知心惟有杯中酒，破夢無如局上棋。
逆耳忠言真藥石，媚人軟語是妖魑。
蒼蒼自有成規(guī)在，莫羨聰明莫笑癡。
話說田爾耕坐了幾日監(jiān)，打了幾次比較，哀求召保出來，變產(chǎn)完贓才釋放回來，竟到劉家莊來。門上已知來意，便回他大爺不在家。爾耕坐在廳上發(fā)話道：“我本不認(rèn)得甚么小張，你家要謀他的田產(chǎn)，才請我做合手，如今犯了事就都推在我身上，代你家坐牢、打板子。如今也說不得了，只是這些贓銀也該代我處處，難道推不在家就罷了么？”遂睡在一張涼榻床上喊叫。那劉天佑那里肯出來？隨他叫罷，沒人理他。等到日中急了，提起桌椅家伙就打。天佑的母親聽不過，叫個丫頭出來問道：“少你甚么錢，這等放潑？有語須等大爺回來再講。”爾耕道：“你家沒人，難道都死盡了？沒得男人，拿婆娘丫頭來睡！”那丫頭聽見這話，飛跑家去了。 爾耕鬧至晚，便碰頭要尋死。劉家女眷才慌了，從后門出去，著人央了幾個老年的莊鄰來，解勸道：“實在劉大爺自為官司到東莊去，至今未回，等一二日他家來，少不得代兄作法?！睜柛诶飱A七帶八的話，說出來人都聽不得。一個老者道：“你都是空費(fèi)力，你們原從好上起，如今事壞了，他家怎說得沒事的話？他如今不在家，我老漢保他，定叫他處幾兩銀子與你完官，你且請回?！睜柛溃骸皫變摄y夠干甚事？四百兩都要在他身上哩?！崩险叩溃骸耙埠锰帲人麃砑以僦v?！睜柛矝]奈何，只得氣吁吁的坐著。劉家取出酒飯來與他吃了。眾人做好做歹的撮他出來，爾耕道：“既是眾位分付，竟尊命拜托，他若不代我完贓，我與他不得開交，再來罷！”與眾人拱手而別。爾耕也還指望天佑助他，故留一著，漫漫的走到自己莊上宿了。
次日清晨來會進(jìn)忠，傅家還未開門，爾耕等了一會才開門進(jìn)來。又過了一會，進(jìn)忠才出來，問道：“張家銀子有了么？”爾耕道：“還說銀子，你只看我的屁股！”遂掀起褲子來，只見兩腿肉都打去了。進(jìn)忠驚問道：“這是怎么說？”爾耕把前事說了一遍。進(jìn)忠道：“也是你們自作自受，前日我說要他現(xiàn)的好，就不全也還得他一半，不致有今日。老劉卻要謀他的田產(chǎn)，這也是天理！難道老劉就不貼你幾兩么？”爾耕道：“昨日到他家去，他推不在家，被我打鬧了一場。官限明日要完一半，沒奈何，特來求兄挪借百金，容日賣田奉還?！边M(jìn)忠道：“那得許多？況這事又不是我惹出來的，你還去尋劉兄去，我也只好貼補(bǔ)你些須。”爾耕道：“連你也說這沒氣力的話，贏了銀子可肯不要？”進(jìn)忠道：“我是公平正道贏的，你們要圖謀他的田，反把我的事弄壞了，到說我不是？”爾耕無言可答，說道：“如今長話短話都不必說了，只求多賜些罷，就是兄的盛情了?！边M(jìn)忠道：“我送你三十兩，也不必說還了?！睜柛溃骸半S仁兄尊意，再添些?！边M(jìn)忠被他纏得沒法，只得又允他二十兩。留他吃了飯，進(jìn)來開箱子拿元寶。如玉問道：“你拿銀子做甚么？”進(jìn)忠將爾耕的事說知。如玉也不言語，向窗下梳頭。進(jìn)忠取出銀子就走，箱子忘記鎖，來到前面將銀子與他，送出莊前。爾耕道：“會見老劉時，相煩代我說說。”進(jìn)忠道：“你也難盡靠他?！惫笆侄鴦e。
進(jìn)忠回到房內(nèi)，不見如玉，走到丈母房里看，又不在，問丫頭時，說睡在床上哭哩。進(jìn)忠忙進(jìn)房，掀開帳子，見如玉和衣朝里睡著。進(jìn)忠搖他搖，問道：“你睡怎的？”如玉也不理他，進(jìn)忠雙手摟住，才去溫存他，如玉猛然一個虎翻身，把進(jìn)忠掀了一跌。爬起來坐在床沿上，忙陪笑臉說道：“你為何這等著惱？”如玉罵道：“你真是個禽獸，不成人。我說你跟著田家畜生，斷做不出好事來！那畜生，在京里跟石兵部同沈惟敬通番買國，送了沈惟敬一家性命，連石兵部也死在他手里，他才逃到這里。如今又來弄到我們了。他與你何親何故？今日來借三十，明日來借五十，你就是個有錢的王百萬，你的銀子是那里來的？你自己壞了良心，昧下官錢，來把別人去揮灑，是何緣故？我前日再三勸你，不要昧心，把禮送了去，你聽信著那畜生撮弄，就不去了，還哄我說沒有全收，可可的都送與他了?！边M(jìn)忠道：“送過了，誰說沒有送？”如玉從床里面取出一封文書來，拋到他臉上道：“你瞎了，不認(rèn)得字罷了。難道我也瞎了？這不是去年八月的批文，注中書不收禮罷了，難道連文書也不收？你當(dāng)初救我時，因見你還有些義氣，才嫁你的，原來你是個狼心狗肺之徒！也是我有眼無珠，失身匪人。他文書上是一千二百兩銀子，如今在那里？劉家欠你甚么銀子就有九百兩？明是穿起鼻子來弄你的，你輸了是現(xiàn)的，你贏了就將田產(chǎn)準(zhǔn)折，還管田產(chǎn)歸他們，只寫張空欠票哄你，及至弄壞了事，又來借你的銀子完官，就是三歲孩子也有幾分知識，你就狗脂涂滿了心了？”一頭罵，一頭哭，罵得進(jìn)忠一聲兒也不敢言語。丈母聽得，走來勸解，女兒如玉也不理他。婆子坐一會，對進(jìn)忠道：“賢婿，你也莫怪他說，只是那田家畜生本是個不學(xué)好的人，你也要防備他！”又坐了一會出去。 如玉整整睡了一日，水米也不沾唇。到晚夕，進(jìn)忠上床，又絮聒起來。進(jìn)忠溫存了半夜，才略住口。進(jìn)忠道：“好姐姐，你看往日之情，將就些罷！”如玉道：“你這樣人，有甚情意？你一個生身之母寄食在人家，也不知受人多少眉眼，眼巴巴的倚門而望，離此不過幾百里路，也不去看看，就連題也不提?！边M(jìn)忠道：“好姐姐說得是，我到秋涼些便去接他來?！比缬竦溃骸霸缛ソ觼恚埠迷缤矸?，盡一點人子之心?！边M(jìn)忠漸漸溫存和洽，未免用著和事老人央浼，方才停妥。事畢后，猶自假惺惺的嘆氣。進(jìn)忠一連十?dāng)?shù)日不敢出門，終日只在莊上看人栽秧。有詩贊如玉的好處道：
法語之言當(dāng)面從，婦人真有丈夫風(fēng)。
進(jìn)忠若守妻孥戒，永保天年作富翁。
話說田爾耕先完了一百兩官限，討保在外，正是官無三日緊，就松下去了，依舊又來與進(jìn)忠等在一處。見進(jìn)忠還有銀子，便日逐來引誘他進(jìn)京去上前程。進(jìn)忠本是一頭水的人，又被他惑動了，卻又不好對妻子直言，只得漫漫的引話來說，后才歸到自己身上。如玉道：“我勸你歇歇罷！有銀子置些田產(chǎn)，安居樂業(yè)的好。這又是那畜生來哄你，要騙你銀子，你若跟他去，連性命都難保?！边M(jìn)忠便再不敢題了。爾耕見誘他不動，只得又來勾他賭錢。寫張假紙來借銀子，如玉執(zhí)定不肯，他也沒法了。因恨劉家不肯助他，又去鬧了幾次，總回“未曾家來”。爾耕氣極了，長在人前酒后，攻伐他家陰私之事，天佑奈不得，反同張家合手，送他到州里打了四十，下監(jiān)追贓，把莊房田產(chǎn)都賣盡了也不夠，又打了四十，遞解回籍。又來進(jìn)忠處求助，只得又送他幾兩盤纏而去。劉天佑只因一時小忿，釀成后日滅門之災(zāi)。正是：
交道須當(dāng)遠(yuǎn)匪人，圣賢垂戒語諄諄。
只因小忿傾狐黨，屈陷山東十萬民。
自田爾耕去后，進(jìn)忠惡劉天佑奸險，也不與他來往，只在家中管理田產(chǎn)，夫妻歡樂。 一日，有個州中親戚來，傅家置酒相待。那人親自臨清來的，說道：“北路麥種刻下涌貴，若是這里裝到臨清去賣，除盤纏外還可有五六分利息哩。”傅婆婆道：“我還有兩倉麥，裝了去賣到好哩?！边M(jìn)忠聽見，次日等那人去了，便對丈母、妻子商議，要裝麥到臨清去賣，便船接母親來。婆子應(yīng)允。如玉道：“你幾時回來？”進(jìn)忠道：“多則三個月，少則兩月?！比缬竦溃骸澳沩氃缛ピ缁兀治乙置??！边M(jìn)忠道：“知道，來得快?！奔慈展痛P麥，共有二千石。進(jìn)忠又買上一千石，裝了六只船，收拾齊備，別了丈母、妻子上船，竟往臨清來。
一路早行夜宿，不一日到了臨清關(guān)口，挽船報稅，投了行家，卸下行李。主人家道：“半月前果然騰貴，連日價平了些?！贝稳?，就有人來議價看麥，五六日間都發(fā)完了。進(jìn)忠乘間訪問王府住處，行主人道：“在南門內(nèi)大街?！边M(jìn)忠便取了一個朱江州的手卷，一件古銅花觚，都是魯太監(jiān)送禮之物，走進(jìn)南門大街。到州前轉(zhuǎn)灣，往西去不遠(yuǎn)，只見兩邊玉石雕花牌樓，一邊寫的是“兩京會計”，一邊是“一代銓衡”，中間三間，朝南一座虎座門樓，兩邊八字高墻，門前人煙湊集。進(jìn)忠不敢上前，先走到對門一個手帕鋪里問道：“老哥借問聲，王府里有甚么事？”店家道：“王老爺新升了浙江巡撫，這都是浙江差來頭接的?！边M(jìn)忠道：“驚動。”拱拱手別了。走到州前，買了兩個大紅手本，央個代書寫了。來到門首，向門公拱拱手道：“爺，借重回聲，我原是吏科里長班魏進(jìn)忠，當(dāng)日服事過老爺?shù)?，今有要事來見，煩爺回一聲?！蹦枪荛T的將手本往地一丟道：“不得閑哩！”進(jìn)忠低頭拾起來，忙陪笑臉道：“爺，那里不是方便處，我也是老爺府中舊人，拜煩稟聲罷。”說著忙取出五錢銀子遞與門公道：“權(quán)代一茶?！遍T上接過著，等一等類報罷?！边M(jìn)忠道：“我有緊要事求見?！遍T上道：“你若等得，就略坐坐，若等不得，明日再來。”進(jìn)忠沒奈何，只得又與他三錢，那人才把手本拿進(jìn)去。
進(jìn)忠跟他進(jìn)來，見二門樓上橫著個金字匾，寫著“世掌絲綸”。進(jìn)去，又過了儀門，才到大廳，那人進(jìn)東邊耳門里去了。進(jìn)忠站在廳前伺候?？床槐M朱簾映日，畫棟連云。正中間掛一幅倪云林的山水，兩邊圍屏對聯(lián)，俱是名人詩畫。正在觀看，忽聽得里面?zhèn)鼽c，眾家人紛紛排立廳前伺候。少刻，屏風(fēng)后走出王都堂來。進(jìn)忠搶行一步，至檐前叩了頭，站在旁邊。王老爺?shù)溃骸扒奥劤讨袝鴫牧耸?，你母親朝夕懸念。后有人來說你在揚(yáng)州，怎么許久不來走走？”進(jìn)忠道：“小的自湖廣逃難，一向在揚(yáng)州，近收得幾石麥來賣，聞得老爺高升，故來叩賀老爺。小的母親承老爺恩養(yǎng)，特來見見?！闭f畢，又跪下，將禮單手本并禮物呈上道：“沒甚孝敬老爺，求老爺哂存?！蓖趵蠣?shù)溃骸澳阒粊砜纯戳T了，又買禮物來做甚么？”進(jìn)忠道：“兩件粗物，送老爺賞人?！蓖趵蠣?shù)溃骸暗讲缓貌皇漳愕摹！苯屑胰四眠M(jìn)去，取酒飯他吃。進(jìn)忠道：“求老爺分付，叫小的母親出來一見?！蓖趵蠣?shù)溃骸澳闱页燥埲??！边M(jìn)忠道：“小的十多年未見母親，急欲求見?！蓖趵蠣斝Φ溃骸澳隳赣H到好處去了?！毙χ惯M(jìn)去了。原來這王老爺就是王吏科，不十余年仕至浙江巡撫，這且不言。
單講那小廝進(jìn)去，不一會，捧出酒飯擺在廳旁西廂房內(nèi)，叫了個青年家人來陪他飲了一會。進(jìn)忠道：“小弟遠(yuǎn)來，原為接家母，適才老爺不肯叫家母出來，只是笑，又道家母到好處去了，莫不是家母有甚事故？”那管家道：“向日老兄曾有書子來接令堂的？”進(jìn)忠道：“沒有呀！”管家道：“上年有個姓魏的，差了人來，說是自湖廣來接令堂的。老爺因路上無人照應(yīng)，故未讓令堂去。至去年老爺在京時，有個小官兒來見，后帶令堂上任去了?！边M(jìn)忠才知是云卿接去。又問道：“此人現(xiàn)在任何處？”管家道：“記不清了，想也就在這北方那里。”
吃畢酒飯，進(jìn)忠出來，卻好王老爺也出來，進(jìn)忠叩頭謝過賞，說道：“小的要求見母親一見?！蓖趵蠣?shù)溃骸拔迥昵霸魄湓诤V，有人來接你母親，才知你的消息，我因路上無人伴送，故沒有叫他去。去年春間他升了薊州州同，到京引見后，同你母親上任去了。他曾說你若來時，叫你到薊州相會。你可去不去？”進(jìn)忠道：“小的這里麥價尚未討完，還要收些絨貨往南去，只好明春去?！蓖趵蠣?shù)溃骸澳闳糌溫浀侥线吶ィ尾浑S我船去，也省得些盤費(fèi)。”進(jìn)忠道：“恐老爺行期速，小的貨尚未齊?！蓖趵蠣?shù)溃骸耙擦T，隨你的便罷?！狈指缎P進(jìn)去取出五兩銀子賞與進(jìn)忠道：“代一飯罷，無事可到杭州來走走?！边M(jìn)忠答應(yīng)，叩謝出來?；氐较绿帲闹衅鄳K，母子相離十?dāng)?shù)年，又不得見，悶昏昏早早睡了。
次日起來，出去討了一回帳，無事只在花柳中串。又相交上個福建布客，姓吳，號叫晴川，同侄純夫。乃侄因坐監(jiān)回家，在臨清遇著叔子，等布賣完一同回去。其人也是個風(fēng)月中人，與進(jìn)忠漸漸相與得甚好。時值中秋佳節(jié)，進(jìn)忠置酒在院中周月仙家，請吳氏叔侄并幾個同寓的賞月。怎見得那中秋佳景？但見：
秋色平分，月輪初滿。長空萬里清光，闌干十二處，漸漸新涼。遙憶瓊樓玉宇，羨仙姬齊奏霓裳。風(fēng)光好，南樓生趣，老子興偏狂。更玲瓏七寶，裝成寶鏡，表里光芒。婆娑桂子，縹緲散天香。一自嫦娥奔走，鎮(zhèn)千年，兔搗玄霜。人生百歲，年年此夜，同泛紫霞觴。
眾人對月歡呼，直飲至更闌方散。自后眾人輪流作東賞月，直到二十才止。
一日，進(jìn)忠中酒，起早來約吳氏叔侄吃面解酲。走到房前，見尚未開門，隱隱有哭聲，甚是疑惑，從窗縫里張見老吳睡在床上哭哩，純夫才下床。進(jìn)忠輕輕敲門，純夫開了門，進(jìn)忠問道：“令叔為甚悲傷？”純夫道：“昨晚家里有信來，先嬸去世了。”進(jìn)忠道：“死者不可復(fù)生，況在客邊，尤須調(diào)攝?！鼻绱ㄆ饋淼溃骸袄掀迒屎螅瑑号仔?，家中無人，急欲回去，只因這里的麥又未發(fā)得，故此憂煎。昨聞薊州布價甚高，正打點要去，不意遭此慘事?！边M(jìn)忠道：“薊州的信不知可確？”老吳道：“布行孫月湖與我相交三十年，前日托人寄信來，怎不的確？”把來書拿出與進(jìn)忠看。進(jìn)忠道：“我正要到薊州去，老丈何不把布抄發(fā)與我，只是價錢求讓些?！奔兎虻溃骸半y得湊巧，我們都照本兌與你罷?！崩蠀且矚g喜起來了，去照莊馬查發(fā)，共銀一千一百三十兩。進(jìn)忠三四日間把麥價討齊了，交兌明白。吳晴川道：“我車腳已寫在陳家行里，一總也兌與你去罷?！边M(jìn)忠置酒與他叔侄送行，老吳感激，揮淚而別。 進(jìn)忠也收拾車仗，望北進(jìn)發(fā)。時值暮秋天氣，一路好生蕭瑟。但見：
山抹微云，天連衰草。西風(fēng)颯颯秋容老。夕陽殘柳帶寒鴉，長堤古驛羊腸杳。
雁陣驚寒，雞聲破曉。霜華故點征裘蚤。輪蹄南北任奔馳，紅塵冉冉何時了。
進(jìn)忠押著車子，曉行夜宿，不日到了薊州城下。早有兩三個人拉住車夫問道：“投誰家行的？”進(jìn)忠道：“孫家?！蹦侨说溃骸皩O月湖死了，行都收了，到是新街口侯家好，人又和氣，現(xiàn)銀子應(yīng)客?！边M(jìn)忠道：“也罷。”三人引著車子走進(jìn)城來觀看，好個去處，但見：
桑麻遍野樂熙恬，酒肆茶坊高掛簾。
市井資財俱湊集，樓臺笑語盡喧闐。
衣冠整肅雄三輔，車馬邀游接九邊。
幽薊雄才夸擊筑，酣歌鼓腹荷堯年。 一行車仗來到侯少野家行門首，見一老翁，領(lǐng)著一個小官出迎。進(jìn)忠下了牲口，到客房樓上安下行李，拂塵洗面更衣，才賓主見禮坐下。侯老道：“客官尊姓？貴處那里？”進(jìn)忠道：“姓魏，賤字西山，山東東平州人?！边M(jìn)忠也問：“老丈大號？此位何人？”侯老道：“老漢賤字少野，只是小小兒，乳名七兒?！辈铚旬?，安排午飯，置酒接風(fēng)。席間問及布價，侯老道：“近來卻是甚得價，明日自有鋪家來議?！?
次日，果然各鋪家來拜，也有就請酒的。進(jìn)忠問侯老道：“貴處二府好么？”侯老道：“好卻好，只是性直些，山西人最強(qiáng)鯁。”進(jìn)忠道：“聞得是南邊人?！焙罾系溃骸八巧轿髑咧萑?。”進(jìn)忠道：“姓甚么？”侯老道：“姓王?！边M(jìn)忠道：“聞得是姓魏。”侯七道：“前官姓魏，是薊州人，不上三個月就丁憂回去了?！边M(jìn)忠聽見，驚訝起來。侯老道：“是令親么？”進(jìn)忠道：“是家叔?！闭f畢，心中抑郁，酒也不大吃，推醉去睡了。心中凄慘道：“千里而來，指望母子相會，不意又回南去！何時才得見面？”淚涔涔哭了半夜。睡不著，只見月色橫窗。推開樓窗，只見明月滿天，稀星數(shù)點。坐了一會，覺得有些困倦，關(guān)上窗子上床睡下。忽聽得琵琶之聲，隨風(fēng)斷續(xù)，更覺傷心。再側(cè)耳聽時，卻是聲從內(nèi)里出來，時人有《春從天上來》詞一首道得好：
海角飄零，嘆漢苑秦宮，墜露飛螢。夢回天上，金屋銀屏，歌吹競舉青冥。問當(dāng)時遺譜，有絕藝鼓瑟湘靈。促哀弦，似林鶯嚦嚦，山溜泠泠。
梨園太平樂府，醉幾度春風(fēng)，鬢發(fā)星星。舞徹中原，塵飛滄海，風(fēng)云萬里龍庭。寫胡笳幽怨，人憔悴、不似丹青。醒醒，一軒涼月，燈火流螢。
進(jìn)忠一夜無眠，早晨正要睡睡，只見侯老引著鋪家來發(fā)布，進(jìn)忠只得起來發(fā)與他，整整忙了一日。記完賬目，已是傍晚，七官取酒來，吃了數(shù)杯，進(jìn)忠覺得困倦要睡，遂收拾杯盤，討茶吃了。進(jìn)忠道：“我獨(dú)宿甚冷靜，你何不出來相伴？”那七官卻也是個濫貨，巴不得人招攬他，便應(yīng)允道：“我去拿被來?！边M(jìn)忠道：“不消，同被睡罷?！倍怂焐洗餐瑢嫛＿M(jìn)忠道：“昨日一夜也未睡著，聽見你家內(nèi)里琵琶彈得甚好，是何人彈的？”七官道：“想是家嫂月下彈了解悶的?！边M(jìn)忠道：“令兄何以不見？”七官道：“往寶坻岳家走走去了?！边M(jìn)忠笑道：“令兄不在家，令弟莫做陳平呀！”七官打了他一拳道：“放狗屁。”二人遂共相戲謔，摟在一頭去睡。
次早起來，同七官到各鋪家回拜過，街上游玩了一回，歸家吃午飯。無事坐在門前閑談。只見賣菊花的挑了一擔(dān)菊花過去，五色絢爛，真?zhèn)€可愛。此時是十月初的天氣，北方才有菊花。進(jìn)忠叫他回來，揀了六棵大的，問他價錢，要六錢銀子。進(jìn)忠還他四錢，不肯，又添他五分才賣。稱了銀子，七官家去取出四個花盆來，叫賣花的裁好，剪扎停當(dāng)，擺在樓上。七官去約了他一班好友來看花。果然高大可愛，內(nèi)中有兩棵，一名黃牡丹，一名紅芍藥，著實開得精神，有詩為證。其詠黃牡丹道：
獨(dú)點秋光壓眾芳，故將名字并花王。
陶家種是姚家種，九月香于三月香。
爛漫奇英欺上苑，輝煌正色位中央。
誰言彭澤清操遠(yuǎn)，籬下披金富貴長。
其賦紅芍藥道： 曾于河洛見名花，點綴疏籬韻自佳。
澹掃胭脂傾魏國，朝酣玉體賽楊家。
丹心露爭春艷，細(xì)蕊含嬌暈晚霞。
正色高風(fēng)原不并，只因早晚較時差。 進(jìn)忠置酒請眾人賞花。次日，眾人又?jǐn)y分來復(fù)東，一連玩了幾日。
一日，進(jìn)忠出去討了一回帳回來，適七官外出，只得獨(dú)自上樓。來到半梯間，聽得樓上有人笑語，進(jìn)忠住腳細(xì)聽，卻是女人聲音，遂悄悄的上來，從闌干邊張見一個少年婦人，同著兩個小女兒在那里看花。那婦人生得風(fēng)韻非常，想必是主人的宅眷，竟直走上來。那婦人見有人來，影在丫頭背后，往下就走。進(jìn)忠厚著臉迎上來，深深一揖。那婦人也斜著身子還個萬福。進(jìn)忠再抬頭細(xì)看那婦人，果然十分美麗，但見生得：
眉裁翠羽，肌勝羊脂。體如輕燕受微風(fēng)，聲似嬌鶯鳴嫩柳。眸凝秋水，常含著雨意云情；頰襯桃花，半露出風(fēng)姿月態(tài)。說甚么羞花閉月，果然是落雁沉魚。欲進(jìn)還停，越顯得金蓮款款；帶羞含笑，幾回家翠袖飄飄。藍(lán)田暖玉更生香，閬苑名花能解語。
那婦人還過禮，往下就走。進(jìn)忠道：“請坐?！蹦菋D人道：“驚動，不坐了?！弊呦聵菚r，回頭一笑而去。進(jìn)忠越發(fā)魂飛魄散，坐在椅子上，就如癡了一般，想道：“世上女人見了無數(shù)，從未見這等顏色。就是揚(yáng)州，要尋這等的也少。”昏昏的坐著癡想。
少刻，七官上樓來，問道：“你為何癡坐？”進(jìn)忠道：“方才神仙下降，無奈留不住，被風(fēng)吹他飛去了，故此坐著癡想?！逼吖俚溃骸昂f！神仙從何處來？”進(jìn)忠道：“才月里嫦娥帶著兩個仙女來看花，豈非仙子么？”七官道：“不要瞎說，想是家嫂同舍妹來看花時。”進(jìn)忠道：“如此說，令嫂真是活候人了。帶著善才龍女，只是未曾救苦救難?！逼吖俚溃骸安灰f，且去吃酒?！边M(jìn)忠道：“且緩。我問你，令兄既有這樣個嬌滴滴的活寶，怎舍得遠(yuǎn)去的？”七官笑道：“他若知道這事時，也不遠(yuǎn)去了?！边M(jìn)忠道：“何也？”七官道：“家嫂雖生得好，無奈家兄癡呆太過，兩口兒合不得，就在家也不在一處，他也是活守寡，如今到丈人家去有兩個多月了?！边M(jìn)忠道：“他岳家住在何處？”七官道：“玉坻?！边M(jìn)忠道：“姓甚么？”七官道：“姓客。”進(jìn)忠道：“是……是石林莊的客家？”七官道：“正是。你何以曉得？”進(jìn)忠道：“他家也與我有親?！逼吖俚溃骸坝謥沓吨e了！就可可的是你親戚？”進(jìn)忠道：“你嫂子的乳名可是叫做印月？他母親陳氏是我姨母，自小與他在一處頑耍，如今別了有十多年了。你去對他說聲，你只說我是侯一娘的兒子，乳名辰生，他就知道了?！逼吖俚溃骸暗任覇査?，若不是時，打你一百個掌嘴?！?于是跑到嫂子房中，見嫂子坐著做針線，遂說道：“無事在家里坐坐罷了，出去看甚么花，撞見人?！庇≡碌溃骸案赡闵跏?！”七官道：“送他看了，還把人說?！庇≡碌溃骸胺殴菲ǎ∷戳宋?，叫他爛眼睛；他說我，叫他嚼舌根?！逼吖俚溃骸澳懔R他，他還說出你二十四樣好話來哩！”印月道：“又來說胡話，我有甚事他說？”七官道：“他連你一歲行運(yùn)的話都曉得，你的乳名他也知道。”印月道：“我的他怎得知道？定是你嚼舌根的。”遂一把揪住耳朵，把頭直接到地，說道：“你快說，他說我甚么二十四樣話？少一樣，打你十下。”七官爬起來嚷道：“把人耳朵都好揪破了，我偏不說！”印月又抓住他頭發(fā)問道：“你可說不說？”七官道：“你放了手我才說哩?！庇≡聛G了手，他才說道：“他說你乳名叫做印月，自小同你在一處頑耍?！庇≡聰r臉一掌道：“可是嚼舌根。他是那里人，我就同他一處玩？好輕巧話兒?！逼吖俚溃骸八f他是侯一娘的兒子，乳名辰生，你母親陳氏是他姨娘。”印月才知道：“哦！原來是魏家哥哥。你為何不早說，卻要討打?！逼吖俚溃骸凹热皇堑?，如今也該到我打你了。也罷，饒你這次罷。”印月道：“你看他好大話！”七官道：“報喜信的也該送謝禮。”印月道：“有辣面三碗。你去對奶奶說聲，好請他來相會。”七官道：“打得我好，我代你說哩！”印月道：“你看丟了拐杖就受狗的氣，你不去我自家去。”忙起身走到婆房內(nèi)一一說了。婆婆道：“既是你的表兄，可速收拾，請他進(jìn)來相會?！庇≡禄氐椒坷?，叫丫頭泡茶。七官去請進(jìn)忠進(jìn)來相會。正是： 只憑喜鵲傳芳信，引動狂蜂亂好花。
畢竟不知二人相會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