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侯少野窺破蝶蜂情 周逢春摔死鴛鴦叩
作者：不題撰人詩曰：
暮暮朝朝樂事濃，翠幃珠幕擁嬌紅。
鶯迷柳谷連宵雨，花謝雕闌驀地風(fēng)。
啼鵒無知驚好夢，鄰雞有意報殘鐘。
可憐比翼鶼鶼鳥，一自西飛一自東。
話說侯七官定計，哄得鐸頭瘟進(jìn)京去了，他們四人依舊打成一路，朝歡暮樂，無所顧忌。黃氏也略知些風(fēng)聲，對七官道：“你哥才來家?guī)兹?，又哄他出去。他會做個甚么生意？你們靴里靴襪里襪，不知干甚么事哩！不要弄出事來呀！”七官道：“他自己要開店的，干我們甚事？”遂出來對進(jìn)忠、印月等說知。秋鴻道：“這明是知道了，怎處？”四人上樓來計議，進(jìn)忠道：“既然知道，我卻不好久住了。且布賬已將討完?！鼻秫櫟溃骸八璧你y子原說不誤你的行期。你如今且去向他要，他沒銀子還你，定留你過了年去。等老爹回來，娘房里的事他自來未曾管過，認(rèn)他有手段，也脫不過我們之手?！边M(jìn)忠道：“好計?！鼻秫櫟溃骸芭麄冞@幾個毛人，只當(dāng)弄猢猻?！鄙套h停當(dāng)。 吃過早飯，進(jìn)忠叫印月去，說：“我布賬已將完，只在一二日內(nèi)就清，這里有宗現(xiàn)貨要買了回南去。向日借的銀子，兩三日內(nèi)還我，我要動身趕到張家灣過年哩。正月內(nèi)還要到臨清去哩?！庇≡滤煜聵堑近S氏房中說道：“哥哥多拜上奶奶，他如今布賬已討完了，要買宗現(xiàn)貨回南去哩。上日借的銀子，叫請奶奶早些還他，他兩三日內(nèi)就要動身哩?！秉S氏道：“刻下那里得有？要等你公公回來才得有哩?！庇≡碌溃骸爱?dāng)日是奶奶親口允他不誤行期的，沒有說等爹爹回來。他說如今因要買宗現(xiàn)貨，等著銀子湊用，故此來討?！秉S氏道：“目下年節(jié)又近了，該的債不計其數(shù)，你叫我到那里弄來還他？且留你哥哥過了年去?！庇≡碌溃骸拔乙鸦剡^他，無奈他再三向我說，要買了貨趕到張家灣過年，正月里要到臨清去哩。他催過我?guī)状?，我不得不來說。當(dāng)日奶奶親口允他，今日還是奶奶自去回他?；蛘邊s不過情，留得他下來也未可知?！?
黃氏只得同印月走到樓上，對進(jìn)忠道：“向日承親家的情，原說是不誤行期的；不料他公公去久不回，十分難處。非是我話不準(zhǔn)，還望親家竟住幾日，過了年再去罷。”進(jìn)忠道：“刻下布賬已清，眾鋪家算明，該尊府用錢四十二兩，前親家收過三十兩，又零星付過十九兩八錢，算多付了七兩八錢，鋪家都已算在我腹子內(nèi)，那幾兩銀子也不必說了。只是前日的借項，望親母早些賜下，因這里有宗現(xiàn)貨要買了去，明后日就打點(diǎn)起身，要趕到張家灣度歲，不然也不來催促親母子，莫怪！”黃氏終是個女流，被他幾句話定住了，沒話回，臉漲得通紅，好生難過。秋鴻便接口道：“舅舅且竟住一時，等奶奶去再作計較?！秉S氏才起身下樓。秋鴻道：“也是為七爺?shù)氖陆柘聛淼?，如今他連管也不管，人來催逼，他到不知往那里去了，帶累奶奶受逼?！秉S氏嘆氣道：“養(yǎng)出這樣不長進(jìn)的畜生，叫我也難處！”
正說話間，七官進(jìn)來，黃氏道：“你到那里去的？沒錢還人，也該設(shè)法留他，卻叫我受逼。”七官道：“可是扯淡！有錢拿了還人，沒錢也說不得受些氣罷了?！秉S氏氣起來，罵道：“你這個壞畜生，不長進(jìn)！惹下禍?zhǔn)聛?，借了人銀子，反來說我？轉(zhuǎn)是我做娘的貪嘴，大潑小用借下來的，你還說這樣胡話！”七官猶自不遜，黃氏趕來打他，到被他推了一跌。黃氏坐在地下，氣得大哭，七官早已去了。印月忙同秋鴻過來，扶進(jìn)房去。晚上進(jìn)忠又來討信。黃氏無奈，次日只得著人去央邱先生并陳三官來說，才留下來過年。 隔了兩三日，鐸頭賣了硝黃、紙張回來，就在隔壁門首收拾出一間門面，尋了個伙計，果然一夜做到三更，不來家宿。他們關(guān)上前門，任情取樂。這正是：
欺他良懦占他妻，樂事無端任所為。
堪恨狐群助奸黨，不憂天遣與人非。
過了幾日，正是人家祀灶之日，家家都來買炮竹，人人贊好，鐸頭越發(fā)有興做。
原來此地經(jīng)紀(jì)人家，本無田產(chǎn)蓄積，只靠客人養(yǎng)生，在客人到，便拿客人的錢使用，挪東補(bǔ)西，如米面酒肉雜貨等物都賒來用，至節(jié)下還錢。侯家自少野出門后，沒人照管，七官不會當(dāng)家，便把各客人的用錢都零碎支用完了，故年終各欠賬都來催討。起初還是好說，到二十七八，眾人急了，都坐著不肯去。后來見無人理他，大家便擁到內(nèi)里來吵鬧。七官躲了不見，那鐸頭人都知他是個呆子，也不去尋他，只有黃氏一人支持。到二十九，眾人便發(fā)話道：“你家推沒人在家，難道就賴去了么？你家撰了客人的錢不想還人，別人是父母的資本，若沒錢，拿丫頭婆娘來，也準(zhǔn)得錢。”污言穢語都聽不得。黃氏急得走頭無路，沒奈何，只得叫小女兒來，向印月要首飾、衣服當(dāng)。印月道：“我來了二年，連布條兒也沒見一個，做了多少衣服與我的，開了賬來，一一查去。再不然，知道我有多少東西也說了拿來?！毙∪缫娝脑拋淼牟缓?，就去了。黃氏無奈，急得大哭。他在里面哭，人在外邊罵。
眾人聽見哭，有那知事的就出來了，看看天晚，還有幾個坐著不去。秋鴻過來勸道：“奶奶且莫煩惱，少了錢，斷沒有抬人去的理，”黃氏道：“轉(zhuǎn)是抬我去的好，罵的言語你可聽得。今日雖去，明早又來叫罵了。怎受得這樣氣，不如尋個死到得耳根清凈?！鼻秫櫟溃骸翱抟矝]用，事寬即圓?！秉S氏道：“明日到是年終了，再等到幾時哩？像我這沒腳蟹，坐在家里，怎么圓得來？”秋鴻道：“事已急了，不如再向舅舅借幾兩，過了年再處?！秉S氏道：“前日借的沒得還，被他說得沒趣，怎好再向他開口？”秋鴻道：“他到不是個吝財?shù)?，前日因要買貨回去才來催討，奶奶再央娘去向他說，必有些的?！秉S氏道：“不知你娘可肯說哩？”秋鴻道：“人家這樣吵罵，娘難道不聽見？我去請他來。”黃氏道：“緩些，你先去對你娘說過，再去請他，我就過來?！?
秋鴻過來對印月說過，就走到樓上對進(jìn)忠道：“娘請你說話哩。”進(jìn)忠道：“說甚么？”秋鴻道：“被人罵急了，又來尋你，說不得再弄點(diǎn)與他救救急，大家好過年。”進(jìn)忠道：“你的急還有得救，他的急卻難救?！鼻秫櫯嬉徽频溃骸昂挘∵€不快走，走遲了，打你一百?！边M(jìn)忠被他拉進(jìn)來，黃氏也在印月房內(nèi)。印月道：“如今各店賬吵鬧，家內(nèi)沒出處，沒奈何還要同哥哥再借幾兩，出年一總奉還?！边M(jìn)忠沉吟不語。黃氏道：“前欠未還，原難再借。只因逐日罵得聽不得，故此又要求告親家挪借。他前日有信來說，只在正月內(nèi)必到家，一定加利奉還，再不至誤親家的行期?！鼻秫櫟溃骸澳棠桃彩菦]奈何，舅舅不要推手?！边M(jìn)忠道：“至親間怎敢推托？只是元宵后我一準(zhǔn)要起身的，要不要似前番誤事方好?！庇≡碌溃骸暗貋砭颓褰Y(jié)的?！边M(jìn)忠道：“要多少？”黃氏道：“有五十兩的賬?！边M(jìn)忠道：“都要全還么？我有道理?！北泓c(diǎn)燈往樓上去了。黃氏對印月道：“你去代我催催，沒日子了?！?
印月叫秋鴻執(zhí)燈，同到樓上，見進(jìn)忠在燈下揀銀子，印月便伏在桌上看，進(jìn)忠揀了兩錠，向印月道：“這銀子可好？你要，拿了去耍子?！庇≡碌溃骸吧趺春脰|西，不要他?！鼻秫櫟溃骸般y子若不好，奶奶到不急得哭了。”進(jìn)忠道：“你專會伸腳起刁法兒耍哩，偏不把你?！鼻秫櫟溃骸拔抑皇遣灰T了。我若要，也不怕你不連包兒送來?！边M(jìn)忠道：“你就是個不打臉的強(qiáng)盜，一嘴也不放松?！庇≡滦Φ溃骸澳愠粤藦?qiáng)盜甚么虧的？”進(jìn)忠揀了半日，也與了秋鴻一錠，遂揀了三十兩呈色銀子，包好，遞與印月道：“三十兩?！庇≡碌溃骸盀槿隧殲閺?，把幾兩好的與人，這就像豬尿的銀子，他們還不要哩?！边M(jìn)忠道：“此刻有了這銀子還不要么？等我代他還，看他要不要?！庇≡滦淞司妥?，進(jìn)忠攔腰一抱，抱住道：“也不說個長短，怎么拿著就走？”印月笑道：“又不是我借的，說甚長短?！边M(jìn)忠道：“好呀，卻不道‘保人還錢’?！庇≡滦χ珠_手，下樓來將銀子交與黃氏道：“這是三十兩。”黃氏道：“三十不夠呀！況且呈色又丑，如何彀打發(fā)？”印月道：“他說代我們開發(fā)哩。”
一夜過了。次日天才明，就有人來催討，秋鴻把進(jìn)忠送出去，關(guān)上角門，眾人依然叫罵。進(jìn)忠梳洗畢，下樓來對眾人道：“舍親不在家，列位歷年都是尋過他錢的，今日怎么就破起言語來了？請到這里來，我有個商議?！北娙吮汶S他到樓下來。進(jìn)忠道：“舍親遠(yuǎn)出，他家中委實難處，列位就是抬人去也沒錢。我因同他是親，特來代他借得些須，只好與列位殺殺水氣，若要多，萬分不能?！北娙藖y嚷道：“等了這幾日，怎么還說這沒氣力的話？推不在家，難道就不還罷？他也有兒子哩！”進(jìn)忠道：“你們既如此說，請他你兒子要去，我就不管這閑事了?！闭酒鹕韥砭妥摺?nèi)中有幾個老成知事的，攔住道：“相公，你請坐。你們不明道理，只是胡鬧，如今侯家少了我們的錢，正沒人擔(dān)當(dāng)，難得魏相公出來調(diào)停，你們反亂嚷起來。不成事體?！庇谑潜娙瞬虐堰M(jìn)忠圍住，又怕他要走。進(jìn)忠道：“列位若依我說，就請坐下來講；如不依，聽?wèi){尊便。”眾人道：“但憑分付罷了?！边M(jìn)忠道：“如今要說全無，也不能；若要多，卻也沒有，只好十分之二，余者等舍親回來再清結(jié)?！北娙说溃骸岸诌倭?，先還八分罷。”進(jìn)忠道：“不能，既列位如此說，再添一分，竟是三分。”眾人還不依，講了半日，才說定各還一半，余俟侯老回來再找。進(jìn)忠進(jìn)去，要出銀子并賬來，當(dāng)眾人算明了，共該二十八兩四錢六分，眾人也沒奈何，只得拿去，尚余一兩五錢四分，并賬交與黃氏。
黃氏千恩萬謝，感激不盡，說道：“還有迎春差事，每年要貼一兩銀子，也稱了去罷。”秋鴻道：“只是沒得過年了，怎處？”黃氏道：“還講過年哩，沒人吵罵就吃口水也是快活的?！鄙夙曔M(jìn)忠又封了三兩銀子，進(jìn)來送與黃氏道：“本當(dāng)買些薄物送親母，又恐不得用，薄敬奉送自備罷?！秉S氏道：“豈有此理，才已承親家情，怎敢再領(lǐng)賜？”秋鴻道：“舅舅送的，又不是外人，奶奶老實些收了罷?！秉S氏謝了又謝，才收下去置備年事。
進(jìn)忠同秋鴻出來，把預(yù)備下的果子、衣服、首飾等物送到印月房中。七官見人去了，也家來走跳，手中拿幾張當(dāng)票子，到樓上來道：“受這蠻奴才無限的氣！”進(jìn)忠道：“受誰的氣？”七官道：“家里的幾件衣服要抵出來，那蠻奴才死也不肯，嚷了半日?！边M(jìn)忠道：“衣服也是要的?！逼吖俚溃骸皼]奈何，還要同你挪一肩哩?！边M(jìn)忠道：“要多少？”七官道：“共該四兩七錢。”進(jìn)忠道：“掇些贖去罷。”稱了銀子與他。黃氏知道，愈加感激，便把他當(dāng)作祖宗一般。 到晚來，人家都燒紙關(guān)門守歲。怎見得除夕的光景？但是：
門懸柏葉，戶換桃符。家家歲火照田蠶，處處春盤堆細(xì)果。兒童拍手，齊燒爆竹喜爭先；老子點(diǎn)頭，笑飲屠蘇甘落后。戲班衣鮑老登筵，紀(jì)歲事椒花入頌。彈弦奏節(jié)入梅風(fēng)，對局探鉤傳柏酒。氣色空中漸改，容顏暗里相催。正是寒從一夜去，果然春逐五更回。 除夕，黃氏置酒在印月堂前，邀進(jìn)忠守歲，燒松盆放炮竹。鐸頭取了許多炮竹煙火來放，果然好。飲至更深方散。進(jìn)忠同七官出來，只得讓印月同鐸頭睡了。人靜后，秋鴻才到樓上來，與二人輪流取樂。正是：
明日春風(fēng)又一年，高樓醉擁兩嬋娟。
有人獨(dú)守孤幃冷，數(shù)遍更籌永不眠。 次日元旦，進(jìn)忠起來各處拜了年，同七官終日到城隍廟看戲。劉道士加倍奉承。人見進(jìn)忠慷慨爽利，與他交接的頻多，逐日各家請春酒。吃了幾日，又早元宵將近，薊州沒甚好燈。一日二人同邱先生閑步，見人挑了兩盞紙燈賣，進(jìn)忠買了掛在樓上，晚間點(diǎn)起來，買了些酒肴，請邱先生同元照等來飲酒。邱老道：“敝處沒有好燈，我少年時在京師看燈，果然好。”進(jìn)忠道：“京中燈除了內(nèi)府的沒有見過，就是燈市里并王侯家，也不過是些羊皮料絲夾紗珠燈而已，除此便無甚好的，總不如揚(yáng)州的燈好，各色紙燈、包燈，果極精巧，世上有一件物事，他們便做出一盞燈來，卻也奇巧。此時正是滿城簫管，人山人海，魚龍莫辨，那才叫做‘一天皎月，十里香風(fēng)’?！鼻窭系溃骸吧谀抢锏娜?，真是有福的?！?
到十三日，崔少華請了進(jìn)忠同七官去看燈，也是幾對羊皮料絲，皆是些粗貨，薊州人便以為奇，眾人就十分夸贊，進(jìn)忠也只得隨聲稱好。呈秀在席間將小沈托在進(jìn)忠身上，沒奈何只得約他元宵小酌。至日請了幾位斯文朋友來陪他，小沈唱曲、行令、猜拳，卻也有些豐致。飲至三更散了，呈秀定叫留小沈陪進(jìn)忠宿，進(jìn)忠卻不過，只得勉強(qiáng)留下住了一夜。次日送他二兩銀子，一方汗巾。
十六，置酒在內(nèi)里，請黃氏并鐸頭夫婦。還剩了許多火藥，進(jìn)忠都買了來放。但見：
金菊焰高一丈，木樨細(xì)落奇葩。白紛紛雪炮打梨花，紫艷艷葡萄滿架。金盞銀臺斗勝，流星趕月堪夸，鴛鴦出水浴睛沙，九龍旗明珠倒掛。 內(nèi)中有幾種異樣的，七官道：“這幾樣是那里來的方子？”鐸頭道：“這是在京里遇見李子正，他從殷公公家傳來的?！边M(jìn)忠道：“他在京里做甚么？”侯二道：“他在東廠殷公公家做主文，好不熱鬧?！边M(jìn)忠道：“我正想他，明日到京中看看他去?！贝蠹议_飲了半夜，把鐸頭灌醉了，聽他們歡樂。正是有錢使得鬼推磨，那黃氏已是感激進(jìn)忠不盡，又被他逐日小殷勤已買通了，不但不禁止他們，且跟在里面打諢湊趣。大家打成一片，毫無忌憚，不分晝夜，行坐不離，印月已被他們弄有孕了。那鐸頭雖然明知，而不敢言，只是把些酒食哄著他就罷了。正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街坊鄰舍都知些風(fēng)聲。到了正月盡間，侯老回來，黃氏將進(jìn)忠的恩德說與侯老知道，也十分知感。過了些時，也漸漸知些風(fēng)聲，還是半信半疑。誰知人為色迷，遂不避嫌疑亂弄起來。
一日天初明，侯老便上樓來尋進(jìn)忠說話，見他門兒半掩，不見動靜，想是尚未起來。輕輕揭開他帳子一看，吃了一驚，原來印月同他一頭睡著了。侯老也不驚醒他，到輕輕走下樓來，高聲咳嗽了兩聲而去。二人驚醒了，慌忙起來，印月下樓進(jìn)去，只見侯老在堂屋里亂嚷。見印月進(jìn)來，便說道：“婦人家不在房里，外面去做甚么？”黃氏也起來了，聽見嚷，過來道：“想是看他哥哥去的?！焙罾系溃骸昂f。就是嫡親兄妹也該避些嫌疑，這樣胡行亂走的?！庇≡录t漲了臉進(jìn)來，也還不知被他看見。秋鴻聽見嚷，忙出來看時，被侯老趕上，踢了兩腳，罵道：“你這奴才在那里的，不跟著你娘？”黃氏道：“為甚事這樣亂嚷亂罵的？”侯老道：“虧你做婆的，我不在家，就干出這樣事來了！”黃氏才明白，悄語道：“事已如此，張揚(yáng)出來也不好聽，只看你兒子這般嘴臉，怎叫他不生心？你現(xiàn)欠他銀子，傳出去，人還說你沒錢還他，拿這件事賴他的哩。如今惟有叫他們離開來罷了?！?
侯老沉吟了一會道：“也是?！北憬星秫檨碚f道：“你外婆病得狠哩，來接你娘的，叫他作速收拾回去看看?！鼻秫櫥氐絹韺τ≡抡f了，見印月睡在床上，遂抽身到樓上。見七官與進(jìn)忠對坐，便埋怨道：“你們做事也該放掩密些，怎么就都睡著了，使老爹看見，嚷鬧了一場！虧奶奶勸住。如今要送娘去看外婆哩?！边M(jìn)忠聽見，嚇癡了，半日才說道：“這怎么好哩？”秋鴻道：“我們?nèi)ズ?，你也難住了，不如快收拾，也到那里相會罷?！闭f畢去了。
進(jìn)忠羞得置身無地，便打點(diǎn)行囊，去雇牲口，進(jìn)來辭行，向侯老道：“外有親家所借之項，今親家初歸，恐一時不便，我明早就要動身，改日再來領(lǐng)罷?！焙罾弦布僖庀嗔簟４稳赵绯科鹕?，辭了侯老夫婦，又來辭印月，印月不肯出見。這才是：
萬種恩情一旦分，陽臺去作不歸云。
于今妾面羞君面，獨(dú)倚薰籠拭淚痕。
進(jìn)忠怏怏而別，對七官道：“兄可送我一程。”遂同上了牲口。心心念念，放不下可人。
行了一日，來到長店。那長店是個小去處，只有三五家飯店，都下滿了，沒處宿。走到盡頭一家店，內(nèi)有三間房，見一個戴方巾的人獨(dú)坐。進(jìn)忠來對店家道：“那一個相公到占了三間房去，我也無多行李，你去說聲，叫他讓一間與我們住住。”店家上去說了，那人道：“可是公差？”店家道：“不是，是兩個客人。”那人道：“不是公差，就請進(jìn)來?！边M(jìn)忠便出來，看看搬行李進(jìn)來。那人便叫家人收拾，讓出一間房來。進(jìn)忠同七官上前，與那人見了禮，進(jìn)忠道：“斗膽驚動相公，得罪了?！蹦侨说溃骸柏M敢！旅邸之中何妨，請坐?！比俗?。那人見七官生得清秀，遂將言語調(diào)他。進(jìn)忠道：“七兄陪相公坐著，我就來。”遂出去買了些肴饌來，問店家道：“可有好酒賣？”店家道：“止有稀熬子，相公們未必用得慣?！边M(jìn)忠來問那人，那人道：“隨鄉(xiāng)入鄉(xiāng)罷?！边M(jìn)忠出來買了酒，分付店家置備，回來坐下，問道：“請教相公貴處？尊姓？”那人道：“賤姓陳，江西新喻人，在監(jiān)。因這里薊州道是舍親，特來看他?！庇謫柫诉M(jìn)忠并七官鄉(xiāng)貫姓名，對進(jìn)忠道：“這侯兄是魏兄的甚么人？”進(jìn)忠道：“是舍親。”不一刻，店家擺上酒肴，陳監(jiān)生謝擾過，三人共飲。那陳監(jiān)生也是個風(fēng)月中人，說到嫖賭上便津津有味，猜拳行令著實有趣，三人說做一個。 陳監(jiān)生道：“我一向在京，只是頑耍，昨在薊州衙門里住了二十多日，幾乎悶死了。不意這里遇見二兄，豪爽之至，也是三生有幸。弟有個賤可在東院，也略通文墨，明日何不同二兄去耍耍?！边M(jìn)忠道：“東院里那一位？”陳監(jiān)生道：“是劉素馨，乃鴛鴦叩的妹子?！边M(jìn)忠道：“定是妙的了，非佳人不可配才子，鴛鴦叩已是極標(biāo)致的，如今也將有三十歲了。當(dāng)日見他時才成人，不覺已十五六年了?！比藭筹嬛粮?，抵足而睡。次日至密云宿了。七官要辭回去，陳監(jiān)生堅留不放，進(jìn)忠道：“你就同到京中耍耍再回去罷，家去也無事?！比擞稚仙?，進(jìn)得京城。進(jìn)忠道：“尊寓在那里？”陳監(jiān)生道：“在監(jiān)前?！边M(jìn)忠道：“我們權(quán)別，明早再來奉候?！标惻R生道：“小寓房子頗寬，且又潔凈，同到小寓住罷。”遂拉了去到下處，果然房屋寬大潔凈。早有家人在內(nèi)，各人卸下行李，洗了臉，取飯來吃了。 陳監(jiān)生道：“天色尚早，院中耍耍去?！苯辛巳ヱR來，著一個小廝跟隨。進(jìn)了東院，到劉家門首下馬，進(jìn)門來，靜悄悄無人迎接。在廳上坐了一會，才有個丫頭出來，認(rèn)得陳監(jiān)生，進(jìn)去了一會才出來，請進(jìn)去到大姑娘房里坐。三人走到房中坐下，到也幃幕整齊，琴書瀟灑。丫頭捧茶來吃了，媽兒出來拜了，道：“陳相公來得快呀！”陳監(jiān)生道：“約定了素娘，怎好爽信。素娘怎么不見？”媽兒道：“他不在家?！标惐O(jiān)生道：“那里去了？”媽兒道：“周公子請去了?！标惐O(jiān)生道：“胡說！我原約他一個月，如今才二十四日，怎么就叫人請去了？”媽兒道：“不好說得。”
正在分辨，只見來了一個姊妹上前拜見，看時，正是鴛鴦叩。雖然年紀(jì)過時，那一段豐神體態(tài)猶自大方。拜罷坐下，陳監(jiān)生道：“貴恙痊愈了？”鴛鴦叩道：“這幾日才略好些，尚未復(fù)原?！标惐O(jiān)生道：“我原約令妹一個月，怎么就讓人請法了？”鴛鴦叩道：“周兵科的公子先請他，未曾去，就把我父親送到城上打了，差人押著，定要他，沒奈何只得弄去了?！标惐O(jiān)生道：“去了幾日了？”鴛鴦叩道：“去了十多日，也快回來了?！标惐O(jiān)生大不悅意。進(jìn)忠道：“既是不久就回，老兄也不必動怒，小酌何如？”陳監(jiān)生道：“有甚情趣！”鴛鴦叩笑道：“舍妹暫時不在家就不坐了，此后難道再不相會么？”陳監(jiān)生被他說了，到不好意思起身。進(jìn)忠遂取了一兩銀子與媽兒備酒。鴛鴦叩叫丫頭鋪下絨氈，看了一會牙牌。
陳監(jiān)生起身小解，只見一個小廝，捧著兩個朱漆篾絲小盒兒往后走。陳監(jiān)生趕上去揭開看時，底下一盒是幾個福壽同幾十個青果，上一盒是鮮花。陳監(jiān)生問道：“你是誰家的？”小廝道：“周大爺差來送與馨娘的?！标惐O(jiān)生讓他走過，他便悄悄的隨他走。那小廝穿過夾道花架邊一個小門兒，那小廝輕敲了三下，里面便有人開門，陳監(jiān)生走出來，也不題起，仍舊坐下看牌。少刻擺上酒來，飲了半日，陳監(jiān)生推醉出席，閑步輕輕走過夾道，也向那小門上輕敲了三下，便有個丫頭來開門。開開門來，見是陳監(jiān)生，到吃了一驚。陳監(jiān)生忙擠進(jìn)去，轉(zhuǎn)過花架，見素馨獨(dú)坐焚香。素馨見了陳監(jiān)生，便起身拜見，問道：“相公幾時來的？”陳監(jiān)生道：“才到，就來看你，我原約你一月，今何負(fù)心若此？恭喜你如今有了貴公子了?！彼剀暗溃骸霸倌f起。我原非得已。那人粗惡之至，把我父親送到城上打了，著人押著，定要來纏，不肯放我出去，終日如坐牢一般，你不要怪?！标惐O(jiān)生道：“我也不怪你，今日赦你出去走走?！彼剀暗溃骸芭滤腥藖砜匆?。”陳監(jiān)生道：“不到別處去，到你姐姐房中飲一杯何如？”素馨不好推卻，只得攜手出來。鴛鴦叩見了，甚覺沒趣。素馨上前逐一拜見。看時，果然生得甚美，但見他：
窄窄弓鞋雅淡妝，恍如神女下高唐。
膚爭瑞雪三分白，韻帶梅花一段香。
素馨拜罷坐下，鴛鴦叩道：“那人可來？”素馨道：“今日不來。”鴛鴦叩道：“世上也沒有似這樣粗俗的，全無半點(diǎn)斯文氣，請了姊妹就如自己妻子一般，又不肯撒漫，就笑得死個人，說的話令人聽不得?！边M(jìn)忠道：“這樣人可是作孽?！标惐O(jiān)生道：“禁聲！莫惹他，可人兒怪！”素馨掩口而笑，起身奉了一巡酒，正開口要唱，忽聽得外面一片嘈嚷之聲，俱各停杯起視。只見丫頭慌慌張張跑進(jìn)來說道：“不好了，周大爺帶人打進(jìn)來了。”素馨忙往外走，只見周逢春帶了十多個人打進(jìn)來，竟奔素馨。素馨慌了，復(fù)跑進(jìn)來。進(jìn)忠恃著力大，忙上前挺身遮住，素馨便躲到床后。兩個家人揪住陳監(jiān)生就要打，進(jìn)忠一聲大喝，上前拍開手，把那人放倒，讓陳監(jiān)生同七官跑了。周逢春亂嚷，來尋素馨，因進(jìn)忠力大擋住，人都不敢近身，眾人便亂打家伙。鴛鴦叩忙上前分訴，被周逢春一把抓住去鬟，一手揪住衣領(lǐng)，向外邊一摔，跌倒在花臺邊。只見他直挺挺的不動，眾人忙上前看時，只見： 荊山玉損，滄海珠沉。血模糊額角皮開，聲斷續(xù)喉中痰涌。星眸緊閉，好似北溟龍女遇罡風(fēng)；檀口無言，一似南海觀音初入定。小園昨夜東風(fēng)惡，吹折紅梅滿地橫。 媽兒、丫頭忙扶他起身，只見一口氣不接，面皮漸漸轉(zhuǎn)黃，嗚呼哀哉了。媽兒等叫起苦來，忙去叫了地方來，將周逢春并一行人都鎖了，帶上城去。正是：
饒君焰焰熏天勢，看爾忙忙怎得逃？
畢竟不知周公子等拿到城上，后來如何脫身？且聽下回分解。
暮暮朝朝樂事濃，翠幃珠幕擁嬌紅。
鶯迷柳谷連宵雨，花謝雕闌驀地風(fēng)。
啼鵒無知驚好夢，鄰雞有意報殘鐘。
可憐比翼鶼鶼鳥，一自西飛一自東。
話說侯七官定計，哄得鐸頭瘟進(jìn)京去了，他們四人依舊打成一路，朝歡暮樂，無所顧忌。黃氏也略知些風(fēng)聲，對七官道：“你哥才來家?guī)兹?，又哄他出去。他會做個甚么生意？你們靴里靴襪里襪，不知干甚么事哩！不要弄出事來呀！”七官道：“他自己要開店的，干我們甚事？”遂出來對進(jìn)忠、印月等說知。秋鴻道：“這明是知道了，怎處？”四人上樓來計議，進(jìn)忠道：“既然知道，我卻不好久住了。且布賬已將討完?！鼻秫櫟溃骸八璧你y子原說不誤你的行期。你如今且去向他要，他沒銀子還你，定留你過了年去。等老爹回來，娘房里的事他自來未曾管過，認(rèn)他有手段，也脫不過我們之手?！边M(jìn)忠道：“好計?！鼻秫櫟溃骸芭麄冞@幾個毛人，只當(dāng)弄猢猻?！鄙套h停當(dāng)。 吃過早飯，進(jìn)忠叫印月去，說：“我布賬已將完，只在一二日內(nèi)就清，這里有宗現(xiàn)貨要買了回南去。向日借的銀子，兩三日內(nèi)還我，我要動身趕到張家灣過年哩。正月內(nèi)還要到臨清去哩?！庇≡滤煜聵堑近S氏房中說道：“哥哥多拜上奶奶，他如今布賬已討完了，要買宗現(xiàn)貨回南去哩。上日借的銀子，叫請奶奶早些還他，他兩三日內(nèi)就要動身哩?！秉S氏道：“刻下那里得有？要等你公公回來才得有哩?！庇≡碌溃骸爱?dāng)日是奶奶親口允他不誤行期的，沒有說等爹爹回來。他說如今因要買宗現(xiàn)貨，等著銀子湊用，故此來討?！秉S氏道：“目下年節(jié)又近了，該的債不計其數(shù)，你叫我到那里弄來還他？且留你哥哥過了年去?！庇≡碌溃骸拔乙鸦剡^他，無奈他再三向我說，要買了貨趕到張家灣過年，正月里要到臨清去哩。他催過我?guī)状?，我不得不來說。當(dāng)日奶奶親口允他，今日還是奶奶自去回他?；蛘邊s不過情，留得他下來也未可知?！?
黃氏只得同印月走到樓上，對進(jìn)忠道：“向日承親家的情，原說是不誤行期的；不料他公公去久不回，十分難處。非是我話不準(zhǔn)，還望親家竟住幾日，過了年再去罷。”進(jìn)忠道：“刻下布賬已清，眾鋪家算明，該尊府用錢四十二兩，前親家收過三十兩，又零星付過十九兩八錢，算多付了七兩八錢，鋪家都已算在我腹子內(nèi)，那幾兩銀子也不必說了。只是前日的借項，望親母早些賜下，因這里有宗現(xiàn)貨要買了去，明后日就打點(diǎn)起身，要趕到張家灣度歲，不然也不來催促親母子，莫怪！”黃氏終是個女流，被他幾句話定住了，沒話回，臉漲得通紅，好生難過。秋鴻便接口道：“舅舅且竟住一時，等奶奶去再作計較?！秉S氏才起身下樓。秋鴻道：“也是為七爺?shù)氖陆柘聛淼?，如今他連管也不管，人來催逼，他到不知往那里去了，帶累奶奶受逼?！秉S氏嘆氣道：“養(yǎng)出這樣不長進(jìn)的畜生，叫我也難處！”
正說話間，七官進(jìn)來，黃氏道：“你到那里去的？沒錢還人，也該設(shè)法留他，卻叫我受逼。”七官道：“可是扯淡！有錢拿了還人，沒錢也說不得受些氣罷了?！秉S氏氣起來，罵道：“你這個壞畜生，不長進(jìn)！惹下禍?zhǔn)聛?，借了人銀子，反來說我？轉(zhuǎn)是我做娘的貪嘴，大潑小用借下來的，你還說這樣胡話！”七官猶自不遜，黃氏趕來打他，到被他推了一跌。黃氏坐在地下，氣得大哭，七官早已去了。印月忙同秋鴻過來，扶進(jìn)房去。晚上進(jìn)忠又來討信。黃氏無奈，次日只得著人去央邱先生并陳三官來說，才留下來過年。 隔了兩三日，鐸頭賣了硝黃、紙張回來，就在隔壁門首收拾出一間門面，尋了個伙計，果然一夜做到三更，不來家宿。他們關(guān)上前門，任情取樂。這正是：
欺他良懦占他妻，樂事無端任所為。
堪恨狐群助奸黨，不憂天遣與人非。
過了幾日，正是人家祀灶之日，家家都來買炮竹，人人贊好，鐸頭越發(fā)有興做。
原來此地經(jīng)紀(jì)人家，本無田產(chǎn)蓄積，只靠客人養(yǎng)生，在客人到，便拿客人的錢使用，挪東補(bǔ)西，如米面酒肉雜貨等物都賒來用，至節(jié)下還錢。侯家自少野出門后，沒人照管，七官不會當(dāng)家，便把各客人的用錢都零碎支用完了，故年終各欠賬都來催討。起初還是好說，到二十七八，眾人急了，都坐著不肯去。后來見無人理他，大家便擁到內(nèi)里來吵鬧。七官躲了不見，那鐸頭人都知他是個呆子，也不去尋他，只有黃氏一人支持。到二十九，眾人便發(fā)話道：“你家推沒人在家，難道就賴去了么？你家撰了客人的錢不想還人，別人是父母的資本，若沒錢，拿丫頭婆娘來，也準(zhǔn)得錢。”污言穢語都聽不得。黃氏急得走頭無路，沒奈何，只得叫小女兒來，向印月要首飾、衣服當(dāng)。印月道：“我來了二年，連布條兒也沒見一個，做了多少衣服與我的，開了賬來，一一查去。再不然，知道我有多少東西也說了拿來?！毙∪缫娝脑拋淼牟缓?，就去了。黃氏無奈，急得大哭。他在里面哭，人在外邊罵。
眾人聽見哭，有那知事的就出來了，看看天晚，還有幾個坐著不去。秋鴻過來勸道：“奶奶且莫煩惱，少了錢，斷沒有抬人去的理，”黃氏道：“轉(zhuǎn)是抬我去的好，罵的言語你可聽得。今日雖去，明早又來叫罵了。怎受得這樣氣，不如尋個死到得耳根清凈?！鼻秫櫟溃骸翱抟矝]用，事寬即圓?！秉S氏道：“明日到是年終了，再等到幾時哩？像我這沒腳蟹，坐在家里，怎么圓得來？”秋鴻道：“事已急了，不如再向舅舅借幾兩，過了年再處?！秉S氏道：“前日借的沒得還，被他說得沒趣，怎好再向他開口？”秋鴻道：“他到不是個吝財?shù)?，前日因要買貨回去才來催討，奶奶再央娘去向他說，必有些的?！秉S氏道：“不知你娘可肯說哩？”秋鴻道：“人家這樣吵罵，娘難道不聽見？我去請他來。”黃氏道：“緩些，你先去對你娘說過，再去請他，我就過來?！?
秋鴻過來對印月說過，就走到樓上對進(jìn)忠道：“娘請你說話哩。”進(jìn)忠道：“說甚么？”秋鴻道：“被人罵急了，又來尋你，說不得再弄點(diǎn)與他救救急，大家好過年。”進(jìn)忠道：“你的急還有得救，他的急卻難救?！鼻秫櫯嬉徽频溃骸昂挘∵€不快走，走遲了，打你一百?！边M(jìn)忠被他拉進(jìn)來，黃氏也在印月房內(nèi)。印月道：“如今各店賬吵鬧，家內(nèi)沒出處，沒奈何還要同哥哥再借幾兩，出年一總奉還?！边M(jìn)忠沉吟不語。黃氏道：“前欠未還，原難再借。只因逐日罵得聽不得，故此又要求告親家挪借。他前日有信來說，只在正月內(nèi)必到家，一定加利奉還，再不至誤親家的行期?！鼻秫櫟溃骸澳棠桃彩菦]奈何，舅舅不要推手?！边M(jìn)忠道：“至親間怎敢推托？只是元宵后我一準(zhǔn)要起身的，要不要似前番誤事方好?！庇≡碌溃骸暗貋砭颓褰Y(jié)的?！边M(jìn)忠道：“要多少？”黃氏道：“有五十兩的賬?！边M(jìn)忠道：“都要全還么？我有道理?！北泓c(diǎn)燈往樓上去了。黃氏對印月道：“你去代我催催，沒日子了?！?
印月叫秋鴻執(zhí)燈，同到樓上，見進(jìn)忠在燈下揀銀子，印月便伏在桌上看，進(jìn)忠揀了兩錠，向印月道：“這銀子可好？你要，拿了去耍子?！庇≡碌溃骸吧趺春脰|西，不要他?！鼻秫櫟溃骸般y子若不好，奶奶到不急得哭了。”進(jìn)忠道：“你專會伸腳起刁法兒耍哩，偏不把你?！鼻秫櫟溃骸拔抑皇遣灰T了。我若要，也不怕你不連包兒送來?！边M(jìn)忠道：“你就是個不打臉的強(qiáng)盜，一嘴也不放松?！庇≡滦Φ溃骸澳愠粤藦?qiáng)盜甚么虧的？”進(jìn)忠揀了半日，也與了秋鴻一錠，遂揀了三十兩呈色銀子，包好，遞與印月道：“三十兩?！庇≡碌溃骸盀槿隧殲閺?，把幾兩好的與人，這就像豬尿的銀子，他們還不要哩?！边M(jìn)忠道：“此刻有了這銀子還不要么？等我代他還，看他要不要?！庇≡滦淞司妥?，進(jìn)忠攔腰一抱，抱住道：“也不說個長短，怎么拿著就走？”印月笑道：“又不是我借的，說甚長短?！边M(jìn)忠道：“好呀，卻不道‘保人還錢’?！庇≡滦χ珠_手，下樓來將銀子交與黃氏道：“這是三十兩。”黃氏道：“三十不夠呀！況且呈色又丑，如何彀打發(fā)？”印月道：“他說代我們開發(fā)哩。”
一夜過了。次日天才明，就有人來催討，秋鴻把進(jìn)忠送出去，關(guān)上角門，眾人依然叫罵。進(jìn)忠梳洗畢，下樓來對眾人道：“舍親不在家，列位歷年都是尋過他錢的，今日怎么就破起言語來了？請到這里來，我有個商議?！北娙吮汶S他到樓下來。進(jìn)忠道：“舍親遠(yuǎn)出，他家中委實難處，列位就是抬人去也沒錢。我因同他是親，特來代他借得些須，只好與列位殺殺水氣，若要多，萬分不能?！北娙藖y嚷道：“等了這幾日，怎么還說這沒氣力的話？推不在家，難道就不還罷？他也有兒子哩！”進(jìn)忠道：“你們既如此說，請他你兒子要去，我就不管這閑事了?！闭酒鹕韥砭妥摺?nèi)中有幾個老成知事的，攔住道：“相公，你請坐。你們不明道理，只是胡鬧，如今侯家少了我們的錢，正沒人擔(dān)當(dāng)，難得魏相公出來調(diào)停，你們反亂嚷起來。不成事體?！庇谑潜娙瞬虐堰M(jìn)忠圍住，又怕他要走。進(jìn)忠道：“列位若依我說，就請坐下來講；如不依，聽?wèi){尊便。”眾人道：“但憑分付罷了?！边M(jìn)忠道：“如今要說全無，也不能；若要多，卻也沒有，只好十分之二，余者等舍親回來再清結(jié)?！北娙说溃骸岸诌倭?，先還八分罷。”進(jìn)忠道：“不能，既列位如此說，再添一分，竟是三分。”眾人還不依，講了半日，才說定各還一半，余俟侯老回來再找。進(jìn)忠進(jìn)去，要出銀子并賬來，當(dāng)眾人算明了，共該二十八兩四錢六分，眾人也沒奈何，只得拿去，尚余一兩五錢四分，并賬交與黃氏。
黃氏千恩萬謝，感激不盡，說道：“還有迎春差事，每年要貼一兩銀子，也稱了去罷。”秋鴻道：“只是沒得過年了，怎處？”黃氏道：“還講過年哩，沒人吵罵就吃口水也是快活的?！鄙夙曔M(jìn)忠又封了三兩銀子，進(jìn)來送與黃氏道：“本當(dāng)買些薄物送親母，又恐不得用，薄敬奉送自備罷?！秉S氏道：“豈有此理，才已承親家情，怎敢再領(lǐng)賜？”秋鴻道：“舅舅送的，又不是外人，奶奶老實些收了罷?！秉S氏謝了又謝，才收下去置備年事。
進(jìn)忠同秋鴻出來，把預(yù)備下的果子、衣服、首飾等物送到印月房中。七官見人去了，也家來走跳，手中拿幾張當(dāng)票子，到樓上來道：“受這蠻奴才無限的氣！”進(jìn)忠道：“受誰的氣？”七官道：“家里的幾件衣服要抵出來，那蠻奴才死也不肯，嚷了半日?！边M(jìn)忠道：“衣服也是要的?！逼吖俚溃骸皼]奈何，還要同你挪一肩哩?！边M(jìn)忠道：“要多少？”七官道：“共該四兩七錢。”進(jìn)忠道：“掇些贖去罷。”稱了銀子與他。黃氏知道，愈加感激，便把他當(dāng)作祖宗一般。 到晚來，人家都燒紙關(guān)門守歲。怎見得除夕的光景？但是：
門懸柏葉，戶換桃符。家家歲火照田蠶，處處春盤堆細(xì)果。兒童拍手，齊燒爆竹喜爭先；老子點(diǎn)頭，笑飲屠蘇甘落后。戲班衣鮑老登筵，紀(jì)歲事椒花入頌。彈弦奏節(jié)入梅風(fēng)，對局探鉤傳柏酒。氣色空中漸改，容顏暗里相催。正是寒從一夜去，果然春逐五更回。 除夕，黃氏置酒在印月堂前，邀進(jìn)忠守歲，燒松盆放炮竹。鐸頭取了許多炮竹煙火來放，果然好。飲至更深方散。進(jìn)忠同七官出來，只得讓印月同鐸頭睡了。人靜后，秋鴻才到樓上來，與二人輪流取樂。正是：
明日春風(fēng)又一年，高樓醉擁兩嬋娟。
有人獨(dú)守孤幃冷，數(shù)遍更籌永不眠。 次日元旦，進(jìn)忠起來各處拜了年，同七官終日到城隍廟看戲。劉道士加倍奉承。人見進(jìn)忠慷慨爽利，與他交接的頻多，逐日各家請春酒。吃了幾日，又早元宵將近，薊州沒甚好燈。一日二人同邱先生閑步，見人挑了兩盞紙燈賣，進(jìn)忠買了掛在樓上，晚間點(diǎn)起來，買了些酒肴，請邱先生同元照等來飲酒。邱老道：“敝處沒有好燈，我少年時在京師看燈，果然好。”進(jìn)忠道：“京中燈除了內(nèi)府的沒有見過，就是燈市里并王侯家，也不過是些羊皮料絲夾紗珠燈而已，除此便無甚好的，總不如揚(yáng)州的燈好，各色紙燈、包燈，果極精巧，世上有一件物事，他們便做出一盞燈來，卻也奇巧。此時正是滿城簫管，人山人海，魚龍莫辨，那才叫做‘一天皎月，十里香風(fēng)’?！鼻窭系溃骸吧谀抢锏娜?，真是有福的?！?
到十三日，崔少華請了進(jìn)忠同七官去看燈，也是幾對羊皮料絲，皆是些粗貨，薊州人便以為奇，眾人就十分夸贊，進(jìn)忠也只得隨聲稱好。呈秀在席間將小沈托在進(jìn)忠身上，沒奈何只得約他元宵小酌。至日請了幾位斯文朋友來陪他，小沈唱曲、行令、猜拳，卻也有些豐致。飲至三更散了，呈秀定叫留小沈陪進(jìn)忠宿，進(jìn)忠卻不過，只得勉強(qiáng)留下住了一夜。次日送他二兩銀子，一方汗巾。
十六，置酒在內(nèi)里，請黃氏并鐸頭夫婦。還剩了許多火藥，進(jìn)忠都買了來放。但見：
金菊焰高一丈，木樨細(xì)落奇葩。白紛紛雪炮打梨花，紫艷艷葡萄滿架。金盞銀臺斗勝，流星趕月堪夸，鴛鴦出水浴睛沙，九龍旗明珠倒掛。 內(nèi)中有幾種異樣的，七官道：“這幾樣是那里來的方子？”鐸頭道：“這是在京里遇見李子正，他從殷公公家傳來的?！边M(jìn)忠道：“他在京里做甚么？”侯二道：“他在東廠殷公公家做主文，好不熱鬧?！边M(jìn)忠道：“我正想他，明日到京中看看他去?！贝蠹议_飲了半夜，把鐸頭灌醉了，聽他們歡樂。正是有錢使得鬼推磨，那黃氏已是感激進(jìn)忠不盡，又被他逐日小殷勤已買通了，不但不禁止他們，且跟在里面打諢湊趣。大家打成一片，毫無忌憚，不分晝夜，行坐不離，印月已被他們弄有孕了。那鐸頭雖然明知，而不敢言，只是把些酒食哄著他就罷了。正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
街坊鄰舍都知些風(fēng)聲。到了正月盡間，侯老回來，黃氏將進(jìn)忠的恩德說與侯老知道，也十分知感。過了些時，也漸漸知些風(fēng)聲，還是半信半疑。誰知人為色迷，遂不避嫌疑亂弄起來。
一日天初明，侯老便上樓來尋進(jìn)忠說話，見他門兒半掩，不見動靜，想是尚未起來。輕輕揭開他帳子一看，吃了一驚，原來印月同他一頭睡著了。侯老也不驚醒他，到輕輕走下樓來，高聲咳嗽了兩聲而去。二人驚醒了，慌忙起來，印月下樓進(jìn)去，只見侯老在堂屋里亂嚷。見印月進(jìn)來，便說道：“婦人家不在房里，外面去做甚么？”黃氏也起來了，聽見嚷，過來道：“想是看他哥哥去的?！焙罾系溃骸昂f。就是嫡親兄妹也該避些嫌疑，這樣胡行亂走的?！庇≡录t漲了臉進(jìn)來，也還不知被他看見。秋鴻聽見嚷，忙出來看時，被侯老趕上，踢了兩腳，罵道：“你這奴才在那里的，不跟著你娘？”黃氏道：“為甚事這樣亂嚷亂罵的？”侯老道：“虧你做婆的，我不在家，就干出這樣事來了！”黃氏才明白，悄語道：“事已如此，張揚(yáng)出來也不好聽，只看你兒子這般嘴臉，怎叫他不生心？你現(xiàn)欠他銀子，傳出去，人還說你沒錢還他，拿這件事賴他的哩。如今惟有叫他們離開來罷了?！?
侯老沉吟了一會道：“也是?！北憬星秫檨碚f道：“你外婆病得狠哩，來接你娘的，叫他作速收拾回去看看?！鼻秫櫥氐絹韺τ≡抡f了，見印月睡在床上，遂抽身到樓上。見七官與進(jìn)忠對坐，便埋怨道：“你們做事也該放掩密些，怎么就都睡著了，使老爹看見，嚷鬧了一場！虧奶奶勸住。如今要送娘去看外婆哩?！边M(jìn)忠聽見，嚇癡了，半日才說道：“這怎么好哩？”秋鴻道：“我們?nèi)ズ?，你也難住了，不如快收拾，也到那里相會罷?！闭f畢去了。
進(jìn)忠羞得置身無地，便打點(diǎn)行囊，去雇牲口，進(jìn)來辭行，向侯老道：“外有親家所借之項，今親家初歸，恐一時不便，我明早就要動身，改日再來領(lǐng)罷?！焙罾弦布僖庀嗔簟４稳赵绯科鹕?，辭了侯老夫婦，又來辭印月，印月不肯出見。這才是：
萬種恩情一旦分，陽臺去作不歸云。
于今妾面羞君面，獨(dú)倚薰籠拭淚痕。
進(jìn)忠怏怏而別，對七官道：“兄可送我一程。”遂同上了牲口。心心念念，放不下可人。
行了一日，來到長店。那長店是個小去處，只有三五家飯店，都下滿了，沒處宿。走到盡頭一家店，內(nèi)有三間房，見一個戴方巾的人獨(dú)坐。進(jìn)忠來對店家道：“那一個相公到占了三間房去，我也無多行李，你去說聲，叫他讓一間與我們住住。”店家上去說了，那人道：“可是公差？”店家道：“不是，是兩個客人。”那人道：“不是公差，就請進(jìn)來?！边M(jìn)忠便出來，看看搬行李進(jìn)來。那人便叫家人收拾，讓出一間房來。進(jìn)忠同七官上前，與那人見了禮，進(jìn)忠道：“斗膽驚動相公，得罪了?！蹦侨说溃骸柏M敢！旅邸之中何妨，請坐?！比俗?。那人見七官生得清秀，遂將言語調(diào)他。進(jìn)忠道：“七兄陪相公坐著，我就來。”遂出去買了些肴饌來，問店家道：“可有好酒賣？”店家道：“止有稀熬子，相公們未必用得慣?！边M(jìn)忠來問那人，那人道：“隨鄉(xiāng)入鄉(xiāng)罷?！边M(jìn)忠出來買了酒，分付店家置備，回來坐下，問道：“請教相公貴處？尊姓？”那人道：“賤姓陳，江西新喻人，在監(jiān)。因這里薊州道是舍親，特來看他?！庇謫柫诉M(jìn)忠并七官鄉(xiāng)貫姓名，對進(jìn)忠道：“這侯兄是魏兄的甚么人？”進(jìn)忠道：“是舍親。”不一刻，店家擺上酒肴，陳監(jiān)生謝擾過，三人共飲。那陳監(jiān)生也是個風(fēng)月中人，說到嫖賭上便津津有味，猜拳行令著實有趣，三人說做一個。 陳監(jiān)生道：“我一向在京，只是頑耍，昨在薊州衙門里住了二十多日，幾乎悶死了。不意這里遇見二兄，豪爽之至，也是三生有幸。弟有個賤可在東院，也略通文墨，明日何不同二兄去耍耍?！边M(jìn)忠道：“東院里那一位？”陳監(jiān)生道：“是劉素馨，乃鴛鴦叩的妹子?！边M(jìn)忠道：“定是妙的了，非佳人不可配才子，鴛鴦叩已是極標(biāo)致的，如今也將有三十歲了。當(dāng)日見他時才成人，不覺已十五六年了?！比藭筹嬛粮?，抵足而睡。次日至密云宿了。七官要辭回去，陳監(jiān)生堅留不放，進(jìn)忠道：“你就同到京中耍耍再回去罷，家去也無事?！比擞稚仙?，進(jìn)得京城。進(jìn)忠道：“尊寓在那里？”陳監(jiān)生道：“在監(jiān)前?！边M(jìn)忠道：“我們權(quán)別，明早再來奉候?！标惻R生道：“小寓房子頗寬，且又潔凈，同到小寓住罷。”遂拉了去到下處，果然房屋寬大潔凈。早有家人在內(nèi)，各人卸下行李，洗了臉，取飯來吃了。 陳監(jiān)生道：“天色尚早，院中耍耍去?！苯辛巳ヱR來，著一個小廝跟隨。進(jìn)了東院，到劉家門首下馬，進(jìn)門來，靜悄悄無人迎接。在廳上坐了一會，才有個丫頭出來，認(rèn)得陳監(jiān)生，進(jìn)去了一會才出來，請進(jìn)去到大姑娘房里坐。三人走到房中坐下，到也幃幕整齊，琴書瀟灑。丫頭捧茶來吃了，媽兒出來拜了，道：“陳相公來得快呀！”陳監(jiān)生道：“約定了素娘，怎好爽信。素娘怎么不見？”媽兒道：“他不在家?！标惐O(jiān)生道：“那里去了？”媽兒道：“周公子請去了?！标惐O(jiān)生道：“胡說！我原約他一個月，如今才二十四日，怎么就叫人請去了？”媽兒道：“不好說得。”
正在分辨，只見來了一個姊妹上前拜見，看時，正是鴛鴦叩。雖然年紀(jì)過時，那一段豐神體態(tài)猶自大方。拜罷坐下，陳監(jiān)生道：“貴恙痊愈了？”鴛鴦叩道：“這幾日才略好些，尚未復(fù)原?！标惐O(jiān)生道：“我原約令妹一個月，怎么就讓人請法了？”鴛鴦叩道：“周兵科的公子先請他，未曾去，就把我父親送到城上打了，差人押著，定要他，沒奈何只得弄去了?！标惐O(jiān)生道：“去了幾日了？”鴛鴦叩道：“去了十多日，也快回來了?！标惐O(jiān)生大不悅意。進(jìn)忠道：“既是不久就回，老兄也不必動怒，小酌何如？”陳監(jiān)生道：“有甚情趣！”鴛鴦叩笑道：“舍妹暫時不在家就不坐了，此后難道再不相會么？”陳監(jiān)生被他說了，到不好意思起身。進(jìn)忠遂取了一兩銀子與媽兒備酒。鴛鴦叩叫丫頭鋪下絨氈，看了一會牙牌。
陳監(jiān)生起身小解，只見一個小廝，捧著兩個朱漆篾絲小盒兒往后走。陳監(jiān)生趕上去揭開看時，底下一盒是幾個福壽同幾十個青果，上一盒是鮮花。陳監(jiān)生問道：“你是誰家的？”小廝道：“周大爺差來送與馨娘的?！标惐O(jiān)生讓他走過，他便悄悄的隨他走。那小廝穿過夾道花架邊一個小門兒，那小廝輕敲了三下，里面便有人開門，陳監(jiān)生走出來，也不題起，仍舊坐下看牌。少刻擺上酒來，飲了半日，陳監(jiān)生推醉出席，閑步輕輕走過夾道，也向那小門上輕敲了三下，便有個丫頭來開門。開開門來，見是陳監(jiān)生，到吃了一驚。陳監(jiān)生忙擠進(jìn)去，轉(zhuǎn)過花架，見素馨獨(dú)坐焚香。素馨見了陳監(jiān)生，便起身拜見，問道：“相公幾時來的？”陳監(jiān)生道：“才到，就來看你，我原約你一月，今何負(fù)心若此？恭喜你如今有了貴公子了?！彼剀暗溃骸霸倌f起。我原非得已。那人粗惡之至，把我父親送到城上打了，著人押著，定要來纏，不肯放我出去，終日如坐牢一般，你不要怪?！标惐O(jiān)生道：“我也不怪你，今日赦你出去走走?！彼剀暗溃骸芭滤腥藖砜匆?。”陳監(jiān)生道：“不到別處去，到你姐姐房中飲一杯何如？”素馨不好推卻，只得攜手出來。鴛鴦叩見了，甚覺沒趣。素馨上前逐一拜見。看時，果然生得甚美，但見他：
窄窄弓鞋雅淡妝，恍如神女下高唐。
膚爭瑞雪三分白，韻帶梅花一段香。
素馨拜罷坐下，鴛鴦叩道：“那人可來？”素馨道：“今日不來。”鴛鴦叩道：“世上也沒有似這樣粗俗的，全無半點(diǎn)斯文氣，請了姊妹就如自己妻子一般，又不肯撒漫，就笑得死個人，說的話令人聽不得?！边M(jìn)忠道：“這樣人可是作孽?！标惐O(jiān)生道：“禁聲！莫惹他，可人兒怪！”素馨掩口而笑，起身奉了一巡酒，正開口要唱，忽聽得外面一片嘈嚷之聲，俱各停杯起視。只見丫頭慌慌張張跑進(jìn)來說道：“不好了，周大爺帶人打進(jìn)來了。”素馨忙往外走，只見周逢春帶了十多個人打進(jìn)來，竟奔素馨。素馨慌了，復(fù)跑進(jìn)來。進(jìn)忠恃著力大，忙上前挺身遮住，素馨便躲到床后。兩個家人揪住陳監(jiān)生就要打，進(jìn)忠一聲大喝，上前拍開手，把那人放倒，讓陳監(jiān)生同七官跑了。周逢春亂嚷，來尋素馨，因進(jìn)忠力大擋住，人都不敢近身，眾人便亂打家伙。鴛鴦叩忙上前分訴，被周逢春一把抓住去鬟，一手揪住衣領(lǐng)，向外邊一摔，跌倒在花臺邊。只見他直挺挺的不動，眾人忙上前看時，只見： 荊山玉損，滄海珠沉。血模糊額角皮開，聲斷續(xù)喉中痰涌。星眸緊閉，好似北溟龍女遇罡風(fēng)；檀口無言，一似南海觀音初入定。小園昨夜東風(fēng)惡，吹折紅梅滿地橫。 媽兒、丫頭忙扶他起身，只見一口氣不接，面皮漸漸轉(zhuǎn)黃，嗚呼哀哉了。媽兒等叫起苦來，忙去叫了地方來，將周逢春并一行人都鎖了，帶上城去。正是：
饒君焰焰熏天勢，看爾忙忙怎得逃？
畢竟不知周公子等拿到城上，后來如何脫身？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