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收禮官英雄識氣色 打球場公子逞豪華
作者：袁于令詩曰：
帝里古稱壅，雄關(guān)百二重。
終南時拱極，渭水日朝宗。
鳳闕含云矗，龍宮惹霧濃。
五陵來俠騎，三市集欹鐘。
國富人偕樂，民淳戶可封。
垂衣是文景，補袞得夔龍。
衢擊堯天壤，邊消夜月烽。九州皆混一，熙皞可追蹤。
長安自古帝王都會，自東西魏分據(jù)，也多兵火。到隋文混一天下，世日殷繁，說山有終南山、太乙山、驪山、商山、熊耳山、太華山、少華山，千層圍繞；說水有黃河、渭河、洛河、涇河、潼水、灞水、澧水，百道縈回。關(guān)隘有子午關(guān)、藍(lán)田關(guān)、蒲津關(guān)、武關(guān)、潼關(guān)。宮殿有長樂宮、未央宮、長楊宮、五柞宮、翠微宮、華清宮、興慶宮、建章宮、甘泉宮、阿房宮、太極殿、猗蘭殿、金華殿、白虎殿。臺閣有麒麟閣、凌煙閣、開襟閣、石渠閣、天祿閣、朝元閣、重明閣、章臺、柏梁臺、通靈臺、說經(jīng)臺。苑有上林苑、芙蓉苑、沙苑、博望苑。池原有曲江池、太液池、昆明池、樂游原、細(xì)柳原。長安有十門，隋時定名。東面：通化、春明、延興三門。南面，啟夏、明德、安化三門。西面，延平、金花、開遠(yuǎn)三門。北面：光化一門。六街三市，欹榭歌樓，好不殷繁。
當(dāng)日長安明德門，三更天就開了，天下禮赍官員，或那一門、那一關(guān)，城里城外地方歇家。那地方官，就有個報單到巡視京營衙門。巡視京營官，總類一個報單，遞到楊越公府內(nèi)。越公知天下赍禮的官，城外的多三更天發(fā)了兵符，城內(nèi)發(fā)匙開城，放赍禮官進城。每年價京堂文武官員，燈節(jié)朝賀表章，五鼓時候才進。今年奉天子旨意，預(yù)一個更次，四更天上天子燈節(jié)朝賀表章，讓五鼓文武官員與越公上壽。這越公卻也尊榮得緊：坐銀安殿，據(jù)胡床，戴七寶如意冠，披暗龍銀裘褐，執(zhí)玉如意。胡床后列著翡翠珠冠袍帶女官十二員，以下群妾甚多，列為錦屏。是文帝賜與越公為晚年之樂，稱金釵十二品。左手執(zhí)班的那員女官，乃江南陳后主之妹樂昌公主。曾配附馬徐德言，因國破家亡，夫妻分袂時，曾將金鏡擊為兩半，各懷一半，為他日之驗。文帝四十二員女官，樂昌公主在內(nèi)。越公領(lǐng)回點入后宮，見他不是全身。
梅開想是曾經(jīng)雪，柳綻應(yīng)知已動春。問他紅鉛落于何人之手。此婦哭訴于階下：“妾乃陳主之妹樂昌公主。曾配于徐德言?！眳s取懷中半面金鏡，哭訴前情。越公命軍士將半面鏡子，貨于市井，得徐德言于門下為幕賓，夫妻再合，破鏡重圓，這是未歸徐德言時節(jié)。該班之日，少不得領(lǐng)班。右手下領(lǐng)班的，那一員女官，卻就是紅拂張美人，不惟他修眉曼臉，顏色過人，還又俠氣沉心，聰穎出眾。卻又有個異人，乃是陜西京兆三原人，姓李名靖字藥師，現(xiàn)為楊越公府中主簿。蓋隋制三公開府各有府僚：有長史司馬、諮議參軍、從事中郎、掾?qū)僦鞑?、錄事功曹、記室督護各官。正如曹孟德門下楊修之流，管理他往來書札。此日京堂文武官員，一品二品至三品者，進楊越公府，入儀門登堂拜壽。越公優(yōu)待以禮，承奉官獻一杯茶。以下四品五品大夫郎官，就不上堂，只在滴水檐下，直從丹墀擺至儀門總拜。天下藩鎮(zhèn)官將，差遣赍禮官員，俱分派在各幕僚處收禮。那些收禮的官，有許多難為人處：凡赍禮官員除表章外，各具花名手本，將彼處土產(chǎn)禮物相送。稍不如意，這些收禮官，苛克起來，受許多的波查。
且不講別處官員，單表山東一路。各官禮物，曉諭在三原李靖主簿廳交收。秦瓊便押著禮物，到主簿廳來。堂中燈燭輝煌，渾如白晝。李藥師見叔寶走上堂來，一貌堂堂，儀表不凡。李靖暗喜：“此人決不久居人下?！毕嘁姇r，禮貌愈加欽敬?？此氖直?，乃旗牌官姓秦名瓊。問及是北齊武衛(wèi)將軍之后，待為上賓，表章禮物，一覽盡收，并不苛克。私禮一毫不受，獨留在堂后。收禮畢，命手下取酒款待。一賓一主，坐下便問叔寶：“年齒幾多？”叔寶答言：“二十有四?！崩钏帋熕闼甓橐坏钪迹貫閲掖髮?，只是眼下有些氣色不開，問道：“叔寶兄赍禮來時，還有同伴者幾人？”叔寶不敢言下處有五個朋友，說：“小可奉本官遣差赍禮，止有健步兩名相隨，并無他人，老先生為何問及同行？”藥師道：“我學(xué)生未遇楊公之時，飄蓬于苦海。就是諸子百家九流的事，無不留心，卻偏愛風(fēng)鑒。適才據(jù)兄言尊庚二十四歲，正值印堂管事，卻有些黑氣侵入，怕有驚恐之災(zāi)，不敢不言。兄長他日必為國家之股肱，然而骨格定一世之榮枯，氣色應(yīng)眼前之休咎。我學(xué)生前日夜觀干象，正月十五三更時候，民間主有刀兵火盜之災(zāi)，乃彗星過度。吉曜未臨先作福，兇星過度始為殃。
學(xué)生所問兄長同行朋友到京，切不可觀燈玩月，恐罹在此難，難以脫身，到不如速回山東為妙。”叔寶道：“奉本官遣差，赍禮到此，不得楊老爺?shù)幕貢?，又無本官批回，轉(zhuǎn)山東見本官將何為證？”藥師道：“恐兄不肯回去；但肯回去，此二事學(xué)生可以任得?！崩罹冈趺锤覒?yīng)叔寶有回書回批？楊越公凡一應(yīng)書札，都假手于李靖，這回書不難了。里面圖書，卻是張美人掌管，美人有意于李藥師，凡請圖書，沒有一個耽延的。故說這日書札甚多，越公也恐請印往返耽延不便，分付將圖書暫給李靖，故李靖敢許叔寶回書。叔寶又問及李玄邃，李藥師道：“也似一時亂世奸雄，他日與大公子周旋，不得出來，兄也不必見了?！笔鍖毰e手作謝。李藥師命手下青衣行酒款待，自回幕賓堂后。不多時，回書回批二事俱全，付與叔寶。天色已明，臨分手，又叮嚀：“切不可進城來看燈?！崩罹敢簿徒裢?，趁大亂與張美人竊兵符私出長安，投奔并州太原。后邊兩人果都為唐太宗佐命功臣，正是：
共是不凡流，相逢氣便投。
風(fēng)云如會合，同奮碧云頭。
當(dāng)時叔寶得了回書，陶容引路出光泰門，到下處，卻有八里路遠(yuǎn)，且走且想：“李藥師卻是神人，知幾料事，洞如觀火，指示迷途，教我不要看燈。只是我到下處，對這幾個朋友開不得口。他這幾個人，都是不信陰陽神鬼的，去歲在少華山，遇見伯當(dāng)，說起長安，他就講看燈，那齊國遠(yuǎn)、李如珪也要來，我用言語搪塞他，幾乎傷了義氣。就是昨日柴嗣昌陪我來，卻也講看燈。我如今完了公事，怎么好說遇這個高人，說我面上步位不好，我先去罷，不像個大丈夫說的話。大丈夫卻要舍己從人，我的事完了，怎就好說這個鬼話來？真的也做了假的了，惹眾朋友做一場笑話。李藥師，我秦瓊只得負(fù)了你罷。開不得口，隱在自己腹內(nèi)，倒陪他進城來看看燈，我約他們不要放肆就是了?！边@些話，叔寶卻也不是明言，只在肚內(nèi)籌算?；剡€下處。這班朋友在下處，天明不見了叔寶，一個個急得摩拳擦掌，不能免俗，都換了鮮明衣服，巾幘鞋履。用過了酒飯，蛇無頭而不行，只等叔寶回來，才算還了店帳起身?？煽傻氖鍖殎砹?，眾人齊道：“兄長怎么不帶我們進城去？”叔寶道：“五鼓進城，干什么事？如今只好進城耍子?！蓖醪?dāng)便問李玄邃，叔寶道：“他在越公府中，一時急卒難見?！北娙说溃骸扒卮蟾缈稍燥垇?？”叔寶道：“楊越公府中待了飯了，列位可曾用過飯？”眾人道：“都酒醉飯飽了”，叔寶道：“謝了店家么？”嗣昌道：“昨日那六席盛酒，手下盡醉，今日早飯甚豐，小弟送了他二十兩銀子，四匹潞綢?！笔鍖毜溃骸皦蛄??！笔窒碌囊炎园疡R匹都牽出來了。
眾豪杰都上馬，八匹馬三十個人，出店門就去了，一條街道，都是豪杰每僣了。轉(zhuǎn)彎處，伯當(dāng)在馬上回頭笑將起來道：“秦大哥，丑都是我們這些朋友裝盡了。”叔寶道：“怎么又是我們裝丑了？”伯當(dāng)指眾人道：“我們七個騎在七匹馬上，背后二十多人，掉H扎褲，背負(fù)包裹。如今進城，只好穿城走將過去，行長路的倒北方轉(zhuǎn)來，人就說了，這些人路也不認(rèn)得，錯了路回來了。如今我們進城，卻要在街道市井熱鬧去處，酒肆茶坊取樂頑耍，帶這些人，可像個模樣。”叔寶此時，又想起李藥師的言語，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如今進城，倘有些不美的事，跨上馬就走了。若依伯當(dāng)，他只要步行頑耍。富貴不離其身，若沒有馬，寸步難行。伯當(dāng)與叔寶二人，只管爭這騎馬不騎馬的話。李如珪道：“二兄不要相爭，小弟有個愚見?！笔鍖毜溃骸百t弟你說罷。”如珪道：“小弟也不依秦大哥騎馬，也不依王大哥不騎馬，若肯依我小弟，馬只騎到城門口就罷了。這許多手下人，帶他進城干什么事，就城門外邊尋個小下處，把這些行李都安頓在店內(nèi)，馬都卸了鞍轡，牽在那護城河飲水，啃萌芽青草。眾人輪流吃飯，柴郡馬兩員家將甚有規(guī)矩，教他帶了氈包拜匣，多拿些金銀錢鈔，跟進城去，以供杖頭之用。其外面手下，到黃昏時候，將馬上了細(xì)料，緊轡整鞍，在寬敞些的去處，等候我們出城?！北娕笥妖R道：“講得有理?！闭f話之間，已到城門口。叔寶分付兩名健步：“我比眾老爺不同，有公務(wù)在身，把回書與回批，不要捎在馬鞍后，恐有疏虞。可用氈袋，隨身帶了，這都是性命相關(guān)的事。黃昏時候，我的馬卻要多加一條肚帶，小心牢記?！笔鍖毻T友，各帶隨身暗器，領(lǐng)兩員家將，進城奪街看景。
自古興龍地，崤函天府高。
歌塵能蔽月，舞帶亂翻濤。
見闕飛云鳳，花燈燦海鰲。
輪蹄紛沓擁，三市集英豪。
那六街三市，勛衛(wèi)宰臣，黎民百姓，奉天子之命，與民同樂。家家戶戶，結(jié)彩鋪氈，收拾燈棚，十三日就有了，怎么今日十五日又收拾？但點過一晚燈燭，未免闌殘，次日都要收拾。今日又是上元佳節(jié)，又是楊越公的壽誕，這巡視京營的官員，奉承越公，發(fā)火牌有數(shù)十余面，在長安大小街道上，曉諭黎民百姓：“今晚務(wù)要通宵長燭，如有燈火昏暗，顏色不明，俱依軍法?！本褪沁@些宰相府門首，也有扎彩匠，扎過街燈樓。因天子御賜花燈，要彰天子榮寵，與民同樂。
這班豪杰，都看到司馬門來，卻是宇文述的衙門。那扎彩匠，扎縛燈樓，日間沒有什么好看，只是那府對過照壁后，倒有上千的人喝采。他照壁后，怎么容得許多人？若說別的衙門，就容不得了。他卻是個兵部尚書府，照壁后有個射圃，天下武職官的應(yīng)襲，比試弓馬的去處，又叫做小教場。什么人喝采？乃圓情的拋聲。誰人敢在兵部射圃圓情？就是宇文述的公子宇文惠及。宇文述有四子：長曰化及，官拜治書侍御史；次曰士及，尚南陽公主，官拜附馬都尉；三曰智及，將作少監(jiān)；惠及是他最小兒子。倚著門蔭，少不得做了官。目中便不看一行書，胸中也不曉一毫理。穿的綾錦，吃的珍羞，隨從的無非是一干游食游手、讒諂面諛的光棍，只有教他為非的，那有教他學(xué)好的。公子使父親的勢，幫閑的使公子的勢，騙公子的錢，使酒漁色，頑耍游蕩，無所不為。這圓情一節(jié)，不曾踢得一兩腳，人就贊他在行，他也自說是在行。以此天下圓情的把持，打聽得長安賞燈，都趕到長安來做生意。到此曉得宇文公子重他，六片香皮都投在宇文公子門下。公子要搭合圓情把持，把父親的射圃，討了做一個打球場。不是今日才踢打，正月初一踢到燈節(jié)下來。公子卻極會頑耍，把月臺上，用五彩裝花段匹，搭起漫天帳來，遮了日色。正面結(jié)五彩球門，書“觀球臺”三字。公子上坐，左右坐兩個美女，是長安城平康巷聘來的。因圓情無出其右，綽號為金鳳舞、彩霞飛。月臺東西兩傍，扎兩座小牌樓。天下的這些圓情把持，兩個一伙，吊頂了一軸行頭，雁翅排于左右，不下二百多人。射圃上有一二十處拋場，有一處，兩根單柱顆，扎起一座小牌樓來。牌樓上扎個圈兒，有斗來大小，號為彩門。江湖上的豪俠朋友，不拘鎖腰、單槍、對拐、一擔(dān)月、肩妝、雜踢，踢過彩門，公子月臺上就送彩段一匹、銀花一對、銀牌一面。憑那人有多少謝意，都是這兩個圓情的得了。也有踢過彩門，贏了彩段銀花去的；也有踢不過遺笑于人的。正是：
村在骨中挑不去，俏從胎里帶將來。
那些來看圓情的黎民百姓，重重迭迭，嘈嘈雜雜，嬉嬉哈哈，挨挨擦擦，如人山一般相似。他那六個豪杰，也頑耍到此，畢竟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總評：李衛(wèi)公之言，叔寶既知休咎，到底不能收斂。同少年游俠，混擾長安，雖非保身之道，然英雄豪興，到此實煞不住。莫謂叔寶不知簡約也。
帝里古稱壅，雄關(guān)百二重。
終南時拱極，渭水日朝宗。
鳳闕含云矗，龍宮惹霧濃。
五陵來俠騎，三市集欹鐘。
國富人偕樂，民淳戶可封。
垂衣是文景，補袞得夔龍。
衢擊堯天壤，邊消夜月烽。九州皆混一，熙皞可追蹤。
長安自古帝王都會，自東西魏分據(jù)，也多兵火。到隋文混一天下，世日殷繁，說山有終南山、太乙山、驪山、商山、熊耳山、太華山、少華山，千層圍繞；說水有黃河、渭河、洛河、涇河、潼水、灞水、澧水，百道縈回。關(guān)隘有子午關(guān)、藍(lán)田關(guān)、蒲津關(guān)、武關(guān)、潼關(guān)。宮殿有長樂宮、未央宮、長楊宮、五柞宮、翠微宮、華清宮、興慶宮、建章宮、甘泉宮、阿房宮、太極殿、猗蘭殿、金華殿、白虎殿。臺閣有麒麟閣、凌煙閣、開襟閣、石渠閣、天祿閣、朝元閣、重明閣、章臺、柏梁臺、通靈臺、說經(jīng)臺。苑有上林苑、芙蓉苑、沙苑、博望苑。池原有曲江池、太液池、昆明池、樂游原、細(xì)柳原。長安有十門，隋時定名。東面：通化、春明、延興三門。南面，啟夏、明德、安化三門。西面，延平、金花、開遠(yuǎn)三門。北面：光化一門。六街三市，欹榭歌樓，好不殷繁。
當(dāng)日長安明德門，三更天就開了，天下禮赍官員，或那一門、那一關(guān)，城里城外地方歇家。那地方官，就有個報單到巡視京營衙門。巡視京營官，總類一個報單，遞到楊越公府內(nèi)。越公知天下赍禮的官，城外的多三更天發(fā)了兵符，城內(nèi)發(fā)匙開城，放赍禮官進城。每年價京堂文武官員，燈節(jié)朝賀表章，五鼓時候才進。今年奉天子旨意，預(yù)一個更次，四更天上天子燈節(jié)朝賀表章，讓五鼓文武官員與越公上壽。這越公卻也尊榮得緊：坐銀安殿，據(jù)胡床，戴七寶如意冠，披暗龍銀裘褐，執(zhí)玉如意。胡床后列著翡翠珠冠袍帶女官十二員，以下群妾甚多，列為錦屏。是文帝賜與越公為晚年之樂，稱金釵十二品。左手執(zhí)班的那員女官，乃江南陳后主之妹樂昌公主。曾配附馬徐德言，因國破家亡，夫妻分袂時，曾將金鏡擊為兩半，各懷一半，為他日之驗。文帝四十二員女官，樂昌公主在內(nèi)。越公領(lǐng)回點入后宮，見他不是全身。
梅開想是曾經(jīng)雪，柳綻應(yīng)知已動春。問他紅鉛落于何人之手。此婦哭訴于階下：“妾乃陳主之妹樂昌公主。曾配于徐德言?！眳s取懷中半面金鏡，哭訴前情。越公命軍士將半面鏡子，貨于市井，得徐德言于門下為幕賓，夫妻再合，破鏡重圓，這是未歸徐德言時節(jié)。該班之日，少不得領(lǐng)班。右手下領(lǐng)班的，那一員女官，卻就是紅拂張美人，不惟他修眉曼臉，顏色過人，還又俠氣沉心，聰穎出眾。卻又有個異人，乃是陜西京兆三原人，姓李名靖字藥師，現(xiàn)為楊越公府中主簿。蓋隋制三公開府各有府僚：有長史司馬、諮議參軍、從事中郎、掾?qū)僦鞑?、錄事功曹、記室督護各官。正如曹孟德門下楊修之流，管理他往來書札。此日京堂文武官員，一品二品至三品者，進楊越公府，入儀門登堂拜壽。越公優(yōu)待以禮，承奉官獻一杯茶。以下四品五品大夫郎官，就不上堂，只在滴水檐下，直從丹墀擺至儀門總拜。天下藩鎮(zhèn)官將，差遣赍禮官員，俱分派在各幕僚處收禮。那些收禮的官，有許多難為人處：凡赍禮官員除表章外，各具花名手本，將彼處土產(chǎn)禮物相送。稍不如意，這些收禮官，苛克起來，受許多的波查。
且不講別處官員，單表山東一路。各官禮物，曉諭在三原李靖主簿廳交收。秦瓊便押著禮物，到主簿廳來。堂中燈燭輝煌，渾如白晝。李藥師見叔寶走上堂來，一貌堂堂，儀表不凡。李靖暗喜：“此人決不久居人下?！毕嘁姇r，禮貌愈加欽敬?？此氖直?，乃旗牌官姓秦名瓊。問及是北齊武衛(wèi)將軍之后，待為上賓，表章禮物，一覽盡收，并不苛克。私禮一毫不受，獨留在堂后。收禮畢，命手下取酒款待。一賓一主，坐下便問叔寶：“年齒幾多？”叔寶答言：“二十有四?！崩钏帋熕闼甓橐坏钪迹貫閲掖髮?，只是眼下有些氣色不開，問道：“叔寶兄赍禮來時，還有同伴者幾人？”叔寶不敢言下處有五個朋友，說：“小可奉本官遣差赍禮，止有健步兩名相隨，并無他人，老先生為何問及同行？”藥師道：“我學(xué)生未遇楊公之時，飄蓬于苦海。就是諸子百家九流的事，無不留心，卻偏愛風(fēng)鑒。適才據(jù)兄言尊庚二十四歲，正值印堂管事，卻有些黑氣侵入，怕有驚恐之災(zāi)，不敢不言。兄長他日必為國家之股肱，然而骨格定一世之榮枯，氣色應(yīng)眼前之休咎。我學(xué)生前日夜觀干象，正月十五三更時候，民間主有刀兵火盜之災(zāi)，乃彗星過度。吉曜未臨先作福，兇星過度始為殃。
學(xué)生所問兄長同行朋友到京，切不可觀燈玩月，恐罹在此難，難以脫身，到不如速回山東為妙。”叔寶道：“奉本官遣差，赍禮到此，不得楊老爺?shù)幕貢?，又無本官批回，轉(zhuǎn)山東見本官將何為證？”藥師道：“恐兄不肯回去；但肯回去，此二事學(xué)生可以任得?！崩罹冈趺锤覒?yīng)叔寶有回書回批？楊越公凡一應(yīng)書札，都假手于李靖，這回書不難了。里面圖書，卻是張美人掌管，美人有意于李藥師，凡請圖書，沒有一個耽延的。故說這日書札甚多，越公也恐請印往返耽延不便，分付將圖書暫給李靖，故李靖敢許叔寶回書。叔寶又問及李玄邃，李藥師道：“也似一時亂世奸雄，他日與大公子周旋，不得出來，兄也不必見了?！笔鍖毰e手作謝。李藥師命手下青衣行酒款待，自回幕賓堂后。不多時，回書回批二事俱全，付與叔寶。天色已明，臨分手，又叮嚀：“切不可進城來看燈?！崩罹敢簿徒裢?，趁大亂與張美人竊兵符私出長安，投奔并州太原。后邊兩人果都為唐太宗佐命功臣，正是：
共是不凡流，相逢氣便投。
風(fēng)云如會合，同奮碧云頭。
當(dāng)時叔寶得了回書，陶容引路出光泰門，到下處，卻有八里路遠(yuǎn)，且走且想：“李藥師卻是神人，知幾料事，洞如觀火，指示迷途，教我不要看燈。只是我到下處，對這幾個朋友開不得口。他這幾個人，都是不信陰陽神鬼的，去歲在少華山，遇見伯當(dāng)，說起長安，他就講看燈，那齊國遠(yuǎn)、李如珪也要來，我用言語搪塞他，幾乎傷了義氣。就是昨日柴嗣昌陪我來，卻也講看燈。我如今完了公事，怎么好說遇這個高人，說我面上步位不好，我先去罷，不像個大丈夫說的話。大丈夫卻要舍己從人，我的事完了，怎就好說這個鬼話來？真的也做了假的了，惹眾朋友做一場笑話。李藥師，我秦瓊只得負(fù)了你罷。開不得口，隱在自己腹內(nèi)，倒陪他進城來看看燈，我約他們不要放肆就是了?！边@些話，叔寶卻也不是明言，只在肚內(nèi)籌算?；剡€下處。這班朋友在下處，天明不見了叔寶，一個個急得摩拳擦掌，不能免俗，都換了鮮明衣服，巾幘鞋履。用過了酒飯，蛇無頭而不行，只等叔寶回來，才算還了店帳起身?？煽傻氖鍖殎砹?，眾人齊道：“兄長怎么不帶我們進城去？”叔寶道：“五鼓進城，干什么事？如今只好進城耍子?！蓖醪?dāng)便問李玄邃，叔寶道：“他在越公府中，一時急卒難見?！北娙说溃骸扒卮蟾缈稍燥垇?？”叔寶道：“楊越公府中待了飯了，列位可曾用過飯？”眾人道：“都酒醉飯飽了”，叔寶道：“謝了店家么？”嗣昌道：“昨日那六席盛酒，手下盡醉，今日早飯甚豐，小弟送了他二十兩銀子，四匹潞綢?！笔鍖毜溃骸皦蛄??！笔窒碌囊炎园疡R匹都牽出來了。
眾豪杰都上馬，八匹馬三十個人，出店門就去了，一條街道，都是豪杰每僣了。轉(zhuǎn)彎處，伯當(dāng)在馬上回頭笑將起來道：“秦大哥，丑都是我們這些朋友裝盡了。”叔寶道：“怎么又是我們裝丑了？”伯當(dāng)指眾人道：“我們七個騎在七匹馬上，背后二十多人，掉H扎褲，背負(fù)包裹。如今進城，只好穿城走將過去，行長路的倒北方轉(zhuǎn)來，人就說了，這些人路也不認(rèn)得，錯了路回來了。如今我們進城，卻要在街道市井熱鬧去處，酒肆茶坊取樂頑耍，帶這些人，可像個模樣。”叔寶此時，又想起李藥師的言語，不可全信，也不可不信。如今進城，倘有些不美的事，跨上馬就走了。若依伯當(dāng)，他只要步行頑耍。富貴不離其身，若沒有馬，寸步難行。伯當(dāng)與叔寶二人，只管爭這騎馬不騎馬的話。李如珪道：“二兄不要相爭，小弟有個愚見?！笔鍖毜溃骸百t弟你說罷。”如珪道：“小弟也不依秦大哥騎馬，也不依王大哥不騎馬，若肯依我小弟，馬只騎到城門口就罷了。這許多手下人，帶他進城干什么事，就城門外邊尋個小下處，把這些行李都安頓在店內(nèi)，馬都卸了鞍轡，牽在那護城河飲水，啃萌芽青草。眾人輪流吃飯，柴郡馬兩員家將甚有規(guī)矩，教他帶了氈包拜匣，多拿些金銀錢鈔，跟進城去，以供杖頭之用。其外面手下，到黃昏時候，將馬上了細(xì)料，緊轡整鞍，在寬敞些的去處，等候我們出城?！北娕笥妖R道：“講得有理?！闭f話之間，已到城門口。叔寶分付兩名健步：“我比眾老爺不同，有公務(wù)在身，把回書與回批，不要捎在馬鞍后，恐有疏虞。可用氈袋，隨身帶了，這都是性命相關(guān)的事。黃昏時候，我的馬卻要多加一條肚帶，小心牢記?！笔鍖毻T友，各帶隨身暗器，領(lǐng)兩員家將，進城奪街看景。
自古興龍地，崤函天府高。
歌塵能蔽月，舞帶亂翻濤。
見闕飛云鳳，花燈燦海鰲。
輪蹄紛沓擁，三市集英豪。
那六街三市，勛衛(wèi)宰臣，黎民百姓，奉天子之命，與民同樂。家家戶戶，結(jié)彩鋪氈，收拾燈棚，十三日就有了，怎么今日十五日又收拾？但點過一晚燈燭，未免闌殘，次日都要收拾。今日又是上元佳節(jié)，又是楊越公的壽誕，這巡視京營的官員，奉承越公，發(fā)火牌有數(shù)十余面，在長安大小街道上，曉諭黎民百姓：“今晚務(wù)要通宵長燭，如有燈火昏暗，顏色不明，俱依軍法?！本褪沁@些宰相府門首，也有扎彩匠，扎過街燈樓。因天子御賜花燈，要彰天子榮寵，與民同樂。
這班豪杰，都看到司馬門來，卻是宇文述的衙門。那扎彩匠，扎縛燈樓，日間沒有什么好看，只是那府對過照壁后，倒有上千的人喝采。他照壁后，怎么容得許多人？若說別的衙門，就容不得了。他卻是個兵部尚書府，照壁后有個射圃，天下武職官的應(yīng)襲，比試弓馬的去處，又叫做小教場。什么人喝采？乃圓情的拋聲。誰人敢在兵部射圃圓情？就是宇文述的公子宇文惠及。宇文述有四子：長曰化及，官拜治書侍御史；次曰士及，尚南陽公主，官拜附馬都尉；三曰智及，將作少監(jiān)；惠及是他最小兒子。倚著門蔭，少不得做了官。目中便不看一行書，胸中也不曉一毫理。穿的綾錦，吃的珍羞，隨從的無非是一干游食游手、讒諂面諛的光棍，只有教他為非的，那有教他學(xué)好的。公子使父親的勢，幫閑的使公子的勢，騙公子的錢，使酒漁色，頑耍游蕩，無所不為。這圓情一節(jié)，不曾踢得一兩腳，人就贊他在行，他也自說是在行。以此天下圓情的把持，打聽得長安賞燈，都趕到長安來做生意。到此曉得宇文公子重他，六片香皮都投在宇文公子門下。公子要搭合圓情把持，把父親的射圃，討了做一個打球場。不是今日才踢打，正月初一踢到燈節(jié)下來。公子卻極會頑耍，把月臺上，用五彩裝花段匹，搭起漫天帳來，遮了日色。正面結(jié)五彩球門，書“觀球臺”三字。公子上坐，左右坐兩個美女，是長安城平康巷聘來的。因圓情無出其右，綽號為金鳳舞、彩霞飛。月臺東西兩傍，扎兩座小牌樓。天下的這些圓情把持，兩個一伙，吊頂了一軸行頭，雁翅排于左右，不下二百多人。射圃上有一二十處拋場，有一處，兩根單柱顆，扎起一座小牌樓來。牌樓上扎個圈兒，有斗來大小，號為彩門。江湖上的豪俠朋友，不拘鎖腰、單槍、對拐、一擔(dān)月、肩妝、雜踢，踢過彩門，公子月臺上就送彩段一匹、銀花一對、銀牌一面。憑那人有多少謝意，都是這兩個圓情的得了。也有踢過彩門，贏了彩段銀花去的；也有踢不過遺笑于人的。正是：
村在骨中挑不去，俏從胎里帶將來。
那些來看圓情的黎民百姓，重重迭迭，嘈嘈雜雜，嬉嬉哈哈，挨挨擦擦，如人山一般相似。他那六個豪杰，也頑耍到此，畢竟不知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總評：李衛(wèi)公之言，叔寶既知休咎，到底不能收斂。同少年游俠，混擾長安，雖非保身之道，然英雄豪興，到此實煞不住。莫謂叔寶不知簡約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