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回 齊國遠(yuǎn)漫興立球場 柴郡馬挾伴游燈市
作者：袁于令詩曰：
玉宇晚蒼茫，星河耿異芒。
中天懸玉鏡，大地滿金光。
人影蹁鸞鶴，簫聲咽鳳凰。
百年能底事，作戲且逢場。
常人言道：頑耍無益。我想人在少小時，頑耍盡得些趣，卻不知是趣。一到大來，或是求名，或是覓利，將一個身子弄得忙忙碌碌，那里去偷得一時一刻的閑。直到功成名遂，那時須鬢皤然，要頑耍也卻沒了興致，還有不得成遂，一命先亡的，這便干干忙了一生。善于逢場作戲，也是一句至語，但要是識得個悲樂相為倚伏，不得流而忘返。
卻且說秦叔寶到這個熱鬧的所在，又想起李靖的話來，對伯當(dāng)?shù)溃骸胺彩虏灰c人爭兢，以忍耐為先，要忍人不能忍處，才為好漢?！蓖醪?dāng)與柴嗣昌，也聽了叔寶的言語，一個個收斂形跡，對人和容悅色。只是齊國遠(yuǎn)、李如珪兩個粗人，舊態(tài)復(fù)萌，以膂力方剛，生I硬靠，把些人都挨倒，擠將進(jìn)去，看圓情頑耍。那李如珪出自富家，還曉得圓情。這齊國遠(yuǎn)自幼落草，惟風(fēng)高放火，月黑殺人，他那里曉得什么圓情頑耍的事?？粗藞A情，大睜著兩眼，連行頭也不認(rèn)得，卻又不好問外人，只得問李如珪。附耳低言：“李賢弟，圓骨碌的那個東西，叫做甚么？”李如珪暗笑，隨口戲話答道：“叫做皮包鉛。”齊國遠(yuǎn)卻認(rèn)了真，道：“怎么這般樣重？”李如珪見齊國遠(yuǎn)認(rèn)了真，卻又不好改口，一發(fā)哄他到底：“外面是六塊皮，斗將起來，里按八卦之?dāng)?shù)，灌六十四斤冷鉛?！眹h(yuǎn)道：“這三個人的力也大著哩，把腳略抬一抬，就踢那么樣高，踢過圈兒，就贏一匹彩段，一對銀花。我可踢得動么？”李如珪道：“兄舉萬人之?dāng)?，怎么踢不動？”國遠(yuǎn)道：“我上去踢他幾十腳，贏他幾十匹段子來?！边@些話，不過是二人附耳低言說的，卻被那圓情的聽得，捧行頭下來道：“那位爺請行頭？”李如珪拍齊國遠(yuǎn)肩背道：“這位老爹要逢場作戲?！眻A情近前道：“請老爹過論，小弟丟頭，伙家張泛，伏侍你老人家。”齊國遠(yuǎn)著了忙，暗想：“我只是這樣踢也罷了，有什么丟頭過論？初踢的，不會這些也罷了。只是怕踢不動惹人笑。常言道：‘既來之，則安之?！抑皇潜M力踢就罷了?！蹦莻€丟頭的伙家，把行頭拋將起來，不到子弟論上，用倒泛倒與張泛的伙家。那張泛的賣弄他技藝精巧，使個懸腿的勾子，拿個燕銜珠出海，送與子弟臁心里來。齊國遠(yuǎn)見球來，眼花撩亂，想著李如珪說，里面有六十四斤冷鉛，生怕打了腿，又怕踢不動，用盡平生膂力，趕上前一腳，兀的響一聲，踢在青天云里，被風(fēng)吹不見了。恰似：
風(fēng)促月輪歸海島，云連日色入山深。
大凡圓情的，卻最肯包含。但子弟們踢丑了行頭，那兩個都招架自己踢的，這個圓情的，殺他也不肯招架。你說為甚的？行頭不見了，招架自己踢的，那個賠他的行頭。又不知這位老爹，可是個知趣的人，只得上前來喜孜孜一團(tuán)和氣，笑融融滿面春風(fēng)：“我兩個小人又不曾有什么得罪處，老爹怎么取笑，把小人的本錢都費了?！饼R國遠(yuǎn)已自沒趣，要動手撒野。李如珪見事不諧，只得來解圍道：“你這位朋友開閑門，六藝中朋友，也不知有多少倚傍在門下。剛才來圓情，你也該問一聲，老爹高姓？貴處那里？榮任何所？今日在京都相會，他日相逢，就是故人了。怪你兩個沒有方情，才把你行頭踢掉了，我這里賞你罷?！本托淙〕鑫鍍摄y子賞了圓情。私向國遠(yuǎn)道：“兄長不要出丑，和你吃酒去罷。”
分開眾人，齊往外走。則見秦叔寶弟兄三人，從外進(jìn)來，領(lǐng)兩員家將，好好央人開路。人再不肯讓路，只見紛紛的人，都跌倒了。原來是齊國遠(yuǎn)、李如珪擠將出來。叔寶道：“二位賢弟那里去？還同我們進(jìn)去耍子?！眳s又一同裹將進(jìn)來。這四個人，卻都是會踢球的。秦叔寶雖是一身武藝，圓情是最有J節(jié)的。王伯當(dāng)卻是棄隋的名公，博藝皆精。只是讓柴郡馬青年飄逸，推他上來，柴紹道：“小弟不敢，還是諸兄內(nèi)那一位上去，小弟過論?！笔鍖毜溃骸皥A情雖會，未免有粗鄙之態(tài)。此間乃十目所視的去處，郡馬斯文，全無滲漏。”柴嗣昌少年，樂于頑耍，接口道：“小弟放肆，容日陪罪罷?！蹦窃摲痰膬蓚€圓情的，捧行頭上來：“那位相公請行頭？”郡馬道：“二位把持，公子傍邊兩個美女，可會圓情？”圓情道：“是公子平康巷聘來的，慣會圓情，綽號金鳳舞、彩霞飛?！笨ゑR道：“我欲相攀，不知可否？”圓情道：“只是要相公破格些搭合?！笨ゑR道：“我也不惜纏頭之贈，煩二位通稟一聲，盡今朝一日之歡，我也重重的掛落?！眻A情道：“原來是過中的相公?！鄙显屡_來稟小爺：“江湖上有一位豪杰的相公，要請二位美人見行頭?！惫訁s也只是要頑耍，分付兩個美女好好下去。后邊隨四個丫環(huán)，捧兩軸五彩行頭，下月臺來，與柴郡馬相見施禮，各依方位站下，卻起那五彩行頭。公子也離了座位，立到牌樓下來觀論。那底下各處拋場子弟，把持行頭，盡來看美女圓情。柴郡馬卻拿出平生博藝的手段，用肩妝雜踢，從彩門里就如穿梭一般踢將過去。月臺上家將，把彩段銀花拋將下來。跟隨二人，往氈包里只管收起。齊國遠(yuǎn)喜得手舞足蹈，叫郡馬不要住腳，踢到晚才好。那兩個美人，賣弄精神：
這個飄揚翠袖，那個搖曳湘裙。飄揚翠袖，輕籠玉筍纖纖；搖曳湘裙，半露金蓮窄窄。這個丟頭過論有高低，那個張泛送來真又楷。踢個明珠上佛頭，實躡埋尖拐。倒膝弄輕佻，錯認(rèn)多搖擺。踢到眉心處，千人齊喝彩。汗流粉面濕羅衫，興盡情疏方叫海。后有詩一道：
美女當(dāng)場簇繡團(tuán)，仙風(fēng)吹下二嬋娟。
汗流粉面花含露，塵染蛾眉柳帶煙。
翠袖低垂籠玉筍，湘裙斜曳露金蓮。幾回踢罷嬌無力，云鬢蓬松寶髻偏。
此時踢罷行頭，叔寶取白銀二十兩、彩段四匹，搭合兩位圓情美女金扇二柄、白銀五兩，謝兩個監(jiān)論圓情朋友。此時公子，也待打發(fā)了圓情的，美女各歸院落，自家要在街市閑游了。叔寶一班，別了公子，出打球場，過兵部衙門，入市店中飲酒。上得酒樓，聽得各處笙簧交雜，飲酒者紛紛，絡(luò)繹不絕。眾豪杰卻也開懷痛飲，直吃得月轉(zhuǎn)花梢，有酒贊：
酒酒，沃腸適口。釣詩鉤，掃愁帚。忙飲三杯，閑傾百斗。風(fēng)月勸持觴，鶯花催在手。誰云萬事無過，我道一生惟有。滿斟琥珀紫蒸霞，輕浮翡翠青于柳。
眾豪杰飲酒到黃昏深后，酒店里有幾個伏侍的手下人，在樓底下都唧噥起來：“一年之計，今日上元佳節(jié)，也要去看看燈。這幾個山東老爹，不知趣的，老實去吃酒起來。主人要賺錢，我們卻不辛苦。著個會說話的上去，催他們起身?！焙脛僦?，人皆有之。內(nèi)中就有這一個出尖的人道：“等我上去?！庇X道他就像是會說話的了。氣鋪鋪的走上樓來。小人兒沒有什么含蓄，要哪個人起身，氣都堆在臉上。這班豪杰，是何等樣人，卻又是酒后了，齊國遠(yuǎn)雙眸炯炯，直視著那人喝道：“咄！你手下伏侍的人，上樓來緩轉(zhuǎn)些走。氣鋪鋪的走來怎么？”酒保見客人動了怒，他卻果然會說話，滿面陪笑，走到桌子邊來道：“老爹，沒有什么話說，街上黎民百姓人家，燈棚上都點了燈了，若是老爹們要去看燈，小的們就不暖酒來伺候了；若不去看燈，好去暖酒來伏侍?！焙澜芤娝f得好，氣也就平將下來，道：“我們原為看燈來的?！本票５溃骸爸懒??！辈袼貌覍⑾聵?，算還酒餞。眾朋友盡杯中之物。下樓出店來時，只見街坊上燈燭輝煌，也不像人間了。四圍瑪瑙城，五色琉璃洞。千尋云母塔，萬座水晶宮。珠纓密密，錦繡重重。影晃得干坤動，光搖得世界紅。半空中火樹花開，平地上金蓮瓣涌?；顫姖娚聆棾龊?，舞飄飄彩鳳騰空更兼天時地利相扶從，笑翻嬌艷，走困兒童。彩樓中，詞括盡萬古風(fēng)流；盡橋邊，謎打破千人朦:；碧天外，燈照澈四海玲瓏。花容女容，燈光月色爭明瑩。車馬迎、笙歌送，端的徹夜連宵興不窮，管什么漏盡壺銅。太平年歲，元宵佳節(jié)，樂與民同。叔寶分付，抓熟路看燈。日間因在兵部府前圓情，恰就到司馬門來看，燈棚都司馬門來看，燈棚都齊備了。那個燈樓，不過一時光景，也只是蘆棚席殿，搭在霄漢之間，下邊卻有彩段妝成那些富貴，居中掛這一碗麒麟燈，麒麟燈上掛著四個金字扁，寫個“萬獸齊朝”。牌樓上一對燈聯(lián)，左手一句：“周祚呈祥，賢圣降凡邦有道”，右一句：“隋朝獻(xiàn)瑞，仁君治世壽無疆?！摈梓霟粝?，有各樣獸燈圍繞。
獬豸燈，張牙舞爪；獅子燈，睜眼團(tuán)毛。
白澤燈，光輝燦爛；青熊燈，形相蹊蹺。
猛虎燈，虛張聲勢；錦豹燈，活像咆哮。
老鼠燈，偷瓜抱蔓；山猴燈，上樹摘桃。
駱駝燈，不堪載輦；白象燈，儼似隨朝。
麋鹿燈，銜花朵朵；狡兔燈，帶草飄飄。
走馬燈，躍刀馳聘；斗羊燈，隨勢低高。
各色獸燈，無不備具，不能盡數(shù)。有兩個古人，騎兩碗獸燈，左手是梓潼帝君，騎白騾燈，下臨凡世；右手是玉清老子，跨青牛燈，西出陽關(guān)。有詩四句：
獸燈無數(shù)彩光搖，整整齊齊下復(fù)高。
麒麟乃是蟲毛長，故引千群猛獸朝。
眾人看罷了麒麟燈，過兵部衙門，跟叔寶奔楊越公府中來。這些宰臣勛衛(wèi)，在于門首搭起個過街燈樓。那黎民百姓人家，門口搭一個小燈棚兒，設(shè)天子牌位，點燭焚香，以表與民同樂之意。因兩邊人家門口，有了許多燈燭，映得那居中街道上白晝相同。走馬撮戲，舞槍弄棍，做鬼裝神，鬧嚷嚷填街滿路。有《西江月》一闋為證：傀儡千般故事，詞歌百套新編。翻竿走索打空拳。耍棍飛槍舞劍。龍虎交叉奮路，駱駝騎得喧天。獅蠻鬼判滿燈前。批應(yīng)元宵佳宴。不移時，已到越公門首。那燈樓與兵部衙門的如樣，卻是那扎彩匠不敢僭越，不敢異同，故此扎來是一樣的燈樓。樓便一樣，燈卻不是一樣的。楊越公燈樓下，掛的是一碗鳳凰燈，上面牌匾四個金字：“天朝儀鳳”牌樓上一對金字對聯(lián)：
鳳翅展丹山，天下咸欣兆瑞。
龍□揚北海，人間盡得沾恩。
鳳凰燈下，有各色鳥燈懸掛。仙鶴燈，身棲松柏；錦雞燈，毛映云霞。
黃鸝燈，欲鳴翠柳；孔雀燈，回看丹花。野鴨燈，口銜荇藻；賓鴻燈，足帶蘆葭。
□□燈，似來桑柘，鷄鶫燈，穩(wěn)臥汀沙。鷺鷥燈，窺魚有勢；鷂鷹燈，撲兔堪夸。
鸚鵡燈，罵殺俗鳥；喜鵲燈，占盡鳴鴉。
鶼鶼燈，纏綿債主；鴛鴦燈，歡喜冤家。各色鳥燈，無不備具，也不能盡數(shù)。左右有兩輩古人，乘兩碗鳥燈，因越公壽誕，左手是西池王母乘青鸞，瑤池赴宴；右手是南極壽星跨玄鶴，海屋查壽。有詩四句：鳥燈千萬集鰲山，生動渾如試羽還。
因有羽王高佇立，紛紛群鳥盡隨班。
眾朋友看了楊越公府門首鳳凰燈，已是初鼓了，卻奔東長門來。那齊國遠(yuǎn)自幼落草，不曾到帝都，今日卻又是個上元佳節(jié)，燈明月燦，鑼鼓喧天，他也沒有一句好話對朋友講，扭捏這個粗笨身子，在人叢中挨來擠去，歡喜得緊，只是頭搖眼轉(zhuǎn)，亂跳亂叫。按捺他不住。
月正圓時燈正新，滿城燈月白如銀。
團(tuán)團(tuán)月下燈千盞，灼灼燈中月一輪。
月下看燈燈富貴，燈前賞月月精神。
今宵月色燈光內(nèi)，盡是觀燈玩月人。
叔寶道：“我們進(jìn)長安門，穿皇城看看內(nèi)里燈去?！钡轿屮P樓前，人煙擠塞的緊。那五鳳樓外，卻設(shè)一座御燈樓，有兩個大太監(jiān)，都坐在銀花交椅上，左手是掌司禮監(jiān)裴寂，右手是內(nèi)檢點宗慶。帶五百凈軍，都穿著團(tuán)花錦襖，每人執(zhí)一根齊眉朱紅棍兒，把守著御燈樓。這座燈樓，卻不是紙絹顏料扎縛的，都是海外異香宮中寶玩砌就。這一座燈樓，卻又叫做御燈樓，上面懸一面牌扁，徑寸寶珠穿就四字，道：“光昭天下?！庇袂督痂偟?，一對聯(lián)句，單道他為天子人家的富貴：
三千世界笙歌里，十二都城錦繡中。
御樓燈景，大是不同，且聽下回敷演?？傇u：
形容出皇都燈景，富貴繁華，如入萬花春谷。鋪排殊極人工，使窮措大見之，誠為富貴。若論蕭后臣之=沉香數(shù)百車光景，則猶未得其萬一也。
玉宇晚蒼茫，星河耿異芒。
中天懸玉鏡，大地滿金光。
人影蹁鸞鶴，簫聲咽鳳凰。
百年能底事，作戲且逢場。
常人言道：頑耍無益。我想人在少小時，頑耍盡得些趣，卻不知是趣。一到大來，或是求名，或是覓利，將一個身子弄得忙忙碌碌，那里去偷得一時一刻的閑。直到功成名遂，那時須鬢皤然，要頑耍也卻沒了興致，還有不得成遂，一命先亡的，這便干干忙了一生。善于逢場作戲，也是一句至語，但要是識得個悲樂相為倚伏，不得流而忘返。
卻且說秦叔寶到這個熱鬧的所在，又想起李靖的話來，對伯當(dāng)?shù)溃骸胺彩虏灰c人爭兢，以忍耐為先，要忍人不能忍處，才為好漢?！蓖醪?dāng)與柴嗣昌，也聽了叔寶的言語，一個個收斂形跡，對人和容悅色。只是齊國遠(yuǎn)、李如珪兩個粗人，舊態(tài)復(fù)萌，以膂力方剛，生I硬靠，把些人都挨倒，擠將進(jìn)去，看圓情頑耍。那李如珪出自富家，還曉得圓情。這齊國遠(yuǎn)自幼落草，惟風(fēng)高放火，月黑殺人，他那里曉得什么圓情頑耍的事?？粗藞A情，大睜著兩眼，連行頭也不認(rèn)得，卻又不好問外人，只得問李如珪。附耳低言：“李賢弟，圓骨碌的那個東西，叫做甚么？”李如珪暗笑，隨口戲話答道：“叫做皮包鉛。”齊國遠(yuǎn)卻認(rèn)了真，道：“怎么這般樣重？”李如珪見齊國遠(yuǎn)認(rèn)了真，卻又不好改口，一發(fā)哄他到底：“外面是六塊皮，斗將起來，里按八卦之?dāng)?shù)，灌六十四斤冷鉛?！眹h(yuǎn)道：“這三個人的力也大著哩，把腳略抬一抬，就踢那么樣高，踢過圈兒，就贏一匹彩段，一對銀花。我可踢得動么？”李如珪道：“兄舉萬人之?dāng)?，怎么踢不動？”國遠(yuǎn)道：“我上去踢他幾十腳，贏他幾十匹段子來?！边@些話，不過是二人附耳低言說的，卻被那圓情的聽得，捧行頭下來道：“那位爺請行頭？”李如珪拍齊國遠(yuǎn)肩背道：“這位老爹要逢場作戲?！眻A情近前道：“請老爹過論，小弟丟頭，伙家張泛，伏侍你老人家。”齊國遠(yuǎn)著了忙，暗想：“我只是這樣踢也罷了，有什么丟頭過論？初踢的，不會這些也罷了。只是怕踢不動惹人笑。常言道：‘既來之，則安之?！抑皇潜M力踢就罷了?！蹦莻€丟頭的伙家，把行頭拋將起來，不到子弟論上，用倒泛倒與張泛的伙家。那張泛的賣弄他技藝精巧，使個懸腿的勾子，拿個燕銜珠出海，送與子弟臁心里來。齊國遠(yuǎn)見球來，眼花撩亂，想著李如珪說，里面有六十四斤冷鉛，生怕打了腿，又怕踢不動，用盡平生膂力，趕上前一腳，兀的響一聲，踢在青天云里，被風(fēng)吹不見了。恰似：
風(fēng)促月輪歸海島，云連日色入山深。
大凡圓情的，卻最肯包含。但子弟們踢丑了行頭，那兩個都招架自己踢的，這個圓情的，殺他也不肯招架。你說為甚的？行頭不見了，招架自己踢的，那個賠他的行頭。又不知這位老爹，可是個知趣的人，只得上前來喜孜孜一團(tuán)和氣，笑融融滿面春風(fēng)：“我兩個小人又不曾有什么得罪處，老爹怎么取笑，把小人的本錢都費了?！饼R國遠(yuǎn)已自沒趣，要動手撒野。李如珪見事不諧，只得來解圍道：“你這位朋友開閑門，六藝中朋友，也不知有多少倚傍在門下。剛才來圓情，你也該問一聲，老爹高姓？貴處那里？榮任何所？今日在京都相會，他日相逢，就是故人了。怪你兩個沒有方情，才把你行頭踢掉了，我這里賞你罷?！本托淙〕鑫鍍摄y子賞了圓情。私向國遠(yuǎn)道：“兄長不要出丑，和你吃酒去罷。”
分開眾人，齊往外走。則見秦叔寶弟兄三人，從外進(jìn)來，領(lǐng)兩員家將，好好央人開路。人再不肯讓路，只見紛紛的人，都跌倒了。原來是齊國遠(yuǎn)、李如珪擠將出來。叔寶道：“二位賢弟那里去？還同我們進(jìn)去耍子?！眳s又一同裹將進(jìn)來。這四個人，卻都是會踢球的。秦叔寶雖是一身武藝，圓情是最有J節(jié)的。王伯當(dāng)卻是棄隋的名公，博藝皆精。只是讓柴郡馬青年飄逸，推他上來，柴紹道：“小弟不敢，還是諸兄內(nèi)那一位上去，小弟過論?！笔鍖毜溃骸皥A情雖會，未免有粗鄙之態(tài)。此間乃十目所視的去處，郡馬斯文，全無滲漏。”柴嗣昌少年，樂于頑耍，接口道：“小弟放肆，容日陪罪罷?！蹦窃摲痰膬蓚€圓情的，捧行頭上來：“那位相公請行頭？”郡馬道：“二位把持，公子傍邊兩個美女，可會圓情？”圓情道：“是公子平康巷聘來的，慣會圓情，綽號金鳳舞、彩霞飛?！笨ゑR道：“我欲相攀，不知可否？”圓情道：“只是要相公破格些搭合?！笨ゑR道：“我也不惜纏頭之贈，煩二位通稟一聲，盡今朝一日之歡，我也重重的掛落?！眻A情道：“原來是過中的相公?！鄙显屡_來稟小爺：“江湖上有一位豪杰的相公，要請二位美人見行頭?！惫訁s也只是要頑耍，分付兩個美女好好下去。后邊隨四個丫環(huán)，捧兩軸五彩行頭，下月臺來，與柴郡馬相見施禮，各依方位站下，卻起那五彩行頭。公子也離了座位，立到牌樓下來觀論。那底下各處拋場子弟，把持行頭，盡來看美女圓情。柴郡馬卻拿出平生博藝的手段，用肩妝雜踢，從彩門里就如穿梭一般踢將過去。月臺上家將，把彩段銀花拋將下來。跟隨二人，往氈包里只管收起。齊國遠(yuǎn)喜得手舞足蹈，叫郡馬不要住腳，踢到晚才好。那兩個美人，賣弄精神：
這個飄揚翠袖，那個搖曳湘裙。飄揚翠袖，輕籠玉筍纖纖；搖曳湘裙，半露金蓮窄窄。這個丟頭過論有高低，那個張泛送來真又楷。踢個明珠上佛頭，實躡埋尖拐。倒膝弄輕佻，錯認(rèn)多搖擺。踢到眉心處，千人齊喝彩。汗流粉面濕羅衫，興盡情疏方叫海。后有詩一道：
美女當(dāng)場簇繡團(tuán)，仙風(fēng)吹下二嬋娟。
汗流粉面花含露，塵染蛾眉柳帶煙。
翠袖低垂籠玉筍，湘裙斜曳露金蓮。幾回踢罷嬌無力，云鬢蓬松寶髻偏。
此時踢罷行頭，叔寶取白銀二十兩、彩段四匹，搭合兩位圓情美女金扇二柄、白銀五兩，謝兩個監(jiān)論圓情朋友。此時公子，也待打發(fā)了圓情的，美女各歸院落，自家要在街市閑游了。叔寶一班，別了公子，出打球場，過兵部衙門，入市店中飲酒。上得酒樓，聽得各處笙簧交雜，飲酒者紛紛，絡(luò)繹不絕。眾豪杰卻也開懷痛飲，直吃得月轉(zhuǎn)花梢，有酒贊：
酒酒，沃腸適口。釣詩鉤，掃愁帚。忙飲三杯，閑傾百斗。風(fēng)月勸持觴，鶯花催在手。誰云萬事無過，我道一生惟有。滿斟琥珀紫蒸霞，輕浮翡翠青于柳。
眾豪杰飲酒到黃昏深后，酒店里有幾個伏侍的手下人，在樓底下都唧噥起來：“一年之計，今日上元佳節(jié)，也要去看看燈。這幾個山東老爹，不知趣的，老實去吃酒起來。主人要賺錢，我們卻不辛苦。著個會說話的上去，催他們起身?！焙脛僦?，人皆有之。內(nèi)中就有這一個出尖的人道：“等我上去?！庇X道他就像是會說話的了。氣鋪鋪的走上樓來。小人兒沒有什么含蓄，要哪個人起身，氣都堆在臉上。這班豪杰，是何等樣人，卻又是酒后了，齊國遠(yuǎn)雙眸炯炯，直視著那人喝道：“咄！你手下伏侍的人，上樓來緩轉(zhuǎn)些走。氣鋪鋪的走來怎么？”酒保見客人動了怒，他卻果然會說話，滿面陪笑，走到桌子邊來道：“老爹，沒有什么話說，街上黎民百姓人家，燈棚上都點了燈了，若是老爹們要去看燈，小的們就不暖酒來伺候了；若不去看燈，好去暖酒來伏侍?！焙澜芤娝f得好，氣也就平將下來，道：“我們原為看燈來的?！本票５溃骸爸懒??！辈袼貌覍⑾聵?，算還酒餞。眾朋友盡杯中之物。下樓出店來時，只見街坊上燈燭輝煌，也不像人間了。四圍瑪瑙城，五色琉璃洞。千尋云母塔，萬座水晶宮。珠纓密密，錦繡重重。影晃得干坤動，光搖得世界紅。半空中火樹花開，平地上金蓮瓣涌?；顫姖娚聆棾龊?，舞飄飄彩鳳騰空更兼天時地利相扶從，笑翻嬌艷，走困兒童。彩樓中，詞括盡萬古風(fēng)流；盡橋邊，謎打破千人朦:；碧天外，燈照澈四海玲瓏。花容女容，燈光月色爭明瑩。車馬迎、笙歌送，端的徹夜連宵興不窮，管什么漏盡壺銅。太平年歲，元宵佳節(jié)，樂與民同。叔寶分付，抓熟路看燈。日間因在兵部府前圓情，恰就到司馬門來看，燈棚都司馬門來看，燈棚都齊備了。那個燈樓，不過一時光景，也只是蘆棚席殿，搭在霄漢之間，下邊卻有彩段妝成那些富貴，居中掛這一碗麒麟燈，麒麟燈上掛著四個金字扁，寫個“萬獸齊朝”。牌樓上一對燈聯(lián)，左手一句：“周祚呈祥，賢圣降凡邦有道”，右一句：“隋朝獻(xiàn)瑞，仁君治世壽無疆?！摈梓霟粝?，有各樣獸燈圍繞。
獬豸燈，張牙舞爪；獅子燈，睜眼團(tuán)毛。
白澤燈，光輝燦爛；青熊燈，形相蹊蹺。
猛虎燈，虛張聲勢；錦豹燈，活像咆哮。
老鼠燈，偷瓜抱蔓；山猴燈，上樹摘桃。
駱駝燈，不堪載輦；白象燈，儼似隨朝。
麋鹿燈，銜花朵朵；狡兔燈，帶草飄飄。
走馬燈，躍刀馳聘；斗羊燈，隨勢低高。
各色獸燈，無不備具，不能盡數(shù)。有兩個古人，騎兩碗獸燈，左手是梓潼帝君，騎白騾燈，下臨凡世；右手是玉清老子，跨青牛燈，西出陽關(guān)。有詩四句：
獸燈無數(shù)彩光搖，整整齊齊下復(fù)高。
麒麟乃是蟲毛長，故引千群猛獸朝。
眾人看罷了麒麟燈，過兵部衙門，跟叔寶奔楊越公府中來。這些宰臣勛衛(wèi)，在于門首搭起個過街燈樓。那黎民百姓人家，門口搭一個小燈棚兒，設(shè)天子牌位，點燭焚香，以表與民同樂之意。因兩邊人家門口，有了許多燈燭，映得那居中街道上白晝相同。走馬撮戲，舞槍弄棍，做鬼裝神，鬧嚷嚷填街滿路。有《西江月》一闋為證：傀儡千般故事，詞歌百套新編。翻竿走索打空拳。耍棍飛槍舞劍。龍虎交叉奮路，駱駝騎得喧天。獅蠻鬼判滿燈前。批應(yīng)元宵佳宴。不移時，已到越公門首。那燈樓與兵部衙門的如樣，卻是那扎彩匠不敢僭越，不敢異同，故此扎來是一樣的燈樓。樓便一樣，燈卻不是一樣的。楊越公燈樓下，掛的是一碗鳳凰燈，上面牌匾四個金字：“天朝儀鳳”牌樓上一對金字對聯(lián)：
鳳翅展丹山，天下咸欣兆瑞。
龍□揚北海，人間盡得沾恩。
鳳凰燈下，有各色鳥燈懸掛。仙鶴燈，身棲松柏；錦雞燈，毛映云霞。
黃鸝燈，欲鳴翠柳；孔雀燈，回看丹花。野鴨燈，口銜荇藻；賓鴻燈，足帶蘆葭。
□□燈，似來桑柘，鷄鶫燈，穩(wěn)臥汀沙。鷺鷥燈，窺魚有勢；鷂鷹燈，撲兔堪夸。
鸚鵡燈，罵殺俗鳥；喜鵲燈，占盡鳴鴉。
鶼鶼燈，纏綿債主；鴛鴦燈，歡喜冤家。各色鳥燈，無不備具，也不能盡數(shù)。左右有兩輩古人，乘兩碗鳥燈，因越公壽誕，左手是西池王母乘青鸞，瑤池赴宴；右手是南極壽星跨玄鶴，海屋查壽。有詩四句：鳥燈千萬集鰲山，生動渾如試羽還。
因有羽王高佇立，紛紛群鳥盡隨班。
眾朋友看了楊越公府門首鳳凰燈，已是初鼓了，卻奔東長門來。那齊國遠(yuǎn)自幼落草，不曾到帝都，今日卻又是個上元佳節(jié)，燈明月燦，鑼鼓喧天，他也沒有一句好話對朋友講，扭捏這個粗笨身子，在人叢中挨來擠去，歡喜得緊，只是頭搖眼轉(zhuǎn)，亂跳亂叫。按捺他不住。
月正圓時燈正新，滿城燈月白如銀。
團(tuán)團(tuán)月下燈千盞，灼灼燈中月一輪。
月下看燈燈富貴，燈前賞月月精神。
今宵月色燈光內(nèi)，盡是觀燈玩月人。
叔寶道：“我們進(jìn)長安門，穿皇城看看內(nèi)里燈去?！钡轿屮P樓前，人煙擠塞的緊。那五鳳樓外，卻設(shè)一座御燈樓，有兩個大太監(jiān)，都坐在銀花交椅上，左手是掌司禮監(jiān)裴寂，右手是內(nèi)檢點宗慶。帶五百凈軍，都穿著團(tuán)花錦襖，每人執(zhí)一根齊眉朱紅棍兒，把守著御燈樓。這座燈樓，卻不是紙絹顏料扎縛的，都是海外異香宮中寶玩砌就。這一座燈樓，卻又叫做御燈樓，上面懸一面牌扁，徑寸寶珠穿就四字，道：“光昭天下?！庇袂督痂偟?，一對聯(lián)句，單道他為天子人家的富貴：
三千世界笙歌里，十二都城錦繡中。
御樓燈景，大是不同，且聽下回敷演?？傇u：
形容出皇都燈景，富貴繁華，如入萬花春谷。鋪排殊極人工，使窮措大見之，誠為富貴。若論蕭后臣之=沉香數(shù)百車光景，則猶未得其萬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