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簫再世
作者：王韜吳彩玉，一字玉簫，嘉善人。父早世，從母至魏塘依舅氏以居。女少聰慧，針黹之事，一見即工，所刺繡紋精致絕倫，每出，人爭售之。舅氏素善歌曲，彈絲吹竹，無不深造其微。女紅之暇，從而學(xué)焉，歌聲宛轉(zhuǎn)抑揚，脆堪裂帛，響可遏云，殊動人聽。以是里中或呼女為“針神”，或稱女為“曲圣”。女年十四齡，豐神艷逸，舉止娉婷，見者不知為碧玉小家女也。女母之妹，從夫僦居于上海，以書招之。女母遂挈女偕行。其屋固在城北曲巷中，流鶯比鄰，左右皆是。妹之夫夙習(xí)航海術(shù)，時行賈于東瀛，妹頗不安于室，恒與鴉鬟龍媼陰相往來，每見女，無不嘖嘖稱其美。女或從姨出外游覽，間至北里，得識諸姊妹，無不喜納交于女，輒有贈遺，羅帕香串，幾盈篋笥。
一日，女詣紅廟焚香。甫下鈿車，即見一少年子，狀若貴家，紈扇輕衫，翩翩玉立，拱俟路旁，視女目不轉(zhuǎn)瞬。女見其雙眸炯炯，不覺嫣然一笑。入廟參神，甫起，而其人已踵至。女匆匆下車時，偶遺一帕，其人在后拾之，時天氣酷暑，女粉汗淫淫，從釧間索帕，不可得，徘徊四顧，若有所覓。少年子即以帕進曰：“此即卿之所遺也，謹(jǐn)以完趙璧?！迸芏鴳M謝之，紅潮暈頰，益增其媚。女出廟登車，少年亦從其后遙尾之，直至女所居而止。自此常蹀躞于女之門外，雖咫尺銀河，莫能通一語也。
無何，女母以急癥死，棺槨衣衾，皆姨為之摒擋，女深感之。逾年，舅氏亦沒，以遭訟事，家日落。姨之夫在神戶經(jīng)商，以乘小艇詣海舶，忽值颶風(fēng)，沒于風(fēng)濤中。姨聞信痛哭，為之舉哀成服，然喪事之中，不忘涂澤。久之，漸有蜂媒蝶使，出入其家，隱諷女曰：“子年已及笄矣，何不擇人而事？然以吾家門第，今日落寞至此，所適亦不過賣菜傭而已，再上亦不過布米行肆中牙郎耳；若欲五陵年少，裘馬麗都，非求之于走馬章臺中，不易得也?！迸粺o以應(yīng)。姨見其可動，遂不復(fù)問女，即托人賃室中陳設(shè)各物，帷帳尊彝，備極雅麗，綺樓三楹，一以處女；一聘勾欄中妙入居之，以為女伴；己則居于樓下?？椭铃M果，令女自高位置，寒暄數(shù)語后，不復(fù)再言；客十問，亦僅答二三語。女既娟妍，性又溫婉，見之者無不色授魂與，不浹旬即已車馬盈門。自此枇杷院落，楊柳樓臺，居然于秦樓楚館中，屈一指矣。或有大腹賈為女梳攏者，輒高其聲價。
一日，有客直入女房，謂女曰：“卿何時在此耶？幾令人以相思死！”女視之，即廟中所見之少年也?；貞浨皶r，不覺淚珠簌簌墮襟袖，嗚咽言曰：“妾亦良家女，豈飛茵墮圂者哉？今日雖不幸落風(fēng)塵，然璞猶未琢，玉尚無瑕，廟中謹(jǐn)完趙璧一語，妾可自矢。君其信哉？”少年亦為之肅然改容，因問身價幾何，自當(dāng)拔此一朵青蓮花，以出諸火坑也。女曰：“欲從則竟從耳，身固自主，奚費一錢?！币驗樯倌昃捠銮昂箢嵞Ｉ倌暝唬骸半m然，卿寄食姨家，亦當(dāng)少償之。惟事貴乎速，遲則中變矣?！币蚝粢讨燎埃^欲脫女樂籍，需價幾何。姨方倚女為錢樹子，驟聞其言，色遽變。女在旁謂姨曰：“姨固言擇人而事耳；今有此好門戶，兒早已心許之矣；若不從兒愿，則三尺紅羅，即兒畢命處矣！”姨知女志不可奪，曰：“即欲嫁彼，亦當(dāng)鄭重。今與客約法三章：其一聘禮必以千金，我盡為汝備奩贈，不私一錢；其二須另設(shè)青廬，行親迎禮，彩仗花輿，務(wù)從其盛；其三須為正室，不作偏房?！鄙倌暝唬骸笆墙钥蓮??！碑?dāng)具媒妁，即書婚帖，擇吉期，前后未十日，女竟歸少年。嫁后方知少年姓梁，字鶴，新登賢書，乍浦世家子也。惟中饋已自有人，亦名族女，結(jié)已三載矣，尚無所出。女知之，亦愿自居于小星之列。生備述妻美而賢，必不相妒。彌月后，偕女往嘉善，合葬其父母之◆。女夙慕西湖山水之勝，因與往游，小駐福隱山莊，岸則乘軒，水則蕩槳，名勝之地，游歷殆遍。女隨生歸家，侍威姑，事大婦，無不循禮，上下雍睦，咸得歡心。
旋生公交車北上，射策不中。既歸，忽患寒疾，藥石無靈，群醫(yī)束手。女晨夕奉侍，衣不解帶，眼不交睫。見生危篤，涕泣不食，焚香告天，愿以身代，潛自臂肉，和湯以進。顧病卒不瘳。生當(dāng)彌留時，執(zhí)女手曰：“吾負(fù)汝矣！吾死，汝可仍歸故鄉(xiāng)。房中所有，悉以付汝；當(dāng)請于我母，再畀汝五百金。汝其善事后人，勿以吾為念?！迸勓?，涕泣不可仰，但曰：“妾愿相從地下耳！”顧已哽不成聲矣。及夕，生竟氣絕。生母生妻，搶地呼天，哀痛之情可知也。擾攘中，眾亦不暇顧女。夜半，生忽自蘇，呻吟有聲。左右進以參苓，神氣略定。嘆曰：“吾今而后得重生矣?！奔丛兣?。婢媼覓諸其房，則已懸梁自縊，作步虛仙子矣。解下灌救，已不可及。舉其袖，有血水滴出，褫視其臂，刀痕儼然，因知為割股療病。眾共嘆女賢且貞烈，近今所希。然不敢驟告生，但曰痛倦已極，才入睡鄉(xiāng)耳。生聞欷◆，搖首弗信，曰：“此女吾知其已死矣。適已至陰司，黑風(fēng)砭肌，黃沙瞇目，方貿(mào)貿(mào)向前行，突有乘馬至者，曰：‘某生可釋還陽，已有貞姬代死，帝鑒其誠，延壽四紀(jì)，且賜生再續(xù)后緣，生其勿忘?！淙搜杂櫍员摅子璞?，如夢初覺，今背際隱有余痛也?！?br>生后捷南宮，由進士出宰山東，屢任劇邑。一日，獲盜得贓，中有玉桃一枚，乃女常時所玩弄，死后納于棺中者也。生反復(fù)審視不謬，謂盜必發(fā)冢開棺所得。盜堅不承，謂劫自吳江陸家第三女房中，篋得之，并有連理玉藕一片，已付長生質(zhì)庫。生命取至，則亦女殉葬物也。疑不能明。即令信任之家人赴吳訊訪陸氏蹤跡。乃知陸翁亦浙籍而遷于吳者，年垂六十，始生第三女，生而能言，靈敏異常；臧獲往瘞胎衣，掘地得二玉器，女見之，把玩不忍釋手，稍長，恒佩于身。常問翁：“瀕海之區(qū)可有地名乍浦否？”答以距此不遠(yuǎn)。則屢求翁挈之往游。自恨生閨閣中，不能遠(yuǎn)出，常為憾事。幼聞人歌，傾耳聆之，恍如夙習(xí)，一二遍后，即能辨其音聲，正其節(jié)奏。群曰：“此女善才也?！苯衿淠晔紝闷乒?。聞有問名者，輒嚶嚶啜泣，竟日不食。詢其生之歲，即女死之年也，月日皆符。家人返命。生憮然有間，曰：“騎者之言，今將驗矣?！?br>生新喪偶，正謀續(xù)弦，乃陸翁素識之友為冰上人。生居官清正，頗為上游所器重，闔邑口碑，俱曰好官。陸翁固耳生名，微以年齒為嫌。女聞有乍浦梁姓求婚者，即曰：“非鶴，我弗嫁也?！蔽唐嬷唬骸按舜熬壱??！本乖S之，送女至任成婚。卻扇之夕，女見生如舊相識。惟女貌殊異于前，秋菊春蘭，并稱佳妙，環(huán)肥燕瘦，各擅風(fēng)流。生眷愛特甚。案牘之暇，輒教以讀書識字，數(shù)月后即能吟詠，謝家詠絮才不足多也。生官至監(jiān)司，始致仕里居。清明日攜女上冢，指石碣謂女曰：“卿果玉簫再世否？此即卿之前身也?！迸腥蝗粲兴?，嘆曰：“人世光陰，真不可恃。君自后當(dāng)作出塵想，勿徒為一縷情絲所束縛也?！鄙唬骸吧圃涨溲浴！庇墒侨肷叫薜?，不知所終。
一日，女詣紅廟焚香。甫下鈿車，即見一少年子，狀若貴家，紈扇輕衫，翩翩玉立，拱俟路旁，視女目不轉(zhuǎn)瞬。女見其雙眸炯炯，不覺嫣然一笑。入廟參神，甫起，而其人已踵至。女匆匆下車時，偶遺一帕，其人在后拾之，時天氣酷暑，女粉汗淫淫，從釧間索帕，不可得，徘徊四顧，若有所覓。少年子即以帕進曰：“此即卿之所遺也，謹(jǐn)以完趙璧?！迸芏鴳M謝之，紅潮暈頰，益增其媚。女出廟登車，少年亦從其后遙尾之，直至女所居而止。自此常蹀躞于女之門外，雖咫尺銀河，莫能通一語也。
無何，女母以急癥死，棺槨衣衾，皆姨為之摒擋，女深感之。逾年，舅氏亦沒，以遭訟事，家日落。姨之夫在神戶經(jīng)商，以乘小艇詣海舶，忽值颶風(fēng)，沒于風(fēng)濤中。姨聞信痛哭，為之舉哀成服，然喪事之中，不忘涂澤。久之，漸有蜂媒蝶使，出入其家，隱諷女曰：“子年已及笄矣，何不擇人而事？然以吾家門第，今日落寞至此，所適亦不過賣菜傭而已，再上亦不過布米行肆中牙郎耳；若欲五陵年少，裘馬麗都，非求之于走馬章臺中，不易得也?！迸粺o以應(yīng)。姨見其可動，遂不復(fù)問女，即托人賃室中陳設(shè)各物，帷帳尊彝，備極雅麗，綺樓三楹，一以處女；一聘勾欄中妙入居之，以為女伴；己則居于樓下?？椭铃M果，令女自高位置，寒暄數(shù)語后，不復(fù)再言；客十問，亦僅答二三語。女既娟妍，性又溫婉，見之者無不色授魂與，不浹旬即已車馬盈門。自此枇杷院落，楊柳樓臺，居然于秦樓楚館中，屈一指矣。或有大腹賈為女梳攏者，輒高其聲價。
一日，有客直入女房，謂女曰：“卿何時在此耶？幾令人以相思死！”女視之，即廟中所見之少年也?；貞浨皶r，不覺淚珠簌簌墮襟袖，嗚咽言曰：“妾亦良家女，豈飛茵墮圂者哉？今日雖不幸落風(fēng)塵，然璞猶未琢，玉尚無瑕，廟中謹(jǐn)完趙璧一語，妾可自矢。君其信哉？”少年亦為之肅然改容，因問身價幾何，自當(dāng)拔此一朵青蓮花，以出諸火坑也。女曰：“欲從則竟從耳，身固自主，奚費一錢?！币驗樯倌昃捠銮昂箢嵞Ｉ倌暝唬骸半m然，卿寄食姨家，亦當(dāng)少償之。惟事貴乎速，遲則中變矣?！币蚝粢讨燎埃^欲脫女樂籍，需價幾何。姨方倚女為錢樹子，驟聞其言，色遽變。女在旁謂姨曰：“姨固言擇人而事耳；今有此好門戶，兒早已心許之矣；若不從兒愿，則三尺紅羅，即兒畢命處矣！”姨知女志不可奪，曰：“即欲嫁彼，亦當(dāng)鄭重。今與客約法三章：其一聘禮必以千金，我盡為汝備奩贈，不私一錢；其二須另設(shè)青廬，行親迎禮，彩仗花輿，務(wù)從其盛；其三須為正室，不作偏房?！鄙倌暝唬骸笆墙钥蓮??！碑?dāng)具媒妁，即書婚帖，擇吉期，前后未十日，女竟歸少年。嫁后方知少年姓梁，字鶴，新登賢書，乍浦世家子也。惟中饋已自有人，亦名族女，結(jié)已三載矣，尚無所出。女知之，亦愿自居于小星之列。生備述妻美而賢，必不相妒。彌月后，偕女往嘉善，合葬其父母之◆。女夙慕西湖山水之勝，因與往游，小駐福隱山莊，岸則乘軒，水則蕩槳，名勝之地，游歷殆遍。女隨生歸家，侍威姑，事大婦，無不循禮，上下雍睦，咸得歡心。
旋生公交車北上，射策不中。既歸，忽患寒疾，藥石無靈，群醫(yī)束手。女晨夕奉侍，衣不解帶，眼不交睫。見生危篤，涕泣不食，焚香告天，愿以身代，潛自臂肉，和湯以進。顧病卒不瘳。生當(dāng)彌留時，執(zhí)女手曰：“吾負(fù)汝矣！吾死，汝可仍歸故鄉(xiāng)。房中所有，悉以付汝；當(dāng)請于我母，再畀汝五百金。汝其善事后人，勿以吾為念?！迸勓?，涕泣不可仰，但曰：“妾愿相從地下耳！”顧已哽不成聲矣。及夕，生竟氣絕。生母生妻，搶地呼天，哀痛之情可知也。擾攘中，眾亦不暇顧女。夜半，生忽自蘇，呻吟有聲。左右進以參苓，神氣略定。嘆曰：“吾今而后得重生矣?！奔丛兣?。婢媼覓諸其房，則已懸梁自縊，作步虛仙子矣。解下灌救，已不可及。舉其袖，有血水滴出，褫視其臂，刀痕儼然，因知為割股療病。眾共嘆女賢且貞烈，近今所希。然不敢驟告生，但曰痛倦已極，才入睡鄉(xiāng)耳。生聞欷◆，搖首弗信，曰：“此女吾知其已死矣。適已至陰司，黑風(fēng)砭肌，黃沙瞇目，方貿(mào)貿(mào)向前行，突有乘馬至者，曰：‘某生可釋還陽，已有貞姬代死，帝鑒其誠，延壽四紀(jì)，且賜生再續(xù)后緣，生其勿忘?！淙搜杂櫍员摅子璞?，如夢初覺，今背際隱有余痛也?！?br>生后捷南宮，由進士出宰山東，屢任劇邑。一日，獲盜得贓，中有玉桃一枚，乃女常時所玩弄，死后納于棺中者也。生反復(fù)審視不謬，謂盜必發(fā)冢開棺所得。盜堅不承，謂劫自吳江陸家第三女房中，篋得之，并有連理玉藕一片，已付長生質(zhì)庫。生命取至，則亦女殉葬物也。疑不能明。即令信任之家人赴吳訊訪陸氏蹤跡。乃知陸翁亦浙籍而遷于吳者，年垂六十，始生第三女，生而能言，靈敏異常；臧獲往瘞胎衣，掘地得二玉器，女見之，把玩不忍釋手，稍長，恒佩于身。常問翁：“瀕海之區(qū)可有地名乍浦否？”答以距此不遠(yuǎn)。則屢求翁挈之往游。自恨生閨閣中，不能遠(yuǎn)出，常為憾事。幼聞人歌，傾耳聆之，恍如夙習(xí)，一二遍后，即能辨其音聲，正其節(jié)奏。群曰：“此女善才也?！苯衿淠晔紝闷乒?。聞有問名者，輒嚶嚶啜泣，竟日不食。詢其生之歲，即女死之年也，月日皆符。家人返命。生憮然有間，曰：“騎者之言，今將驗矣?！?br>生新喪偶，正謀續(xù)弦，乃陸翁素識之友為冰上人。生居官清正，頗為上游所器重，闔邑口碑，俱曰好官。陸翁固耳生名，微以年齒為嫌。女聞有乍浦梁姓求婚者，即曰：“非鶴，我弗嫁也?！蔽唐嬷唬骸按舜熬壱??！本乖S之，送女至任成婚。卻扇之夕，女見生如舊相識。惟女貌殊異于前，秋菊春蘭，并稱佳妙，環(huán)肥燕瘦，各擅風(fēng)流。生眷愛特甚。案牘之暇，輒教以讀書識字，數(shù)月后即能吟詠，謝家詠絮才不足多也。生官至監(jiān)司，始致仕里居。清明日攜女上冢，指石碣謂女曰：“卿果玉簫再世否？此即卿之前身也?！迸腥蝗粲兴?，嘆曰：“人世光陰，真不可恃。君自后當(dāng)作出塵想，勿徒為一縷情絲所束縛也?！鄙唬骸吧圃涨溲浴！庇墒侨肷叫薜?，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