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香妍
作者：王韜香妍馮姓，吳門人。本住金閶以避亂，徙居陸墓有年矣。父亦黌序中人，中年習(xí)貿(mào)遷術(shù)，喪其資，仍在家設(shè)帳授徒焉。母氏早喪，家中惟一老媼主持中饋事。香妍貌美質(zhì)慧，父早晚授之讀，書史經(jīng)目一過，即能背誦，勝于塾中兒十倍。以是奇愛之，掌上明珠不啻也。前行賈漢時，曾買一婢，曰漱華，至是年已十四，性頗靈警，使為閨中作伴，以解寂寞。
同塾有楊氏兒者，亦世家子，年與女相若，美秀而文，正堪稱一對璧人。女或彩花庭前，與生值，兩相注視，甚為愛悅，雖不通一語，然兩心印許，已達(dá)微波。翌日，女摘秋海棠一枝，使婢持贈生，謂“可供于膽瓶，為案頭清玩”。并以紙裹一擲生書案。生啟視之，乃兩絕句，云：
新月生涼夜氣清，羅衣不耐坐深更。
一鉤未有團欒意，照著儂來分外明。
孤影疏燈怕上樓，淚珠常向枕函流。
秋來心事誰能曉，訴與天孫不解愁。
簪花字格，秀媚異常，生自嘆弗及；紙尾并不署名。生知為女作，什襲珍藏，思和韻作答，以未諧競病中止。嗣后屢欲覿面申情，以有人在側(cè)，未能通意，俯首叩膺，形于詠嘆。適有戚串為生議姻事，生微聞之，意頗不欲，而赧于啟齒。繼聞已有成議，計無所出，凌晨獨至塾中，見女正在木樨樹下，折得一枝，低徊玩視。瞥睹生，訝其來何太早，以手招生。生趨前，女舉手中花畀之，曰：“此為兄異日蟾宮折桂兆?！鄙唬骸靶忠獠辉诠鸹?，所冀者，欲與嫦娥偕老耳。安得乞藥于西王母，同奔月窟哉？”女頰微紅，方欲有言，生遽語女曰：“前惠兩詩，已悉妹意，深篆兄心。兄日夕所盼者，正在團欒兩字耳。奈緣幾乖離，事多錯迕，父母已為兄議婚他族，兄雖不愿，而弗能以此心白諸堂上，無已，只有出外避之而已。兄心中惟妹一人，‘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生生世世，弗敢離也！”言訖，即解玉佩一枚為贈，并為女系之胸前襟上。忽聽亭前有嗽聲，女急逸去。生亦自歸。薄暮，生父母遣人至塾覓生，謂“不歸已竟日矣”。女父謂：“今日從未來塾中?！庇谑呛霞乙捎?，偵騎四出，蹤跡杳然。女知生之行也為己，往往暗中飲泣，達(dá)旦不寐，自誓于所繡大士前，愿與生今世為夫婦，矢死靡他，晨夕焚香頂禮。婢殊黠慧，微窺其意，知必因生。托詞詢女，女以直告，并曲意結(jié)納。
婢女有表兄潘元偉，美豐儀，是年以第一人入泮，以至京江，順道來謁。女父留之信宿。窺女艷絕人寰，心大動，歸告父母，特遣媒妁，宛轉(zhuǎn)致詞。女父以門戶適相當(dāng)，并仰其富，遂許之，納幣諏吉，親迎有日矣。女知之大驚，商之婢，無萬全策，計不如遠(yuǎn)◆。卜于大士前，吉。乃竊父衣冠，易男子裝，與婢偕遁。行抵滸關(guān)，◆徨無所適，主婢躑躅河旁。適長年待雇者，以數(shù)日不發(fā)，急于延攬，問女：“往金陵乎？愿貶價?！迸?yīng)之。箱篋被褥，先已購諸市肆，命取行李，登舟即行。既至，宿逆旅中。每遇風(fēng)日晴美，輒往游寺觀，遇佛即禱。
先是，生之出也，倀倀無所之，聞維揚風(fēng)月甲大江南北，名園廣囿，花木繁綺，買徑往，僦舊家別墅，以憩行裝?；蚋嬉詧@久荒蕪，恐有妖魅。生不之信。一夜，篝燈方讀，忽聞門外有弓鞋細(xì)碎聲，行漸近，門呀然自開，一女子娉婷至前，容貌絕世，光艷罕儔。生悸甚，疑為鬼，急呼侍童，則已入睡鄉(xiāng)。生戰(zhàn)栗之色可掬。女嫣然一笑，搖手止之，謂生曰：“郎尚憶意中人乎？”生問為誰女。曰：“香妍馮氏女，非郎所屬意者乎？郎如欲見，可隨我往?！奔磾y生手出門，踏月行落葉中，作響。須臾，抵一園，垂柳覆石，疏花籬，畫闌屈曲，徑頗幽邃。女曰：“此即妙相庵也。兵燹之后，此獨完好，聊以點綴名區(qū)?！鄙S女繞廊而行，繼而峰回路轉(zhuǎn)，乃得一亭。亭畔一美少年據(jù)石磴斜坐，旁立一幼僮作指畫狀。女謂生曰：“此即意中人，牢記勿忘。他日郎見奴時，幸為留意，毋拋卻撮合山也?！鄙㈨鴮徱?，忽一斑斕猛虎從亭后出，直撲生。生懼，大呼，蘧然而覺，則正隱幾假寐也，一燈熒然，萬籟俱寂；回覓前女，形影俱杳。生連呼咄咄怪事。
明日，偶與居停主人談狐鬼，因問此間有妙相庵否。主人曰：“距此不過一江隔?！睘樵捊鹆甓嗝麆俚?，六朝金粉，自古艷稱。生躍然興發(fā)，既欲往游，慫慂主人偕行。束裝就道，流連匝月，迄無所遇。生每日必游妙相庵，與庵中主持者漸相稔，爰乞賃一椽，為誦讀下帷所。由是明月清風(fēng)，晝夜領(lǐng)略，時時物色夢中所見。一日，方趨亭角觀斗雞，則一美少年已先在，諦視若舊相識，恍惚復(fù)入夢境。少年亦目注生不轉(zhuǎn)瞬。方欲詰問，一童匆匆入亭，向生曰：“何處不覓楊相公，乃在此耶？”生詢姓名。童曰：“此間非談衷曲處。楊相公寓居何地？”生曰：“離亭數(shù)百武，即吾齋室。”童曰：“有同寓人否？”生曰：“素性耐岑寂，不能與俗客處也。”因轉(zhuǎn)揖少年曰：“此即貴紀(jì)綱否？頗甚伶俐。仆如此，主可知矣?！鄙倌瓴诲岽?，隨生下亭，曲折循徑行，徑盡抵一軒，軒外馬纓花怒放，紅紫絢爛，臨窗芭蕉數(shù)本，額曰“綠陰人靜”。就一軒區(qū)為內(nèi)外兩室，內(nèi)則生臥房，外則為賓客憩息所。坐既定，生謂少年曰：“似曾相識，但無從憶起?！鄙倌赉辉唬骸榜T家香妍，君忘卻耶？茲不過易釵而弁耳?！鄙B然起曰：“我固謂是阿妹！特已改妝，未敢唐突。此僮非即漱華耶？尚可認(rèn)也?！庇谑桥疄榫捠鲱嵞Ｉ蜢ぁ舨灰?。女曰：“妹之出也，冒君姓，前于逆旅中得遇馮侍郎公子，以文字相契，勸妹應(yīng)秋試，特為納粟入監(jiān)。妹思為期已近，倘得僥幸獲雋，偕君北上，然后改妝未晚也?！?br>自此女遷于生所，晝則課文，夜則談詩。既而三場文字頗得意，榜發(fā)，高列前茅。女托病不見客，一切酬應(yīng)，皆以生代。北至京師亦然。會試入彀，名次稍后。殿試則居然生出應(yīng)命矣。及授榜下知縣，奉旨?xì)w娶，女乃改妝偕返。時潘氏子已娶他姓女，不復(fù)究前事。親迎日，香輿彩仗，儀從赫，極一時之盛。從婢漱華，后亦備小星之列。
生之遇女也，先之以夢，顧追憶夢中人容華，恒往來于心，不能去懷；逮部選河南固始縣，領(lǐng)憑赴任，摘伏鋤奸，折獄聽訟，殊有明決。才三年，任將滿，有控謀殺親夫案者，犯婦上堂，親加研鞫，視之，即夢中人也。詢其何故殺夫，則淚墮如綆縻，冤楚萬狀。驗夫尸，則枯瘠如人臘，絕無服毒痕。其姑年止四十許，妖冶動人。訪之輿論，穢聲藉藉。生知事必有因，再三緝問，底里盡露。蓋氏夫患癆瘵病，將死，信俗沖喜之說，迎女成婚。氏夫越宿即殞，女猶處子也。姑之所歡見女美，強欲犯之，女不可；百端誘惑，終不從。所歡憾甚，與姑謀，誣以殺夫，始不過思恐嚇之，冀遂其欲。女兄弟聞之，怒甚，登門詬罵。姑羞惱交，至控于官。衙中胥役，行賄幾遍。微生發(fā)其覆，則女殆矣。冤既白，女感生德，竟隨生歸江南，居妾媵焉。
同塾有楊氏兒者，亦世家子，年與女相若，美秀而文，正堪稱一對璧人。女或彩花庭前，與生值，兩相注視，甚為愛悅，雖不通一語，然兩心印許，已達(dá)微波。翌日，女摘秋海棠一枝，使婢持贈生，謂“可供于膽瓶，為案頭清玩”。并以紙裹一擲生書案。生啟視之，乃兩絕句，云：
新月生涼夜氣清，羅衣不耐坐深更。
一鉤未有團欒意，照著儂來分外明。
孤影疏燈怕上樓，淚珠常向枕函流。
秋來心事誰能曉，訴與天孫不解愁。
簪花字格，秀媚異常，生自嘆弗及；紙尾并不署名。生知為女作，什襲珍藏，思和韻作答，以未諧競病中止。嗣后屢欲覿面申情，以有人在側(cè)，未能通意，俯首叩膺，形于詠嘆。適有戚串為生議姻事，生微聞之，意頗不欲，而赧于啟齒。繼聞已有成議，計無所出，凌晨獨至塾中，見女正在木樨樹下，折得一枝，低徊玩視。瞥睹生，訝其來何太早，以手招生。生趨前，女舉手中花畀之，曰：“此為兄異日蟾宮折桂兆?！鄙唬骸靶忠獠辉诠鸹?，所冀者，欲與嫦娥偕老耳。安得乞藥于西王母，同奔月窟哉？”女頰微紅，方欲有言，生遽語女曰：“前惠兩詩，已悉妹意，深篆兄心。兄日夕所盼者，正在團欒兩字耳。奈緣幾乖離，事多錯迕，父母已為兄議婚他族，兄雖不愿，而弗能以此心白諸堂上，無已，只有出外避之而已。兄心中惟妹一人，‘在天愿作比翼鳥，在地愿為連理枝’，生生世世，弗敢離也！”言訖，即解玉佩一枚為贈，并為女系之胸前襟上。忽聽亭前有嗽聲，女急逸去。生亦自歸。薄暮，生父母遣人至塾覓生，謂“不歸已竟日矣”。女父謂：“今日從未來塾中?！庇谑呛霞乙捎?，偵騎四出，蹤跡杳然。女知生之行也為己，往往暗中飲泣，達(dá)旦不寐，自誓于所繡大士前，愿與生今世為夫婦，矢死靡他，晨夕焚香頂禮。婢殊黠慧，微窺其意，知必因生。托詞詢女，女以直告，并曲意結(jié)納。
婢女有表兄潘元偉，美豐儀，是年以第一人入泮，以至京江，順道來謁。女父留之信宿。窺女艷絕人寰，心大動，歸告父母，特遣媒妁，宛轉(zhuǎn)致詞。女父以門戶適相當(dāng)，并仰其富，遂許之，納幣諏吉，親迎有日矣。女知之大驚，商之婢，無萬全策，計不如遠(yuǎn)◆。卜于大士前，吉。乃竊父衣冠，易男子裝，與婢偕遁。行抵滸關(guān)，◆徨無所適，主婢躑躅河旁。適長年待雇者，以數(shù)日不發(fā)，急于延攬，問女：“往金陵乎？愿貶價?！迸?yīng)之。箱篋被褥，先已購諸市肆，命取行李，登舟即行。既至，宿逆旅中。每遇風(fēng)日晴美，輒往游寺觀，遇佛即禱。
先是，生之出也，倀倀無所之，聞維揚風(fēng)月甲大江南北，名園廣囿，花木繁綺，買徑往，僦舊家別墅，以憩行裝?；蚋嬉詧@久荒蕪，恐有妖魅。生不之信。一夜，篝燈方讀，忽聞門外有弓鞋細(xì)碎聲，行漸近，門呀然自開，一女子娉婷至前，容貌絕世，光艷罕儔。生悸甚，疑為鬼，急呼侍童，則已入睡鄉(xiāng)。生戰(zhàn)栗之色可掬。女嫣然一笑，搖手止之，謂生曰：“郎尚憶意中人乎？”生問為誰女。曰：“香妍馮氏女，非郎所屬意者乎？郎如欲見，可隨我往?！奔磾y生手出門，踏月行落葉中，作響。須臾，抵一園，垂柳覆石，疏花籬，畫闌屈曲，徑頗幽邃。女曰：“此即妙相庵也。兵燹之后，此獨完好，聊以點綴名區(qū)?！鄙S女繞廊而行，繼而峰回路轉(zhuǎn)，乃得一亭。亭畔一美少年據(jù)石磴斜坐，旁立一幼僮作指畫狀。女謂生曰：“此即意中人，牢記勿忘。他日郎見奴時，幸為留意，毋拋卻撮合山也?！鄙㈨鴮徱?，忽一斑斕猛虎從亭后出，直撲生。生懼，大呼，蘧然而覺，則正隱幾假寐也，一燈熒然，萬籟俱寂；回覓前女，形影俱杳。生連呼咄咄怪事。
明日，偶與居停主人談狐鬼，因問此間有妙相庵否。主人曰：“距此不過一江隔?！睘樵捊鹆甓嗝麆俚?，六朝金粉，自古艷稱。生躍然興發(fā)，既欲往游，慫慂主人偕行。束裝就道，流連匝月，迄無所遇。生每日必游妙相庵，與庵中主持者漸相稔，爰乞賃一椽，為誦讀下帷所。由是明月清風(fēng)，晝夜領(lǐng)略，時時物色夢中所見。一日，方趨亭角觀斗雞，則一美少年已先在，諦視若舊相識，恍惚復(fù)入夢境。少年亦目注生不轉(zhuǎn)瞬。方欲詰問，一童匆匆入亭，向生曰：“何處不覓楊相公，乃在此耶？”生詢姓名。童曰：“此間非談衷曲處。楊相公寓居何地？”生曰：“離亭數(shù)百武，即吾齋室。”童曰：“有同寓人否？”生曰：“素性耐岑寂，不能與俗客處也。”因轉(zhuǎn)揖少年曰：“此即貴紀(jì)綱否？頗甚伶俐。仆如此，主可知矣?！鄙倌瓴诲岽?，隨生下亭，曲折循徑行，徑盡抵一軒，軒外馬纓花怒放，紅紫絢爛，臨窗芭蕉數(shù)本，額曰“綠陰人靜”。就一軒區(qū)為內(nèi)外兩室，內(nèi)則生臥房，外則為賓客憩息所。坐既定，生謂少年曰：“似曾相識，但無從憶起?！鄙倌赉辉唬骸榜T家香妍，君忘卻耶？茲不過易釵而弁耳?！鄙B然起曰：“我固謂是阿妹！特已改妝，未敢唐突。此僮非即漱華耶？尚可認(rèn)也?！庇谑桥疄榫捠鲱嵞Ｉ蜢ぁ舨灰?。女曰：“妹之出也，冒君姓，前于逆旅中得遇馮侍郎公子，以文字相契，勸妹應(yīng)秋試，特為納粟入監(jiān)。妹思為期已近，倘得僥幸獲雋，偕君北上，然后改妝未晚也?！?br>自此女遷于生所，晝則課文，夜則談詩。既而三場文字頗得意，榜發(fā)，高列前茅。女托病不見客，一切酬應(yīng)，皆以生代。北至京師亦然。會試入彀，名次稍后。殿試則居然生出應(yīng)命矣。及授榜下知縣，奉旨?xì)w娶，女乃改妝偕返。時潘氏子已娶他姓女，不復(fù)究前事。親迎日，香輿彩仗，儀從赫，極一時之盛。從婢漱華，后亦備小星之列。
生之遇女也，先之以夢，顧追憶夢中人容華，恒往來于心，不能去懷；逮部選河南固始縣，領(lǐng)憑赴任，摘伏鋤奸，折獄聽訟，殊有明決。才三年，任將滿，有控謀殺親夫案者，犯婦上堂，親加研鞫，視之，即夢中人也。詢其何故殺夫，則淚墮如綆縻，冤楚萬狀。驗夫尸，則枯瘠如人臘，絕無服毒痕。其姑年止四十許，妖冶動人。訪之輿論，穢聲藉藉。生知事必有因，再三緝問，底里盡露。蓋氏夫患癆瘵病，將死，信俗沖喜之說，迎女成婚。氏夫越宿即殞，女猶處子也。姑之所歡見女美，強欲犯之，女不可；百端誘惑，終不從。所歡憾甚，與姑謀，誣以殺夫，始不過思恐嚇之，冀遂其欲。女兄弟聞之，怒甚，登門詬罵。姑羞惱交，至控于官。衙中胥役，行賄幾遍。微生發(fā)其覆，則女殆矣。冤既白，女感生德，竟隨生歸江南，居妾媵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