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谷

作者：王韜

李碩士，河南固始人。少習(xí)岐黃術(shù)，喜談服食采補(bǔ)之法。常入深山中采藥，往往數(shù)旬不歸。近邑有一山，迭層巒，高凌霄漢，山頂有一潭，其水清澈見底，荇藻交橫，游鱗可數(shù)。生謂其中必有靈境。
一日，忽逢地震，山之中峰，劃然分裂為二，有如刀斧削成。中陷一壑，其深不可測。好事者為筑石梁，由此達(dá)彼，境益幽邃。生意此中當(dāng)必有異，思一探其奇。約伴裹糧深入，眾皆以繩縋而下。既及地，路殊平坦，逶迤行數(shù)里許，莫能窮其所往。其上只露天光一線，愈入愈暗。眾漸膽怯，同行十余人，多有托故而回者，其留者咸謂非秉炬不可。束葦燃脂，蟬聯(lián)并進(jìn)，僅及百數(shù)十武，其路更狹。風(fēng)從穴隙出，火為之滅。于是留者亦棄炬而奔。生愈神王，踴躍向前，謂眾曰：“子休矣！我將獨(dú)往，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否則如適寶山，空手而回耳?！痹傩校酚X漸寬。逢低處，始則傴僂，繼則匍匐，漸生畏難意。遙見前面彷佛有光，極力趨赴，豁然開朗，別一天地，不禁喜極欲狂。初進(jìn)絕無居人，但見古木參天，奇花遍野，林間翠羽啁啾，多不知名。顧腹中饑甚，無所得食。忽風(fēng)送桃香，似覺不遠(yuǎn)。舉目四望，則隔溪固桃林也，垂實累累，映日鮮紅。欲渡，苦無略；持桿測之，水僅及股際，乃涉而過。摘食五六枚，腹已果然?？兽湎嬛寿惓?。生知此必仙人所居，冀有所遇。少憩，仍前行。沿途多梨棗之屬，溪邊細(xì)草蒙茸，芳馨可愛，拔而視之，下皆黃精也。山中常明朗，絕無晝夜；和暖恒如春夏之交，絕無寒暑。約浹兩旬，其行愈遠(yuǎn)，歸路已迷。
一日，行至盡處，一峰當(dāng)其前，峰回路轉(zhuǎn)，圓門若月。生信足所至，身忽在門外，頃刻之間，頓覺風(fēng)景迥異，氣候亦殊。回顧洞門已失，惟聞猿啼深峽，◆鳴叢林，凜乎其不可久留。急覓直徑，疾趨下山。山麓有茅茨數(shù)十椽，櫛比而居，炊煙縷縷出戶外。一家雙扉呀然，有垂髫婢子攜桶出汲。生前問路，婢瞠目不解其語，狀甚驚惶，棄桶奔入。須臾，一老者出，古貌蒼髯，詰生從何處來，生告以故。叟曰：“此間為長安郭外，距尊外已數(shù)千里矣?！?br>生出時正當(dāng)春仲，至此已秋深木落矣。聞言，正深嗟訝，囊無一錢，進(jìn)退◆徨。叟曰：“君既是異鄉(xiāng)人，至此諒無所歸，何不入內(nèi)少坐？既經(jīng)奇境，請縷話顛末，以資異聞?！鄙鷱闹［耪酆喺写逯腥藖?，共聆奇事。殺雞炊黍，排日為歡。生懷中裹有黃精數(shù)十枚，分餉座客，嚼苦咽甘，與世間藥籠中物小異。生小住半月，辭叟將行。村中人咸有饋遺。叟送生至村口而別。
生行兩月，始得抵家。先是，生入不復(fù)出，眾守之達(dá)旦。久之，咸謂生必死于穴中矣，事聞于官，立石其旁，戒人毋得再入。至是生歸，群來訪問，喧傳由此山谷可達(dá)陜西，遂以仙谷名之。生自此益學(xué)仙修道，日讀《黃庭》、《內(nèi)經(jīng)》諸書。在家厭囂，遂移居近山道觀中。觀固有精舍數(shù)楹，為宦室夏間避暑者。生出資僦居，與煉師超然探玄論秘，昕夕縱談。
一夕，月明如晝，照幾榻如水，庭中竹柏影交加。生披襟露坐，耿不成寐，履詣超然丈室，將作竟夕談。至則徑推扉入，則見道士方擁一女子舉杯對飲，猝睹生來，不得遽隱。生笑曰：“煉師絕欲清心，以證大覺，乃亦樂此乎？”超然曰：“是謂‘玄牝之門’，不由此入，終成外道?！币蛴诤D底取一冊示生，乃璇閨秘戲圖也。生初不解。超然爰為言坎離變化，水火既濟(jì)，虛滿損益自然之理，曰：“此乃容成所以授黃帝者也?！背豢谥v手畫，自夸得受真訣。生視女子絕無恧容，長眉入鬢，秀靨承顴，態(tài)韻娉婷，天仙不啻。因詢女為誰家宅眷，“夜闌不歸，將寄宿此間耶？”女未及答，超然笑曰：“君誠書癡哉！此為我外寵，共結(jié)香火因緣者也。夜夜在此與小道同榻，特不令君得見耳。今夕君來，殆前緣也，欲證無上玄功，可攜歸君齋，聊一試之。”拍女肩曰：“此亦具有仙根，可用心教演，勿令墮落。”女乃于懷里出一小銀盒，對鏡理妝，重施朱粉，即挽生手偕行。生于此時，情不自禁，口言“勿作劇”，而不覺足之俱前也。入室登牀，倍極繾綣。生本未娶，生平未歷此境，嘆曰：“溫柔鄉(xiāng)固有此樂哉！即此便是神仙境界，又何他求哉！”女事畢索資曰：“既已執(zhí)贄門下，則所以酬師者，豈可菲薄哉？”生曰：“山中別無所攜，有玉如意一枝，可值百金，先祖所遺也，敬以為贈?！庇纱伺鶃碛趦烧咧g。
生有負(fù)郭田數(shù)頃，盡鬻之，以供女求。生之舅氏微聞是事，知生必墮道士術(shù)中，貽書勸生曰：“烏有天仙化人而下偶凡夫也哉？況既已仙矣，人間阿堵物亦復(fù)何用？此必青樓蕩婦，北里淫娼，借此惑君，借以誘汝財耳。其早絕之，勿生后悔。”然生弗省也，謂“織女下嫁，猶索聘錢；藍(lán)橋乞漿，尚需璧玉，天上人間，其道一也?！鄙耸现豢梢岳碇I，密遣人覘女所在，率眾趨道士室，排闥直入，雙雙俱獲。有識女者，謂此固城南勾欄校書婉容也。素與道士相昵；近日道士囊罄，特設(shè)此局，誘生出錢，道士得坐享其樂耳。
生舅氏叱令從人縛之送官，將治其罪。道士崩角請宥，從人亦代為緩頰。乃招生至，令道士自述底里。生嘆曰：“文成五利，豈獨(dú)于古見之哉？”恍然有悟，焚棄道◆，復(fù)攻帖括。是秋舉于鄉(xiāng)，然列前茅。公交車北上，道經(jīng)山左。日將暮，車行頗遲，偶與伴侶相失，覓宿店，不得。陽烏西匿，皓兔東升，遙望前途，皆長松翠柏，絕無廬舍。方深惶急，不得已驅(qū)車疾行十?dāng)?shù)里，瞥見從薄中漏有燈光，速趨就之。竹籬茅舍，景物頗幽。甫叩門，即有小僮出應(yīng)，延生入坐。堂畔一叟，似曾相識，蓋即昔年長安道上相逢之老者也。生感念舊恩，再三稱謝，問叟何以移居于此。叟曰：“此非余家，乃甥館也。舍妹遣嫁此間已數(shù)十年，近歲夫婦并逝，遺一甥女，年及笄矣，伶仃獨(dú)處，亦殊可憐。今擬挈之往陜，俾依老夫過活。此數(shù)日間正思作行，計君若遲來，即不能見一面耳。其中豈非有天緣哉？”須臾，壺觴既具，肴饌并來，雖翦蔬烹葵，而味殊不俗，生亟贊其佳。席間，叟詢生婚未。生以志在學(xué)道，未遑及此。叟笑曰：“君誤矣。神仙豈皆忘情者哉？甥女貌頗不惡，令執(zhí)箕帚，君意何如？”生離席致謝曰：“不棄菲材，敢忘大德？”即解所佩玉鴛鴦為聘。叟曰：“既蒙俯允，即是一家人，當(dāng)令甥女出見君子。”立促侍女入內(nèi)傳呼。久之，環(huán)◆珊然，兩垂髫侍婢捧之而出，襝衽畢，叟命侍坐于旁。生微睨之，花嬌玉妒，秀絕人寰。翌日，即行合巹禮。叟出千金畀生曰：“以此作奩贈，可歸自置辦。甥女本有薄田十余頃，老夫當(dāng)代為售主，所得亦當(dāng)送至君處也?！鄙邮?，攜女入都。女性和謹(jǐn)，伉儷之間，有如膠漆。報罷后，言旋里門，閉戶不出，閑則偕女憑眺山川，嘯傲風(fēng)月。每至仙谷，徘徊不忍去，曰：“此中為地仙窟宅，以君身有仙骨，故有一至緣耳?！?/div>

仙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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