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荔裳
作者：王韜田荔裳，字補(bǔ)云，洛下名孝廉。家擁厚資，田園廣斥。喜蒔牡丹，多異種，魏紫、姚黃，不足多也。春時(shí)常招友朋賞玩。一夕宴罷，宿蝶未來，銀蟾猶皎，花下微聞嘆息之聲，眾咸駭異。生妻織云女史，出自名族，識(shí)字知書，能持大體。因?yàn)樯耘d亡盛衰之征，盈虛消息之理，須先戒懼修省，默弭不祥。生亦然之。是秋，中庭桂樹忽萎，生妻感病旋殞。生奉倩神傷，安仁抱痛，在內(nèi)閣中觸物生悲，凄然不能成寐，乃遷于外室，屏人獨(dú)宿。時(shí)當(dāng)九月，節(jié)逾重陽，冷雨凄風(fēng)，益形蕭寂。挑燈夜坐，哀思縈懷。
正欲拂衾展簟，忽間窗外有吟詠聲，音細(xì)如女子，心疑焉。啟戶覘之，隱約見一女郎，高髻淡妝，獨(dú)步回廊，往來蹀躞。知雙扉已啟，乃迎就生。生于燈下得睹玉顏，容華絕代，天人不啻也，不禁驚喜卻立。女已入內(nèi)，向生斂衽作禮。生亦答拜。因詢：“風(fēng)雨如此，又逢深夜，何閨閣嬌姿，不憚孤行遠(yuǎn)涉耶？”女微笑不言。生問姓字。自言：“姓孫，字韻史，一號(hào)蓮仙。距君家只數(shù)武而遙，君自不識(shí)耳?！迸醋割^，翻弄書籍。見生悼亡諸作，曰：“抑何哀怨之纏綿也？殊令人不忍卒讀；然君夫人在地下甚歡樂，恐不復(fù)念君矣?！鄙唬骸扒浜我灾?？”女初不答。固詰之，乃言：“今地府有女才子之選，君夫人名列第一，本備內(nèi)宮教讀。及見君夫人容為諸才女冠，九王子悅之，將選為正妃，不日成禮?！鄙勚?，不勝嗚咽。繼謂女曰：“與吾妻為伉儷雖僅三年，然深知其性情，秉潔懷貞，死而有知，必不肯再嫁也。卿既知之，乞?yàn)槲乙惶酱_耗，自當(dāng)圖報(bào)。”女諾之，期以明夕。于時(shí)窗外雨聲淅瀝，益攪愁心。生戲謂女曰：“今夕卿不可歸矣。盍留宿此？”女曰：“生平不慣與人同榻。必欲余留，請君處下牀，余居上牀?！鄙唬骸翱?。”遂分衾褥各半，獨(dú)缺一枕。女見幾上有粵東攜來之磁枕，曰：“此亦可用?！鄙贍棧H覺安適。聞女轉(zhuǎn)側(cè)反側(cè)，久而不眠。問之。曰：“膽怯也。”生曳履下牀，徑就女曰：“我來伴卿，何如？”微近女側(cè)，覺吹氣如蘭，異常馥郁；繼以手探其衾，則密裹周身，無隙可入。生強(qiáng)曳焉。女急以雙手持之。生偶觸玉臂，滑膩如脂，不禁心為大動(dòng)。既諧繾綣，翌晨遂留不去。生即出妻平日所用粉奩脂，供女晨妝。朝起視之，淡掃蛾眉，愈形媚。生昵愛綦深，幾于跬步弗離。女留匝月，生覺精神倍爽，衣袂間芬芳襲人，因疑女為神仙中人，如黃姑織女之偷降凡間也。因戒家人毋得妄傳于外，有詢女之來由者，托言迎自西城謝家，將以為續(xù)娶地也。友朋中有以執(zhí)柯進(jìn)言者，悉婉卻之。
逾年懷妊，女即不食，朝夕欣飲，惟蔗漿杏酪而已，身亦倍重于往日。及產(chǎn)，舉一肉球，片片若花房之含苞，拆而觀之，中一男也，啼聲甚雄，合家相慶。彌月，設(shè)湯餅筵，賀者盈庭。群請女出見。女盛妝立屏角，向眾盈盈下拜，豐神絕代，儀態(tài)萬方，見者皆驚，以為人世無此麗姝也，不識(shí)生之獲此，幾生修到。于是外間眾議沸騰，猜疑日至。一日，女欲歸寧省父母，因請于生，遣臧獲，備舟車。生曰：“卿前言家在鄰近，今何兩歧耶？”女曰：“前日寄居戚串處，故云然；今將歸吾故里，一水迢遙，非舟莫渡。伊川之東，衡廬在焉，君何不同往耶？”女去三月，始返，攜一妹至，字韻秋，號(hào)蓉仙，年僅十四五，清倩盼，姿態(tài)娉婷。與生初覿面，紅暈于頰，問答之間，不能措一詞。生見其嬰伊可憐，亦不復(fù)盡其語。欲以西院處之，使婢紅于相伴。逮晚，蓉仙不肯往居，必欲與姊同宿。百方慰遣，卒不從。每夕姊妹同牀而眠，生反被擯于外。一夕，生歸頗晚，醺然有醉意，倒臥女牀，搖之不動(dòng)。不得已，夾生而睡。生夜半酒醒，暗中摸索，不辨何人，但覺豐若有余，柔如無骨，一縷清香，直參鼻觀。帳隙略露微光，逼視之，則其妹蓉仙也。含眸斂息，香夢方酣。生不忍驚，擁之于懷。天明，蓉仙始覺，推生而起，泣謂姊曰：“妹今日必歸去，豈能堪此強(qiáng)暴耶？”生力自剖白，曰：“但親香澤，未涉于亂，卿乃慧心人，豈猶不自知耶？”蓉仙俯首拈帶，細(xì)思昨夕情事，乃不復(fù)言。由是蓉仙分宿外房，仍令紅于作伴，睡于別榻，與姊繡闥僅隔一墻。見生，并無所避，時(shí)依肘下，執(zhí)卷問難，奇字疑義，反復(fù)辨析，生不能屈，嘆曰：“此辯慧女子也，他日青紗步障，可為小郎解圍?！?br>一日，為生前室三周年，延高僧作佛事，鐃鈸鐘磬，喧聒一堂；又于別寺誦《梁皇懺》四十九日。生回憶前塵，泫然流涕。因謂女曰：“前日托卿所探事，何以至今無一言，豈爾時(shí)故作讕語耶？”女曰：“所以不言者，恐傷君心耳。當(dāng)日君夫人為九王子所見愛，已遣鴆媒，通雁幣，方使入門徑前致詞，君夫人怒擲聘物于地，曰：‘宮中教讀之任，所不敢辭，若以非禮相干，雖死非所聞命。且凡間燕雀，豈能匹天上鸞凰？如不獲已，焰坑血湖，刀山劍嶺，皆我畢命所也，一任處置，何足懼哉！’九王子聞言，怒甚，令裸體置之寒冰獄中。曰：‘適足煉我玉骨耳。’復(fù)令投之洪爐。曰：‘鐵心石腸，歷劫難熔！’九王子見其不屈，氣為之奪，然猶未肯遽止也。旋為閻摩主者所知，嘉君夫人守節(jié)弗渝，戒九王子勿仇，令往生金閶為富室女，來生與君仍結(jié)夫婦緣。今入世已三年。君今可轉(zhuǎn)悲為喜矣?！鄙鷨栐诮痖嫼翁帯Ｔ唬骸熬壷廉?dāng)自知。記取十三年后，有五羊使者來，此其時(shí)矣?！鄙蛑?jǐn)志于冊。
正言際，閽人入稟，有自南海至者，輿從赫，狀似顯宦，言必欲面見主人。生視其名刺，初不相識(shí)。姑出與談，則其人殊魁梧俊偉，談吐生風(fēng)。自言：“新卸增城縣任，茲將入都引見。余戚孫笠舫鹺尹現(xiàn)亦需次粵垣，與君有葭莩親，有書達(dá)其女韻史，余為作寄書郵。”袖中出一函致生，匆促遽別。生持函入內(nèi)，與女觀之，內(nèi)言：“阿秋年已長成，當(dāng)為擇配。如意中無可選之人，即歸田生效娥英故事，亦無不可。青鳥使來，即汝從姊之婿，不妨出見也?！迸讨?。生初佯為不可，笑曰：“恐醋娘子想吃楊梅，將從何處覓倉庚羹耶？”女曰：“檀奴抑何狡獪哉！欲取姑舍，欲擒姑縱，已如見其肺肝！儂無妒意，何煩療哉？”越一年，蓉仙年已十七。元宵賞燈后，即令諏吉完婚。一時(shí)禮儀之盛，器物之華，服飾之麗，遠(yuǎn)近來觀者，無不嘖嘖嘆美。賓客濟(jì)蹌，冠裳畢集，向時(shí)納女遠(yuǎn)不能及，人皆稱女之賢。生擬赴春闈，公交車北上。二女群勸止之，曰：“君今日左對尹邢，右擁施旦，室藏佳醞，園有名花，每值良辰美景，月夕花朝，置酒并酌，怡然共樂，君唱于前，妾和于后，詎非天壤間一大快事哉？恐閬苑神仙，亦無此樂趣也，何必于役道途，再作春明之夢？即使入詞林，登玉堂，亦不過世上浮榮耳，何足為重輕？如君必欲行，真身有俗骨哉！況儂姊妹侍君衽席，要亦短緣撮合耳，他時(shí)恐悔之晚矣！”生乃止。一日，庭中牡丹大放，花朵皆巨如盆盎，活色嬌香，絢爛奪目。生方與二女舉觴酬勸，忽報(bào)前時(shí)增城縣令復(fù)來，生即出見。自言：“已為廣州太守，茲已超擢道員。因晉都門，迂道過此耳?！币钊眨O(shè)盛筵，招之同賞牡丹?？唾澴u(yù)不絕口，而盛稱一黃一紫為群花之冠，屢乞異種，將攜之歸。生難固拒，不得已，分植于盆贈(zèng)焉，自以為拱璧之貽，不是過也。不意客去后，入視二女，同時(shí)抱病，月慘花蔫，容光憔悴，呻吟之聲，不絕于耳。欄前花萎，閫內(nèi)人亡，生哀痛欲絕，盡以金玉珠寶為殉。及葬，舉其，輕若無物。
生自此不欲居家，出游江浙，聊解愁懷。偶經(jīng)金閶城畔，小住寓齋。同人邀往留園泛舟，偕去，畫船櫛比，士女如云。生特賞識(shí)沈金蘭，以為可獨(dú)步蘇臺(tái)。于園中見一女子，舉止態(tài)度，彷佛似織云，不禁注目視之。女回顧見生，恍若似曾相識(shí)，訝其久矚，轉(zhuǎn)眸一笑，珊珊行遠(yuǎn)。托人訪之，知系巨室。媒聘焉，卜宅于吳門。偶與話織云舊事，女茫然不能對。
正欲拂衾展簟，忽間窗外有吟詠聲，音細(xì)如女子，心疑焉。啟戶覘之，隱約見一女郎，高髻淡妝，獨(dú)步回廊，往來蹀躞。知雙扉已啟，乃迎就生。生于燈下得睹玉顏，容華絕代，天人不啻也，不禁驚喜卻立。女已入內(nèi)，向生斂衽作禮。生亦答拜。因詢：“風(fēng)雨如此，又逢深夜，何閨閣嬌姿，不憚孤行遠(yuǎn)涉耶？”女微笑不言。生問姓字。自言：“姓孫，字韻史，一號(hào)蓮仙。距君家只數(shù)武而遙，君自不識(shí)耳?！迸醋割^，翻弄書籍。見生悼亡諸作，曰：“抑何哀怨之纏綿也？殊令人不忍卒讀；然君夫人在地下甚歡樂，恐不復(fù)念君矣?！鄙唬骸扒浜我灾?？”女初不答。固詰之，乃言：“今地府有女才子之選，君夫人名列第一，本備內(nèi)宮教讀。及見君夫人容為諸才女冠，九王子悅之，將選為正妃，不日成禮?！鄙勚?，不勝嗚咽。繼謂女曰：“與吾妻為伉儷雖僅三年，然深知其性情，秉潔懷貞，死而有知，必不肯再嫁也。卿既知之，乞?yàn)槲乙惶酱_耗，自當(dāng)圖報(bào)。”女諾之，期以明夕。于時(shí)窗外雨聲淅瀝，益攪愁心。生戲謂女曰：“今夕卿不可歸矣。盍留宿此？”女曰：“生平不慣與人同榻。必欲余留，請君處下牀，余居上牀?！鄙唬骸翱?。”遂分衾褥各半，獨(dú)缺一枕。女見幾上有粵東攜來之磁枕，曰：“此亦可用?！鄙贍棧H覺安適。聞女轉(zhuǎn)側(cè)反側(cè)，久而不眠。問之。曰：“膽怯也。”生曳履下牀，徑就女曰：“我來伴卿，何如？”微近女側(cè)，覺吹氣如蘭，異常馥郁；繼以手探其衾，則密裹周身，無隙可入。生強(qiáng)曳焉。女急以雙手持之。生偶觸玉臂，滑膩如脂，不禁心為大動(dòng)。既諧繾綣，翌晨遂留不去。生即出妻平日所用粉奩脂，供女晨妝。朝起視之，淡掃蛾眉，愈形媚。生昵愛綦深，幾于跬步弗離。女留匝月，生覺精神倍爽，衣袂間芬芳襲人，因疑女為神仙中人，如黃姑織女之偷降凡間也。因戒家人毋得妄傳于外，有詢女之來由者，托言迎自西城謝家，將以為續(xù)娶地也。友朋中有以執(zhí)柯進(jìn)言者，悉婉卻之。
逾年懷妊，女即不食，朝夕欣飲，惟蔗漿杏酪而已，身亦倍重于往日。及產(chǎn)，舉一肉球，片片若花房之含苞，拆而觀之，中一男也，啼聲甚雄，合家相慶。彌月，設(shè)湯餅筵，賀者盈庭。群請女出見。女盛妝立屏角，向眾盈盈下拜，豐神絕代，儀態(tài)萬方，見者皆驚，以為人世無此麗姝也，不識(shí)生之獲此，幾生修到。于是外間眾議沸騰，猜疑日至。一日，女欲歸寧省父母，因請于生，遣臧獲，備舟車。生曰：“卿前言家在鄰近，今何兩歧耶？”女曰：“前日寄居戚串處，故云然；今將歸吾故里，一水迢遙，非舟莫渡。伊川之東，衡廬在焉，君何不同往耶？”女去三月，始返，攜一妹至，字韻秋，號(hào)蓉仙，年僅十四五，清倩盼，姿態(tài)娉婷。與生初覿面，紅暈于頰，問答之間，不能措一詞。生見其嬰伊可憐，亦不復(fù)盡其語。欲以西院處之，使婢紅于相伴。逮晚，蓉仙不肯往居，必欲與姊同宿。百方慰遣，卒不從。每夕姊妹同牀而眠，生反被擯于外。一夕，生歸頗晚，醺然有醉意，倒臥女牀，搖之不動(dòng)。不得已，夾生而睡。生夜半酒醒，暗中摸索，不辨何人，但覺豐若有余，柔如無骨，一縷清香，直參鼻觀。帳隙略露微光，逼視之，則其妹蓉仙也。含眸斂息，香夢方酣。生不忍驚，擁之于懷。天明，蓉仙始覺，推生而起，泣謂姊曰：“妹今日必歸去，豈能堪此強(qiáng)暴耶？”生力自剖白，曰：“但親香澤，未涉于亂，卿乃慧心人，豈猶不自知耶？”蓉仙俯首拈帶，細(xì)思昨夕情事，乃不復(fù)言。由是蓉仙分宿外房，仍令紅于作伴，睡于別榻，與姊繡闥僅隔一墻。見生，并無所避，時(shí)依肘下，執(zhí)卷問難，奇字疑義，反復(fù)辨析，生不能屈，嘆曰：“此辯慧女子也，他日青紗步障，可為小郎解圍?！?br>一日，為生前室三周年，延高僧作佛事，鐃鈸鐘磬，喧聒一堂；又于別寺誦《梁皇懺》四十九日。生回憶前塵，泫然流涕。因謂女曰：“前日托卿所探事，何以至今無一言，豈爾時(shí)故作讕語耶？”女曰：“所以不言者，恐傷君心耳。當(dāng)日君夫人為九王子所見愛，已遣鴆媒，通雁幣，方使入門徑前致詞，君夫人怒擲聘物于地，曰：‘宮中教讀之任，所不敢辭，若以非禮相干，雖死非所聞命。且凡間燕雀，豈能匹天上鸞凰？如不獲已，焰坑血湖，刀山劍嶺，皆我畢命所也，一任處置，何足懼哉！’九王子聞言，怒甚，令裸體置之寒冰獄中。曰：‘適足煉我玉骨耳。’復(fù)令投之洪爐。曰：‘鐵心石腸，歷劫難熔！’九王子見其不屈，氣為之奪，然猶未肯遽止也。旋為閻摩主者所知，嘉君夫人守節(jié)弗渝，戒九王子勿仇，令往生金閶為富室女，來生與君仍結(jié)夫婦緣。今入世已三年。君今可轉(zhuǎn)悲為喜矣?！鄙鷨栐诮痖嫼翁帯Ｔ唬骸熬壷廉?dāng)自知。記取十三年后，有五羊使者來，此其時(shí)矣?！鄙蛑?jǐn)志于冊。
正言際，閽人入稟，有自南海至者，輿從赫，狀似顯宦，言必欲面見主人。生視其名刺，初不相識(shí)。姑出與談，則其人殊魁梧俊偉，談吐生風(fēng)。自言：“新卸增城縣任，茲將入都引見。余戚孫笠舫鹺尹現(xiàn)亦需次粵垣，與君有葭莩親，有書達(dá)其女韻史，余為作寄書郵。”袖中出一函致生，匆促遽別。生持函入內(nèi)，與女觀之，內(nèi)言：“阿秋年已長成，當(dāng)為擇配。如意中無可選之人，即歸田生效娥英故事，亦無不可。青鳥使來，即汝從姊之婿，不妨出見也?！迸讨?。生初佯為不可，笑曰：“恐醋娘子想吃楊梅，將從何處覓倉庚羹耶？”女曰：“檀奴抑何狡獪哉！欲取姑舍，欲擒姑縱，已如見其肺肝！儂無妒意，何煩療哉？”越一年，蓉仙年已十七。元宵賞燈后，即令諏吉完婚。一時(shí)禮儀之盛，器物之華，服飾之麗，遠(yuǎn)近來觀者，無不嘖嘖嘆美。賓客濟(jì)蹌，冠裳畢集，向時(shí)納女遠(yuǎn)不能及，人皆稱女之賢。生擬赴春闈，公交車北上。二女群勸止之，曰：“君今日左對尹邢，右擁施旦，室藏佳醞，園有名花，每值良辰美景，月夕花朝，置酒并酌，怡然共樂，君唱于前，妾和于后，詎非天壤間一大快事哉？恐閬苑神仙，亦無此樂趣也，何必于役道途，再作春明之夢？即使入詞林，登玉堂，亦不過世上浮榮耳，何足為重輕？如君必欲行，真身有俗骨哉！況儂姊妹侍君衽席，要亦短緣撮合耳，他時(shí)恐悔之晚矣！”生乃止。一日，庭中牡丹大放，花朵皆巨如盆盎，活色嬌香，絢爛奪目。生方與二女舉觴酬勸，忽報(bào)前時(shí)增城縣令復(fù)來，生即出見。自言：“已為廣州太守，茲已超擢道員。因晉都門，迂道過此耳?！币钊眨O(shè)盛筵，招之同賞牡丹?？唾澴u(yù)不絕口，而盛稱一黃一紫為群花之冠，屢乞異種，將攜之歸。生難固拒，不得已，分植于盆贈(zèng)焉，自以為拱璧之貽，不是過也。不意客去后，入視二女，同時(shí)抱病，月慘花蔫，容光憔悴，呻吟之聲，不絕于耳。欄前花萎，閫內(nèi)人亡，生哀痛欲絕，盡以金玉珠寶為殉。及葬，舉其，輕若無物。
生自此不欲居家，出游江浙，聊解愁懷。偶經(jīng)金閶城畔，小住寓齋。同人邀往留園泛舟，偕去，畫船櫛比，士女如云。生特賞識(shí)沈金蘭，以為可獨(dú)步蘇臺(tái)。于園中見一女子，舉止態(tài)度，彷佛似織云，不禁注目視之。女回顧見生，恍若似曾相識(shí)，訝其久矚，轉(zhuǎn)眸一笑，珊珊行遠(yuǎn)。托人訪之，知系巨室。媒聘焉，卜宅于吳門。偶與話織云舊事，女茫然不能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