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笠云
作者：王韜灤陽徐笠云，武世家也。父為固原提督，戰(zhàn)功彪炳，有聞?dòng)跁r(shí)。笠云少即從軍，挽弓射日，躍馬云，意氣豪放，不可一世。嘗從父獵于深山，臂鷹牽犬，縱其所如。忽有一兔，起于馬前。犬逐之不得，生發(fā)一矢，中其背。兔帶箭而逸，生不能舍，策馬往追之。入山漸深，兔倏不見。徘徊四顧，暮色蒼然。欲出山，迷其路徑。勉行數(shù)百武，覺離舊程漸遠(yuǎn)。正傍徨間，遙見一老扶杖而來，鶴發(fā)童顏，類有道者。既近，生揖問：“何路可出山？”老者笑曰：“君從何處入，即從何處出，奚問為？”生見其語涉機(jī)鋒，必非凡品，拱立道旁，意態(tài)轉(zhuǎn)恭，復(fù)詢山中可有駐足處，得以少息行蹤否。老者曰：“敝廬距此頗不遠(yuǎn)。若弗嫌褻，請降玉趾。”因即攜杖為生前導(dǎo)，生自后從之。老者步履從容，生竭力接武，追隨恐后，幾莫能及。
行二三里許，忽得一境，清溪屈曲，架以略，茅屋三椽，雙扉臨水。老者偕生過橋，以杖叩門。內(nèi)有聲以應(yīng)者，音清脆如鶯囀幽林。門啟，見一十五六歲女子，素服淡妝，艷麗若仙。生不覺步為之卻。老者曰：“此老夫之弱息也。生長山中，不知禮數(shù)，以早失慈蔭，不免嬌愛過甚耳?！迸右娚?，俯首一笑，逡巡自入。老者肅生登堂。雖竹屋紙窗，而筆硯圖書，位置不俗。幾案間多秦漢鼎彝，斑剝陸離，殊有古致。生疑老者為隱士，詞益莊。須臾，肴饌雜陳，山肴野，撲鼻香來。老者曰：“日云暮矣，腹中得毋饑乎？聊飲一杯，以盡地主禮。”命婢取酒。婢以三壺進(jìn)，曰：“不知客喜何酒。”老者謂生曰：“此三種酒皆非世間所釀。一曰玉液，以藥化玉為漿，味甘而冷；一曰花醞，乃百花醞釀所成，味清而冽；一曰天露，于山頂以玉盤承空中之露，法制為醪，味淡而醇；飲之咸能延齡長壽，益智養(yǎng)神。”生曰：“皆愿飲之，俾得盡嘗異味。”老者笑曰：“諾?！蹦吮橹?。生量固豪，終席無醉容，無失儀。是夕生即宿于草堂。
晨起，老者猶未出。散步后庭，自山石下穿而過，忽得一圓洞。探身徑入，則見樓臺亭榭，霧閣云窗，別有一天，胸次頓為開豁。方繞回廊而行，猝聞草際悉索聲，一兔突起如前狀，諦視之，箭猶在背，見生急竄。生步逐之。兔入一亭，徑投女子足下。女子曰：“此吾家園中所蓄兔，胡為被人流矢所傷？”抱兔拔矢，立敷以藥。蓋女但知顧兔而未見生也。既而置兔于地，回首見生，不覺紅潮暈頰，斂衽作禮。生亦進(jìn)揖，并索舊矢。女曰：“此君物耶？”生示以干上所鎸己名，為述昨日事，因此迷途。女嘆曰：“此兔引君入勝，殆有前緣。”繼自知失詞，俯首不語，薄佯羞，益增其媚。生至此妙境，形神俱喪。然不能久留，辭女而出。
回至草堂，老者已在。詢何往，以游園對。老者曰：“此小女消遣之別墅也。曾觀其舞劍否？”生曰：“未也。豈女公子亦好武事乎？”老者曰：“小女別無所好，獨(dú)喜劍術(shù)，幼時(shí)居秦，來一海外異人，授以一劍，云是純鋼煉成，術(shù)成后人劍俱杳，然欲用時(shí)，彈指即現(xiàn)。君若不棄，當(dāng)令盡出其所長授君。世方多事，他日即不宣力于國家，亦可恃以防身。誠精此術(shù)，出入于刀槊叢中，無恐也?！鄙侔荻x曰：“此誠生平所愿，求之而不得者也。”須臾，女至。老者代述生愿學(xué)意，生即下階執(zhí)弟子禮。女謙不敢當(dāng)，但曰：“此非一時(shí)所能驟幾。平日盤旋此劍，當(dāng)如宜僚之弄丸，令觀者但見劍光，不見人體，然后謁我，爰面授以舞劍諸法?！鄙?xí)之三年，專心致志，不敢或懈。一日，劍光乍斂，女立于前，笑曰：“孺子可教也。子今外功已成，當(dāng)求內(nèi)功?！蹦耸谝酝录{呼吸剛?cè)嶙兓睢Ｉ?xí)之。又三年，遲速隱現(xiàn)，悉隨其意。一旦忽失劍之所在。異之，叩女質(zhì)其故，并陳思父情殷，歸鄉(xiāng)念切，急欲言旋，以奉甘旨，藉以上慰高堂之屬望，否則學(xué)成亦復(fù)何用，情詞綦摯，言與淚俱。女子曰：“此固人子當(dāng)盡之職也，安敢阻君歸程，以絕孝思。明日稟之老父，當(dāng)送君行。劍已在君臂中，即以贈(zèng)君。惟他日如遇方外，無論緇流黃冠，勿輕用也。”
翌晨，張祖筵于后園木末亭。其地水木明瑟，風(fēng)景宜人。酒半，女子出捧觴為生壽。生飲立盡。洗盞更酌，即席屈膝半跪，以奉女子，女亦不辭。女欲言中止者再，送生至園扉外遽入。老者偕生乘蹇驢出山，至前日射兔處，揮手告別，曰：“君可從此逝矣。自此一去，無相見期。如或念我，可于今歲中秋至長安西門外十里松林下，自有所遇?！毖杂櫦颖蓿^塵馳去。
生歸，父將去任，正在束裝。驟睹生，不禁喜極悲生，涕墮胸膺，曰：“當(dāng)年不見汝還，遣騎四出覓汝，何處不遍？意謂汝已飽豺虎矣，不料猶在人間耶？”生略述所遭，眾共嘆異。有曰：“此殆劍仙歟？子習(xí)是術(shù)，雖不得仙，亦近于俠?！鄙缚竹斘锫?，囑生秘之。
生以老者約非無因，于中秋前數(shù)日蹀躞西郊，冀得一見老者顏色。中秋日適值狂風(fēng)驟雨，松林中不能駐足，乃乘輿往來其間。日將暮，消息杳然，倦將返矣，忽見虬髯健仆，駕一車至，繡下垂，仆人停車四顧，若有所俟。見生，猝問曰：“此間有徐笠云，君識之乎？”生曰：“仆即是也。何事相覓？”曰：“有一書奉投，專送小娘子至。”仆即向車前稟白，女子搴簾授書。略睨之，皓齒明眸，天人也。生讀其書，知為山中老者所寄，中言：“本欲以弱息奉箕帚，永侍君子，惟因劍術(shù)已成，將登仙籍，不愿再履塵世，今特送蒓香來，以了前緣。蒓香，老夫之侄女也。識字知書，深明大體，必能內(nèi)主中饋，外相夫子，克興其家室。世無用君者，君術(shù)勿輕試。三湘七澤之間多異人，或可居也。學(xué)道有成，四十年后可一會于峨眉山上。幸勖前修，君其勉旃！”末署“贅翁呂端奉書”。于是生始識老者姓名。迎女至寓，仆即辭去。告之堂上，然后合巹焉。生旋登拔萃科，以選用知縣，出宰湖北。時(shí)有幼婦與僧通，謀殺其親夫者，僧已逸去，無從緝獲，提婦研鞫，婦堅(jiān)不承。婦容貌妖冶，言詞宛轉(zhuǎn)。堂上下聽者群言其冤，撲之如擊敗革，初無慘容。生疑之，姑命幽之囹圄。逮夜方治文書，倦甚，隱幾假寐。忽覺窗隙颼作聲，燈畔旋風(fēng)起，盤繞不定。生異焉，投以案上硯，一人植立于側(cè)，禿首而寬袖，僧也，目灼灼如鬼狀。生詫問：“來此將何為？”曰：“特來刺君。不知何以不能隱形，難以下手，此殆天數(shù)也。請即置我于法，我即婦之所歡，手刃其夫者也。婦實(shí)不預(yù)謀。士君子斷獄，毋枉亦毋縱，君其識之?！鄙舯娭?，縛之，卒按律上詳。棄市之日，婦與僧神色揚(yáng)揚(yáng)自若，首雖隕地，身猶僵立不仆，腔中絕無滴血；群見有小人二自腔出，彷佛僧與婦狀，冉冉上升。生亦目睹。忿然曰：“豈有修成劍術(shù)而為此壞法亂紀(jì)之事乎！”擲劍向空，二小人隨劍俱墮，身首異處，倏忽入地而沒，旋即尸仆血流。生歸，向女緬述其故。女嘆曰：“君作事亦太孟浪，胡再不謀？此乃師伯伽勒之及門。師伯以異類證正果，所授弟子，往往煉魔入道，以鳴奇幻。今君殺之，彼必報(bào)復(fù)，竊恐君非其敵也。吾將求之姊氏，解君之危。”言訖，聳身入云，不知所往。生后亦無他異。
行二三里許，忽得一境，清溪屈曲，架以略，茅屋三椽，雙扉臨水。老者偕生過橋，以杖叩門。內(nèi)有聲以應(yīng)者，音清脆如鶯囀幽林。門啟，見一十五六歲女子，素服淡妝，艷麗若仙。生不覺步為之卻。老者曰：“此老夫之弱息也。生長山中，不知禮數(shù)，以早失慈蔭，不免嬌愛過甚耳?！迸右娚?，俯首一笑，逡巡自入。老者肅生登堂。雖竹屋紙窗，而筆硯圖書，位置不俗。幾案間多秦漢鼎彝，斑剝陸離，殊有古致。生疑老者為隱士，詞益莊。須臾，肴饌雜陳，山肴野，撲鼻香來。老者曰：“日云暮矣，腹中得毋饑乎？聊飲一杯，以盡地主禮。”命婢取酒。婢以三壺進(jìn)，曰：“不知客喜何酒。”老者謂生曰：“此三種酒皆非世間所釀。一曰玉液，以藥化玉為漿，味甘而冷；一曰花醞，乃百花醞釀所成，味清而冽；一曰天露，于山頂以玉盤承空中之露，法制為醪，味淡而醇；飲之咸能延齡長壽，益智養(yǎng)神。”生曰：“皆愿飲之，俾得盡嘗異味。”老者笑曰：“諾?！蹦吮橹?。生量固豪，終席無醉容，無失儀。是夕生即宿于草堂。
晨起，老者猶未出。散步后庭，自山石下穿而過，忽得一圓洞。探身徑入，則見樓臺亭榭，霧閣云窗，別有一天，胸次頓為開豁。方繞回廊而行，猝聞草際悉索聲，一兔突起如前狀，諦視之，箭猶在背，見生急竄。生步逐之。兔入一亭，徑投女子足下。女子曰：“此吾家園中所蓄兔，胡為被人流矢所傷？”抱兔拔矢，立敷以藥。蓋女但知顧兔而未見生也。既而置兔于地，回首見生，不覺紅潮暈頰，斂衽作禮。生亦進(jìn)揖，并索舊矢。女曰：“此君物耶？”生示以干上所鎸己名，為述昨日事，因此迷途。女嘆曰：“此兔引君入勝，殆有前緣。”繼自知失詞，俯首不語，薄佯羞，益增其媚。生至此妙境，形神俱喪。然不能久留，辭女而出。
回至草堂，老者已在。詢何往，以游園對。老者曰：“此小女消遣之別墅也。曾觀其舞劍否？”生曰：“未也。豈女公子亦好武事乎？”老者曰：“小女別無所好，獨(dú)喜劍術(shù)，幼時(shí)居秦，來一海外異人，授以一劍，云是純鋼煉成，術(shù)成后人劍俱杳，然欲用時(shí)，彈指即現(xiàn)。君若不棄，當(dāng)令盡出其所長授君。世方多事，他日即不宣力于國家，亦可恃以防身。誠精此術(shù)，出入于刀槊叢中，無恐也?！鄙侔荻x曰：“此誠生平所愿，求之而不得者也。”須臾，女至。老者代述生愿學(xué)意，生即下階執(zhí)弟子禮。女謙不敢當(dāng)，但曰：“此非一時(shí)所能驟幾。平日盤旋此劍，當(dāng)如宜僚之弄丸，令觀者但見劍光，不見人體，然后謁我，爰面授以舞劍諸法?！鄙?xí)之三年，專心致志，不敢或懈。一日，劍光乍斂，女立于前，笑曰：“孺子可教也。子今外功已成，當(dāng)求內(nèi)功?！蹦耸谝酝录{呼吸剛?cè)嶙兓睢Ｉ?xí)之。又三年，遲速隱現(xiàn)，悉隨其意。一旦忽失劍之所在。異之，叩女質(zhì)其故，并陳思父情殷，歸鄉(xiāng)念切，急欲言旋，以奉甘旨，藉以上慰高堂之屬望，否則學(xué)成亦復(fù)何用，情詞綦摯，言與淚俱。女子曰：“此固人子當(dāng)盡之職也，安敢阻君歸程，以絕孝思。明日稟之老父，當(dāng)送君行。劍已在君臂中，即以贈(zèng)君。惟他日如遇方外，無論緇流黃冠，勿輕用也。”
翌晨，張祖筵于后園木末亭。其地水木明瑟，風(fēng)景宜人。酒半，女子出捧觴為生壽。生飲立盡。洗盞更酌，即席屈膝半跪，以奉女子，女亦不辭。女欲言中止者再，送生至園扉外遽入。老者偕生乘蹇驢出山，至前日射兔處，揮手告別，曰：“君可從此逝矣。自此一去，無相見期。如或念我，可于今歲中秋至長安西門外十里松林下，自有所遇?！毖杂櫦颖蓿^塵馳去。
生歸，父將去任，正在束裝。驟睹生，不禁喜極悲生，涕墮胸膺，曰：“當(dāng)年不見汝還，遣騎四出覓汝，何處不遍？意謂汝已飽豺虎矣，不料猶在人間耶？”生略述所遭，眾共嘆異。有曰：“此殆劍仙歟？子習(xí)是術(shù)，雖不得仙，亦近于俠?！鄙缚竹斘锫?，囑生秘之。
生以老者約非無因，于中秋前數(shù)日蹀躞西郊，冀得一見老者顏色。中秋日適值狂風(fēng)驟雨，松林中不能駐足，乃乘輿往來其間。日將暮，消息杳然，倦將返矣，忽見虬髯健仆，駕一車至，繡下垂，仆人停車四顧，若有所俟。見生，猝問曰：“此間有徐笠云，君識之乎？”生曰：“仆即是也。何事相覓？”曰：“有一書奉投，專送小娘子至。”仆即向車前稟白，女子搴簾授書。略睨之，皓齒明眸，天人也。生讀其書，知為山中老者所寄，中言：“本欲以弱息奉箕帚，永侍君子，惟因劍術(shù)已成，將登仙籍，不愿再履塵世，今特送蒓香來，以了前緣。蒓香，老夫之侄女也。識字知書，深明大體，必能內(nèi)主中饋，外相夫子，克興其家室。世無用君者，君術(shù)勿輕試。三湘七澤之間多異人，或可居也。學(xué)道有成，四十年后可一會于峨眉山上。幸勖前修，君其勉旃！”末署“贅翁呂端奉書”。于是生始識老者姓名。迎女至寓，仆即辭去。告之堂上，然后合巹焉。生旋登拔萃科，以選用知縣，出宰湖北。時(shí)有幼婦與僧通，謀殺其親夫者，僧已逸去，無從緝獲，提婦研鞫，婦堅(jiān)不承。婦容貌妖冶，言詞宛轉(zhuǎn)。堂上下聽者群言其冤，撲之如擊敗革，初無慘容。生疑之，姑命幽之囹圄。逮夜方治文書，倦甚，隱幾假寐。忽覺窗隙颼作聲，燈畔旋風(fēng)起，盤繞不定。生異焉，投以案上硯，一人植立于側(cè)，禿首而寬袖，僧也，目灼灼如鬼狀。生詫問：“來此將何為？”曰：“特來刺君。不知何以不能隱形，難以下手，此殆天數(shù)也。請即置我于法，我即婦之所歡，手刃其夫者也。婦實(shí)不預(yù)謀。士君子斷獄，毋枉亦毋縱，君其識之?！鄙舯娭?，縛之，卒按律上詳。棄市之日，婦與僧神色揚(yáng)揚(yáng)自若，首雖隕地，身猶僵立不仆，腔中絕無滴血；群見有小人二自腔出，彷佛僧與婦狀，冉冉上升。生亦目睹。忿然曰：“豈有修成劍術(shù)而為此壞法亂紀(jì)之事乎！”擲劍向空，二小人隨劍俱墮，身首異處，倏忽入地而沒，旋即尸仆血流。生歸，向女緬述其故。女嘆曰：“君作事亦太孟浪，胡再不謀？此乃師伯伽勒之及門。師伯以異類證正果，所授弟子，往往煉魔入道，以鳴奇幻。今君殺之，彼必報(bào)復(fù)，竊恐君非其敵也。吾將求之姊氏，解君之危。”言訖，聳身入云，不知所往。生后亦無他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