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劍秋
作者：王韜燕劍秋，山西靈石人。少有膂力，喜習(xí)武事。能挽強躍駿，馳騁原野，弋飛射走，割鮮下酒，習(xí)以為常。嘗逐一猛獸，入深山中，數(shù)日不出，人疑其已死矣。及歸，則頓改前行，折節(jié)讀書，閉戶靜坐，抱膝長吟，有造門訪者，謝弗見。舅氏為杭州太守，馳書招之。生素聞西湖名勝，思往一游，束裝就道，路經(jīng)漢皋，逆旅中逢一羽流，神志瀟灑，狀頗不凡。生揖而與語，言多玄妙。異之，詢何往。謂將有蘇杭之行。生曰：“然則與子同途，正可賦偕行之什也?！币騿枺骸盁拵煹捞?？”曰：“余固蜀人也，少在峨眉山上從師習(xí)燒煉鉛汞之術(shù)，冀成外丹。及長，知其不足學(xué)，遂往勞山，住持上清宮之翰飛，即我?guī)熞玻n號靜修，授以符◆。觀子玉骨珊珊，身有道氣，盡可結(jié)方外交。惟余夙有孤癖，臥榻之側(cè)，不容他人鼾睡，請同寓異室，何如？”生曰：“諾。謹如命?！庇墒侨談t聯(lián)鑣共話，夜則同席傾談。靜修固嗜酒，生亦豪于飲，對酌飛觴，往往達旦。
一日，生偶話南海鮮荔甘美異常，今久不領(lǐng)略此異味矣。靜修曰：“此亦何難?！憋w符頃刻取至，則枝頭零露猶，鮮紅可愛，一若新摘于樹者；擘而食之，色香味俱備。生因是服其神。靜修笑曰：“此不過游戲小技耳，狡獪神通，初何足尚！”繼而至南徐，經(jīng)北固，登金焦兩山，流連匝月。生因繪《焦山夢隱圖》，遍征題詠。靜修曰：“我向有同學(xué)世妹隱于此間，今求之不得，殆已移居梁溪。當(dāng)與君求之慧泉山畔，庶或遇焉?！鄙鷱闹?。山麓有準提庵者，為女冠清修之所。漱霞仙史，琴川世家女子，父固名秀才，有聲庠序間，締婚名族，將嫁而夫亡，悲怨盈懷，誓隨泉壤。戚串委婉勸導(dǎo)，遂入空門，第未祝發(fā)耳。仙史心慧色妍，頗解文字，生具潔癖，而又多病，才名既盛，志趣益高，以致雨妒風(fēng)欺，不見容于流俗，因而閉門謝客，習(xí)靜養(yǎng)痾，時人罕睹其面。其下有女弟子三人，皆有艷名，長曰蕙仙，次曰蘭仙，三曰蕓仙，梁溪人為之語曰：“蓉湖三仙，少者尤妍?！鄙杏牙彸厣饺苏?，素識漱霞，往來最密，曾贈以七律二章，用志鴻雪因緣。
其一云：少年艷說武陵春，今日□舟始問津。
雞犬懶迎塵世客，桃花偏媚避秦人。
未參禪悅修清果，得睹優(yōu)曇證夙因。
何物與卿堪比潔，在山泉水凈無塵。
其二曰：
維摩善病性疏慵，含笑拈花示色空。
大白滿浮醉山色，小紅傳唱遏春風(fēng)。
從來知己心能印，況復(fù)多情佛本同。
賴有神通龍象力，居然身到蕊珠宮。于時缽池山人以勾當(dāng)公事，亦來梁溪，適與生相值。生既聞其名而羨之，即乞缽池為介，一蓉湖，同往過訪。時蘭蕙二仙并詣鄰寺，惟蕓仙在，出而應(yīng)客。生一見傾心，神為之奪，贈以素縐四端，日本珍品也。漱霞特設(shè)盛筵于彌羅閣中。酒半，蕓仙托故辭去，匿不復(fù)出。生興索然，遂別歸，以告靜修，縷述其神情態(tài)度。靜修曰：“此必余世妹也。君如屬意，敬當(dāng)代作蹇◆，何如？”生躍然起曰：“誠余所愿，不敢請也?！?br>翌日，遂偕靜修徑叩禪關(guān)。三女冠并出相迓。蕓仙一見靜修，即曰：“兄何時來此？吾師現(xiàn)住青霞山修道，時有書來，謂內(nèi)丹已成，不日沖舉，特以丹砂一粒見賜，言服之可蔽形斂跡，入木石水火，并無所害。妹將擇庚申日禮斗餐之，隨后深入空山，靜證前修，不復(fù)再履塵世矣?！膘o修笑曰：“此事談何容易？非數(shù)百年苦功，不能臻此境界。汝尚有塵緣未了，須待六十年，方能坐隱?！币蛑干唬骸按思慈曛槟б病！笔|仙秋波回盼，不覺紅潮暈頰，即欲翩然卻入。蘭蕙二仙留之曰：“少坐亦何妨事。”靜修附耳語生曰：“君與彼緣雖至而情未至也，試以子掌來，我書一符于掌心，可戲拍其肩，彼即為情所絆矣?！鄙缙溲?，蕓仙嫣然一笑，殊不足怒容。蕙仙曰：“君將左挹浮邱袖，右拍洪崖肩乎？”
正言間，漱霞已設(shè)宴款生，兩賓四主，履舄交錯，杯中酒作紺碧色，味甘而冽。漱霞曰：“此蜀山中猴彩百果釀成，閱十二年始飲。每逢歲首，猴于山麓瀕水處，陳列數(shù)十甕，近山鄉(xiāng)人掉扁舟載果實米谷以往，視甕數(shù)若干，亦積作若干堆，然后攜甕以去，售販遠方，頗得重值。猴伺人去遠，群往搬運。歲恒如此，謂之‘猴市’，酒謂‘猴釀’，飲之延壽，世多寶之，非佳客不出也。以煉師高行，敬以為獻?！鄙潎@不絕口，罄無算爵。漱霞目生而笑曰：“今夕君恐不能歸矣。此酒質(zhì)釅而性遲，醉必作三日睡，不減于中山千日酒也?！鄙H弗信。頃之，肌膚悉作桃花色，玉山漸倒。靜修親掖之至蕓仙房，蕓仙曰：“師兄何惡作劇！”靜修曰：“前緣已定，不可違也。子善待之，吾行矣?！笔|仙篋中故藏有醒酒丸，取以納生口中，倉卒間誤取丹砂，入口須臾，酒氣盡消，面上光彩頓爾發(fā)越，生遽欠伸作倦態(tài)，曰：“美哉，睡乎！”忽睹蕓仙秉燭立于旁，肅然起立曰：“余醉，累卿不眠，何以為情？”蕓仙微笑不語。生自覺體中有異，骨節(jié)通靈，能兩手高舉躡空而行，能穿墻壁了無窒礙。蕓仙心疑，翻視藎篋，丹砂已失，而醒酒丸故在。因嘆曰：“此殆數(shù)也！”乃謂生曰：“子今服靈藥，可冀長生。余頻年擇婿，正欲得磨鏡者流而事之，子既身有仙骨，正可為余嘉耦，不意一粒丹砂，竟作君姻緣簿中之如意珠，事之難以預(yù)料也如此哉！”蕓仙既歸生，即偕靜修泛舟金閶，獅林、虎阜，排日清游。時拙政園半已荒廢，怡園規(guī)模雖日漸開拓，究不免山林而在城市，惟留園距城不遠，而為境頗廣，畫船燈舫，士女如云。蕓仙已改作時世妝，靜修尚服黃冠。岸旁觀者凡見蕓仙，無不驚其艷冶，幾疑閬苑神仙挾許飛瓊而下降紅塵也。靜修遍閱船家姝，以沈金蘭為翹楚，頗加賞識。生曰：“何不招來侑觴？”適左紅玉從歇浦來，能唱粵謳，裘如意能演戲劇，京腔、昆曲，無不擅長，咸羅致之。既夕，新月已上，微波不興，泊舟方基，群畢集，發(fā)聲初唱，音韻悠揚，少頃，急管繁弦，歌喉忽縱，響可遏云，脆堪裂帛，一時東舫西船，悄然傾聽，無一嘩者。蓋吳人聞粵妓歌謳自此始，故以為奇。生至西泠，則舅氏已改官豫省，入都引見。薄游四日，靜修別去，謂生曰：“可以離世網(wǎng)矣，恐障礙愈深，難脫屣于名利場也。”后蕓仙與生偕隱于天臺，不知所終。
一日，生偶話南海鮮荔甘美異常，今久不領(lǐng)略此異味矣。靜修曰：“此亦何難?！憋w符頃刻取至，則枝頭零露猶，鮮紅可愛，一若新摘于樹者；擘而食之，色香味俱備。生因是服其神。靜修笑曰：“此不過游戲小技耳，狡獪神通，初何足尚！”繼而至南徐，經(jīng)北固，登金焦兩山，流連匝月。生因繪《焦山夢隱圖》，遍征題詠。靜修曰：“我向有同學(xué)世妹隱于此間，今求之不得，殆已移居梁溪。當(dāng)與君求之慧泉山畔，庶或遇焉?！鄙鷱闹?。山麓有準提庵者，為女冠清修之所。漱霞仙史，琴川世家女子，父固名秀才，有聲庠序間，締婚名族，將嫁而夫亡，悲怨盈懷，誓隨泉壤。戚串委婉勸導(dǎo)，遂入空門，第未祝發(fā)耳。仙史心慧色妍，頗解文字，生具潔癖，而又多病，才名既盛，志趣益高，以致雨妒風(fēng)欺，不見容于流俗，因而閉門謝客，習(xí)靜養(yǎng)痾，時人罕睹其面。其下有女弟子三人，皆有艷名，長曰蕙仙，次曰蘭仙，三曰蕓仙，梁溪人為之語曰：“蓉湖三仙，少者尤妍?！鄙杏牙彸厣饺苏?，素識漱霞，往來最密，曾贈以七律二章，用志鴻雪因緣。
其一云：少年艷說武陵春，今日□舟始問津。
雞犬懶迎塵世客，桃花偏媚避秦人。
未參禪悅修清果，得睹優(yōu)曇證夙因。
何物與卿堪比潔，在山泉水凈無塵。
其二曰：
維摩善病性疏慵，含笑拈花示色空。
大白滿浮醉山色，小紅傳唱遏春風(fēng)。
從來知己心能印，況復(fù)多情佛本同。
賴有神通龍象力，居然身到蕊珠宮。于時缽池山人以勾當(dāng)公事，亦來梁溪，適與生相值。生既聞其名而羨之，即乞缽池為介，一蓉湖，同往過訪。時蘭蕙二仙并詣鄰寺，惟蕓仙在，出而應(yīng)客。生一見傾心，神為之奪，贈以素縐四端，日本珍品也。漱霞特設(shè)盛筵于彌羅閣中。酒半，蕓仙托故辭去，匿不復(fù)出。生興索然，遂別歸，以告靜修，縷述其神情態(tài)度。靜修曰：“此必余世妹也。君如屬意，敬當(dāng)代作蹇◆，何如？”生躍然起曰：“誠余所愿，不敢請也?！?br>翌日，遂偕靜修徑叩禪關(guān)。三女冠并出相迓。蕓仙一見靜修，即曰：“兄何時來此？吾師現(xiàn)住青霞山修道，時有書來，謂內(nèi)丹已成，不日沖舉，特以丹砂一粒見賜，言服之可蔽形斂跡，入木石水火，并無所害。妹將擇庚申日禮斗餐之，隨后深入空山，靜證前修，不復(fù)再履塵世矣?！膘o修笑曰：“此事談何容易？非數(shù)百年苦功，不能臻此境界。汝尚有塵緣未了，須待六十年，方能坐隱?！币蛑干唬骸按思慈曛槟б病！笔|仙秋波回盼，不覺紅潮暈頰，即欲翩然卻入。蘭蕙二仙留之曰：“少坐亦何妨事。”靜修附耳語生曰：“君與彼緣雖至而情未至也，試以子掌來，我書一符于掌心，可戲拍其肩，彼即為情所絆矣?！鄙缙溲?，蕓仙嫣然一笑，殊不足怒容。蕙仙曰：“君將左挹浮邱袖，右拍洪崖肩乎？”
正言間，漱霞已設(shè)宴款生，兩賓四主，履舄交錯，杯中酒作紺碧色，味甘而冽。漱霞曰：“此蜀山中猴彩百果釀成，閱十二年始飲。每逢歲首，猴于山麓瀕水處，陳列數(shù)十甕，近山鄉(xiāng)人掉扁舟載果實米谷以往，視甕數(shù)若干，亦積作若干堆，然后攜甕以去，售販遠方，頗得重值。猴伺人去遠，群往搬運。歲恒如此，謂之‘猴市’，酒謂‘猴釀’，飲之延壽，世多寶之，非佳客不出也。以煉師高行，敬以為獻?！鄙潎@不絕口，罄無算爵。漱霞目生而笑曰：“今夕君恐不能歸矣。此酒質(zhì)釅而性遲，醉必作三日睡，不減于中山千日酒也?！鄙H弗信。頃之，肌膚悉作桃花色，玉山漸倒。靜修親掖之至蕓仙房，蕓仙曰：“師兄何惡作劇！”靜修曰：“前緣已定，不可違也。子善待之，吾行矣?！笔|仙篋中故藏有醒酒丸，取以納生口中，倉卒間誤取丹砂，入口須臾，酒氣盡消，面上光彩頓爾發(fā)越，生遽欠伸作倦態(tài)，曰：“美哉，睡乎！”忽睹蕓仙秉燭立于旁，肅然起立曰：“余醉，累卿不眠，何以為情？”蕓仙微笑不語。生自覺體中有異，骨節(jié)通靈，能兩手高舉躡空而行，能穿墻壁了無窒礙。蕓仙心疑，翻視藎篋，丹砂已失，而醒酒丸故在。因嘆曰：“此殆數(shù)也！”乃謂生曰：“子今服靈藥，可冀長生。余頻年擇婿，正欲得磨鏡者流而事之，子既身有仙骨，正可為余嘉耦，不意一粒丹砂，竟作君姻緣簿中之如意珠，事之難以預(yù)料也如此哉！”蕓仙既歸生，即偕靜修泛舟金閶，獅林、虎阜，排日清游。時拙政園半已荒廢，怡園規(guī)模雖日漸開拓，究不免山林而在城市，惟留園距城不遠，而為境頗廣，畫船燈舫，士女如云。蕓仙已改作時世妝，靜修尚服黃冠。岸旁觀者凡見蕓仙，無不驚其艷冶，幾疑閬苑神仙挾許飛瓊而下降紅塵也。靜修遍閱船家姝，以沈金蘭為翹楚，頗加賞識。生曰：“何不招來侑觴？”適左紅玉從歇浦來，能唱粵謳，裘如意能演戲劇，京腔、昆曲，無不擅長，咸羅致之。既夕，新月已上，微波不興，泊舟方基，群畢集，發(fā)聲初唱，音韻悠揚，少頃，急管繁弦，歌喉忽縱，響可遏云，脆堪裂帛，一時東舫西船，悄然傾聽，無一嘩者。蓋吳人聞粵妓歌謳自此始，故以為奇。生至西泠，則舅氏已改官豫省，入都引見。薄游四日，靜修別去，謂生曰：“可以離世網(wǎng)矣，恐障礙愈深，難脫屣于名利場也。”后蕓仙與生偕隱于天臺，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