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索金釧滑頭露馬腳 打茶圍缺嘴吹牛皮
作者：陸士諤話說梅心泉聽說魏企淵到了，霍地立起身來，把兩袖一捋，預(yù)備一頓精拳頭，結(jié)果他的殘生性命?？垂?，這樁事情倘使真能辦到，世界上少了一個壞人，社會中除去一個民賊，爽爽快快，干干凈凈，不要說看官們愿意，就是在下編書的也快活不已。無奈魏企淵這奸雄，惡貫尚未滿盈，賊運數(shù)不當(dāng)盡。梅心泉等他，他這晚偏偏不到，進來的光是錢瑟公一個子。梅心泉急問：“這奸賊不來么？”
瑟公茫然道：“你問的是誰？”
心泉道：“是漢奸，是賣國賊?！?br>瑟公道；“誰是漢奸，誰是賣國賊？漢奸賣國賊總也有個姓名的?！?br>心泉道：“還有誰來，就是魏企淵這賣國賊?！?br>瑟公驚道：“魏企淵是維新大志士，如何說他賣國賊起來？”
春泉、靜齋齊道：“原來瑟翁也沒有曉得?！?br>遂把方才的話說了一遍。瑟公還沒有回答，介山早接口道：“這種空空洞洞的事，就算他真的，也不過是事出有因，言無實據(jù)，只好當(dāng)一樁疑案。并且企淵先生是一介書生，逃亡海外，無權(quán)無勢，就真要賣掉中國，請教從何處下手，怎樣一個賣法。罵他做賣國賊的人，未免把他瞧得太重了。據(jù)兄弟看來，企淵先生，賣國賊的資格還沒有到巴呢。眾位兄弟的話說得錯了沒有？”
看官，你道周介山為甚死活要替魏企淵開脫。原來魏企淵一到上海，就有朋友陪他到周介山公館里玩耍。企淵本是個色鬼，見了這許多粉白黛綠，頃刻就渾起來，與介山的令妹小燕，更是機投意合，第一天碰面，就攀成了相好。企淵在小燕身上，著實花掉了幾個錢，于介山生計問題，不無小補。所以介山這樣的關(guān)切，一大半也無非為自己。就是瑟公與企淵的認識，也是介山介紹的。（原來如此）當(dāng)下梅心泉聽了介山的話，就氣忿忿答道：“我不管他能夠賣國不能夠賣國，只他有了這個心，便就是漢奸，便就是賣國賊，我便要結(jié)果他的狗命。等他賣國賣成功了，我就打死一百個魏企淵，已經(jīng)晚了，來不及了。”
春泉等都拍手稱妙。瑟公道：“企淵原來不是好人，怪道我今天專席請他，邀了兩回不來。我因他是個大名士，特特自己坐著馬車去邀。到了那里。一個底下人引我進會客所，叫我坐下。我見他并不出來迎接，這么的搭架子，心里已有三分不自在。候了許久，仍舊不見他出來。問問他的底下人，底下人說家爺正會著外國客人，請老爺寬坐一下子，等一等就來的。我又等了好一會，原舊不見動靜。再叫他底下人去問，那知問問問連底下人都不出來了。左等右等，等了個不耐煩，我心里焦躁起來。正想不別而行，他倒出來了。也并沒說甚有勞久候等常套抱歉話，只向我道：‘老哥賜飯，兄弟謝謝了?！?br>我問他：‘為甚不肯光顧？敢是瞧不起兄弟么？’
他說：‘笑話笑話本抵想奉擾的，現(xiàn)在來了個外國客人，稍微有點子賤事，還有好一會耽擱呢。’我回他：‘兄弟專誠奉請，尊兄既然有事，就略等一會子也不妨?！?br>他說：‘實不相瞞，今晚領(lǐng)事公館里，約兄弟吃飯，兄弟為點子賤事，不能不去一趟。老哥厚意，兄弟心領(lǐng)就是了。’我見他真?zhèn)€有事，也不相強，就一個兒回來了?，F(xiàn)在聽你們一說，才曉得所謂賤事賤事，就是賣國的事情。這個人真可惡，從此后我不愿認識他了。”
梅心泉道：“他又不是外交人員，要和外國領(lǐng)事來往做什么?！?br>錢瑟公道：“不必談他了，眾位候了許久，只怕都餓了?！泵沸娜溃骸拔业共火I?！?br>瑟公道：“敢是吃過點心么？”
心泉道：“受足了氣，如何再會餓?！?br>瑟公道：“誰給氣你受？”
心泉道：“堂堂中國出了這種寶貨，叫人怎么不要氣煞?！?br>錢瑟公道：“丟開丟開，這種寶貨不必再去提他，我們喝我們的酒罷。彼此都是熟人，隨意坐坐，不用定什么席了?！?br>于是大家坐定，周介山執(zhí)筆在手，替眾人開局票，各人各叫各的相好。局票發(fā)去，堂倌就上起菜來。瑟公怕梅心泉再發(fā)牢騷，鼓起興致擺莊。當(dāng)下與毛惠伯合擺了個莊，不限杯數(shù)，名叫無底洞。眾人都不服，梅心泉、費春泉、馬靜齋、周介山、王祥甫齊道他們兩個人共有多少酒量，竟敢這樣發(fā)狂，我們也聊合為一，合打他兩個子。我眾彼寡，理無不勝。瑟公道：“這倒慢說，兵在精而不在多，將在謀而不在勇。你們靠著人多有什么用?！?br>毛惠伯道：“人多遮得眼黑，只遮得眼黑罷了。”
靜齋道：“瑟翁的貴相好周碧桃是好酒量，自然有恃無恐了?！?br>春泉道：“他新做的印雪軒，酒量也可以。只消多叫幾個局，就抵過我們了?！闭f得瑟公跳起來道：“你們怕我叫局代酒，現(xiàn)在大家不許相好代酒，自劃自吃，誰代酒就罰誰。代一杯，罰十杯可好不好？”
春泉道：“在席的人通吃是可以的?！鄙溃骸澳强梢?，只不許相好娘姨大姐代是了。”梅心泉道：“好好好，這樣很公平。春翁，他們兩國連橫，我們就五國約縱。連橫約縱，看是橫人勝，還是縱人勝？”瑟公道：“任你們約縱罷，我們先要存起酒來了?！?br>喊堂倌拿了大杯來，斟了小杯，并在大杯里，兩個人先喝了二十小杯。照過杯，向眾人道：“那一位來開個利市？”
梅心泉攘臂而起，笑說：“我來打個頭陣，五杯一記，四記打完你，讓你再喝酒。”
于是五魁八馬，鬧了一陣。卻是心泉輸?shù)模娜豢戏?，喝完酒再要劃。毛惠伯道：“心翁拳棒雖好，拳術(shù)卻不甚精明，還是換一位過來罷?！毙娜豢戏謩潈扇质禽?shù)?。直到第三拳上，方才勝了。此時叫的堂唱已陸陸續(xù)續(xù)來了。梅心泉輸下來的酒，還沒有喝掉，涼在臺上。梁雙玉伸手來接，剛剛被瑟公瞧見，喊道：“心翁貴相好犯令，與受同科，想是都要喝罰酒了。心泉忙的劈手搶下，自己咕哆咕哆一陣喝干了。笑說總算不曾犯，總算不曾犯，你想深文周納，加一句與受同科。方才出令時光，是沒有表明呢。”毛惠伯埋怨瑟公道：“你為什么要響，等他喝完了，斟上酒去罰他，怕他不喝么?！?br>梁雙玉道：“錢四少，我們代杯巴灑，尋常的很，怎么也有講究起來。你倒說給我聽聽看。”
瑟公道：“今天有講究，明天就沒什么講究了。”
雙玉原是茫然，梅心泉把不準(zhǔn)代酒的緣故，講說了出來，眾倌人方才明白。此時臺面上拳聲響亮，酒氣蒸騰，約縱連橫，車輪鏖戰(zhàn)，此敗彼進，各不相下。比了平日興致，自高數(shù)倍。直鬧到十一點敲過，合席有些酪酊，方才罷休。許多出局，已走的七零八落，只錢瑟公的周碧桃，馬靜齋的艷情閣，費春泉的王翠芬，王祥甫的甄可卿，比眾巴結(jié)，不曾走動。席散將行，王祥甫拱手向錢瑟公及在席眾人道：“明朝奉屈一敘，并請諸位光陪。”
回頭指著叫的出局道：“就在兆貴里他院子里頭?！?br>眾人應(yīng)諾，問道：“貴相好可是叫甄可卿，我們都沒有見過?！?br>王樣甫道：“我也是新做起，原底朋友叫的，后來朋友薦給我，我也就此叫叫了。”
眾人都說很好，客人倌人一齊告辭，接踵出門。
錢瑟公送過客，也就回公館去了。回到公館卸下馬車，小馬夫劉小泉跟了進來。瑟公沒有理會，小泉輕喊“老爺，老爺?！?br>瑟公停住腳，回問“何事？”劉小泉又輕喊了一聲，卻回過頭去向背后望望，好似怕人趕上來似的。瑟公見劉小泉鬼頭鬼腦，大有鬼氣，不禁動起疑來，忙問：“小泉，你做什么？”
小泉道：“老爺，我今日在堂子里頭聽著一句話，于老爺身上很有關(guān)系?！?br>說著，走近身來。瑟公道：“有話盡管堂堂皇皇的講，鬼鬼祟祟做什么？”
小泉道：“這句話不好叫別人聽去的?！?br>說著把嘴向外一努，又把手指指外邊，好似防備大馬夫似的。瑟公見了，知道必有重大事。劉小泉走近身旁，咬著瑟公耳朵，密密切切，談了好一會。只見瑟公臉上漸漸變起色來。
看官，你道劉小泉談的是什么事故？原來錢瑟公一生行俠仗義，慣喜管理不干己事情，包打不平，揮金如土。感恩的人員是很多，懷怨的人卻也不少。那些下流社會，仗著聰明才智，在租界上干些不公不法事情的，見了瑟公無不銜恨切骨。
內(nèi)中恨得最利害的，要算堂子幫、馬夫幫、范高頭余黨這三類人最為利害。倘要把他們怨恨的緣由，一一抒寫出來，累牘連篇也不能盡?？垂賯冸m然不討厭，這部十尾龜中，橫占了這許多非龜界事情，拿文章老例衡起來，不就是喧賓奪主么。所以只好簡括其辭的略述幾句。錢瑟公在商界上名譽既盛，中西官員，愛慕他的公義，沒一個不與他交通。所以瑟公要辦個巴人，真是不費吹灰之力。他便仗著這點子聲勢有聞必送，無惡不除，弄的下流社會中幾個壞人，再也不能容足，怎么不要銜恨切骨。（為下集遇刺張本。）
這日，劉小泉見飯后沒事，依舊宕到恩慶里阿翠家去。阿翠一見就道：“你怎么又來了？”小泉道：“敢是你不要我來么？”
阿翠道：“不是呀，方才叫你多睡會子，定管不肯，巴巴的爬起來。現(xiàn)在卻又來了，跑來跑去，你腳筋倒著實好?！?br>小泉道：“我恐防老爺要門出，那知回去已經(jīng)出門了，并不曾坐馬車，吩咐著阿長，叫六點鐘放馬車珊家園周公館去接。閑著沒事，自然又來張張你了?！?br>阿翠道：“真是不巧，你前腳才走，后腳就有朋友來張你?，F(xiàn)在朋友去了，你倒又來了。活像孩子們捉迷藏呢。”
劉小泉道：“誰來張我？”
阿翠道：“是錢耕心，你去后就來的?！?br>小泉道：“這小子來做什么，不要轉(zhuǎn)你念頭么。”阿翠道：“錢耕心是括皮朋友，專喜歡倒貼的。像我這種蹩腳人，拿什么錢來貼漢，他如何會要?！?br>小泉道：“他來有甚事情，是不是找我？”
阿翠道：“耕心今朝坍了個大臺，你曉得么？”
小泉道：“他如何會坍臺，吃著外國飯，靠著洋行牌子，軋兩個朋友都是長（衤艸兩）黨，穿兩件衣裳，出統(tǒng)換統(tǒng)，光鮮得公子哥兒似的。吊吊膀子，騙騙銅錢，快活得像活仙人一樣，他如何會坍臺？”
阿翠道：“他這臺就從吊膀子騙銅錢上坍的。他昨天手臂上套著那只金釧臂，你道他那里來的？”小泉道：“那我如何會知道?！卑⒋涞溃骸熬褪窍橛浕鹜葪跏竹R靜齋女孩子的東西。他在周公館里搭腔搭上手的，胡言亂說，猛吹其牛皮，自己真姓名瞞掉了，捏一個假姓名出來，說是姓王，行里王買辦就是嫡親哥哥。家里有著好幾十萬家私，都由哥哥掌管著，一俟自己結(jié)了婚，就要分家的。說得馬小姐十分相信，一心一意要嫁給他做老婆。不知被他騙著了多少銅錢，多少首飾。今天也是合當(dāng)有事，馬靜齋不知怎樣，忽地查起這只釧臂來，馬小姐發(fā)了急，親到正記洋行去看心耕。可憐馬小姐還沒有曉得他真姓名，跨進帳房，指名要見王心耕。帳房里回說：‘本行里并沒有人叫王心耕?！?br>馬小姐道：‘怎么沒有，王心耕是你們行里的翻譯?！瘞し坷锏溃骸拘蟹g只有姓謝的，沒有姓王的。謝先生是五十多歲的老翻譯了，在本行已經(jīng)做了二十多年生意?！?br>馬小姐道：‘你們行里究竟有沒有姓王的人？”
帳房道：‘姓王的人多的很，我也是姓王，買辦也姓王，跑樓也姓王，煞拉夫也姓王。叫心耕的人卻沒有?！?br>馬小姐聽說買辦姓王，歡喜道：‘買辦可有個兄弟在這里做生意？’帳房道：‘就是跑街小王先生，現(xiàn)在出去了?！?br>馬小姐道：‘正是他，我正是找他，他可什么時候回行？’帳房道：‘小王吃飯總要回行的，就要快來了，你等等罷?！?br>馬小姐坐在帳房高臺外那條長板凳上，進進出出的人，都不住眼向馬小姐瞧看。幸得馬小姐是沖場沖慣了的，不然不要羞死了么。馬小姐死坐在板凳上，心里轆轤似的轉(zhuǎn)念頭，暗想叫得小王，必是心耕無疑，只是帳房里人怎么不曉得他的表字。正想著，一個學(xué)生意，嘩說‘小王先生來了，小王先生來了。’
馬小姐忙著起身瞧時，只見外面走進一個四十多歲的大胖子，又長又大，又黑又肥，麻臉闊腮，粗腰厚背，好像門神似的。一擺一擺擺進來，不覺一怔。只見學(xué)生意趕著那人叫‘小王先生，小王先生，有人找你哪，就是這位姑娘?！?br>說著，把手向馬小姐一指。那小王先生就擺過來，嘻開著血盆大口，問‘找我做什么？’
一股蔥蒜臭直沖過來，沖得馬小姐幾乎要吐出來。小王先生偏還嘻皮韃臉的問長問短，問得馬小姐差不多要哭出來。此時，齊巧有個西崽到帳房里來拿什么，問起情形笑道：‘你上了人家的當(dāng)了。’
回向小王先生道：‘那總是錢阿耕鬧的亂子。’
小王先生道：‘阿耕也真會串，串出這種巴戲來?！?br>西崽向馬小姐道：‘我們這里只有個錢耕心，專門拐騙女人銅錢，你碰著的可是個白晳晳二十歲不到年紀(jì)的小伙子？人品是文文雅雅的?！R小姐點頭稱是。西崽道：‘你被他騙了去多少東西？這個小滑頭，考究拆人家洋爛污。你道他哥哥真做買辦的么？他與我們一般做西崽的，買辦是他的哥哥？他前世的哥哥才做買辦呢。你從此可不要再去上他當(dāng)了，東西到了他手里，禮拜九才有得還你，也可不必再問他取討。討討討，再加點子找頭是真的呢?！R小姐氣得個發(fā)昏，回到家里頭，一字不瞞的告訴了靜齋。靜齋恨極，立刻進稟新衙門，告了耕心一狀。耕心急了，所以特來尋你，曉得錢瑟公老爺和馬靜齋是好朋友，想托你轉(zhuǎn)求求四老爺，叫四老爺勸勸姓馬的。你又偏偏不在，他這會子只怕到公館里去尋你了。忽聽蓬蓬蓬打門聲響，阿翠道：“錢耕心又來了。”
客堂里娘姨答應(yīng)“來了，是那個？”門外因說“是我?！?br>聲音不像錢耕心。小泉知系別客，自然照例回避。從床背后推進后房門，避向亭子間去了。外面客人已經(jīng)進房，聽腳步聲是兩個人。阿翠含笑前迎，口稱“胡少爺多時不來了，今天甚么風(fēng)吹過來？”
那人道：“劉小泉常在這里走動，碰見了恐怕不方便，我們都是朋友呢?！?br>那聲音不是別人，正是錢瑟公大馬夫，叫胡阿福的。接著阿翠道：“劉少翁也不很來?！?br>又聽一人道：“你也叫婆婆媽媽，這又礙什么。堂子里是大家走得的，又不是他的家眷。老弟，這兩個不是在你面上吹甚牛皮，朋友的相好，除是不給我見面，一見面，哼哼可就要剪他的邊了。見一個剪一個，見兩個剪兩個，從沒有逃過一個過?！?br>阿福道：“朋友相好，被你剪了邊去，不要同你吃醋么?！?br>那人道：“吃醋那個敢，哼哼它弟不是在你面前吹句牛皮，這些朋友都見我怕的呢。你不信到外面打聽打聽，提起我缺嘴阿六的名頭，看人家怎么向你說。不瞞你說，我缺嘴阿六剪邊手段，在上海也頗頗有些小名聲。任你是誰，見了我都要回避?！?br>胡阿福道：“老阿哥，就這么著罷。不要盡吹牛皮了。”
那人道：“這兩個為甚要吹牛皮，就吹牛皮總要外頭人面前吹，這幾個都是自己人，吹什么，就吹了也沒味道?！?br>胡阿福道：“老阿哥勸你少說幾句罷，做兄弟的那一樁事情不曉得，說出來未免就要坍你的臺。你說眾朋友都不敢和你吃醋，上年三月里，阿三那里，那個合莊老大兩個相打，打傷了送到仁濟醫(yī)院里去，又是那個？”
那人聽了，只呵呵的笑，并沒有一句話回答。遂聽見他們坐下吃水煙聲音。阿翠叫他們煙榻上躺躺，接著便是燒煙聲，吸煙聲，呷茶聲，咳嗽聲，雜然并作。一會又聽那人道：“阿福弟，你錢公館里生意回掉了沒有？”阿福道：“好好的做著，為甚要回掉，現(xiàn)在尋一頭生意也很繁難，并且錢老爺又最和氣不過，手頭又是松，一節(jié)上外快也很不少。錢公館這頭生意，我倒很是稱心。就是朋友淘里羨慕我的，也很不少?！?br>那人道：“出息雖好，我終勸你回掉的好，情愿揀出息少點子的生意做，安逸些。你少嫌幾個錢，要少擔(dān)了多少風(fēng)火?！?br>阿福道：“我在錢公館也很安逸，也沒有擔(dān)什么風(fēng)火。那人道：“老弟，不信由你，現(xiàn)在你們的老爺，外面的人把他恨得要不的。范高頭手下一般弟兄，正在商議要做掉他呢。”
阿福道：“真的么？”
那人道：“怎么不真，我聽得好多個人說了。一竟要告訴你，一竟找不著你。老弟，你通只賺他幾塊錢一個月，白賠掉一條性命，很是不合算起來。他們這班人，不是洋槍就是刀，洋槍與刀，都是沒有眼珠兒的，你想可怕不可怕。再者，你在他手下吃緊時光，還是逃走的好，還是保護他的好？豈不是個進退兩難?！?br>阿福道：“你曉得他們幾時才動手？”那人道：“沒有仔細，我看有了這個風(fēng)聲，總也不遠了?！?br>兩個人講的起勁，不提防被劉小泉躲在隔壁聽了個明白?；毓^就密稟了瑟公。
瑟公茫然道：“你問的是誰？”
心泉道：“是漢奸，是賣國賊?！?br>瑟公道；“誰是漢奸，誰是賣國賊？漢奸賣國賊總也有個姓名的?！?br>心泉道：“還有誰來，就是魏企淵這賣國賊?！?br>瑟公驚道：“魏企淵是維新大志士，如何說他賣國賊起來？”
春泉、靜齋齊道：“原來瑟翁也沒有曉得?！?br>遂把方才的話說了一遍。瑟公還沒有回答，介山早接口道：“這種空空洞洞的事，就算他真的，也不過是事出有因，言無實據(jù)，只好當(dāng)一樁疑案。并且企淵先生是一介書生，逃亡海外，無權(quán)無勢，就真要賣掉中國，請教從何處下手，怎樣一個賣法。罵他做賣國賊的人，未免把他瞧得太重了。據(jù)兄弟看來，企淵先生，賣國賊的資格還沒有到巴呢。眾位兄弟的話說得錯了沒有？”
看官，你道周介山為甚死活要替魏企淵開脫。原來魏企淵一到上海，就有朋友陪他到周介山公館里玩耍。企淵本是個色鬼，見了這許多粉白黛綠，頃刻就渾起來，與介山的令妹小燕，更是機投意合，第一天碰面，就攀成了相好。企淵在小燕身上，著實花掉了幾個錢，于介山生計問題，不無小補。所以介山這樣的關(guān)切，一大半也無非為自己。就是瑟公與企淵的認識，也是介山介紹的。（原來如此）當(dāng)下梅心泉聽了介山的話，就氣忿忿答道：“我不管他能夠賣國不能夠賣國，只他有了這個心，便就是漢奸，便就是賣國賊，我便要結(jié)果他的狗命。等他賣國賣成功了，我就打死一百個魏企淵，已經(jīng)晚了，來不及了。”
春泉等都拍手稱妙。瑟公道：“企淵原來不是好人，怪道我今天專席請他，邀了兩回不來。我因他是個大名士，特特自己坐著馬車去邀。到了那里。一個底下人引我進會客所，叫我坐下。我見他并不出來迎接，這么的搭架子，心里已有三分不自在。候了許久，仍舊不見他出來。問問他的底下人，底下人說家爺正會著外國客人，請老爺寬坐一下子，等一等就來的。我又等了好一會，原舊不見動靜。再叫他底下人去問，那知問問問連底下人都不出來了。左等右等，等了個不耐煩，我心里焦躁起來。正想不別而行，他倒出來了。也并沒說甚有勞久候等常套抱歉話，只向我道：‘老哥賜飯，兄弟謝謝了?！?br>我問他：‘為甚不肯光顧？敢是瞧不起兄弟么？’
他說：‘笑話笑話本抵想奉擾的，現(xiàn)在來了個外國客人，稍微有點子賤事，還有好一會耽擱呢。’我回他：‘兄弟專誠奉請，尊兄既然有事，就略等一會子也不妨?！?br>他說：‘實不相瞞，今晚領(lǐng)事公館里，約兄弟吃飯，兄弟為點子賤事，不能不去一趟。老哥厚意，兄弟心領(lǐng)就是了。’我見他真?zhèn)€有事，也不相強，就一個兒回來了?，F(xiàn)在聽你們一說，才曉得所謂賤事賤事，就是賣國的事情。這個人真可惡，從此后我不愿認識他了。”
梅心泉道：“他又不是外交人員，要和外國領(lǐng)事來往做什么?！?br>錢瑟公道：“不必談他了，眾位候了許久，只怕都餓了?！泵沸娜溃骸拔业共火I?！?br>瑟公道：“敢是吃過點心么？”
心泉道：“受足了氣，如何再會餓?！?br>瑟公道：“誰給氣你受？”
心泉道：“堂堂中國出了這種寶貨，叫人怎么不要氣煞?！?br>錢瑟公道：“丟開丟開，這種寶貨不必再去提他，我們喝我們的酒罷。彼此都是熟人，隨意坐坐，不用定什么席了?！?br>于是大家坐定，周介山執(zhí)筆在手，替眾人開局票，各人各叫各的相好。局票發(fā)去，堂倌就上起菜來。瑟公怕梅心泉再發(fā)牢騷，鼓起興致擺莊。當(dāng)下與毛惠伯合擺了個莊，不限杯數(shù)，名叫無底洞。眾人都不服，梅心泉、費春泉、馬靜齋、周介山、王祥甫齊道他們兩個人共有多少酒量，竟敢這樣發(fā)狂，我們也聊合為一，合打他兩個子。我眾彼寡，理無不勝。瑟公道：“這倒慢說，兵在精而不在多，將在謀而不在勇。你們靠著人多有什么用?！?br>毛惠伯道：“人多遮得眼黑，只遮得眼黑罷了。”
靜齋道：“瑟翁的貴相好周碧桃是好酒量，自然有恃無恐了?！?br>春泉道：“他新做的印雪軒，酒量也可以。只消多叫幾個局，就抵過我們了?！闭f得瑟公跳起來道：“你們怕我叫局代酒，現(xiàn)在大家不許相好代酒，自劃自吃，誰代酒就罰誰。代一杯，罰十杯可好不好？”
春泉道：“在席的人通吃是可以的?！鄙溃骸澳强梢?，只不許相好娘姨大姐代是了。”梅心泉道：“好好好，這樣很公平。春翁，他們兩國連橫，我們就五國約縱。連橫約縱，看是橫人勝，還是縱人勝？”瑟公道：“任你們約縱罷，我們先要存起酒來了?！?br>喊堂倌拿了大杯來，斟了小杯，并在大杯里，兩個人先喝了二十小杯。照過杯，向眾人道：“那一位來開個利市？”
梅心泉攘臂而起，笑說：“我來打個頭陣，五杯一記，四記打完你，讓你再喝酒。”
于是五魁八馬，鬧了一陣。卻是心泉輸?shù)模娜豢戏?，喝完酒再要劃。毛惠伯道：“心翁拳棒雖好，拳術(shù)卻不甚精明，還是換一位過來罷?！毙娜豢戏謩潈扇质禽?shù)?。直到第三拳上，方才勝了。此時叫的堂唱已陸陸續(xù)續(xù)來了。梅心泉輸下來的酒，還沒有喝掉，涼在臺上。梁雙玉伸手來接，剛剛被瑟公瞧見，喊道：“心翁貴相好犯令，與受同科，想是都要喝罰酒了。心泉忙的劈手搶下，自己咕哆咕哆一陣喝干了。笑說總算不曾犯，總算不曾犯，你想深文周納，加一句與受同科。方才出令時光，是沒有表明呢。”毛惠伯埋怨瑟公道：“你為什么要響，等他喝完了，斟上酒去罰他，怕他不喝么?！?br>梁雙玉道：“錢四少，我們代杯巴灑，尋常的很，怎么也有講究起來。你倒說給我聽聽看。”
瑟公道：“今天有講究，明天就沒什么講究了。”
雙玉原是茫然，梅心泉把不準(zhǔn)代酒的緣故，講說了出來，眾倌人方才明白。此時臺面上拳聲響亮，酒氣蒸騰，約縱連橫，車輪鏖戰(zhàn)，此敗彼進，各不相下。比了平日興致，自高數(shù)倍。直鬧到十一點敲過，合席有些酪酊，方才罷休。許多出局，已走的七零八落，只錢瑟公的周碧桃，馬靜齋的艷情閣，費春泉的王翠芬，王祥甫的甄可卿，比眾巴結(jié)，不曾走動。席散將行，王祥甫拱手向錢瑟公及在席眾人道：“明朝奉屈一敘，并請諸位光陪。”
回頭指著叫的出局道：“就在兆貴里他院子里頭?！?br>眾人應(yīng)諾，問道：“貴相好可是叫甄可卿，我們都沒有見過?！?br>王樣甫道：“我也是新做起，原底朋友叫的，后來朋友薦給我，我也就此叫叫了。”
眾人都說很好，客人倌人一齊告辭，接踵出門。
錢瑟公送過客，也就回公館去了。回到公館卸下馬車，小馬夫劉小泉跟了進來。瑟公沒有理會，小泉輕喊“老爺，老爺?！?br>瑟公停住腳，回問“何事？”劉小泉又輕喊了一聲，卻回過頭去向背后望望，好似怕人趕上來似的。瑟公見劉小泉鬼頭鬼腦，大有鬼氣，不禁動起疑來，忙問：“小泉，你做什么？”
小泉道：“老爺，我今日在堂子里頭聽著一句話，于老爺身上很有關(guān)系?！?br>說著，走近身來。瑟公道：“有話盡管堂堂皇皇的講，鬼鬼祟祟做什么？”
小泉道：“這句話不好叫別人聽去的?！?br>說著把嘴向外一努，又把手指指外邊，好似防備大馬夫似的。瑟公見了，知道必有重大事。劉小泉走近身旁，咬著瑟公耳朵，密密切切，談了好一會。只見瑟公臉上漸漸變起色來。
看官，你道劉小泉談的是什么事故？原來錢瑟公一生行俠仗義，慣喜管理不干己事情，包打不平，揮金如土。感恩的人員是很多，懷怨的人卻也不少。那些下流社會，仗著聰明才智，在租界上干些不公不法事情的，見了瑟公無不銜恨切骨。
內(nèi)中恨得最利害的，要算堂子幫、馬夫幫、范高頭余黨這三類人最為利害。倘要把他們怨恨的緣由，一一抒寫出來，累牘連篇也不能盡?？垂賯冸m然不討厭，這部十尾龜中，橫占了這許多非龜界事情，拿文章老例衡起來，不就是喧賓奪主么。所以只好簡括其辭的略述幾句。錢瑟公在商界上名譽既盛，中西官員，愛慕他的公義，沒一個不與他交通。所以瑟公要辦個巴人，真是不費吹灰之力。他便仗著這點子聲勢有聞必送，無惡不除，弄的下流社會中幾個壞人，再也不能容足，怎么不要銜恨切骨。（為下集遇刺張本。）
這日，劉小泉見飯后沒事，依舊宕到恩慶里阿翠家去。阿翠一見就道：“你怎么又來了？”小泉道：“敢是你不要我來么？”
阿翠道：“不是呀，方才叫你多睡會子，定管不肯，巴巴的爬起來。現(xiàn)在卻又來了，跑來跑去，你腳筋倒著實好?！?br>小泉道：“我恐防老爺要門出，那知回去已經(jīng)出門了，并不曾坐馬車，吩咐著阿長，叫六點鐘放馬車珊家園周公館去接。閑著沒事，自然又來張張你了?！?br>阿翠道：“真是不巧，你前腳才走，后腳就有朋友來張你?，F(xiàn)在朋友去了，你倒又來了。活像孩子們捉迷藏呢。”
劉小泉道：“誰來張我？”
阿翠道：“是錢耕心，你去后就來的?！?br>小泉道：“這小子來做什么，不要轉(zhuǎn)你念頭么。”阿翠道：“錢耕心是括皮朋友，專喜歡倒貼的。像我這種蹩腳人，拿什么錢來貼漢，他如何會要?！?br>小泉道：“他來有甚事情，是不是找我？”
阿翠道：“耕心今朝坍了個大臺，你曉得么？”
小泉道：“他如何會坍臺，吃著外國飯，靠著洋行牌子，軋兩個朋友都是長（衤艸兩）黨，穿兩件衣裳，出統(tǒng)換統(tǒng)，光鮮得公子哥兒似的。吊吊膀子，騙騙銅錢，快活得像活仙人一樣，他如何會坍臺？”
阿翠道：“他這臺就從吊膀子騙銅錢上坍的。他昨天手臂上套著那只金釧臂，你道他那里來的？”小泉道：“那我如何會知道?！卑⒋涞溃骸熬褪窍橛浕鹜葪跏竹R靜齋女孩子的東西。他在周公館里搭腔搭上手的，胡言亂說，猛吹其牛皮，自己真姓名瞞掉了，捏一個假姓名出來，說是姓王，行里王買辦就是嫡親哥哥。家里有著好幾十萬家私，都由哥哥掌管著，一俟自己結(jié)了婚，就要分家的。說得馬小姐十分相信，一心一意要嫁給他做老婆。不知被他騙著了多少銅錢，多少首飾。今天也是合當(dāng)有事，馬靜齋不知怎樣，忽地查起這只釧臂來，馬小姐發(fā)了急，親到正記洋行去看心耕。可憐馬小姐還沒有曉得他真姓名，跨進帳房，指名要見王心耕。帳房里回說：‘本行里并沒有人叫王心耕?！?br>馬小姐道：‘怎么沒有，王心耕是你們行里的翻譯?！瘞し坷锏溃骸拘蟹g只有姓謝的，沒有姓王的。謝先生是五十多歲的老翻譯了，在本行已經(jīng)做了二十多年生意?！?br>馬小姐道：‘你們行里究竟有沒有姓王的人？”
帳房道：‘姓王的人多的很，我也是姓王，買辦也姓王，跑樓也姓王，煞拉夫也姓王。叫心耕的人卻沒有?！?br>馬小姐聽說買辦姓王，歡喜道：‘買辦可有個兄弟在這里做生意？’帳房道：‘就是跑街小王先生，現(xiàn)在出去了?！?br>馬小姐道：‘正是他，我正是找他，他可什么時候回行？’帳房道：‘小王吃飯總要回行的，就要快來了，你等等罷?！?br>馬小姐坐在帳房高臺外那條長板凳上，進進出出的人，都不住眼向馬小姐瞧看。幸得馬小姐是沖場沖慣了的，不然不要羞死了么。馬小姐死坐在板凳上，心里轆轤似的轉(zhuǎn)念頭，暗想叫得小王，必是心耕無疑，只是帳房里人怎么不曉得他的表字。正想著，一個學(xué)生意，嘩說‘小王先生來了，小王先生來了。’
馬小姐忙著起身瞧時，只見外面走進一個四十多歲的大胖子，又長又大，又黑又肥，麻臉闊腮，粗腰厚背，好像門神似的。一擺一擺擺進來，不覺一怔。只見學(xué)生意趕著那人叫‘小王先生，小王先生，有人找你哪，就是這位姑娘?！?br>說著，把手向馬小姐一指。那小王先生就擺過來，嘻開著血盆大口，問‘找我做什么？’
一股蔥蒜臭直沖過來，沖得馬小姐幾乎要吐出來。小王先生偏還嘻皮韃臉的問長問短，問得馬小姐差不多要哭出來。此時，齊巧有個西崽到帳房里來拿什么，問起情形笑道：‘你上了人家的當(dāng)了。’
回向小王先生道：‘那總是錢阿耕鬧的亂子。’
小王先生道：‘阿耕也真會串，串出這種巴戲來?！?br>西崽向馬小姐道：‘我們這里只有個錢耕心，專門拐騙女人銅錢，你碰著的可是個白晳晳二十歲不到年紀(jì)的小伙子？人品是文文雅雅的?！R小姐點頭稱是。西崽道：‘你被他騙了去多少東西？這個小滑頭，考究拆人家洋爛污。你道他哥哥真做買辦的么？他與我們一般做西崽的，買辦是他的哥哥？他前世的哥哥才做買辦呢。你從此可不要再去上他當(dāng)了，東西到了他手里，禮拜九才有得還你，也可不必再問他取討。討討討，再加點子找頭是真的呢?！R小姐氣得個發(fā)昏，回到家里頭，一字不瞞的告訴了靜齋。靜齋恨極，立刻進稟新衙門，告了耕心一狀。耕心急了，所以特來尋你，曉得錢瑟公老爺和馬靜齋是好朋友，想托你轉(zhuǎn)求求四老爺，叫四老爺勸勸姓馬的。你又偏偏不在，他這會子只怕到公館里去尋你了。忽聽蓬蓬蓬打門聲響，阿翠道：“錢耕心又來了。”
客堂里娘姨答應(yīng)“來了，是那個？”門外因說“是我?！?br>聲音不像錢耕心。小泉知系別客，自然照例回避。從床背后推進后房門，避向亭子間去了。外面客人已經(jīng)進房，聽腳步聲是兩個人。阿翠含笑前迎，口稱“胡少爺多時不來了，今天甚么風(fēng)吹過來？”
那人道：“劉小泉常在這里走動，碰見了恐怕不方便，我們都是朋友呢?！?br>那聲音不是別人，正是錢瑟公大馬夫，叫胡阿福的。接著阿翠道：“劉少翁也不很來?！?br>又聽一人道：“你也叫婆婆媽媽，這又礙什么。堂子里是大家走得的，又不是他的家眷。老弟，這兩個不是在你面上吹甚牛皮，朋友的相好，除是不給我見面，一見面，哼哼可就要剪他的邊了。見一個剪一個，見兩個剪兩個，從沒有逃過一個過?！?br>阿福道：“朋友相好，被你剪了邊去，不要同你吃醋么?！?br>那人道：“吃醋那個敢，哼哼它弟不是在你面前吹句牛皮，這些朋友都見我怕的呢。你不信到外面打聽打聽，提起我缺嘴阿六的名頭，看人家怎么向你說。不瞞你說，我缺嘴阿六剪邊手段，在上海也頗頗有些小名聲。任你是誰，見了我都要回避?！?br>胡阿福道：“老阿哥，就這么著罷。不要盡吹牛皮了。”
那人道：“這兩個為甚要吹牛皮，就吹牛皮總要外頭人面前吹，這幾個都是自己人，吹什么，就吹了也沒味道?！?br>胡阿福道：“老阿哥勸你少說幾句罷，做兄弟的那一樁事情不曉得，說出來未免就要坍你的臺。你說眾朋友都不敢和你吃醋，上年三月里，阿三那里，那個合莊老大兩個相打，打傷了送到仁濟醫(yī)院里去，又是那個？”
那人聽了，只呵呵的笑，并沒有一句話回答。遂聽見他們坐下吃水煙聲音。阿翠叫他們煙榻上躺躺，接著便是燒煙聲，吸煙聲，呷茶聲，咳嗽聲，雜然并作。一會又聽那人道：“阿福弟，你錢公館里生意回掉了沒有？”阿福道：“好好的做著，為甚要回掉，現(xiàn)在尋一頭生意也很繁難，并且錢老爺又最和氣不過，手頭又是松，一節(jié)上外快也很不少。錢公館這頭生意，我倒很是稱心。就是朋友淘里羨慕我的，也很不少?！?br>那人道：“出息雖好，我終勸你回掉的好，情愿揀出息少點子的生意做，安逸些。你少嫌幾個錢，要少擔(dān)了多少風(fēng)火?！?br>阿福道：“我在錢公館也很安逸，也沒有擔(dān)什么風(fēng)火。那人道：“老弟，不信由你，現(xiàn)在你們的老爺，外面的人把他恨得要不的。范高頭手下一般弟兄，正在商議要做掉他呢。”
阿福道：“真的么？”
那人道：“怎么不真，我聽得好多個人說了。一竟要告訴你，一竟找不著你。老弟，你通只賺他幾塊錢一個月，白賠掉一條性命，很是不合算起來。他們這班人，不是洋槍就是刀，洋槍與刀，都是沒有眼珠兒的，你想可怕不可怕。再者，你在他手下吃緊時光，還是逃走的好，還是保護他的好？豈不是個進退兩難?！?br>阿福道：“你曉得他們幾時才動手？”那人道：“沒有仔細，我看有了這個風(fēng)聲，總也不遠了?！?br>兩個人講的起勁，不提防被劉小泉躲在隔壁聽了個明白?；毓^就密稟了瑟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