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奔角稽顙心驚獅吼 握拳透爪氣懾奸雄
作者：陸士諤話說姨太太聽春泉講畢，笑道：“這張咸貴真也會玩?！?br>一語未畢，見房門口一個小子一探頭，春泉喝問是誰，走進(jìn)門見是阿根，手里拎著件東西。姨太太問：“這是什么？”阿根道：“剛剛一個人送來的，放下就走，不知是什么?！?br>春泉道：“不要送錯了么？”
阿根道：“上面有字寫著，地址姓名倒都不錯。”春泉接過一瞧，見是方方一包紅箋上寫的是：飭仰送新馬路梅福里費公館呈費春泉老爺升。下面署名是梅心泉三字。詫道：“心泉送什么東西與我，為甚方才并沒有提起，奇怪的很?！?br>姨太太道：“且拆開來看是什么東西？”
春泉親自動手，先把縛著的麻線解去，再拆那張皮紙，見封口上還燙著火漆印，封固的很是嚴(yán)密。拆去‘層又一層，拆去一層義—‘層。共拆去十七八層，還沒有見底。自語道：“真古怪，甚么東西封閉的您地嚴(yán)密。”
姨太太道：“想來總是極重要極貴重的物件，不然怎會這么時光送來。”春泉道：“我也這么想，只是送來的人為甚回片都沒有索一張，一放下就走了？”姨太太道：“想是要緊回去和姘頭睡覺呢?！?br>說著又折去了三層紙，堪堪見底，原來是一雙香煙匣子。春泉道：“梅心泉真也作怪，無端的送起我香煙來，卻又這樣的鄭重?！?br>姨太太道：“怕不對么，梅心泉是國貨會發(fā)起人，如何會拿香煙送人？”春泉也不回答，揭開蓋兒瞧時，烘烘烘一群的黃蜂，猛撲出來。春泉沒有防備，大吃一驚。忙把匣子丟向地下，那許多黃蜂滿間的亂舞亂撲。姨太太忙叫娘姨把帳子放下，仔細(xì)飛到床上去。春泉道：“那一個混帳羔子，這樣的惡玩?！?br>一面叫阿根開窗，把黃蜂趕出去。阿根開了窗，那里曉得黃蜂見外面天黑，再也不肯飛出去。春泉連罵可惡不止。姨太太道：“還算好，總算沒有被他螫著，這東西是要螫人的呢?！?br>春泉道：“不肯飛出去，你我今晚如何好睡?！币烫溃骸熬蛯^那間里去睡了罷。”
春泉道：“我小時一竟尋別人家開心的，那里曉得現(xiàn)在也會反被別人尋了去?！币烫溃骸澳阋策@么弄過別人么？”
春泉道：“我的開心，尋得還要有趣呢。我十五歲時光，第一回到金華去。金華地方有一種大包子，是百果的里子，異?？煽凇Ｎ沂蔷媚搅说?，誰料鋪子里偏偏不肯賣給我。說這是喜事里頭用的，要多少須要預(yù)定，零買是沒有的。我奈何他不得，只得慢慢的轉(zhuǎn)他念頭。后被我想出了個法子，向鋪子里定做一個極大極大的大包子，那圍圓齊候著鍋子上的頭號蒸籠，蒸籠幾多大小，包子也幾多大小。一個蒸籠堪堪做一個，講定兩吊錢，里子須用豬油百果的。他要我先付一吊定錢，我就給了他。沒做好時光，一趟趟去催，等到做好蒸熟，我就拆他媽爛污，不去拿了。引得一府城的人，都趕得去看大包子，鋪子的檻子都幾乎踏壞?！?br>姨太太笑道：“只有你這呆子尋出開心來，也是這么呆興興，還要說嘴呢?！?br>春泉道：“后天張園打擂臺，你可高興去瞧？”姨太太道：“打擂臺倒難得碰著的，只聽得說書先生說什么打擂臺打擂臺，見是一竟沒有見過?！贝喝溃骸斑@回的擂臺，是和書上說的不同的，是中國人和外國人比武?，F(xiàn)在上海到了一個外國狠客，聽說狠得要不的，特地來領(lǐng)教領(lǐng)教中國的拳法?！?br>姨太太道：“梅心泉是好拳棒，他總也要上臺比賽的?！?br>春泉道：“上臺比賽，恐怕不見得。方才席間，瑟公曾經(jīng)問過他，他回說倘然中國人敗在外國人手下，沒有人再能勝過他，我就不得不上臺去，與中國人爭一個面子。倘已有別人勝過他了，我又何必出手?！?br>姨太太道：“他們兩口子都是古里古怪，說不出的一種特別脾氣。他那位太太，也是這樣的。今天我聽他講一番話，真真人都笑得死。他說世界決決不會平靜，倘要平靜，須請閻王老子把世界上有錢的人，一概收去去了個盡盡絕絕，那才能夠平靜。有人問他為甚與有錢的人作對？他說并不與有錢人作對，有錢人實是世界上第一等壞人，一切不公不法事情，都是有錢人釀出來的。你想了，有錢人的錢，都是那里來的？無非都是克剝窮人，眾人頭上括下來的。眾人被他括窮，他一個兒卻享福了。這種議論，你想可笑不可笑。”
春泉道：“哎喲，一竟講話，連時光都忘記了，我們睡罷?！边@夜因為房間里被黃蜂占住，就在對廂那間里歇宿了。
一宵易過，次日起身，已有十二點鐘。阿報送上張知單來，卻是錢瑟公請客，席設(shè)雅敘園五號。春泉隨在自己名字下簽了個知字。阿根接去，自付來人去迄。到了下午七點鐘，坐馬車到雅敘園。堂倌引進(jìn)，見馬靜齋、周介山、毛惠伯、梅心泉等一干熟人都在。春泉見過，問主人那里去了？怎么請客倒反客候主人起來?！?br>介山道：“瑟公因請的客邀了兩遍不到，自己坐馬車去接了?！?br>春泉道：“這個客是誰？卻恁地托大?！?br>介山把大拇指豎了一豎道：“這個客是個大大有名的大名士，說出來真是沒一個人不知，沒一個人不曉，就是魏企淵魏大名士?！?br>春泉驚道：“魏企淵是個黨人呀，朝廷懸著重賞拿他，一竟沒有拿到。瑟公怎么會與這種人認(rèn)識?！苯樯降溃骸艾F(xiàn)在黨案是冷掉了，官府也不高興再去查究，所以企淵逃回來，想組織一爿報館，部署定當(dāng)后，依舊要出洋去的。他基業(yè)是創(chuàng)在外洋呢。”
毛惠伯道：“這種人本領(lǐng)真利害，逃出去時光，一個光身子，不到十年工夫，已創(chuàng)了十多萬家計了，你我如何及得他來?！?br>梅心泉道：“什么本領(lǐng)，不過是個大騙子罷了。他師徒兩個，實是人里頭的妖怪?！?br>毛惠伯道：“妖怪也有妖怪的本領(lǐng)，欺唬騙詐，種種迷人的方法，缺一樣可就不成功。”梅心泉道：“論到迷人本領(lǐng)老妖還不及小妖利害。企淵的先生盛繼孔，出名叫做盛呆子，從小就以孔圣人自命。一舉一動，故意做出古方徑誕的樣子。人家叫他呆子，他田歡喜，一意想行出個新教來，自己好做成功個教主。等到中了進(jìn)士，忽又想做政治家了，朝也說變法，晚也說變法，鬧到個江翻海倒，卻又拍拍身子溜掉了。上他當(dāng)?shù)娜耍苟几锫毜母锫?，送命的送命，他們師徒兩個，遨游海外，逍遙自在。不知怎樣竟又別出心裁，立起一個衛(wèi)帝會來，竟會假造一道皇帝的衣帶詔。東也騙人，西也騙人，不知被他騙攏了幾許的錢。光是南洋群島一方，怕不有幾十萬么，還有別處。”
梅心泉道：“衣帶詔是沒對證的事，人家怎么也會相信他。講到衛(wèi)帝會，更是放屁，他說設(shè)立這個會，專為保衛(wèi)皇帝。不要說皇帝安安逸逸在宮里頭，用不著他來保衛(wèi)，就果真有什么變動，試問他溜在外洋，隔著兩三萬里海程，怎么能夠保衛(wèi)，用什么手段來保衛(wèi)。”
毛惠伯道：“他心里何曾有什么皇帝，不過借著這個名目，騙幾個錢罷了。”
梅心泉道：“我看這種人的志愿，不光要騙幾個錢。他心里頭，其實想要謀皇帝做，故意造一張衣帶詔，又故意立一個衛(wèi)帝會，好使宮廷之間生起嫌隙來，他就好于中取利。那衛(wèi)帝會中黨徒，不是在漢口造過反么?！泵莶溃骸罢f起漢口造反，我倒又想著了。當(dāng)時盛繼孔、魏企淵到了南洋，騙著了華僑一筆銀子。那知天道好還，大騙竟又撞著了小騙，辛辛苦苦騙來的錢，依舊給人家騙了去，就是漢口造反這件事。
盛繼孔憂后路糧臺沒人，當(dāng)時有個得意門生，叫甚么名字我竟忘記了。此人立起身來自薦甘愿當(dāng)糧臺重任。繼孔因是多年師弟，例也深信不疑，遂把騙來的銀子撥了十萬給他，囑咐了小心謹(jǐn)慎幾句話，此人滿口應(yīng)承。你道他果肯當(dāng)糧臺么，錢一到手，可就拆他媽洋爛污了。漢口的事情不得成功，一大半倒也是此人之力?，F(xiàn)在有部小說叫《新上海》的，這樁事情敘述得很是詳細(xì)。盛繼孔啞巴吃黃連，說不出的苦，只好自罵自，罵兩聲罷了。那魏企淵也就此與繼孔分手的。繼孔從這一回失了敗，躲在外洋不敢十二分張牙舞爪，倒是企淵一日日響起來了?！?br>梅心泉道：“魏企淵本不過要借著繼孔大名，轟出自己。自己已經(jīng)轟出，自然用不著繼孔了?！?br>毛惠伯道：“企淵的聲名，都從報紙上轟出的。他的錢一大半，倒也從筆墨里得來?！?br>梅心泉道：“那都是官府作成他的。當(dāng)時官府竭力禁他的報，他的報就越銷得廣，就此被他銷出?！泵莶溃骸拔浩鬁Y這樣一個人，總算利害透頂?shù)牧?。那知還有一個人，比他還要利害。魏企淵一生，就只見這一個人怕，被他管束得伏伏貼貼。”
梅心泉道：“敢就是他老師盛繼孔么？”
毛惠伯道：“盛繼孔那里有這個人的勢力，這個人不是別個，就是企淵的嫡親大老婆，這位婆娘，真是潑妒蠻悍四字俱全。企淵一睹他的影子，身子就會發(fā)毛。見了面更是一哼都不敢哼，一響都不敢響。這婆娘有兩個丫頭，一個叫阿亞，一個叫阿麗，都從娘家?guī)н^來的。生得雖很平常，然而魏企淵脾氣，是叫化子吃死蟹，見一只好一只的。眼睛前擺著這么白胖胖兩個十七八歲大姑娘，如何不羨慕，饞得他涎水直流。背著老婆，就和兩個丫頭，毛手毛腳，觸的丫頭發(fā)了火，罵他幾聲，打他幾記，他就骨頭輕得要不的，伸伸舌頭，扮扮鬼臉，千奇百怪，沒一樣做不出。
丫頭瞧了他這副賊，真是又氣又好笑，便拖住了他，要到奶奶跟前去出首。企淵一聽出首兩個子，頃刻唬得三魂出竅，六魄離身，朝著丫頭不住的作揖討?zhàn)垼踔吝殿^跪下，無所不至。那兩個丫頭，也并不是秉性堅貞，也并不是不慕主人榮利，無非懼怕那位大奶奶潑辣手段，所以遲遲未發(fā)。后來企淵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把阿亞先弄上手，一轉(zhuǎn)眼就偷私，一轉(zhuǎn)眼就兩個人絞得飴糖兒似的，難含難分，異常恩愛，私下相約，待等大奶奶一死立刻把他收房。
那里曉得好事難成，好花易謝，企淵有個女孩子，也很懂人事的了。企淵的事，不知怎樣，有一天竟會露在他眼睛里，他就到他尊堂跟前，告了個密。企淵老婆真也能干，并不動露聲色，向企淵說明天須出去看個小姊妹，總要吃過夜飯才回。卻暗暗點兵派將，布置妥貼。企淵那里知道，到明朝一候老婆出門，就鉆進(jìn)阿亞房里，兩個兒開心去了。正在得意，忽聽得門外歷歷碌碌，一陣腳步響，眾人嘩說大奶奶回來了。接著就是老婆聲氣，問‘老爺那兒去了？阿亞怎么也不見？’企淵唬得魂不附體。阿亞也渾身亂抖，拖住企淵的手，只說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滿眼中流下淚來。只聽大奶奶道：‘阿亞的房門怎么白日里關(guān)閉著，快推進(jìn)去瞧瞧?！娙寺犝f，早一迭連聲喊開門，連喊帶敲，敲的那扇門吱吱地響起來。看看勢將敲坍，不住搖搖欲倒。企淵見風(fēng)勢已急，想要逃走，無奈地上偏偏沒個洞兒，無從躲避。此時大奶奶喝罵眾人：‘這起混帳羔子，只會吃飯，打扇門都打不掉?！娙寺犝f，喊聲吶，拳腳并上，那副勇往直前的氣概，竟同曾九爺圍攻金陵。肉搏登城差不多樣子。那丫頭房間的房門，堅牢煞總也有限，經(jīng)不起大隊人馬，竭力攻撲。不多會子，聽得拔瑯宕一聲怪響，那扇門早跌倒了。七八個男女，一窩蜂擁進(jìn)來。女的是丫頭老媽子，男的就是企淵報館里的編輯會稽庶務(wù)等人員。原來企淵老婆閫威嚴(yán)重，連報館里一應(yīng)辦事人員，都不敢不遵他的號令，受他的節(jié)制。
當(dāng)下企淵老婆總督人馬，斬關(guān)直入。慌得企淵、阿亞穿衣不迭，企淵老婆假做吃驚道：‘你為什么在這邊房里，這是丫頭房間呢。你是個主人呀，怪道我叫門不應(yīng)，原來你們干得好大的干坤，真是混帳，不要廉恥的東西?！?br>一面說著，搶步上前，拎住企淵耳朵，直拖下床。喝叫眾人，把這賤婢捆起來。眾人不敢怠慢，一把頭發(fā)，把阿亞拖出來。阿亞哭哭啼啼，十分凄苦。企淵見了，心如刀割。企淵老婆，就拿阿亞房間，改作臨時裁判所。阿亞睡的那張床暫時充為公座，把一干人犯立刻提審。先問企淵幾時鬼混上的，共鬼混過了幾回？企淵嚅囁道：。今天簇簇新新，實是第一遭兒，不期就被你撞破了。這原是我一時錯誤?！?br>話還沒有說完，豁赤豁赤面孔上早著了兩下耳刮子。原來他老婆怒他謊供，所以特用刑訊。企淵吃著兩個耳刮子，別樸雙膝跪倒。眾人因是見慣了的，所以并不詫異。企淵跪在地下兩眼望著老婆，一聲兒不敢響。只見老婆滿臉的橫肉，一團的殺氣，那副惡狠狠神氣，瞧見了真令人魂飛魄散，膽戰(zhàn)心驚。只聽老婆怒喝：‘把這不要臉的爛污貨推過來?！?br>阿亞此時，已扎縛得餛飩兒似的，推到面前，嗚嗚咽咽的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企淵老婆連喝快說，阿亞瞧著企淵面孔，半響才說出一句道：‘我當(dāng)初原是不肯的，被老爺勾引了多時，一時沒了主意，只求奶奶擔(dān)待這一次，下回決決不敢了?！?br>企淵老婆火星直冒，只聽得卟的一聲，阿亞粉面上早又著了一掌，罵道：‘老爺是規(guī)矩人，都是你們這班不要臉的賤貨勾引壞的，現(xiàn)在倒都推在老爺身上，你自己想推卸一個干凈。你這爛污貨，我這里可還要你住?！?br>說著，又是兩記耳光，打得阿亞沒口子分說。企淵老婆審問一過，就叫人請馬老爺來。這馬老爺就是企淵的朋友，企淵老婆也同他熟識的。一時馬老爺請到，企淵老婆先寒喧了幾句，然后道：‘馬家伯伯，你們嫂子一竟向我說，家里活做不開，少個得力丫頭，很羨慕我兩個丫頭子。我回來同企淵說了，企淵倒埋怨我，說我們要好朋友，他家里差不多就是我家里，既然人手少，我們橫豎沒什么生活，兩個丫頭子白閑著，何不就分送一個給他。我一想不錯，所以請伯伯到來，情愿把阿亞送給了伯伯，伯伯就帶了回去。阿亞這孩子做點子活倒還不算懶。’
姓馬的只道果是企淵厚意，忙著道謝。又問‘企淵怎么不見？’
這婆娘道：‘他正在里頭趕撰本期報紙的社說，因為發(fā)刊日子急了，所以不見客。伯伯如有什么話，說給我聽了，待我停會子傳話罷?！振R的只道是真言，忙答‘我也沒有什么話，不過要謝謝他呢。既然企淵兄在趕做文章，我也不進(jìn)去見他了，免得擾亂他的文思。’
說畢，就領(lǐng)著阿亞去了。臨走時，阿亞要叩別企淵，企淵老婆攔住不許。沒奈何，只得向奶奶叩了個頭，硬著頭皮去了。等到企淵曉得，已經(jīng)無法挽回。然而藕斷絲連，心里終有點子不舍。這婆娘又禁住企淵，不許他到馬家去。就有罷不來的事情，也只許派代表前往。誰料強中更有強中手，企淵竟會別出心裁，與阿亞結(jié)了個秘密條約，在一個客棧里包了個房間，兩人不時歡會。后來姓馬的嫌這阿亞鬼鬼祟祟，時常趕出去，也不要他了。
阿亞飄零無主，就落了勾欄院，干那快活生涯?，F(xiàn)在阿亞還在，人家都叫他做舉人奶奶呢。阿亞當(dāng)了婊子，企淵只好與阿麗兩個纏了。阿麗與企淵的女孩子最是要好，出出進(jìn)進(jìn)，總在一塊兒。企淵老婆又異常的寵他，家政一小半由他做主。阿麗在企淵家里，差不多有紅樓夢里鳳姐身邊平兒的聲勢，平日間威權(quán)遠(yuǎn)在企淵之上，所以企淵開的報館里人員，常常被他呵斥辱罵，眾社員低頭順受，一響都不敢響?！?br>說到這里，恰巧有客人進(jìn)來。只道是瑟公和企淵，抬頭見是王樣甫，大家見過。梅心泉道：“快說罷，后來到底纏著沒有？”
毛惠伯道：“魏企淵吊膀子功夫，本是一等，何況阿麗又是他的本號貨，不多幾時，竟又纏上了手。纏綿恩愛，自然不容說得，那知又被他老婆曉得了。一回是創(chuàng)，兩回是例，這婆娘就行那照例公事，和企淵反上一泡子，就拿阿麗驅(qū)逐了出門。企淵同阿麗的交情，比了阿亞還要深厚，眼睜睜瞧他被逐，如何舍得。到這時候，真是什么都顧不得了，閫威如何尊嚴(yán)，房刑如何殘酷，都不在他心上?！?br>梅心泉道：“難道竟敢和老婆抗議么？那真反了?！?br>毛惠伯道：“抗議是如何敢，企淵此時膽敢不避斧鉞之誅。涕泗交流的跪在他老婆而前，別樸別樸響頭碰得同擂鼓一般，求請收回成命。他老婆初時不睬，無奈他跪在地里，再也不肯起來，向老婆道：‘如果大奶奶不肯答應(yīng)，我魏企淵甘愿跪死在地下?！?br>足足跪了一日一夜，叫他吃也不肯吃，叫他睡也不肯睡，苦志請求，竟同申包胥秦廷乞師差不多的志誠。他老婆與他究竟有點子夫妻情分，鐵鑄鋼造的心腸，便自然而然被他求軟，應(yīng)許了收回成命。企淵叩頭謝恩，爬起身時，兩眼中兀自流下淚來?！?br>梅心泉道：“答應(yīng)了他，為什么再要哭泣？”
毛惠伯道：“這就叫做感激涕零。魏企淵在他老婆手里，這樣的重恩，還是第一遭受著呢。他老婆雖然答應(yīng)收回成命，但是嚴(yán)定幾條章程：第一每個月只許四夜和阿麗同房；第二一切家政都要阿麗掌管，自己不過任監(jiān)督之職，第三發(fā)出命令，不論是阿麗是企淵，須要立即遵從，不許有一點了違拗。企淵連聲答應(yīng)，阿麗才得復(fù)職。不多幾個月，阿麗竟然受孕了，肚子一天一天膨漲起來，人家都紛紛議論他。企淵為聲名起見，只得硬著頭皮，叫一個報館主筆，把阿麗帶到上海來出嫁。臨別時光魏企淵眼淚足足哭出了一缽頭，送行詩做了三十首。”梅心泉道：“何不就把阿麗做了小老婆。”
周介山插言道：“企淵本是維新志士的首領(lǐng)，他要尊重公權(quán)，革除多妻陋俗，實行一夫一婦的文明制度，自然不能不本身作則了。他報紙里頭曾有過一首詩，發(fā)表這個意見，所以我曉得呢。”毛惠伯道：“可就是贈胡女士詩？你真上了他的當(dāng)了。他當(dāng)初因為老婆不許他娶妾，所以詩上邊故意說出這么的話，好爭一點子體面。后來老婆恩準(zhǔn)他娶妾，他也娶了個妾在家里頭。人家問他，他回說我本抵是流質(zhì)，今日的我與前日的我，作興拔刀相斗。明日的我，也作興與今日的我拔刀相斗。連我自己也不曉得呢?！?br>王祥甫道：“你們講的是誰？”
毛惠伯道：“魏企淵?！?br>祥甫道：“聽說魏企淵暗里已經(jīng)投誠外國了，此番回國，就是受著外國人的指使。”
梅心泉道：“確么？”
祥甫道：“確不確沒有仔細(xì)，不過外邊都是這么的講?！泵沸娜溃骸斑@樣說來，此人不但是中國的賊民，也是乃師的賊弟了。盛繼孔雖然不肖，卻還想自己做皇帝，頗有點子英雄氣魄?，F(xiàn)在企淵甘愿充當(dāng)漢奸，做外國人的鷹犬，真是一屁不值。”
春泉、靜齋、惠伯聽了，也都怒氣勃勃，齊道：“這種人我們與他還同什么席，他如果來，我們立刻就走?！泵沸娜溃骸白呱趺?，等他到來，我就三拳兩腳，結(jié)果這廝的殘生性命，看他還能夠賣國不能夠賣國?！闭f畢，把手向桌上一拍，拍得擺著的碟子都震起來。介山膽子最小，見了心泉義憤，先就唬起來道：“兄弟要少陪了，不要等鬧出事來，害我一淘吃人命官司?！?br>春泉笑道：“介翁竟這樣怕事，這魏企淵是個著名黨犯，朝廷懸著重賞拿捕他，現(xiàn)在敲死了他，不領(lǐng)賞已夠了，怎么還有官司吃。不過企淵這種狗一般的人，能夠死在梅心翁手里，倒也是他的造化。梅心翁是曠世英雄呢。”靜齋接嘴道：“照梅心翁這樣的英雄，拿拳腳去打魏企淵，真有點子不值得?！?br>梅心泉道：“兄弟也不計論值得不值得，只不過替中國除去一害是了?！?br>說著，外邊殼橐殼橐一陣腳步響，眾人嘩說“魏企淵來了，魏企淵來了?！?br>心泉聽說，把兩袖一捋，露出鐵槌般一對精拳頭，擦掌摩拳，專備廝打。欲知魏企淵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阿根道：“上面有字寫著，地址姓名倒都不錯。”春泉接過一瞧，見是方方一包紅箋上寫的是：飭仰送新馬路梅福里費公館呈費春泉老爺升。下面署名是梅心泉三字。詫道：“心泉送什么東西與我，為甚方才并沒有提起，奇怪的很?！?br>姨太太道：“且拆開來看是什么東西？”
春泉親自動手，先把縛著的麻線解去，再拆那張皮紙，見封口上還燙著火漆印，封固的很是嚴(yán)密。拆去‘層又一層，拆去一層義—‘層。共拆去十七八層，還沒有見底。自語道：“真古怪，甚么東西封閉的您地嚴(yán)密。”
姨太太道：“想來總是極重要極貴重的物件，不然怎會這么時光送來。”春泉道：“我也這么想，只是送來的人為甚回片都沒有索一張，一放下就走了？”姨太太道：“想是要緊回去和姘頭睡覺呢?！?br>說著又折去了三層紙，堪堪見底，原來是一雙香煙匣子。春泉道：“梅心泉真也作怪，無端的送起我香煙來，卻又這樣的鄭重?！?br>姨太太道：“怕不對么，梅心泉是國貨會發(fā)起人，如何會拿香煙送人？”春泉也不回答，揭開蓋兒瞧時，烘烘烘一群的黃蜂，猛撲出來。春泉沒有防備，大吃一驚。忙把匣子丟向地下，那許多黃蜂滿間的亂舞亂撲。姨太太忙叫娘姨把帳子放下，仔細(xì)飛到床上去。春泉道：“那一個混帳羔子，這樣的惡玩?！?br>一面叫阿根開窗，把黃蜂趕出去。阿根開了窗，那里曉得黃蜂見外面天黑，再也不肯飛出去。春泉連罵可惡不止。姨太太道：“還算好，總算沒有被他螫著，這東西是要螫人的呢?！?br>春泉道：“不肯飛出去，你我今晚如何好睡?！币烫溃骸熬蛯^那間里去睡了罷。”
春泉道：“我小時一竟尋別人家開心的，那里曉得現(xiàn)在也會反被別人尋了去?！币烫溃骸澳阋策@么弄過別人么？”
春泉道：“我的開心，尋得還要有趣呢。我十五歲時光，第一回到金華去。金華地方有一種大包子，是百果的里子，異?？煽凇Ｎ沂蔷媚搅说?，誰料鋪子里偏偏不肯賣給我。說這是喜事里頭用的，要多少須要預(yù)定，零買是沒有的。我奈何他不得，只得慢慢的轉(zhuǎn)他念頭。后被我想出了個法子，向鋪子里定做一個極大極大的大包子，那圍圓齊候著鍋子上的頭號蒸籠，蒸籠幾多大小，包子也幾多大小。一個蒸籠堪堪做一個，講定兩吊錢，里子須用豬油百果的。他要我先付一吊定錢，我就給了他。沒做好時光，一趟趟去催，等到做好蒸熟，我就拆他媽爛污，不去拿了。引得一府城的人，都趕得去看大包子，鋪子的檻子都幾乎踏壞?！?br>姨太太笑道：“只有你這呆子尋出開心來，也是這么呆興興，還要說嘴呢?！?br>春泉道：“后天張園打擂臺，你可高興去瞧？”姨太太道：“打擂臺倒難得碰著的，只聽得說書先生說什么打擂臺打擂臺，見是一竟沒有見過?！贝喝溃骸斑@回的擂臺，是和書上說的不同的，是中國人和外國人比武?，F(xiàn)在上海到了一個外國狠客，聽說狠得要不的，特地來領(lǐng)教領(lǐng)教中國的拳法?！?br>姨太太道：“梅心泉是好拳棒，他總也要上臺比賽的?！?br>春泉道：“上臺比賽，恐怕不見得。方才席間，瑟公曾經(jīng)問過他，他回說倘然中國人敗在外國人手下，沒有人再能勝過他，我就不得不上臺去，與中國人爭一個面子。倘已有別人勝過他了，我又何必出手?！?br>姨太太道：“他們兩口子都是古里古怪，說不出的一種特別脾氣。他那位太太，也是這樣的。今天我聽他講一番話，真真人都笑得死。他說世界決決不會平靜，倘要平靜，須請閻王老子把世界上有錢的人，一概收去去了個盡盡絕絕，那才能夠平靜。有人問他為甚與有錢的人作對？他說并不與有錢人作對，有錢人實是世界上第一等壞人，一切不公不法事情，都是有錢人釀出來的。你想了，有錢人的錢，都是那里來的？無非都是克剝窮人，眾人頭上括下來的。眾人被他括窮，他一個兒卻享福了。這種議論，你想可笑不可笑。”
春泉道：“哎喲，一竟講話，連時光都忘記了，我們睡罷?！边@夜因為房間里被黃蜂占住，就在對廂那間里歇宿了。
一宵易過，次日起身，已有十二點鐘。阿報送上張知單來，卻是錢瑟公請客，席設(shè)雅敘園五號。春泉隨在自己名字下簽了個知字。阿根接去，自付來人去迄。到了下午七點鐘，坐馬車到雅敘園。堂倌引進(jìn)，見馬靜齋、周介山、毛惠伯、梅心泉等一干熟人都在。春泉見過，問主人那里去了？怎么請客倒反客候主人起來?！?br>介山道：“瑟公因請的客邀了兩遍不到，自己坐馬車去接了?！?br>春泉道：“這個客是誰？卻恁地托大?！?br>介山把大拇指豎了一豎道：“這個客是個大大有名的大名士，說出來真是沒一個人不知，沒一個人不曉，就是魏企淵魏大名士?！?br>春泉驚道：“魏企淵是個黨人呀，朝廷懸著重賞拿他，一竟沒有拿到。瑟公怎么會與這種人認(rèn)識?！苯樯降溃骸艾F(xiàn)在黨案是冷掉了，官府也不高興再去查究，所以企淵逃回來，想組織一爿報館，部署定當(dāng)后，依舊要出洋去的。他基業(yè)是創(chuàng)在外洋呢。”
毛惠伯道：“這種人本領(lǐng)真利害，逃出去時光，一個光身子，不到十年工夫，已創(chuàng)了十多萬家計了，你我如何及得他來?！?br>梅心泉道：“什么本領(lǐng)，不過是個大騙子罷了。他師徒兩個，實是人里頭的妖怪?！?br>毛惠伯道：“妖怪也有妖怪的本領(lǐng)，欺唬騙詐，種種迷人的方法，缺一樣可就不成功。”梅心泉道：“論到迷人本領(lǐng)老妖還不及小妖利害。企淵的先生盛繼孔，出名叫做盛呆子，從小就以孔圣人自命。一舉一動，故意做出古方徑誕的樣子。人家叫他呆子，他田歡喜，一意想行出個新教來，自己好做成功個教主。等到中了進(jìn)士，忽又想做政治家了，朝也說變法，晚也說變法，鬧到個江翻海倒，卻又拍拍身子溜掉了。上他當(dāng)?shù)娜耍苟几锫毜母锫?，送命的送命，他們師徒兩個，遨游海外，逍遙自在。不知怎樣竟又別出心裁，立起一個衛(wèi)帝會來，竟會假造一道皇帝的衣帶詔。東也騙人，西也騙人，不知被他騙攏了幾許的錢。光是南洋群島一方，怕不有幾十萬么，還有別處。”
梅心泉道：“衣帶詔是沒對證的事，人家怎么也會相信他。講到衛(wèi)帝會，更是放屁，他說設(shè)立這個會，專為保衛(wèi)皇帝。不要說皇帝安安逸逸在宮里頭，用不著他來保衛(wèi)，就果真有什么變動，試問他溜在外洋，隔著兩三萬里海程，怎么能夠保衛(wèi)，用什么手段來保衛(wèi)。”
毛惠伯道：“他心里何曾有什么皇帝，不過借著這個名目，騙幾個錢罷了。”
梅心泉道：“我看這種人的志愿，不光要騙幾個錢。他心里頭，其實想要謀皇帝做，故意造一張衣帶詔，又故意立一個衛(wèi)帝會，好使宮廷之間生起嫌隙來，他就好于中取利。那衛(wèi)帝會中黨徒，不是在漢口造過反么?！泵莶溃骸罢f起漢口造反，我倒又想著了。當(dāng)時盛繼孔、魏企淵到了南洋，騙著了華僑一筆銀子。那知天道好還，大騙竟又撞著了小騙，辛辛苦苦騙來的錢，依舊給人家騙了去，就是漢口造反這件事。
盛繼孔憂后路糧臺沒人，當(dāng)時有個得意門生，叫甚么名字我竟忘記了。此人立起身來自薦甘愿當(dāng)糧臺重任。繼孔因是多年師弟，例也深信不疑，遂把騙來的銀子撥了十萬給他，囑咐了小心謹(jǐn)慎幾句話，此人滿口應(yīng)承。你道他果肯當(dāng)糧臺么，錢一到手，可就拆他媽洋爛污了。漢口的事情不得成功，一大半倒也是此人之力?，F(xiàn)在有部小說叫《新上海》的，這樁事情敘述得很是詳細(xì)。盛繼孔啞巴吃黃連，說不出的苦，只好自罵自，罵兩聲罷了。那魏企淵也就此與繼孔分手的。繼孔從這一回失了敗，躲在外洋不敢十二分張牙舞爪，倒是企淵一日日響起來了?！?br>梅心泉道：“魏企淵本不過要借著繼孔大名，轟出自己。自己已經(jīng)轟出，自然用不著繼孔了?！?br>毛惠伯道：“企淵的聲名，都從報紙上轟出的。他的錢一大半，倒也從筆墨里得來?！?br>梅心泉道：“那都是官府作成他的。當(dāng)時官府竭力禁他的報，他的報就越銷得廣，就此被他銷出?！泵莶溃骸拔浩鬁Y這樣一個人，總算利害透頂?shù)牧?。那知還有一個人，比他還要利害。魏企淵一生，就只見這一個人怕，被他管束得伏伏貼貼。”
梅心泉道：“敢就是他老師盛繼孔么？”
毛惠伯道：“盛繼孔那里有這個人的勢力，這個人不是別個，就是企淵的嫡親大老婆，這位婆娘，真是潑妒蠻悍四字俱全。企淵一睹他的影子，身子就會發(fā)毛。見了面更是一哼都不敢哼，一響都不敢響。這婆娘有兩個丫頭，一個叫阿亞，一個叫阿麗，都從娘家?guī)н^來的。生得雖很平常，然而魏企淵脾氣，是叫化子吃死蟹，見一只好一只的。眼睛前擺著這么白胖胖兩個十七八歲大姑娘，如何不羨慕，饞得他涎水直流。背著老婆，就和兩個丫頭，毛手毛腳，觸的丫頭發(fā)了火，罵他幾聲，打他幾記，他就骨頭輕得要不的，伸伸舌頭，扮扮鬼臉，千奇百怪，沒一樣做不出。
丫頭瞧了他這副賊，真是又氣又好笑，便拖住了他，要到奶奶跟前去出首。企淵一聽出首兩個子，頃刻唬得三魂出竅，六魄離身，朝著丫頭不住的作揖討?zhàn)垼踔吝殿^跪下，無所不至。那兩個丫頭，也并不是秉性堅貞，也并不是不慕主人榮利，無非懼怕那位大奶奶潑辣手段，所以遲遲未發(fā)。后來企淵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把阿亞先弄上手，一轉(zhuǎn)眼就偷私，一轉(zhuǎn)眼就兩個人絞得飴糖兒似的，難含難分，異常恩愛，私下相約，待等大奶奶一死立刻把他收房。
那里曉得好事難成，好花易謝，企淵有個女孩子，也很懂人事的了。企淵的事，不知怎樣，有一天竟會露在他眼睛里，他就到他尊堂跟前，告了個密。企淵老婆真也能干，并不動露聲色，向企淵說明天須出去看個小姊妹，總要吃過夜飯才回。卻暗暗點兵派將，布置妥貼。企淵那里知道，到明朝一候老婆出門，就鉆進(jìn)阿亞房里，兩個兒開心去了。正在得意，忽聽得門外歷歷碌碌，一陣腳步響，眾人嘩說大奶奶回來了。接著就是老婆聲氣，問‘老爺那兒去了？阿亞怎么也不見？’企淵唬得魂不附體。阿亞也渾身亂抖，拖住企淵的手，只說如何是好？如何是好？滿眼中流下淚來。只聽大奶奶道：‘阿亞的房門怎么白日里關(guān)閉著，快推進(jìn)去瞧瞧?！娙寺犝f，早一迭連聲喊開門，連喊帶敲，敲的那扇門吱吱地響起來。看看勢將敲坍，不住搖搖欲倒。企淵見風(fēng)勢已急，想要逃走，無奈地上偏偏沒個洞兒，無從躲避。此時大奶奶喝罵眾人：‘這起混帳羔子，只會吃飯，打扇門都打不掉?！娙寺犝f，喊聲吶，拳腳并上，那副勇往直前的氣概，竟同曾九爺圍攻金陵。肉搏登城差不多樣子。那丫頭房間的房門，堅牢煞總也有限，經(jīng)不起大隊人馬，竭力攻撲。不多會子，聽得拔瑯宕一聲怪響，那扇門早跌倒了。七八個男女，一窩蜂擁進(jìn)來。女的是丫頭老媽子，男的就是企淵報館里的編輯會稽庶務(wù)等人員。原來企淵老婆閫威嚴(yán)重，連報館里一應(yīng)辦事人員，都不敢不遵他的號令，受他的節(jié)制。
當(dāng)下企淵老婆總督人馬，斬關(guān)直入。慌得企淵、阿亞穿衣不迭，企淵老婆假做吃驚道：‘你為什么在這邊房里，這是丫頭房間呢。你是個主人呀，怪道我叫門不應(yīng)，原來你們干得好大的干坤，真是混帳，不要廉恥的東西?！?br>一面說著，搶步上前，拎住企淵耳朵，直拖下床。喝叫眾人，把這賤婢捆起來。眾人不敢怠慢，一把頭發(fā)，把阿亞拖出來。阿亞哭哭啼啼，十分凄苦。企淵見了，心如刀割。企淵老婆，就拿阿亞房間，改作臨時裁判所。阿亞睡的那張床暫時充為公座，把一干人犯立刻提審。先問企淵幾時鬼混上的，共鬼混過了幾回？企淵嚅囁道：。今天簇簇新新，實是第一遭兒，不期就被你撞破了。這原是我一時錯誤?！?br>話還沒有說完，豁赤豁赤面孔上早著了兩下耳刮子。原來他老婆怒他謊供，所以特用刑訊。企淵吃著兩個耳刮子，別樸雙膝跪倒。眾人因是見慣了的，所以并不詫異。企淵跪在地下兩眼望著老婆，一聲兒不敢響。只見老婆滿臉的橫肉，一團的殺氣，那副惡狠狠神氣，瞧見了真令人魂飛魄散，膽戰(zhàn)心驚。只聽老婆怒喝：‘把這不要臉的爛污貨推過來?！?br>阿亞此時，已扎縛得餛飩兒似的，推到面前，嗚嗚咽咽的淚流滿面，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企淵老婆連喝快說，阿亞瞧著企淵面孔，半響才說出一句道：‘我當(dāng)初原是不肯的，被老爺勾引了多時，一時沒了主意，只求奶奶擔(dān)待這一次，下回決決不敢了?！?br>企淵老婆火星直冒，只聽得卟的一聲，阿亞粉面上早又著了一掌，罵道：‘老爺是規(guī)矩人，都是你們這班不要臉的賤貨勾引壞的，現(xiàn)在倒都推在老爺身上，你自己想推卸一個干凈。你這爛污貨，我這里可還要你住?！?br>說著，又是兩記耳光，打得阿亞沒口子分說。企淵老婆審問一過，就叫人請馬老爺來。這馬老爺就是企淵的朋友，企淵老婆也同他熟識的。一時馬老爺請到，企淵老婆先寒喧了幾句，然后道：‘馬家伯伯，你們嫂子一竟向我說，家里活做不開，少個得力丫頭，很羨慕我兩個丫頭子。我回來同企淵說了，企淵倒埋怨我，說我們要好朋友，他家里差不多就是我家里，既然人手少，我們橫豎沒什么生活，兩個丫頭子白閑著，何不就分送一個給他。我一想不錯，所以請伯伯到來，情愿把阿亞送給了伯伯，伯伯就帶了回去。阿亞這孩子做點子活倒還不算懶。’
姓馬的只道果是企淵厚意，忙著道謝。又問‘企淵怎么不見？’
這婆娘道：‘他正在里頭趕撰本期報紙的社說，因為發(fā)刊日子急了，所以不見客。伯伯如有什么話，說給我聽了，待我停會子傳話罷?！振R的只道是真言，忙答‘我也沒有什么話，不過要謝謝他呢。既然企淵兄在趕做文章，我也不進(jìn)去見他了，免得擾亂他的文思。’
說畢，就領(lǐng)著阿亞去了。臨走時，阿亞要叩別企淵，企淵老婆攔住不許。沒奈何，只得向奶奶叩了個頭，硬著頭皮去了。等到企淵曉得，已經(jīng)無法挽回。然而藕斷絲連，心里終有點子不舍。這婆娘又禁住企淵，不許他到馬家去。就有罷不來的事情，也只許派代表前往。誰料強中更有強中手，企淵竟會別出心裁，與阿亞結(jié)了個秘密條約，在一個客棧里包了個房間，兩人不時歡會。后來姓馬的嫌這阿亞鬼鬼祟祟，時常趕出去，也不要他了。
阿亞飄零無主，就落了勾欄院，干那快活生涯?，F(xiàn)在阿亞還在，人家都叫他做舉人奶奶呢。阿亞當(dāng)了婊子，企淵只好與阿麗兩個纏了。阿麗與企淵的女孩子最是要好，出出進(jìn)進(jìn)，總在一塊兒。企淵老婆又異常的寵他，家政一小半由他做主。阿麗在企淵家里，差不多有紅樓夢里鳳姐身邊平兒的聲勢，平日間威權(quán)遠(yuǎn)在企淵之上，所以企淵開的報館里人員，常常被他呵斥辱罵，眾社員低頭順受，一響都不敢響?！?br>說到這里，恰巧有客人進(jìn)來。只道是瑟公和企淵，抬頭見是王樣甫，大家見過。梅心泉道：“快說罷，后來到底纏著沒有？”
毛惠伯道：“魏企淵吊膀子功夫，本是一等，何況阿麗又是他的本號貨，不多幾時，竟又纏上了手。纏綿恩愛，自然不容說得，那知又被他老婆曉得了。一回是創(chuàng)，兩回是例，這婆娘就行那照例公事，和企淵反上一泡子，就拿阿麗驅(qū)逐了出門。企淵同阿麗的交情，比了阿亞還要深厚，眼睜睜瞧他被逐，如何舍得。到這時候，真是什么都顧不得了，閫威如何尊嚴(yán)，房刑如何殘酷，都不在他心上?！?br>梅心泉道：“難道竟敢和老婆抗議么？那真反了?！?br>毛惠伯道：“抗議是如何敢，企淵此時膽敢不避斧鉞之誅。涕泗交流的跪在他老婆而前，別樸別樸響頭碰得同擂鼓一般，求請收回成命。他老婆初時不睬，無奈他跪在地里，再也不肯起來，向老婆道：‘如果大奶奶不肯答應(yīng)，我魏企淵甘愿跪死在地下?！?br>足足跪了一日一夜，叫他吃也不肯吃，叫他睡也不肯睡，苦志請求，竟同申包胥秦廷乞師差不多的志誠。他老婆與他究竟有點子夫妻情分，鐵鑄鋼造的心腸，便自然而然被他求軟，應(yīng)許了收回成命。企淵叩頭謝恩，爬起身時，兩眼中兀自流下淚來?！?br>梅心泉道：“答應(yīng)了他，為什么再要哭泣？”
毛惠伯道：“這就叫做感激涕零。魏企淵在他老婆手里，這樣的重恩，還是第一遭受著呢。他老婆雖然答應(yīng)收回成命，但是嚴(yán)定幾條章程：第一每個月只許四夜和阿麗同房；第二一切家政都要阿麗掌管，自己不過任監(jiān)督之職，第三發(fā)出命令，不論是阿麗是企淵，須要立即遵從，不許有一點了違拗。企淵連聲答應(yīng)，阿麗才得復(fù)職。不多幾個月，阿麗竟然受孕了，肚子一天一天膨漲起來，人家都紛紛議論他。企淵為聲名起見，只得硬著頭皮，叫一個報館主筆，把阿麗帶到上海來出嫁。臨別時光魏企淵眼淚足足哭出了一缽頭，送行詩做了三十首。”梅心泉道：“何不就把阿麗做了小老婆。”
周介山插言道：“企淵本是維新志士的首領(lǐng)，他要尊重公權(quán)，革除多妻陋俗，實行一夫一婦的文明制度，自然不能不本身作則了。他報紙里頭曾有過一首詩，發(fā)表這個意見，所以我曉得呢。”毛惠伯道：“可就是贈胡女士詩？你真上了他的當(dāng)了。他當(dāng)初因為老婆不許他娶妾，所以詩上邊故意說出這么的話，好爭一點子體面。后來老婆恩準(zhǔn)他娶妾，他也娶了個妾在家里頭。人家問他，他回說我本抵是流質(zhì)，今日的我與前日的我，作興拔刀相斗。明日的我，也作興與今日的我拔刀相斗。連我自己也不曉得呢?！?br>王祥甫道：“你們講的是誰？”
毛惠伯道：“魏企淵?！?br>祥甫道：“聽說魏企淵暗里已經(jīng)投誠外國了，此番回國，就是受著外國人的指使。”
梅心泉道：“確么？”
祥甫道：“確不確沒有仔細(xì)，不過外邊都是這么的講?！泵沸娜溃骸斑@樣說來，此人不但是中國的賊民，也是乃師的賊弟了。盛繼孔雖然不肖，卻還想自己做皇帝，頗有點子英雄氣魄?，F(xiàn)在企淵甘愿充當(dāng)漢奸，做外國人的鷹犬，真是一屁不值。”
春泉、靜齋、惠伯聽了，也都怒氣勃勃，齊道：“這種人我們與他還同什么席，他如果來，我們立刻就走?！泵沸娜溃骸白呱趺?，等他到來，我就三拳兩腳，結(jié)果這廝的殘生性命，看他還能夠賣國不能夠賣國?！闭f畢，把手向桌上一拍，拍得擺著的碟子都震起來。介山膽子最小，見了心泉義憤，先就唬起來道：“兄弟要少陪了，不要等鬧出事來，害我一淘吃人命官司?！?br>春泉笑道：“介翁竟這樣怕事，這魏企淵是個著名黨犯，朝廷懸著重賞拿捕他，現(xiàn)在敲死了他，不領(lǐng)賞已夠了，怎么還有官司吃。不過企淵這種狗一般的人，能夠死在梅心翁手里，倒也是他的造化。梅心翁是曠世英雄呢。”靜齋接嘴道：“照梅心翁這樣的英雄，拿拳腳去打魏企淵，真有點子不值得?！?br>梅心泉道：“兄弟也不計論值得不值得，只不過替中國除去一害是了?！?br>說著，外邊殼橐殼橐一陣腳步響，眾人嘩說“魏企淵來了，魏企淵來了?！?br>心泉聽說，把兩袖一捋，露出鐵槌般一對精拳頭，擦掌摩拳，專備廝打。欲知魏企淵性命如何？且聽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