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回 游張園擂臺成虛話 談國貨嬌女逞機鋒

作者:陸士諤
話說新姨太聽了春泉的話,沉吟一會子,開言道:“我面長面短,從沒有見過,去探望他做什么。他到上海來,又不是我到永康去,自然讓他自己找得來,沒的還要我去請。他也是個人,我也是個人,他在我跟前架子倒擺得那么大。第一回兒到上海,就要使出大老婆勢派來,像煞有介事的。別人肯受,我是可受不進的。你去寄話于他,叫他省事點子罷,別給我裝甚臭架子了。要裝臭架子,叫他到永康地方去裝,這里上海是不行的?!?br>春泉道:“這都是我的意思,太太倒并沒有說過,你別錯怪了好人?!?br>新姨太道:“多謝你想出這種好法子來,我可不能夠遵從,辜負(fù)了你。怕老婆的人盡多,像你這種怕法,我也從沒有見過。鬼討好,拍馬屁,不知拿我當(dāng)做什么人?!贝喝溃骸澳阍趺唇裉爝@樣的動氣,就不肯也不要緊,為甚橫跳八尺,豎跳一丈。我說一句公平話,太太究竟是大老婆呢?!?br>春泉話還沒有說完,早被新姨太呸了一口道:“大老婆怎樣,小老婆怎樣,大老婆賣幾個錢一斤,你倒說說看。就算我是小老婆,我也只有嫁給你,沒有嫁給他,我可不認(rèn)得誰是太太,誰不是太太?!?br>春泉見新姨太動了氣,只得打迭起萬種溫存,千般軟語,緩緩的央告。無奈新姨太執(zhí)意不從,春泉只得一個兒原車回棧。太太一見春泉就問:“來了么?怎么不見。”
春泉嚅囁道:“他齊巧有點子感冒,不能夠冒風(fēng),睡在床上,蓋著兩條棉被兒等汗。我曉得太太最會體諒人,所以叫他不必起來了,他自己倒要來呢。”
費太太道:“偏病的那么巧,早不病,晚不病,我們剛剛來他就剛剛病。你盡管去叫他來,如果冒了風(fēng)死了,我情愿抵償他的命??烊?,快去,我立候在這里?!?br>春泉這時的外交棘手,直與北京外務(wù)部差不多。聽了這一面,那一面又要不答應(yīng),真是左右為難,動輒得咎。當(dāng)下見太太雷厲風(fēng)行的發(fā)命令,脫出兩個眼珠子,咕輪咕輪只向兩位姨太打照會。大姨太心軟,便出來打圓場道:“大姊,既然人家病著,我們也就體諒一點子。究竟是我們家的人了,弄出點子什么來,都在自己身上?!?br>太太道:“恐怕是推托呢,你我豈不反上他的當(dāng)么?!?br>春泉忙道:“委實是病,那是決決不會假的。”大姨太道:“詐病諒總不敢的。”
太太道:“也罷,我到了后,察出是假,只向你講話?!?br>春泉連應(yīng)不敢。太太道:“馬車預(yù)備了沒有?我們就要走了?!?br>春泉道:“太太要緊,請和大姨太兩個坐了我的馬車先去,我和二姨太隨后來?!碧溃骸岸嗪皟刹狂R車,就喊窮了你人家不成。在我們身上你就算起來了?!?br>春泉道:“是是是,阿根快去喊兩部橡皮輪馬車,叫他配得快一點子?!?br>阿根問“轎子馬車還是皮篷車?”
春泉轉(zhuǎn)問太太,太太道:“你曉得我沒有坐過馬車,故意消我的遣。我曉得甚么轎子不轎子。”隨向阿根道:“隨便罷?!卑⒏昧?,去了,一時馬車叫來,卻都是橡皮輪皮篷車。太太叫阿根齊行李,春泉到帳房里算畢帳,六個人一齊上車。春泉和太太坐一部,兩位姨太坐一部,兩位小姐坐一部。三部馬車,銜頭接尾,走成一線。霎時間早到了新馬路,停向梅福里巷口。
春泉首先跳下,先進去關(guān)照新姨太。費太太、大姨太、二姨太、費小姐等自有帶來的娘姨大姐攙扶。春泉跨進公館,只見一個小伙子,正開后門出去。那背后形很像正記洋行的西崽錢耕心,因那人走的飛快,一時間瞧不清楚。(伏筆無痕)走上樓梯,見新姨太對著鏡正用小牙梳梳那燕尾似的前劉海。春泉還沒有開口,新姨太在鏡子里早瞧見了,笑問:“你怎么來了?”
春泉道:“太太等都來了,快下去接去,我已經(jīng)替你撒上一個謊,說原柢樁棧房里來探望的,因為有點子感冒,不能吹風(fēng),所以不來了。太太和大姨二姨都夸獎你知禮數(shù)兒,很很的稱揚一會子,你快點子下去接接他們。再者太太是我正室,你今日頭回兒見面,說不得總要下個全禮兒,這是名分攸關(guān)的事,你不行人家都要笑話兒的?!?br>新姨太聽了,也沒的說,忽聽下底嘩說:“太太來了?!毙乱烫坏糜聵侨?,行了個全禮兒。含笑稱了聲太太。費太太因是第一道兒見面,且把威風(fēng)收起,和顏悅色的敷衍一回兒,攙住新姨太的手,上上下下打量一番。新姨太又與大姨太、二姨太、兩位小姐都見過禮,六個人你瞧著我,我瞧著你。你瞧我似隨風(fēng)楊柳,我瞧你似著露桃花。費太太更落落大方,寡言稀笑,自不愧為群芳領(lǐng)袖。一宵無話。
次日,費太太嫌房子小,就逼春泉另外租房子,春泉轉(zhuǎn)托了馬靜齋。靜齋見是東翁的事,自然格外盡力。這日靜齋太太就率著女兒登門拜訪,并喊了四部橡皮輪馬車,專請費太太等游張園。說:“太太來的也巧,張園今日齊巧有擂臺大會,這是上海從未有過的盛事,我們陪著太太也去開開眼界。”
馬小姐道:“媽這是靠費家伯母的福氣,伯母堪堪到,就有這樁盛事,好似這座擂臺專打給費家伯母瞧似的,我們都不過做個陪客?!?br>費太太聽了,十分高興。四部馬車,同到張園。這日張園游人比平日多,車子接接連連,停得幾乎沒處停放。轎車、皮篷車、船式車、汽油車都有,中間的路竟像窄巷一般,兩邊都是車子。眾人下車,由馬太太引路,走進安塏第,見里頭人已是不少。費太太道:“上海地方人究竟來得多,花園是幽雅所在,怎么也這般的嘈雜。”
馬太太道:“閑常不會這樣盛的,今天就為打擂臺,大家都沒有見過,所以哄攏了這許多人?!?br>新姨太道:“聽說外國人和中國人比較本領(lǐng)呢,不知確不確。”
馬小姐道:“怎么不確,不見擂臺已經(jīng)搭好了么?!?br>費太太回頭,果見草地上搭著一座擂臺,約有一人也似高,上面空落落,并沒有什么陳節(jié)。此時堂倌已過來應(yīng)酬。八個人分兩雙臺子坐了,泡茶喝著閑話。馬太太、費太太、大姨太、二姨太坐一桌,馬小姐、費大小姐、費二小姐、新姨太坐一桌。馬小姐談風(fēng)甚好,講講這樣,說說那樣,費家兩位小姐年紀(jì)又正差不多,氣味相投,所以雖屬新交,竟然宛如舊識。隔桌上馬太太又是交際場中老手,張羅得四路俱到,應(yīng)酬得八面風(fēng)光。費太太、費姨太、費小姐頓覺著馬太太母女十分有趣,卻然相見恨晚起來。兩桌人正講的熱鬧,忽見玻璃門開處,走進三個女子來。珠光寶氣,異常耀眼。八個人眼光,不覺一齊停住。那三個女子,像春云出岫般冉冉走將來,直從椅子邊擦過。脂香粉氣,馥馥撲人。費太太道:“那家的眷屬,這樣撩人,連我也被他撩得搖搖無主,男人家更不必怪了?!贝笠烫Φ溃骸按箧㈡⑦@么說,老爺著迷,責(zé)備他已經(jīng)是多事了。”
馬太太道:“這三個人,我都認(rèn)得。他們眼錯沒有見我們,見了也要過來招呼的?!?br>二姨太道:“瞧這模樣兒,體態(tài)兒,莫非是堂子里頭人物么?那副腔派,何等的輕蕩?!?br>馬太太道:“人家確確是公館中太太、小姐,怎么說是堂子里人物起來。”二姨太道:“嫂子哄我罷了,我不信公館中有這樣的太太、小姐。”
馬太太道:“這是珊家園有名的周公館,他家老爺叫周介山,與我們靜齋是很要好的朋友,春泉伯伯也認(rèn)識的。這三個女子,前頭一個就是介山太太,小名兒叫做巧寶。后面兩個穿玄色白絲紋巾線緞棉襖的,是他大妹子周風(fēng)姑,穿白灰色巾線緞棉襖的,是他小妹子周小燕?!倍烫溃骸拔铱此麄兠婷惨膊贿^如此,并不怎樣的標(biāo)致,不過眉目間另有一種媚氣,身上頭另有一副媚態(tài),那是人家學(xué)不到的。只看方才走這幾步路,走的可是另有一功?!?br>說著,只見周太太等三人都回轉(zhuǎn)身,重又走將過來,想來是那邊沒有空桌的緣故。這時候,卻被他瞧見了。就笑吟吟的與馬太太點頭兒招呼。那三對秋波兒,卻像流星般不住的瞟向四周去。忽見左邊一桌上兩個小伙子,起身招呼,說這里還空,就這里來罷。”周太太、鳳姑、小燕就踅向那邊去了。見他們坐在一桌上,異常親熱。兩個小伙子一會兒敬香煙,一會兒敬瓜子,忙到個不堪。費太太見了詫異,就問:“這兩個小伙子,是他們什么人?恁地親熱?!?br>馬太太笑道:“這個我們那里知道?!?br>費太太道:“上海地方,女人家竟可以這樣脫略,在里頭時,早被人家當(dāng)笑話兒講,鬧的人都笑煞了?!瘪R太太道:“這種希沒要緊的事情,都要當(dāng)起笑話來,那真笑得沒工夫再笑了。”說著,周太太早珊珊的踅過來,馬太太忙住了嘴,起身讓坐,問:“兩位姨太太怎么不出來,這樣盛會是難得碰著的?!?br>周太太道:“他們齊巧有點子不爽快?!?br>一面就問:“這幾位可是令親?”
馬太太道:“是敝女東,新從永康出來。嫂子沒有會過面么?我來介紹。這位就是春泉先生的太太,這兩位是大姨太、二姨太。那桌上兩位,是春泉先生的妹子。”
周太太一一見過了,就滿面堆笑的攀談。先問:“費太太,上海想是常來的?!?br>費太太道:“也不大來,此番還是第一遭兒呢。”
周太太道:“說上海是第一遭兒,簡直瞧不出。照太太的衣裳,太太的打扮,太太的舉動,竟像是個老上海。馬太太,我的話錯了沒有。”
馬太太道:“很對,不要說別的,就這發(fā)髻樣子,這么的好,連我們都比不上呢。”
費太太道:“里頭帶出來的梳頭娘姨,梳出來總有點子鄉(xiāng)氣。你瞧高聳聳的,像個什么?!?br>周太太道:“還好,高是稍高了點子,伏貼倒很伏貼。”
周太太又給兩位姨太周旋了幾句,又到隔桌上同兩位小姐應(yīng)酬了一番,才起身辭去。臨去時光,又再三邀請舍間來走走。費太太心想:“上海的人,都這樣和氣,初碰面就親熱得要不的?!?br>馬太太道:“我們各處去走走,瞧瞧張園的景致。”
于是先就安塏第內(nèi),樓上樓下兜了個圈子。然后從前門出去,彈子房、老洋房、光華樓通游了一遍。這日游人很多,到處人聲嘈雜,人氣蒸騰,熱鬧得不堪名狀。浙人金贅虜曾有詩道:
難得勞生暫息時,與君并載一游嬉。梅花滿放春來早,日影西趖我到遲。
頗覺眼前愁綺靡,應(yīng)須物外論妍媸。未忘結(jié)習(xí)還多感,人海騰騰自詠詩。
馬太太、費太太等一干人,才從光華樓出來,劈面碰見了費春泉、馬靜齋。靜齋道:“今天擂臺不打了?!?br>馬太太道:“為甚緣故不打?”
靜齋道:“聽說外國人中國人講不通呢。外國人只許動手,不許動腳。中國人不答應(yīng),所以不打了?!?br>馬太太道:“打擂臺也會滑頭的,上他當(dāng)?shù)娜说共簧倌亍!瘪R小姐道:“既然不打擂臺,我們呆坐在這里做什么,還是兜兜圈子爽氣的多?!?br>馬太太道:“費太太不知可喜歡外頭去兜兜?”
費太太道:“我是隨便的。”
于是馬小姐做主,叫馬夫駕車,八個人陸續(xù)上車。馬太太、費太太作先鋒,馬小姐新姨太作殿后,費家兩位小姐兩位姨太作了中軍,四部馬車一齊出發(fā)。出了張園,馬夫把鞭只一揮,拍踢拍踢四部車子排成一字長蛇陣,滔滔滾滾,飛一般望東卷將來。(偏用先鋒、殿后、中軍、出發(fā)、一字長蛇陣等許多字眼,卻只見其新,不見其舊,只見其雅,不見其俗。嗚呼士諤先生,真天才哉。蓋士諤先生,珠溪杰士,當(dāng)世文豪。憫國人之沉睡,而思有以驚醒之,手著小說三十余種,都二百余萬言,而續(xù)著且未已,泛濫廣博,吾國小說界未之有也。其描寫古今英雄豪杰之成敗得失,治亂興亡,及盜賊騙拐博徒奸兇之詐術(shù)暴行,長言短語,上下縱橫,曲盡其狀。時而雷轟電掣,海立山崩,時而天淡云閑,星明月朗。寫幽怪則神號鬼泣,寫兒女則鳥語花香,忽而勇夫杰士,忽而女子婦人,其筆端倏忽變化,幾如神龍之夭矯天空,不可捉摸。余嘗評晚近小說諸巨子,應(yīng)推士諤先生為第一。每有新著,輒樂為之評判。文字因緣,幾成莫逆,而海濱弱女,遂得附杰著以傳焉,不可謂非幸也。而俗人不察,漫謂余之傾倒先生,其中另含別意。嗚呼,何其誣也。鎮(zhèn)海李友琴女士識。)
此時張園散出來的馬車,約有三四十部,銜頭接尾而往。一路蹄聲得得,輪聲颯颯,從靜安寺路兜到卡德路,轉(zhuǎn)向白克路而來。到得白克路上,忽覺一眾馬車,頓時加出速率。眼看在前的幾部馬車,忽地不依行列,斜刺里兜了出來。就聽鞭聲嘹亮,那沖出來的馬夫,早精神抖擻,放足韁繩。這匹馬也似曉得人意似的,把頭項連點幾點,豎起鬃毛,電掣風(fēng)弛,向前奔去。一部既起,那幾部著名快馬,便也各不相讓,紛紛齊上追趕。此時馬蹄聲,車輪聲,竟如急風(fēng)夾著猛雨打來一般,拍拍拍,颯颯颯,一往無前。
費太太等第一次兒遭逢,自然比眾得意。眾馬車互相爭競,互相比賽。一過中泥城橋,就都按轡徐行,不似先前那般馳突了。從勞合路轉(zhuǎn)向大馬路,馬太太命馬夫徑由黃浦灘四馬路兜了兩個圈子,早已殘陽抹樹,晚風(fēng)襲人。馬太太叫把馬車放到一枝香番菜館門口,眾人陸續(xù)下車。一進門就有很機靈很清潔的年輕西崽迎上來,笑嘻嘻叫了聲“馬太太。”
馬太太道:“小張,寬勢點子房間有么?”
西崽道:“下底五號好么?”馬太太搖頭。西崽道:“樓上十三號,靠陽臺望下去就是馬路?!?br>馬太太道:“既然十三號空著,為甚早不說,你倒調(diào)皮。好好?!?br>西崽不敢回答,引馬太太等進了十三號。只見粉壁素幃,收拾得像水晶宮一般。大菜臺上鋪著雪白的臺單,中間洋磁花瓶,供著燦爛鮮花,芬芳撲鼻。馬太太請費太太等依次坐下,西崽搬上瓶壺架子及刀叉等件,又搬上八個玻璃杯,杯里頭各插著一塊洋紗手巾,折迭成各種花朵,看去十分玲瓏。馬太太道:“太太喜歡吃點子什么,說出了叫我們丫頭代寫。”
馬小姐道:“媽真昏了,費家太太和姨娘姐姐等,都第一回兒到上海,大菜的名目叫他如何曉得,我來代點了罷。”馬太太笑道:“你倒又要排喧我了。”
馬小姐執(zhí)筆在手,颼颼地寫起來。無非是元蛤湯、板魚芥、辣雞之類,又另要了幾樣牛奶點心、干果、糖食。西崽接單去迄,先把牛奶點心等送上,卻都裝在高腳玻璃盆子內(nèi)。馬小姐笑道:“媽可要叫兩個堂唱來,熱鬧熱鬧?”馬太太道:“你又要出槍花了?!瘪R小姐道:“不是呀,費太太等都是遠客,叫了兩個局,好似好玩一點子?!?br>費太太等不懂,忙問:“什么叫做叫局?!?br>馬小姐就把叫局的緣由說了出來。費太太道:“這么說時,我們婦人家也好逛窯子的了?”
馬太太道:“婦人家逛窯子,上海地方不算什么希奇事情。不要說光是叫個巴堂唱,就吃花酒住夜的也多的很。”
費太太不勝羨慕。開言道:“上海究竟是快活地方,女人家也能夠這么快活。我一竟說前世不修,投胎投了個女身,拘拘束束,一輩子關(guān)在家里頭,只好眼看著男子恣情作樂,幾時能夠像男子般快活一道兒,就減掉點子壽數(shù)也甘心?!?br>說著,回向兩位姨太道:“我不是一竟同你們這么說么?!?br>大姨太、二姨太齊應(yīng)道:“誰不愿這樣,只是再不料竟會有償愿的日子?!?br>馬小姐見費太太等這么說,頃刻興頭的了不得,嘻開著小口,向馬太太道:“媽我們索性替費太太多叫幾個來,盡讓揀選揀選,揀對了就好攀一個相好?!瘪R太太道:“隨便你罷?!?br>馬小姐真也來得,使筆如飛,不多會子早寫了一迭的局票。費大小姐斜眼望去,見什么同春坊沈彩林、迎春二蘇玉蘭、西公和王翠芬、六馬路周碧桃、兆貴里甄可卿、三馬路梁雙玉、清和一花媛媛、吉慶坊何月仙、清和二王者香、日新里醉芳樓、祥和里臥云閣、精勤坊葉小月、安樂里金素娥、普慶里謝絮才、南平安趙三寶、迎春四文巧林、清和二十里紅、清和沿惜紅別墅,還有幾張放得遠了,望去不很清楚。只聽他道:“你們六位每位三局。”
新姨太道:“你自己呢?”
馬小姐道:“我和媽本底沒有相好,現(xiàn)在說不得,只得也叫兩個來奉陪奉陪?!?br>局票發(fā)去,不一時,第一道湯先上來,大家用匙喝著。費太太酒量很好,嫌葡萄酒沒味道。馬太太叫西崽斟一杯勃蘭地來。費太太嘗了嘗,才道還是這個,可以喝喝。馬太太道:“勃蘭地味兒果然厚一點子,只可惜是外國貨。太太你不知道,我們現(xiàn)在進了國貨會,外國貨是禁用的。今朝為了太太,說不得只好開一開禁了?!辟M太太問:“甚么叫做國貨會,我可沒有聽人家說過?!?br>馬太太就把國貨會立會的緣由說了一遍,費太太道:“我偏不信這件事,你們這幾個人,容容易易就會辦的成功,發(fā)起這會的人,恐怕第一個先要犯禁呢?!?br>馬太太道:“別個可不知道,梅太太我可保其決不會犯禁的。”
費太太道:“嫂子我說句不怕你惱的話,既然主張國貨,我們今天就不應(yīng)在這里吃飯?!?br>馬太太聽了,面孔一紅。馬小姐連忙分辯道:“不呀,這里名為大菜館,所用作料都是中國東西。就是方才的葡萄灑,也是中國自造的?!?br>說著,叫的局陸續(xù)到了。眾倌人見在席都是女客,應(yīng)酬得比眾巴結(jié),太太小姐叫得應(yīng)天價響。唱曲的唱曲,講話的講話,熱鬧得不可言喻。費太太舉目四顧,見倌人娘姨大姐擠了一屋子,大萊臺四周團團圍住,幾于水泄不通。而來者還絡(luò)繹不絕,不覺樂甚。連喝了幾口酒,把眾倌人逐個逐個打量起來??吹阶约荷砗竽莻€叫醉芳樓的,一張一團和氣面孔,講起話來瞇瞇笑,不覺大對其意。就執(zhí)著醉芳樓的手,問他十幾歲了,覺其皮膚細膩風(fēng)光,殊在自己之上。醉芳樓見問,忙笑瞇瞇回答了聲十八歲。費太太笑向新姨太道:“我說句惹氣話,比了你再要好點子呢。老爺娶得你,我也娶得他?!?br>遂回問醉芳樓道:“你可肯嫁給我不肯?”
眾人都掩口而笑。新姨太十分不快,當(dāng)著眾人又不便發(fā)作,只得勉強忍耐。醉芳樓知道費太太賞識自己,遂放出全副本領(lǐng)來周旋。太太長太太短,拍得個費太太滿心歡喜。大姨太叫來三個局,獨看對了謝絮才,只和絮才兩個講話。二姨太卻對意了趙三寶,其余兩位小姐也都揀有意中人。只新姨太淡淡的敷衍著,并不十分認(rèn)真。馬太太母女,都是閱歷深沉的,自然總沒有新奇事故鬧出來了。一時六道大菜吃完,馬太太再要加點,大姨太道:“再要吃時,肚子都撐穿了?!?br>費太太也說“夠了,夠了?!?br>于是西崽送上咖啡茶,出局大都散去。只醉芳樓、謝絮才、趙三寶、葉小月、十里紅等五人還陪侍著。醉芳樓忙替費太太加上糖,用小匙兒和著,一會子喝畢。醉芳樓等才再三致意而別。馬太太簽過字,向西崽說了聲“明天公館里來取?!蔽麽踢鲞鲞B聲,相送下樓,依舊坐上馬車。馬夫問到那里,馬太太只說得新舞臺三字。馬夫加上一鞭,四部馬車飛一般投南而去。一瞬間早已越過法界,馳進十六鋪,到新舞臺門前放下,早有招待員接待進內(nèi)。馬太太因在一枝香打德律風(fēng)定好一間包廂,所以坐得很是舒齊。戲已開臺,做過兩出,現(xiàn)在第三出《天水關(guān)》剛剛開場,鉦鼓齊鳴,槍刀并舞,鬧得頭腦子都渾起來。只戲臺上的布景,別開生面,瞧見了胸次倒覺豁然。天水關(guān)演后,接演《崔子弒君》,那扮棠姜的花旦,品貌很是整齊,衣服也異常鮮艷。走出場來,婷婷裊裊,那幾步路,竟像風(fēng)擺荷花一般。做到莊公探病這一節(jié),眉來眼去,那種撩云撥雨之態(tài),真令人魂消魄蕩。費大小姐悄問馬小姐:“這花旦叫甚名字?”
馬小姐用手向戲單上只一指,費大小姐瞧了一瞧,就點頭微笑。這里眾人要緊看好戲,那個有工夫理會他們。這夜戲直看到十二點鐘方罷,馬太太、馬小姐要好不過,直送費太太到公館。費太太想邀他進來坐坐,馬太太說天已夜深不坐了,仍坐馬車而去。
次日,馬靜齋來說:“房子,新馬路有一座空著,五樓五底四廂房,價錢倒很相巧,可要同去瞧瞧?”
春泉道:“待我轉(zhuǎn)問聲敝內(nèi)看?!钡堑堑亲呱蠘?,向太太說了。費太太道:“只要房子好,價錢巧不巧倒可以不必講?!?br>春泉道:“太太的話不錯,房子稱心多出幾個錢也不要緊。不稱心就白住我也不要。請?zhí)デ魄瓶珊???br>費太太道:“什么要緊,自然總要去的?!?br>春泉道:“是是是,只是靜齋等在下頭呢?!?br>費太太聽說,才不言語,慢慢的對鏡理妝,春泉站在旁邊呆看。太太嗔道:“討厭的很,你站在這里做什么,下底有客在,應(yīng)該去陪陪,沒的丟人家一個在客堂里?!?br>春泉聽說,只得下樓來陪著靜齋閑談。問起官司事情,靜齋道:“錢耕心這廝,自保出后,一竟不來料理。今天又是堂期,提審提審,倒說竟報了病故。春翁你想,天下有這樣湊巧的事么?!?br>春泉道:“真?zhèn)€死了倒也罷?!?br>靜齋道:“我想總沒有這樣湊巧的,早不死,晚不死,剛剛我要辦他,他就死了?!?br>春泉道:“閻王老子替你出了氣,你倒不叫好?!?br>靜齋道:“果真替我出了氣,我真感都感不盡。只怕閻王老子曉都沒有曉得,那才冤了?!?br>說著,費太太也已打扮定當(dāng),娘姨下來關(guān)照。因是不多幾步路,春泉靜齋就此步行。費太太坐了春泉馬車,—會子都到了。管門人領(lǐng)著,上上下下瞧了一會,費太太總算合意,就此定局。春泉又托靜齋到法界紫來街,辦了點子紅木家生,選了個吉日,搬進宅去。新姨太不肯一同居住,仍舊要住在梅福里。費太太定管不答應(yīng),費春泉左支右拙,兩面不得開交,只得請馬太太來調(diào)停。馬太太大費唇舌,左勸右勸,終是勸不下,春泉直急得走頭無路。欲知此事如何結(jié)果?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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