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回 費(fèi)太太欣逢大王會 梅心泉拳劃滿堂春

作者:陸士諤
話說費(fèi)太太正在日新里醉芳樓院中,喁喁情話。忽聽相幫報(bào)說客來。娘姨大阿巧忙去迎接,費(fèi)太太側(cè)耳聽時,只聽大阿巧聲氣道:“哎喲費(fèi)大小姐,太太在里頭呢,請房里去坐?!遍T簾啟處,費(fèi)大小姐早笑著進(jìn)來了。一見費(fèi)太太就問:“昨晚沒有回去么?”費(fèi)太太道:“回去的?!?br>費(fèi)大小姐道:“我不信?!?br>費(fèi)太太道:“你自己被葉小月迷昏了,日夜浸在那里,家都不要了,不回公館,不瞧見我,反倒不信起我來。”費(fèi)大小姐道:“哎喲,好嫂子,今天在姑娘面上擺出嫂子眉眼,居然教訓(xùn)起我來了。我原是荒唐,嫂子是規(guī)矩人,足跡不到花叢的。我從今后總也要學(xué)學(xué)嫂子的好樣子了?!?br>說著,不覺撲嗤的笑了出來。費(fèi)太太也笑道:“利口丫頭,誰有工夫和你兩個辯,靜點(diǎn)子,坐坐兒好多著呢?!辟M(fèi)大小姐道:“嫂子,我正經(jīng)問你句話,后天新閘大王廟聽說要出會了,你可高興去瞧瞧。高興時你我一同去。你我在上海,別的好玩所在總算都玩過了,只有出會沒有瞧過,不知上海的會,比了永康如何?”
費(fèi)太太道:“出會有甚瞧頭,總不過是點(diǎn)子旗鑼傘扇,幾個人抬著一尊神像,繞街上走一轉(zhuǎn)罷了?!弊矸紭堑溃骸按笸鯐槐热?jié)會,熱鬧的很,十分好看。會里頭有龍船、臺閣、龍燈、高蹺、看馬、陰皂隸、大鑼班、解餉官、花十景牌、逍遙傘、并臂香、地戲三百六十行等,種種名色,不瞧倒是錯過的?!辟M(fèi)太太聽了,歡喜,忙問:“可曉得甚么時候出的,經(jīng)過的是些甚么地方?”
醉芳樓道:“每年總是早晨出的,走的地方多在新閘張家濱白克路蘆花蕩靜安寺路一帶,倘然真?zhèn)€要去看會,正好坐了馬車,到靜安寺門前去看,那地方會最整齊?!?br>費(fèi)太太道:“你到了那一天也去看么?倘然你也要去看,我一定與你同去。”醉芳樓道:“一年一回的事,不去也錯過了?!?br>費(fèi)太太道:“那么我準(zhǔn)定去?!?br>費(fèi)大小姐道:“究竟相好的話,比我要靈許多。”
費(fèi)太太只是笑,并沒有一語回答。費(fèi)大小姐道:“嫂子,我想索性約了大姨、二姨、小妹全伙兒同去,有興點(diǎn)子。”
費(fèi)太太道:“你總喜歡成淘結(jié)隊(duì)的,看看會也用不著闔第光臨?!?br>費(fèi)大小姐道:“去不去由他們,知照總要知照一聲兒。不然只道我們瞞著他們呢?!?br>費(fèi)太太道:“也好,你就去知照一聲兒罷。”
于是費(fèi)大小姐親到南平安、普慶里、清和坊三處關(guān)照大姨太、二姨太、二小姐,都是喜歡熱鬧的。聽說看會,那有不高興之理,齊應(yīng)準(zhǔn)期各帶相好坐馬車到靜安寺取齊。
流光如駛,轉(zhuǎn)眼會期到了。費(fèi)太太隔夜住在醉芳樓院中,天明起身,兩個人梳洗過了,換好衣服,吃了點(diǎn)子早點(diǎn),那馬車是預(yù)定的,早巳放在巷口,兩人登車而去。到得靜安寺,時光還早,會還沒有來,卻已人海人山,擠得水泄不通。費(fèi)大小姐和葉小月同坐一部馬車,先自來了。費(fèi)太太看見,叫應(yīng)二人,并問大姨太太等可曾來。費(fèi)大小姐道:“大約都在后面,大哥哥和馬靜齋的馬車我倒瞧見?!辟M(fèi)太太聽說春泉也來,忙問:“他們帶局沒有?”
費(fèi)大小姐道:“沒有。我見大哥哥和馬靜齋同坐在一部馬車上?!?br>費(fèi)太太才放了心。醉芳樓道:“太太為甚不許老爺帶局?正合了兩句俗語,叫做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diǎn)燈?!?br>費(fèi)太太道:“你纏錯了,老爺可比不得我們。他們男人家自應(yīng)趁年輕時候,干點(diǎn)子事業(yè),沒的鉆在堂子里,胡鬧瞎纏,耽誤了一輩子。況且老爺身子素來不很結(jié)實(shí),他自己又沒什么清頭的。萬一淘壞了,叫我們幾個人都靠誰。外邊不知道的人,只道我是含酸吃醋,我若果然吃醋時,也不許他娶妾了。家里頭兩位太太,又怎么來的呢。你見我待他們怎么樣,可曾同他們吃過一回兒醋。沒的屋里頭人不吃醋,屋外頭人倒吃起醋來。所以外邊人加我兇悍妒忌許多壞名兒,都是不體諒的話兒。我的心肝脾肺,又不能挖給人家瞧,這啞苦兒吃的真是沒處申訴?!弊矸紭锹犃?,深為抱屈不置。兩人言談有頃,只聽得眾人齊說一聲會來,萬頭攢動,眾人的視線齊注在馬路那頭。只見一面三角繡旗,遠(yuǎn)遠(yuǎn)而至。接著便是沖風(fēng)彎號,四匹白馬,兩面大鑼,與清道旗、飛虎旗、肅靜回避牌及敕封金龍四大王,黃河之神,奉旨出巡,賑濟(jì)孤魂等各牌,又是一道邀鑼,以后是馬吹手馬執(zhí)事,宣令廳,風(fēng)雷火電馬、十二旗牌馬、對子馬、皇命馬等,約共八十多匹,走得塵埃滾滾,一線齊的按轡徐行。
馬后隨著一排轎子,乃是敕廳、印廳、令旗、令箭、巡捕、中軍、掌案各官,會轎子過完,聽得人叢中忽起一陣嘩笑的聲音,見來了幾個一丈多高的長人。費(fèi)太太心里詫怪,問醉芳樓道:“這幾個人怎么這樣高法,真有點(diǎn)子野氣?!弊矸紭堑溃骸笆翘じ哕E呀?!?br>說著高蹺走近了,乃是幾出戲。
第一出是《三戲白牡丹》那裝著呂純陽的肩背葫蘆寶劍,手捏拂塵,一拂一拂,裝出種仙風(fēng)道骨樣子。那裝扮白牡丹的,搽了一臉濃脂厚粉,手里拿著一方白洋巾,把身子扭得柳條兒似的引人發(fā)笑。
第二出是《打齋飯》一個扮著和尚,一個扮著女娘,那扮和尚的還敲著木魚,向看客道阿彌陀佛,化點(diǎn)子齋米,引得眾人齊聲嘩笑。
第三出一個武旦打扮,一個武生打扮,一個開口跳打扮,是一出《三岔口》京戲。還有兩人一個裝著大頭鬼,一個裝著小頭鬼,怪模怪樣,看的人齊聲拍手。
高蹺過去,解餉官來了。先有幾塊銜牌,瞧見了先要發(fā)笑。只見上面寫著的字什么欽加六十四品銜湯水縣正堂王府解餉大臣,銜牌后就是十二個護(hù)餉兵,穿著號衣,掮著鳥槍,押著一車冥鏹。緩緩行走。隨后一肩顯轎,解餉官巍然高坐,人中上帶著個哈哈笑,眼睛上用黑筆畫著個眼鏡圈兒,手里拎著個便壺,望嘴里不住的倒。眾人見了,又一齊拍手狂笑。解餉官過后,鑼鼓聲喧,龍燈來了。舞龍燈的那班人,都一色的穿著雪青縐紗小袖緊身,藍(lán)摹本緞小腳夾褲,雙條短梁挖花京鞋,年紀(jì)都在三十上下。一個執(zhí)旗的打頭,高喝一聲閑人站開,一條十八接雪湖縐紗扎成的龍燈,身上釘著幾百面白銅小鏡,當(dāng)做龍鱗,映著日光,翻騰飛舞,耀得人眼睛都睜不開來。
龍燈過后,就是一班清音,那胡琴、琵琶、笙簫、管笛上都扎著素色絨球,就這幾個人也打扮得十分漂亮。
清音后卻是一出蕩河船地戲,又有幾部小車子,小車上都坐著幾個喬裝的湖絲阿姐,倒也十分相像。接著兩座臺閣,一座扮的是借茶,一座扮的是風(fēng)儀亭。臺閣后底,又是一座秋千架兒,四個十一二歲的小孩,雙手搭在架上,一路翻筋斗而過。秋千架的后面,乃是全副鑾駕,二十頂逍遙傘,四頂萬民寶蓋,都是五色緞子做成的。末后又有兩頂大傘,四面方旗。傘后兩座亭子,一座乃是香亭,一座是萬民衣亭,亭中供著一件萬民朝衣,繡得花團(tuán)錦簇。
萬民衣亭過去后,又聽得鑼聲大震。只見幾個很霸霸的人,赤著臂膊,臂膊上吊著面大鑼,足有二尺來圍圓,吊得臂上的肉一塊塊宕下來,一路敲動,接接連連,共有十六七個。接著就是臂香,約有二三十個,與吊鑼一般的用銅鉤子鉤在臂上,也有四五斤重的,也有六七斤重的,最重的有到十多斤分量。這般人名為還報(bào)娘恩,實(shí)是賣弄本領(lǐng)。
臂鑼臂香過后,就是大鑼班了。兩面大鑼,四個人扛著,一路敲動而行。那兩面鑼,足有四尺開外圍圓。大鑼班后是拜香會,每人手中捧著一張小小香幾,幾上供著香燭,沿途朝拜而行,約有五六十名,走得街上香煙繚繞。后隨一班鼓樂,一路吹彈而過,聲音悠揚(yáng),頗堪入耳。鼓樂過后,就是陰皂隸了。那八對陰皂隸,手里都捏著幾件小東西,目不轉(zhuǎn)睛的向東西瞧著,頭與身子,竟像木雕泥塑一般,一動都不動,只不過兩只腳在移動罷了。
費(fèi)太太道:“這陰皂隸本領(lǐng)真不小,怎么活人竟會練得像死人一樣?!?br>醉芳樓道:“練到這地步也不是一日兩日之功。”
陰皂隸過完,來了十塊鮮花扎就的花十景牌,花香觸鼻。接著就是大肚皮劊子手,各人坦開肚腹,肚臍上貼一張小圓膏藥,手執(zhí)雪亮鋼刀,十分威武。劊子手后邊,一人敲著大鼓,一人牽著一匹看馬。費(fèi)太太道:“這會花頭倒大的很,出了半天還沒有完么?!弊矸紭堑溃骸斑€有許多呢?!?br>說著,三百六十行早到了。見扮著的醫(yī)卜星相,漁樵耕讀,與那賣雜貨、賣耍貨、縫窮婆、剃面婆、搖船娘、采桑女等老著老皮,倒也根像。中間還夾著許多小武松,都是九、十歲的孩子裝扮的。有的掮在肩上,有的跨在馬上,更有幾乘犯人轎子,都揭去了頂行走,轎里頭坐的犯人,披枷戴鎖,很是相像。這班人平日享福享的太透了,所以出會時光特罰他扮作犯人,當(dāng)街出出丑。犯人過完,方是六房書史,二班、三班、判廳、朝房、六執(zhí)事、提爐、符節(jié)、沖天棍、舍工、奶茶、軍健、遮頭傘等各種儀仗。一頂綠緞繡龍神轎,八個人搶著,緩緩而至??磿娜艘娏?,忙都合掌禮拜。轎后兩匹跟馬,這會方才過畢。足走了一個多鐘頭,看會的人一哄而散。
費(fèi)太太道:“我們回去吃飯還怎樣?”
費(fèi)大小姐道:“馬小姐馬車在面前,可要招呼他一聲?”
費(fèi)太太道:“在那里?”說著時,馬小姐早瞧見了,叫馬夫趕車過來,向費(fèi)太太點(diǎn)頭兒招呼,笑問到那里去。費(fèi)太太見馬小姐車上合坐的并不是馬太太,是位絕標(biāo)致的麗人,估不透他是小姐還是奶奶,那面龐兒好生廝熟,只是一時間再也想不起。遂答:“我們想回去了,你們?nèi)绾危俊?br>馬小姐道:“時光已晚,肚里頭有點(diǎn)子餓了,想與鳳姑姊雅敘園吃局去,你們可肯同去?大姨二姨已經(jīng)答應(yīng)同往?!?br>費(fèi)太太聽說鳳姑姊,方才想起就是張園碰見的周鳳姑,是周介山的令妹。忙與周鳳姑點(diǎn)頭招呼,一面問他嫂子可曾同來?鳳姑回說:“我們嫂子身子有點(diǎn)子不快,沒有來?!?br>馬小姐道:“我們一塊兒去罷?!?br>費(fèi)太太問費(fèi)大小姐如何?費(fèi)大小姐道:“馬家姐姐賞飯,天生總要領(lǐng)他的情,不然他就要說我們壞話的?!辟M(fèi)太太道:“人家請吃飯,客氣也不客氣一聲,倒還要說這種體面話。像你這種老面皮人,真是少有出見的?!?br>一面道:“我們二丫頭呢,也應(yīng)知照他一聲兒。我們都去了,他一個子落了單要惹怪的?!瘪R小姐道:“二姐姐我已經(jīng)邀過了,他與大姨姨二姨姨在一塊兒,三部馬車都在前面。”
費(fèi)太太道:“這么說是擾定你的了?!?br>馬小姐道:“也許不是我做主人呢?!?br>于是費(fèi)太太、醉芳樓、大姨太、謝絮才、二姨太、趙三寶、大小姐、葉小月、二小姐、十里紅、馬小姐、周小姐一共六部馬車,塵埃滾滾,走成一線。從靜安寺路過泥城橋,經(jīng)大馬路至五龍日升樓,轉(zhuǎn)彎向丹桂戲園街來。到得雅敘園,下車入內(nèi)。菜是隔日預(yù)定的,不用重點(diǎn)。堂倌先泡上茶,然后擺上圓臺,圍上臺單,問一聲客齊沒有?馬小姐道:“齊了?!庇谑前雅_面擺起來。馬小姐要醉芳樓等同坐,醉芳樓、謝絮才等都不肯。周鳳姑道:“這里都是熟人,又沒什么外客,拘泥點(diǎn)子什么。”
費(fèi)太太道:“既是周小姐這么說了,你們就坐坐罷?!?br>于是十二個人團(tuán)團(tuán)坐定,說說笑笑,很是有興。大姨太問馬小姐道:“曹云生那樁案子,可曾審結(jié)?”馬小姐道:“還沒有呢,先是包打聽不肯動身,騙子如何促的住?!?br>大姨太道:“包打聽為甚不肯動身?”
馬小姐道:“總要了盤費(fèi)才好動身,沒有盤費(fèi)難道叫包打聽白貼盤費(fèi)辦公事不成。”
吃過飯,堂倌呈上帳目。周鳳姑道:“寫珊家園周公館。”
堂倌答應(yīng)去了。馬小姐道:“怎么真要你破起鈔來?!敝茗P姑道:“你的我的,又有甚么兩樣?!瘪R小姐道:“請客請客,倒叫客人會了帳去,不是笑話兒么?!?br>周鳳姑道:“你說笑話,梅心泉昨天鬧的才是笑話呢。喝得個稀泥爛醉,躲在酒店里地上,眾人扛著他送來送去沒處送,幾乎弄到巡捕房里去。虧得碰著了我們老人家,才把他送回了公館?!辟M(fèi)太太道:“梅心泉酒量很豪,如何會醉得這么地步?”周鳳姑道:“梅心泉這人本有點(diǎn)子怪氣,他的言談舉動總是另有一工。前兒在我們家里叉麻雀,贏了三百多塊錢,他就拿了錢獨(dú)個子走到王寶和酒店里,踞坐獨(dú)酌,喝了兩三斤花雕。忽地發(fā)起性來,喊了堂倌來,問‘樓上樓下共有多少酒客。’
堂倌道‘現(xiàn)在正上市時光,約摸總有兩三百人么?!?br>心泉道‘樓上樓下眾酒客喝的酒錢,通是我的,你去關(guān)照一聲?!觅穆犃诉@種不可思議的吩咐,怔怔的只向心泉瞧看,一聲也不言語。心泉道:‘只顧向我瞧什么,向你講的話聽見沒有聽見?’
堂倌道:‘老爺是真話是玩話?!娜Φ溃骸趺催B我的話都會不信起來,可見你們這種人都是說謊慣了的。你去喊帳房來。’
堂倌聽了,半疑不信,只得到帳房里,向帳房道:‘上頭有一個酒客,來得有點(diǎn)子尷尬,說他癡不像癡,說他呆不像呆,對我說今日樓上樓下眾酒客的酒錢,通我一個子來惠帳。我見他身上衣衫又不十分闊綽,問了他一句是真是玩,他就把我排喧了一頓,現(xiàn)在請你老人家自己去定奪?!?br>帳房道:‘管他癡的呆的,只要他拿出錢來就完了?!?br>堂倌道:‘我看他身上這幾件衣服剝下來不值幾個錢,就告他到巡捕房也不過關(guān)這么幾天,酒和菜吃了人家肚子里去,挖是挖不出來的,這事你老人家自去做主,我可不敢管?!?br>帳房道:‘你說的也是,我去瞧瞧,這個人是甚么樣子?再行定奪罷?!瘞し扛觅淖叩綐巧?,向梅心泉打量了一會子,開言道:‘堂倌說尊客要替眾酒客會帳,可真有這句話?’
梅心泉道:‘你是何人?’
堂倌道:‘這是我們帳房先生?!?br>梅心泉聽畢,并不回話,隨在身邊摸出一卷鈔票來道:‘這是一百塊錢你先收著,不夠吃過后再找?!?br>帳房見了花刺刺的鈔票,頃刻眉花眼花,點(diǎn)了點(diǎn)數(shù)目不錯,忙問可要出一張收條。心泉笑道:‘怎么這樣的小派,收著就是了,何必多嚕嗦?!瘞し烤徒刑觅囊蛔雷谰瓶颓叭ブ眨f酒錢有了,通是靠陽臺穿布馬褂那位爺會去的。堂倌尊命去知照眾酒客,無一個不稱奇怪,都起來向心泉道謝。有幾個并過來周旋請教心泉尊姓臺甫。
心泉笑道:‘喝杯巴酒,值得甚么,何用稱謝。我也叫一時興之所至,更不必稱名道姓。眾位,來來來來我和你們劃幾拳,大家熱鬧熱鬧。’眾酒客都各歡喜,于是你也伸手來劃,我也伸手來劃,五魁八馬平拳三星之聲,喧然震耳。梅心泉雙手并舉,十指齊張,卻還照顧不暇。(有趣有趣。妙人,妙事,妙筆,妙文。)贏著便劃,輸著便喝,直鬧到夜。也不知喝了幾多的酒,喝得身子站都站不住,卻還張手亂著劃拳。劃到后來,頹然醉倒,呼呼地臥在地板上。眾酒客都想散去,堂倌攔住道:‘這個醉人睡在這里,如何處置?’
眾人道:‘我們不認(rèn)識他?!觅牡溃骸銈兙圃趺磾_他的。既然不認(rèn)識他,就不該把他灌得稀泥爛醉?!娙藳]的回說,只得把心泉抬著出門,想送他回公館。怎奈不知他公館在那里,送來送去送了好一會,剛剛碰看了我們老人家,才把他送回了公館?!辟M(fèi)太太道;“梅心泉真是個奇人,干出這種奇事來。慢說沒有瞧見過,連聽也沒有聽見過?!?br>趙三寶道:“周小姐所講的梅心泉,可就是發(fā)起國貨會的梅心泉?”
鳳姑道:“正是此人?!?br>趙三寶道:“這梅心泉真是罷了,慣會殺風(fēng)景。去年秋季里大跑馬,人家興興頭頭,打扮好了,坐馬車兜圈子。他老人家也軋?jiān)诶镱^,出起風(fēng)頭來了?!?br>費(fèi)大小姐道:“他有錢出他的風(fēng)頭,你有錢出你的風(fēng)頭,兩不相干,你怎么忽的要禁止他?!?br>趙三寶道:“你知道了也要不服氣的,你道他真?zhèn)€出風(fēng)頭么,無非要敗掉人家的興致。梅心泉這廝,預(yù)定了二十部絕斬絕斬橡皮輪皮篷馬車,到跑馬這幾日,他自己并不去坐,卻喊了幾個推小車江北佬和花煙間里的爛污貨,一男一女,合坐一部馬車,二十部馬車,共載了四十個怪模怪樣怪丑不堪的怪東西,軋?jiān)诔鲲L(fēng)頭隊(duì)里,也出他的怪風(fēng)頭。到了張園,也在安塏第泡茶。那衣香鬢影,極繁華極富麗極潔凈的地方,忽然軋了這么一班惡魔在里頭,晦氣不晦氣,懊惱不懊惱。跑四天工夫馬,四天都是這樣,你想可惡不可惡?!?br>費(fèi)太太道:“這真是可惡,不知他為甚要這么的擾?!?br>趙三寶道:“當(dāng)時大家不曉得,后來才知春季里跑馬,梅心泉同著太太在張園泡茶,因?yàn)槊诽律巡粫r路,被幾個滑頭譏誚了兩句,心泉恨極了,特地想出這個惡計(jì)來報(bào)仇。”
葉小月道:“這個人真是個惡魔,文桂香也吃過他的苦頭呢?!弊矸紭堑溃骸拔膾煜阍趺匆矔云鹚囝^來?梅心泉這人應(yīng)酬場中是不很來的?!?br>葉小月道:“此人慣會替朋友打抱不平,有一個江西綽老,在桂香身上花掉了一二千洋錢,想轉(zhuǎn)桂香的念頭。碰著這桂香,也是刁鉆不過,偏偏推三阻四的不肯。”
大姨太道:“為甚不肯?”
葉小月道:“想來總為這綽佬土頭土腦,土的利害。江西佬偏偏是心泉的朋友,哭訴了心泉,心泉就想法子把桂香擺布,叫江西佬在桂香院中擺酒請客。這日齊巧是宣卷日,江西擺的是雙臺,請的客人你道是誰?”
費(fèi)大姨太道:“我又不在席,這個我如何會知道。”
葉小月道:“請來的客人真叫做體面,都是些拉包車、拿轎飯帳朋友,吃起來那副狼形極相,真是難說難描,咬嚼的聲音連房門外都會聽得?!辟M(fèi)大小姐道:“難道這江西佬自己也與這些人同席么?”
葉小月道:“起初時候他自己應(yīng)酬,客齊了卻就叫車夫代應(yīng)酬。這日齊巧是宣卷日,來的客人齊巧多,這間正房間,偏偏被這起體面客人占住了,吃又吃得個長久,這苦頭真吃的無可言說?!?br>費(fèi)太太道:“此計(jì)真惡?!?br>談笑一回,眾人都欲散去。周鳳姑定要邀費(fèi)太太等,公館中去坐坐。費(fèi)太太本來也久慕周公館大名,曉得他們的公館是上海著名俱樂部,只因沒有機(jī)會,不曾觀光過?,F(xiàn)在見鳳姑竭力邀請,就應(yīng)允了。費(fèi)大小姐也愿問去。大姨太因謝絮才那里應(yīng)下一個和局,決意緩日登門。拖了二姨太、二小姐去了。醉芳樓、葉小月也各辭著回院。這里馬小姐、周小組、費(fèi)太太、費(fèi)大小姐分坐兩部馬車,徑投珊家園來。
大新銜到珊家園,為路無多,一瞬眼就到了。馬車到周公館門口停住,周鳳姑就讓費(fèi)太太、大小姐進(jìn)內(nèi)。費(fèi)太太舉眼瞧時,見一所五幢四廂的大宅子,當(dāng)門一盞電燈,白瓷罩上盛澤周公館五個黑字。門口一塊金星瑪瑙木牌,也標(biāo)著周公館三字。走過門房,就是大天井,兩邊擺列著幾盆鮮花,還有松柏桐椿四個大盆景,分四角擺著。天井里收拾得纖塵不染,客堂長窗開著。望進(jìn)去,見向外掛著一軸丹鳳朝陽,配著泥金對聯(lián),幾椅臺凳,擺列井井,一色都是紅木的。白銅大痰盂,擦得耀眼生光。
周鳳姑引著,不走客堂,從東次間進(jìn)去。東次間里收拾得愈加精致了。地上鋪著織花地單,向外擺著紅木嵌大理石炕榻,兩邊幾椅也是紅木的,炕榻兩頭擺著兩只高幾,幾上都擺著盆鮮花。中間一只碰和臺、花瓶、古鼎、痰盂、帽筒無一不有。四壁都是名人字畫,十分幽凈。鳳姑就分請?zhí)仍跂|次間坐下,娘姨泡出茶來,大家喝著。只聽得東廂房里,場宕場宕,牙牌聲響,知道有人在碰和。
費(fèi)太太道:“令嫂有點(diǎn)子貴恙,我想上去瞧瞧他,相煩引領(lǐng)則個?!?br>鳳姑道:“不敢不敢,家嫂睡是沒有睡倒。太太要見他,我去喊他下來是了。”
費(fèi)太太道:“這個可以不必,既然不便相見,替我致意一聲兒是了?!?br>正說著,只見東廂房門簾啟處,走出一個人來,向費(fèi)太太道:“哎呀,費(fèi)太太也會請列這里來,真是夢也做不到的。我們碰和正在缺人呢,你來得正好,如今可以成功了?!?br>費(fèi)太太認(rèn)得此人,就是住在同春坊的沈彩林。馬太太陪著自己,曾去打過兩回茶會。因嫌他飛揚(yáng)蕩逸,沒有攀成相好。沈彩林見了,自己卻很托熟的。當(dāng)下費(fèi)太太聽了彩林的話,尚未回答。忽見外面走進(jìn)一個十八九歲姑娘來,渾身衣服耀眼生光,走幾步路也十分的風(fēng)流跌宕。細(xì)柳柳身子,乖玲玲面孔,眉梢眼角顯露著十二分聰明。只見周、馬二小姐同時站起,不約而同的齊稱妹妹。費(fèi)太太、費(fèi)大小姐只得也站起身來。那位姑娘笑盈盈的向眾人點(diǎn)了一點(diǎn)頭,只見周鳳姑問他道:“今天大王會看不看,花色倒多的很。”
那姑娘道:“大王會闖了大禍,你們知道么?”
鳳姑道:“什么禍?沒有曉得。”馬小姐道:“我們才看了會回來,沒見闖甚禍?”
那姑娘道:“不多會子的事呢,你們會在什么地方看的?”
馬小姐道:“靜安寺門前?!?br>那姑娘道:“自然不會曉得了。禍?zhǔn)腔貜R時候闖的,蘇州河里溺死了二三十條人命?!敝茗P姑道:“如何溺死的?”馬小姐笑道:“鳳姑姐姐,虧你問出來的,自然跌了水里去才會溺死。”
鳳姑道:“我也知道跌了水里去會溺死,我問的是為甚跌下水里去的?”
那姑娘道:“回廟時,新閘橋上擠了許多的人。這新閘橋欄桿,年分本是多了,怎經(jīng)得人山人海,拼命的擁擠。軋軋兩響,橋欄干擠斷了,橋上人就像落葉般跌下去,撲通撲通,水面上連起幾個大水花,二三十個人都跟金龍四大王,龍府去過逍遙日子了。這禍闖的真不小。”
周鳳姑道:“這么一來,這個大王會恐怕就此要禁掉了呢。”
費(fèi)太太道:“我們眼福真不淺,倘然今天不去看,豈不從此沒得看了么。”
那位姑娘問:“賈家嫂子來了沒有?”
周鳳姑回說沒有。那姑娘道:“賈嫂子真也鴨尿臭,通只輸了五百多塊錢,唬得膽子都炸了,約著也不來?!敝茗P姑道:“這倒不能夠怪他,賈箴金在電報(bào)局充當(dāng)文案,一個月通賺得幾個錢,經(jīng)的他這樣揮霍?!?br>那姑娘笑道:“他又不是光靠箴金一個,箴金做他的丈夫,也不過名義上罷了。倘真?zhèn)€靠箴金時,這幾十兩銀子一月的薪水,給他做馬車錢都不夠呢?!?br>欲知周鳳姑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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